第3章 潮汐
从天到海
从海到天
我用疲劳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死亡就在我的脚底
——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1]
14.丹妮
查尔斯·达特把极化显微镜扔到一旁,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心不在焉地用前臂环过脑袋,拉扯着另一侧那长毛的耳朵——他已经和这习惯性动作斗争了半辈子。船上没有谁可以模仿他这类人猿特有动作。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后,他马上把手放了下来。
“奔驰号”上的一百五十名船员中,只有八人有胳膊……以及外耳郭。而其中的一位就在这间无水实验室里,和他待在一起。
丹妮·苏德曼并无心评价查尔斯·达特的习惯动作。对于他散漫的态度,他摇摇晃晃的步伐,他那尖声尖气的笑声,以及他那覆盖全身的皮毛,丹妮都已经熟视无睹了。
“怎么了?”她问道,“那些岩石核心样本还是处理不好?”
查尔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对。”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最好的状态下,他说起话来像一个嗓子里进了沙子的男人。要表达什么复杂的概念时,他总是在下意识地挥动着双手,使用起小时候学会的符号语言。
“从这些同位素的汇聚情况看不出任何意义来。”他嘶声低吼着,“矿物质的位置也完全不对……亲铁质里没有任何金属,复杂的晶体又出现在不该有的深度……克莱代奇船长脑子一定是出了毛病,他的规定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要是让我布置几个深层声呐进行地震波检查就好了。”黑猩猩在座位上转来转去,诚恳地看着丹妮,好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丹妮笑了,宽宽的嘴巴在高耸的颧骨下展开,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弯了起来。
“当然了,查理[12],为什么不呢?我们正待在一艘飞不动的船里,在这颗要命的星球海面下躲着。天上有十几个庇护种族派来的舰队,每个种族都怒气冲冲,又强大无比,他们正为谁有权把我们捉起来当俘虏打得不可开交。这时候你还要去引发爆炸,让引力波四散乱飞,这主意太棒了!我还有个更好的想法!我们干吗不写块标语牌,朝天上挥一挥?上面可以写‘哟嗬!怪物们!有种来咬我们啊!’你看如何?”
查理斜眼看了看她,两边嘴角一上一下,扯出一副并不常见的笑容,“噢,他们不会进行大规模的引力波检测的。我需要的只是一小点,一点点的爆炸,有一点地震波就可以了。外星人不会注意到的,你觉得呢?”
丹妮大笑起来。查理是想把这颗行星当铃铛敲起来,好让他通过地震波的图像观察行星的内部结构。一点点的爆炸,真是的!他要是不搞上几千吨的爆炸才是怪事!有时候查理这种一根筋的行星学家的思维方式真让丹妮受不了。而这次,他似乎也看出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了。
查理也笑了起来,发出短促的喘气声。这声音在无水实验室四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之间回响着。他捶着身边的桌子。
丹妮笑着把手上的打印纸塞进箱子里,“你知道,查理,这里时不时会有火山爆发,有的离这儿只有几个经度远。如果你的运气够好的话,下一次可能就在我们附近呢。”
查理看上去充满了希望,“咭,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而且,外星人要是开始轰炸这颗星球,想把我们赶出来,肯定会有炸弹落到海底的,到时候你就会弄到大把大把的数据了。不过要是他们炸得太猛,对基斯拉普搞地质分析就完全没用了。查理,你的未来好歹还有些希望,这真让我嫉妒。我想找机会把手里这些烦心事和我自己那让人绝望的研究项目都忘个干净,去弄点午饭吃好了。你要一起来吗?”
“不了,谢谢。我自己带了午饭。我想待在这儿多干一会儿活。”
“随你好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应该多到飞船其他地方去看看,别老在你的船舱和实验室待着。”
“我一直通过屏幕跟梅茨和布鲁基达保持着联系。我不需要在这台戈登堡[13]做出的机器里跑来跑去,它现在根本飞不起来。”
“另外……”丹妮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查理咧着嘴说:“另外,我讨厌把身上弄湿。我还是觉得你们人类在对我们施完潘神的法术之后,应该先提升狗的智力。海豚没什么不好,我最好的几个朋友就是海豚,但让他们去进行太空航行还是太搞笑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透出智者的悲哀。显然他认为如果让他这样的人来负责安排地球上各物种提升的进程,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
“你得承认,海豚是很棒的太空飞行员。”丹妮说,“你看基皮鲁的太空驾驶技术有多棒!”
“没错,不过你再看看那家伙不开飞船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说实话,丹妮,在这次航行之后,我真开始怀疑海豚是不是适合星际旅行了。你看自从我们惹上麻烦之后,有些海豚那样子,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一遇到压力他们就开始没精打采了,尤其是梅茨博士那几只大个子尖嘴海豚!”
“你这么说就太刻薄了。”丹妮说,“没人能预料到这次飞行会变成这样。在我看来,大部分海豚的工作完成得都非常好。看看克莱代奇,是他领着我们避开了摩尔格伦星系的伏击。”
查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是希望船上更多的船员是人类和黑猩猩。”
算起来,黑猩猩被提升成为能够在星际航行的种族,只比海豚早了一个世纪。但丹妮知道,就算再过上一百万年,他们对海豚还是会抱着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
“好吧,要是你不打算跟我一起来的话,我就先走了。”丹妮说。她拿起自己的文件夹,摸了摸舱门旁边的触控板,“再见,查理。”
舱门发出一阵嗞嗞声。还没等门关上,黑猩猩就在她身后喊了起来。
“噢,对了!如果你遇上塔卡塔或者萨奥特的话,就让他们给我打个电话,好吧?我想行星上这种不正常的潜没现象可能意味着某种形式的初级文明,考古学家可能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丹妮没去理他,任舱门在身后关上。如果她没听到查理的要求,以后就可以假装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萨奥特说话,不管查理的发现有多么重要!她已经花了不少工夫,只是为了避开那只海豚。
“奔驰号”上的无水舱都非常宽敞,不过只供八名船员使用。一百三十名海豚船员(自从离开地球之后这个数字已经减少了三十二)想进入无水舱,只能乘着机械载具,他们管这东西叫“蜘蛛机”。
有几间舱室里不能灌进富氧水。飞船在太空飞行时,有几间舱室不会受到向心的重力场影响。这些舱室有的是保存货物的仓库,必须保持干燥;有些则是机械车间,需要在重力环境下进行热处理。剩下的才是供人类和黑猩猩生活的居住舱。
丹妮在一处岔路口停了下来。她朝通往人类船员居住舱的那边看了一眼,犹豫着是不是到第二间舱室的房门上敲一敲。如果汤姆·奥莱现在正在自己的船舱里的话,也许是个好时机,可以就最近越来越困扰她的问题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比如怎么对付萨奥特那不同寻常的……“注意”。
在如何与非人类种族相处的问题上,没有谁比汤姆·奥莱更适合给出建议的了。他的官方职位是外星技术顾问,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更多地扮演着心理学家的角色,协助梅茨博士和巴斯金博士对海豚船员协同合作的表现给出评价。他了解那些鲸类动物,也许他可以告诉自己萨奥特看中了她身上的哪一点。
汤姆肯定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
丹妮又开始习惯性地犹豫不决。有太多的理由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汤姆了。除了睡觉之外,他的每分每秒时间都用来找办法拯救这艘船上大家的生命。当然了,船上的大多数人几乎都在这样做,但从经验和声望上讲,汤姆是最可能找到办法让“奔驰号”能够逃离基斯拉普、不被外星人抓到的人。
丹妮叹了口气。她不想去找汤姆的另一个原因只是单纯的害羞。年轻的女性人类向汤姆这样饱经世事的男性寻求私人建议,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她要问的是如何应付一只为情所困的海豚。
不管汤姆有多么和善,他肯定会哈哈大笑——或者强忍着不笑出来。丹妮不得不承认,除了被表白的对象是自己之外,这种情况确实是够搞笑的。
丹妮加快了脚步,穿过静悄悄的弧形走廊,朝电梯走去。我到底是为什么来到太空的呢?她问自己。当然了,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来说是一次好机会,而我在地球上的个人生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但现在又如何?对基斯拉普的生态分析毫无进展,反倒是有几千只凸着眼睛的外星怪物在行星轨道上盘旋,随时准备冲下来把我们抓走;一只发情的海豚正不停地骚扰着我,做出的暗示连叶卡捷琳娜女王[14]看了都要面红耳赤。
这不公平。但生活又什么时候公平过?
“奔驰号”是由“蛇鲨猎手”级探索飞船改建而来的。这种型号的飞船还在服役的已经很少了。随着大数据库中技术的广泛应用,人类的生活越来越舒适,他们学会了将旧科技与新技术(包括格莱蒂克人古代的设计和人类自发研究的技术)结合起来。但在研制这种飞船的时候,人类还处于学习过程中,做出的东西简直惨不忍睹。
飞船的外形是一头呈圆球状的柱体,侧面有五根鹤爪般的机械臂沿着船体排开,每根机械臂上有五个机械爪。在太空中,这些机械爪罩住飞船,为飞船提供球状的力场防护;而在“奔驰号”遭到损伤、需要在外星的海面以下八十米的满是淤泥的峡谷中着陆时,它们又起到了支撑脚的作用。
在支撑脚的第三节和第四节之间,船身向外微微突出,这就是无水轮。在没有重力的外太空,无水轮会进行自转,以原始的方式提供人工重力。人类和他们的扈从种族都学会了如何生成重力场,但几乎所有地球产的飞船都设计有这样的离心轮。在有些人看来这是地球产品特有的商标,就像某些友好的种族对地球人建议的那样,昭示着来自太阳系的这三个种族与宇宙中其他种族完全不同,他们是来自地球的“孤儿”。
“奔驰号”上的无水轮中可供四十个人类居住,不过现在船上只有七名人类和一只黑猩猩。这里还给海豚提供了一些娱乐设施,包括供他们跳水嬉戏的泳池,还有在非执勤时间里使用的性游戏场所。
但在行星的表面,这转轮是不会开动的,其中大多数房间都被打上了标记,禁止进入。飞船中部巨大的船舱注满了水。
飞船的无水轮与固定不动的中心轴之间有几条轮辐式通道,而中心轴支撑着“奔驰号”中的开放空间。丹妮坐着电梯进入其中一条通道,离开电梯,走进一段六角形的过道。过道各个角度的墙壁上都开有舱门。她沿着过道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了主闸舱。
在失重环境下,她可以滑过这条长长的通道,而不用一步步走过去。重力让这条走廊变得陌生了。
主闸舱中的一面墙上装了透明的柜子,里面是太空服和潜水用具。丹妮从衣柜中挑了一套比基尼式紧身服、一副面具和一套泳蹼。在“正常”情况下她会穿全身式工作服,加上小型喷气式腰带,也许还会配上一对宽宽的机械翼。从中心舱室里跳进去,只要留心避开无水轮的轮辐通道,就可以沿着充满潮湿空气的舱室,游到任何想去的位置。而现在这些辐条都是静止不动的,中央的舱室里则是比空气更潮湿的东西。
丹妮快速脱掉外衣,钻进潜水服。她站在穿衣镜前,调整着衣服上的带子,直到比基尼完全合身为止。她的身材很是诱人,她自己也知道,至少她认识的男性人类都这样对她说。不过略显宽阔的肩膀还是给了她认为自己不够完美的理由——她似乎一直在寻找自己身上的缺憾。
丹妮朝镜子笑了笑,镜中人马上变了一副形象。坚固而雪白的牙齿闪着亮光,衬得她深褐色的眼睛更加深邃。
她马上收敛了笑容。两颊的酒窝让她看上去更加年轻,而这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免的形象。她叹了口气,把一头黑色的长发拢进橡皮潜水帽里。
好吧,赶快了结这件事吧。
她检查了一遍文件夹的封口,走进舱门。关上内侧的小舱门之后,嗞嗞作响的盐水从地板四周的喷头涌出,占满了整个舱室。
丹妮强迫自己不要往下看。她手忙脚乱地戴上呼吸面罩,把它紧贴在脸上。这层透明的薄膜摸上去很硬,不过即使在快速深呼吸的时候,空气也可以进出自如。面罩的边缘有许多有弹性的贴片,可以从富氧水中过滤出空气。在呼吸罩视野的角落中还配有声呐显示器,弥补了人类在水下时几乎听不到声音的缺陷。
温暖的水泡沿着她的腿部爬了上来。丹妮又调整了一下面罩,用手肘将文件夹紧紧地夹在体侧。液体已经漫到了她的肩膀,她埋下了头,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
呼吸面罩工作正常。当然了,一向都是如此。这种感觉仿佛在海面上浓厚的雾气中呼吸,不过空气还是足够的。之前那小小的入水仪式中她还感到恐惧,现在想来真是羞愧。她站起身来,等着水面漫过头顶。
门终于开了,丹妮游进一间较大的舱室。这间屋子的壁柜里整齐地放着蜘蛛机、步行机和其他海豚用的装备,墙边的整理架上挂着小型水下喷气包,飞船处于失重状态时海豚可以用它们在船体里行动。失重状态下,这些喷气背包可以用来做出许多惊人的特技动作,但现在他们降落在了行星上,整艘船都充满了海水,它们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通常总会有一两只海豚在这间更衣室里,扭动着身子钻进或钻出装备,但现在却空无一人。丹妮很是奇怪,她一边向房间另一头的出口游动,一边转头朝中央舱看去。
圆柱形的中央舱直径大约只有二十米,跟太阳系小行星带的太空城对比起来,实在算不上壮观。但每次她进入中央舱时,都会感觉这里是个如此广阔如此繁忙的地方。长长的管道沿径向从中心轴向外延伸出去,支撑着飞船的构架,同时为静止的机械臂提供动力。在这些管道之间就是海豚们的工作区域,各工作台之间都排列着结实的编织网。
除非万不得已,哪怕是友好的宽吻海豚,也不喜欢长期待在封闭的空间里。在太空的失重环境里,船员都在中央舱的开放区域工作,通过喷气背包在潮湿的空气中穿行。但克莱代奇不得不把破损的飞船泊入海洋,这意味着他要将海水灌满舱室,好让手下的船员们能够使用船舱中的仪器。
这时船舱里涌动着压抑的气氛。一串串气泡在船舱四处升起,向弧形的舱顶涌去。基斯拉普的海水注入船舱之前都经过了仔细的过滤,加入了各种溶剂,强行溶解了过量的氧气,制成了富氧水。经过了基因改造的新海豚可以在富氧水中呼吸,但他们并不喜欢这样。
丹妮看了一圈,迷惑不解。人都哪儿去了?
她终于看到了活动的物体,两个人类和两只海豚出现在中央轴上五米的地方,正迅速朝着船头方向游去。“嘿!”她喊道,“等我一下!”
呼吸面罩在设计上是可以把她的声音汇聚放大的,但在丹妮听来,周围的海水似乎把她的话吞没了。
海豚立刻停了下来,一齐转身向她游来。两个人类则继续往前游了一段,才停住转过了身,慢慢挥动着胳膊。看到丹妮时,其中一个人挥了挥手。
“快点,尊敬的生物学家!”一只大个头的深灰色海豚穿着厚重的工作服,从丹妮身边游过;另一只海豚则不耐烦地打着转。
丹妮尽力跟上他们的速度,“发生什么事了?太空战结束了吗?有人找到我们了?”
看着她游过来,矮胖的黑人咧开嘴笑了。另一个人类是名身材高挑、神情庄重的金发女子,丹妮刚刚赶上他们,她便急匆匆地转身向前游去。
“我说,要是外星人真打过来,我们会不拉警报吗?”一行人沿着中央轴上方游动时,黑人跟她开着玩笑。埃默森·丹尼特,这个黑人发卷舌音时为什么总带着英国口音?丹妮还没跟人打听过。
得知“奔驰号”并没遭到攻击,丹妮松了口气。但如果不是格莱蒂克人发动了攻击,那这阵忙乱又是为了什么?
“考察队!”她已经完全把那些下落不明的同伴的命运抛到了脑后,只顾为自己的问题烦恼了,“吉莉安,他们回来了吗?俊雄和希卡茜都回来了?”
年长的女人继续游着。她四肢颀长,举止间的优雅令丹妮不禁心生嫉妒。她那女低音在水中也有着足够的穿透力,而脸上却带着严肃的表情。
“对,丹妮,他们回来了。不过至少死了四个。”
丹妮大吃了一惊,然后又努力跟上,“死了?怎么……到底是谁……”
吉莉安·巴斯金并没有减慢速度。她头也不回地答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布鲁基达回来的时候,他说菲皮特和萨茜娅死了……他还告诉救援队,他们可能还会发现其他人搁浅,或者已经死掉了。”
“布鲁基达呢?”
埃默森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她,“你又去哪儿了?他一回来就向全船发了公告,都好几个小时了。奥莱带着哈尼斯,还有二十只海豚去找希卡茜和其他人了。”
“我……我那时候肯定是睡着了。”丹妮在心里琢磨怎么把某只黑猩猩大卸八块。我过去找查理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没准儿他完全把这事给忘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因为那猩猩的偏执狂把他掐死的。
巴斯金博士已经和两只海豚一起往前走了很远。她游泳的技术简直和汤姆·奥莱一样好,紧急情况下,船上的另外五个人类船员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丹妮转身朝向丹尼特,“告诉我怎么了!”
埃默森把布鲁基达报告的情况简短地总结了一下:杀人草,燃烧着坠落下来的星际巡洋舰,战舰坠落时引发的强烈地震,还有随后而来的救援病。
丹妮被这故事震惊了,尤其是年轻的俊雄在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那听上去可不像是岩野俊雄干的事。他是“奔驰号”上唯一一个比她更年轻、更孤独的人类。当然了,她对这个实习生颇有好感,不希望他为了做英雄而丢掉性命。
埃默森把最新的传闻也告诉了她,在深夜的暴雨中到达小岛的救援小组,还有那些使用原始工具的原住民。
丹妮停下了正在挥动的手臂,“原住民?你确定吗?土生土长的前智能生物?”她凫着水,眼睛盯在黑人工程师脸上。
离中央舱末端的舱门只有十来米远了。从舱门外传进来一阵刺耳的吱吱尖叫声。
埃默森耸了耸肩,随着这动作,一串气泡从他的肩膀上和面罩边缘升起,“丹妮,咱们自己过去看看怎么样?到目前为止我也只听到了一些传言,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做净化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引擎轰鸣声,三艘白色的动力艇从舱门外迎面冲来。丹妮和丹尼特还没来得及动作,它们就绕着两个人转了个弯,留下一串超临界压力产生的气泡尾迹,在两人身边掠过。
每一艘动力艇后面都拖着一个塑料制成的球壳,球壳里面是受伤的海豚。其中两只体侧都有着吓人的伤口,只进行了简陋的包扎。丹妮认出其中一只是希卡茜,“奔驰号”上的第三船长,她不禁惊得瞪大了眼睛。
救生艇沿着中央轴的下方驶去,转向大圆柱体内壁上的一处开口。刚才那名肤色黝黑的金发女子正抓着最后一艘小艇外面的把手,随着它向里拐去,空着的那只手正把一台诊断仪按在受伤的海豚身上。
“难怪吉莉安这么着急。我耽误她的时间真是太傻了。”
“噢,别担心这个。”埃默森扶住了她的胳膊,“看上去伤势还没严重到需要动手术的地步。玛卡尼和医护机器人完全可以搞定的,你知道。”
“但还是会有生化损伤……可能有人中毒……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丹妮正要转身离开,工程师拉住了她。
“如果玛卡尼或者巴斯金女士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她们会呼叫你的。你肯定不想错过下面这些情报,可能和你的研究专业有关。”
丹妮朝渐渐远去的医疗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埃默森是对的。如果需要她的话,船里的通信设备总可以找到她的位置,而且很快就会有一艘快艇过来接她,比她游泳快多了。两人开始向过渡舱游去,那儿有好多激动不已的海豚正不断地吐着泡泡。游进船舱之后,四周都盘旋着海豚那灰色的躯体,气泡四下飞舞。
“奔驰号”船头方向的过渡舱是飞船与外界主要的连接口。圆柱形的墙壁上布满了储藏室,里面装着蜘蛛机、快艇和其他装备,供离开飞船执行任务的船员取用。船头上有三个大型空气舱。
左右舷处的两个空气室中,放着一大一小两艘救生艇。两艘小型太空船的船头几乎都要触到前方的隔离膜了。只要这层膜一打开,它们就可以随时冲进真空、空气或是海水中。
小艇那边的空气舱只有二十多米长,舱尾离过渡舱的闸口不远;而较大的救生艇那边,空气舱的尾部一直延伸出去,会入了房间与过道组成的迷宫当中,舱室也与“奔驰号”那圆柱形的外壳融为一体。
在他们头顶上,第三个泊位是空的。之前船长的专用小艇停在这里,但几周前,在一场奇怪的事故当中,那艘小艇不见了,随之失踪的还有十名海豚船员。克莱代奇把那块地方命名为浅滩星群。小艇是在调查失落的舰队的过程中失踪的,在那之后,船员的交谈中便很少提及此事。
又一艘小船在他们身边经过,向医疗舱驶去,丹妮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丹尼特的手臂。它的速度比刚才那三艘白色医疗艇要慢上不少,船尾上系着包裹好的绿色袋子。袋子一端呈细长的瓶状,另一边扁平,可以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有比较小的袋子,丹妮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俊雄还活着?接下来她就看到他了,就在净化舱旁边,一个穿着防水服的年轻人类站在一群海豚中间。
“是俊雄!”她喊了一声。为什么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呢?她用手指着,强迫着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他身边那个是基皮鲁吗?”
丹尼特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看上去情况还不错。这样的话,说明遭遇不幸的应该是西斯特了。真可怜,我们相处得还挺好的。”失去朋友的埃默森心中痛苦不堪,那故意做出的低沉嗓音完全消失了。
他朝人群中仔细看去,“你能想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让我们留在这儿吗?按照习惯,大多数海豚都不会干涉我们的行动,不过克莱代奇可不一样。要是他觉得我们是在这儿无所事事地闲晃,耽误了他的工作,他会把我们的屁股都咬下来的,才不管我们是不是庇护种族。”
丹妮也已经想到了这点,“交给我吧。”她带着丹尼特穿过拥挤的船员,用手拨开背鳍和尾巴开出一条路来。大部分海豚一看到两个人类过来,就主动让在一边。
丹妮扫视着这些吵吵闹闹的家伙。汤姆·奥莱难道不该在这里吗?她想着。他和哈尼斯还有席奥特都是救援队的人,现在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我在哪里都看不到他?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找他谈谈。
俊雄现在看上去就是个累坏了的年轻人。他刚刚从净化舱里出来,一边和克莱代奇说话,一边慢慢地脱掉防水服。很快他身上就一丝不挂了,只戴着一副呼吸面罩。他的手上、脖子上和脸上都覆盖着人造皮肤。基皮鲁在他身边游着,一样的精疲力竭。海豚头上戴着呼吸器,应该是出于医生的嘱咐。
围观的海豚们原先总是挡住丹妮的视线,但突然之间,他们就开始四散转身,往四面八方游开。
※……这群闲散着围观的人——
停止无益的窃听吧
※愿他们的余生挣扎在伊基的网中——
为他们逃避工作和责任而受到惩罚!
海豚们四下散开,把丹妮和埃默森留在原地。转眼之间,船员就散去了大半。
“别让我再说一遍!”克莱代奇说道,他的声音追逐着那些正在离去的船员,“这里的工作结束了,清理一下你们的思维,回去工作!”
还有十几只海豚留在船长和俊雄身边,有的是外舱的工作人员,有些则是船长的助手。克莱代奇转身对俊雄说:“继续讲吧,小鲨鱼猎手,把你的故事说完。”
男孩的脸红了,他显然没有准备好被这样称赞。他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努力在水流中保持着标准的军姿。
“呃,我想就是这些了,长官。奥莱先生和席奥特告诉我的所有计划我都转告给你了。如果外星飞船还有利用价值的话,他们会派小艇回来报告情况。如果没有,他们就会尽快收集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然后返航。”
克莱代奇的下颚转了一转。“危险的赌博。”他评价道,“他们一天之内到不了废船那里,但要是几天不和我们联络的话……”
气泡从他的呼吸孔中涌出。
“那么就这样好了。你先下去休息,然后和我一起吃晚饭。你为我们救下了希卡茜的命,有可能还会拯救大家的性命,不过作为奖励的是,你会受到严格的审问,恐怕比你被敌人抓到时受到的还要严酷。”
俊雄疲惫地笑了笑。
“我明白,长官。我会让您把我知道的一切榨干净,不过能不能让我先吃点东西……再把身上弄弄干净。”
“好。到时候见!”船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丹妮正要喊住克莱代奇,有人却先她一步叫住了船长。
“船长,请等一下!我能说句话吗?”
声音中充满了音乐感。说话者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雄性海豚,皮肤上长着灰色的斑点,这是尖吻海豚混血后代的特征。他穿着文职人员的工作服,和普通船员的工作服不同,那上面没有庞大的支架,也没有沉重的操作臂。
丹妮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想要躲到埃默森·丹尼特身后。萨奥特说话之前,她根本就没在人群中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你离开之前,长官。”海豚发出长笛般的声音,无论是口气还是声音都透着漫不经心,“我希望您能批准我去希卡茜搁浅的岛上看看。”
克莱代奇甩了甩尾巴,朝下翻了个身,转过来看着说话的人。他带着怀疑的口气说:“语言学家先生,我们可不是商量要去哪个啤酒吧做客,在那座小岛上,诗写得再好也挽不回犯下的错误。你之前从未表露过如此的勇气,现在为什么又甘愿以身犯险了?”
萨奥特在原地停着没有动弹。虽然丹妮对这个没有军籍的专家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感到同情。在发现失落的舰队的时候,萨奥特拒绝和那支调查小组一起出发,而后来调查小组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样的表现难得到海豚的尊重,大家都把他看成了个娘娘腔。
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十只海豚和船长的座舰都不知下落,“奔驰号”此前的第二指挥官也在行动中失踪。
而这一切的牺牲换来的,不过是一根由成分不明的金属制成的三米长的管子,千万年岁月间被太空中的微陨石撞得遍体鳞伤。是汤姆·奥莱一个人找到它的,吉莉安·巴斯金接手之后就把它完全封闭了起来。据丹妮所知,之后还没有人见过那东西。和他们所承受的损失相比,所得到的收获似乎并不相称。
“船长,”萨奥特说,“我认为就算是汤姆·奥莱现在也顾不上对那座小岛进行仔细的考察。他已经出发去调查那艘太空船的残骸了,但小岛上仍然有我们非常关注的东西。”
这不公平!丹妮已经准备好去做这项工作了!这种事情本应由专业人员处理,通过正式途径提交申请……
“尊敬的船长,”萨奥特继续说道,“除了努力逃离伏击,对地球种族尽到责任之外,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
克莱代奇看上去很不愉快。显然他想扑上去咬住萨奥特的背鳍,让他为用这种口气说话接受一点教训。同样明显的是,萨奥特有对付他的鱼叉……他提到了“责任”这个词,还编了一条难解的谜语。船长的尾巴挥动着,发出一阵低沉的宽频声波,好像钟表发出的滴答声。他的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颜色变得更深了。
船长是先猜出这谜语呢,还是先把萨奥特押下去关禁闭?丹妮不愿意等着看结果了。“是原住民!”她喊道。
克莱代奇转身打量着她。她感到船长在用声波场上下审视自己,脸不禁红了。她知道这声波会穿过她的整个身体,没有任何事能瞒过船长,就连早饭吃的是什么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克莱代奇把她吓住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庇护种族,那广阔的额头后面有着更强大更深邃的思想。
船长突然转过身朝俊雄游去,“你还带着汤姆·奥莱找到的手工制品吧,小猎人?”
“是的,长官,我……”
“在你去休息之前,请把它们借给生物学家苏德曼和文化语言学家萨奥特。等你休息好之后再去找他们要回来,他们会从专业角度向你提出建议。晚饭时向我汇报。”
俊雄点了点头。船长转身过来朝向丹妮。
“在我批准你们行动之前,你需要制订一份计划。我不能给你太多的物质支援,而且一遇到危险,你就必须马上返航。你能接受这条件吗?”
“好……好的。我们只需要从船上带去一根单线电缆,用来连接计算机。此外……”
“这些去和基皮鲁谈,最好赶在他休息之前。他应该能帮你研究一下在军事上的可行性。”
“基皮鲁?我还以为……”丹妮朝那只年轻的海豚看去,赶忙把后半句话吞下肚去。基皮鲁正戴着呼吸器,静悄悄地待在旁边,看上去比以往更加不开心了。
“我有我的原因,女士。作为飞行员,当我们被困在这里无法移动时,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我可以批准他暂时离开岗位,做你们小队的联系人——前提是你们的行动计划能够得到我的批准。”
船长转过去看着基皮鲁,基皮鲁感到船长在注意他,扭头朝别的方向看去。俊雄把手放在基皮鲁弓起的脊背上。这看上去也很不正常。据丹妮之前的观察,这两个人从来没表现得像关系很好的朋友。
克莱代奇的牙齿在船舱里闪闪发亮。
“还有什么建议吗?”
大家都默不作声。
克莱代奇拍打了一下尾巴,然后发出了解散的命令。他弓了弓身,随即向前弹出,飞一般游开去了。他的助手都跟在后面。基皮鲁目送船长离开视野,然后对丹妮和萨奥特说:
※听任你们吩咐,你们可以在——
我的船舱找到我,漂浮着,呼吸着——
※但先要让俊雄去休息※
丹妮给了俊雄一个短暂的拥抱,男孩笑了笑,手搭在基皮鲁背上,和他保持着同样缓慢的速度,转身游开了。
就在这时,一架内部电梯的管道打开了,一道蓝黄相间的影子如子弹般冲了出来。飞船上的另一位候补军官在基皮鲁和男孩身边一冲而过,然后又紧围着他们绕起了圈子,不停地发出短促而激动的尖叫声,一时间船舱里充满了欢乐的嚷叫声。
“你觉得俊雄还能睡得着觉吗?”埃默森问道。
“要是阿齐缠着他在和船长吃晚饭前把故事讲完的话,肯定就没戏了。”丹妮对阿齐和俊雄之间的关系颇有几分嫉妒,那好像恒星一样持久而热烈。她眼看男孩和朋友边笑边闹,最终消失在管道里。
“好了,姑娘。”埃默森·丹尼特朝丹妮微笑着,“这下你有科学考察的任务了,恭喜你。”
“事情还没定呢。”她答道,“再说,负责人是基皮鲁。”
“基皮鲁会负责军事方面的指挥。不过这点我也闹不明白,我真不知道克莱代奇打的什么主意,干吗派基皮鲁去做这份活。之前基皮鲁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想这应该是对这个可怜的家伙的惩罚吧。”
丹妮不得不表示同意,虽然她觉得这有些太残忍了。
突然之间,她感觉有什么光滑柔软的东西蹭到了左边大腿内侧。她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脖子转过身去。看清是新海豚物种学家萨奥特在用左边的胸鳍碰着自己,她叹了口气。尖吻海豚歪着嘴朝她笑了笑,粗糙的牙齿发出闪亮的光。
丹妮的心一阵猛跳,连声音都变了:“让鲨鱼吃了你吧!你个流氓诗人!”
萨奥特兜了个圈子绕了回来,瞳孔由于惊讶缩小了一圈。显然他没想到丹妮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噢,丹妮!”萨奥特叹道,“我正要谢谢你帮我说服克莱代奇。很明显,你的魅力比我的长篇大论有说服力多了。吓到你了吗?我真抱歉。”
丹妮没有理会萨奥特这话里有话的道歉,不过的确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她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呃……好了好了,但以后再别像这样游到我身后了!”
根本不用转过身去,她就能感觉埃默森·丹尼特正用手捂着嘴偷笑。男人啊,难道都这样长不大吗?她想。
“呃,丹妮?”萨奥特发出弦乐三重奏一般的声音,“如果我们要一起去探索小岛的话,还有些细节问题要讨论。你希望让克莱代奇按照他那先入为主的判断去选择小队的科学官吗,或者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要不要一起争取一下?”
丹尼特开始咳嗽。他转过身去,假装清了清嗓子。
丹妮脸红了,“让船长去做决定好了。另外……我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会不会同时被派过去。查理分析了这颗行星的地壳样本,他说有些情况你会感兴趣的……他说有迹象表明近代地层中有古代技术留下的痕迹。你应该尽快去见见他。”
萨奥特眯起了眼睛,“真有趣。我还以为这星球已经抛荒太久,不会再留下古代文明的痕迹了呢。”
但他还是粉碎了丹妮的希望,“不过,去挖掘基斯拉普文明那些早就烤干了的陈年旧货,远远比不上和现在这些前智能生命交流来得重要。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让人类成为他们的庇护种族。在你们完成对狗类的提升工作之前,我们海豚就可以有新的远房表兄弟了!但要是坦度人、索罗人或是类似的种族先得到他们,那就只有求上帝保佑他们了!”他的语调稍稍缓和了些,“另外,这也是个好机会,让我们对彼此有更深入的了解……当然了,还可以交换一些专业的意见。”
埃默森·丹尼特不得不又咳嗽了一声。
“我已经离开修理室太久了,孩子们。”他那特有的低沉嗓音又回来了,“我想我还是回去修引擎,你们两个慢慢讨论计划吧。”
丹尼特根本没有掩饰脸上的笑容。丹妮发誓她早晚会报复的。“埃默森!”她低声说道。
“怎么了,姑娘?”丹尼特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
丹妮盯着他,“噢……我打赌你身上连一滴凯尔特人[15]的血都没有!”
黑人工程师朝她微笑着,“怎么,宝贝,你不知道吗?每个苏格兰人都是工程师,每个工程师都是苏格兰人!”他挥了挥手,不等丹妮想出怎么回答,就径自游走了。这是个圈套,她暗暗骂了一句,居然落到这种陈词滥调的圈套里!
等丹尼特游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后,萨奥特又蹭到丹妮身边,“是不是该计划一下我们的探险了?”他把出水孔凑近丹妮的耳朵说。
丹妮吃了一惊。这时她才发现,四下已经空无一人。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了,而呼吸面罩提供的空气也有些不够。
“不,在这儿不行!”她转身想要游走,“到休息室去吧。那里有战术板……还有空气室!那儿才是人类呼吸的地方。”
萨奥特保持着和她同样的速度,距离近得让丹妮感到非常不舒服。
“噢,丹妮……”但他也没有继续逼近,而是开始哼唱一首低沉的、不成曲调的旋律,旋律里混着三音海豚语不规则的变体。
虽然明知不应该,丹妮还是被这首歌迷住了。歌的旋律如此陌生,又有着奇异的美。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明白过来,歌词的内容是如此下流不堪。
15.尖吻海豚
最近几周,莫奇、斯里卡-波尔和哈库卡-乔在下班时总是凑在一起抱怨着。
“他又来我的工作区了,今天。”斯里卡-波尔咬着牙说道,“他总是爱把自己的嘴巴搅到别人的工作里去,虽然做出一副虚心的样子,但他还不是在到处宣扬他那套智慧学的东西!”
莫奇点了点头。不用说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喊叫着——低吟着
那带着旋律的话语
※我的人们纷纷摇动尾巴
向他那逻辑——逻辑致敬!※
哈库卡-乔朝后退了退。莫奇几乎从不说通用语,而他的三音海豚语有点太像原始海豚语了,根本上不得台面。
但斯里卡-波尔却觉得莫奇的话有道理,“那些宽吻海豚都很崇拜克莱代奇。他们总是模仿他的样子,好像个个都是智慧学的行家似的!甚至连尖吻海豚里也有一半人被他的法术迷惑了!”
“好吧,如果他能让我们活着离开这地方,我就原谅他多管闲事了。”哈库卡-乔说。
莫奇摇着脑袋。
※活着!活着!
前往那深深的、富饶的海域
※跟随着,跟随着
牙齿尖利的领袖!※
“小声点!”哈库卡-乔匆忙转过身,仔细听着休息区传来的回音。有几个海豚船员聚集在食品机前,看上去似乎并没听到他们说话。“小心你说的话!就算没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我听说梅茨博士已经向塔卡塔-吉姆问过你的事情了!”
莫奇轻蔑地笑了。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斯里卡-波尔显然也同意他的看法。“梅茨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斯里卡说,“大家都知道,这艘船上有一半的尖吻海豚是他选中参加任务的。我们是他的孩子。”斯里卡-波尔低声哼着,“奥莱和席奥特不在,希卡茜又在养伤,我们需要小心的就只有那个自命不凡的头头而已。”
哈库卡-乔激动地四处看着,“你也这么说?当心,安静点行吗?克萨-琼朝这边来了!”
另外两只海豚朝他指的方向转了过去。他们看到一只体型硕大的新海豚从飞船的电梯里出来,正朝他们的方向游来。一路上那些身材只有他一半大小的海豚船员赶忙纷纷避开。
“那又怎么样?他是我们的人!”斯里卡-波尔自己也没有把握。
“他也是船上的水手长!”哈库卡-乔丝毫不肯退让。
“他一样讨厌宽吻海豚们那副嘴脸!”莫奇用通用语生硬地说。
“也许吧,但他知道把这想法藏起来!他知道人类对种族主义是什么看法!”
莫奇朝旁边看去。这只长着斑点的深灰色海豚和许多其他海豚一样,对人类这个庇护种族带着迷信般的恐惧。他犹犹豫豫地用三音海豚语回敬道:
※去问那些黑人——
那些棕色和黄色皮肤的人
※去问问鲸鱼们——
人类的种族主义是怎么样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哈库卡-乔咂了咂嘴,多少有些惊讶,“再说人类并没有庇护种族指导他们!”
“现在也一样……”斯里卡-波尔说道,但听上去他对自己的话并没有信心。
克萨-琼来到跟前时,他们几人都闭上了嘴。在水手长的注视下,哈库卡-乔感到一阵发冷。
克萨-琼的个头非常大,身长超过三米,两个人类都抱不住他的身子。他那瓶子一样的鼻头很硬,和船上那些所谓的尖吻海豚完全不同。他身上并没有斑点,而是非常深的反隐蔽色。有传说,他是梅茨博士“特别计划”的另一名成员。
大个子游到了他们身边,响亮地喷出一串气泡。从他张开的嘴中露出一排可怕的牙齿。另几只海豚几乎下意识地做出顺从的姿态,转开了眼睛,闭上了进食嘴。
“我听说你们在这里打了架……”克萨-琼用低沉的水下通用语说,“算你走运,我用一盘珍品录音带买通了水手长斯西塔,他答应我不把这事报告给船长。我想某些人应该为这盘带子付出些代价,连本带利……”
莫奇想说点什么,但克萨-琼却打断了他。
“别找借口!我根本用不着考虑你的情绪!像你那样从后面偷偷咬他,斯西塔原本就有权要求你对质!”
※他怎敢!他怎敢!
尖吻海豚中的懦夫!
※他怎敢……
莫奇的吟唱刚开了个头,就被克萨-琼用尾巴重重地掴了一记,撞在船舱上。他在水中往前滚了好几米才勉强停住,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克萨-琼游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你、们、也是宽吻海豚!我们整个种族在大数据库里注册的都是这个名字!‘友好宽吻海豚属’!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去问问梅茨博士!跟你们一样有着尖吻海豚基因的船员都以你们为耻——包括副船长塔卡塔-吉姆和我自己!你们的所作所为和动物没什么两样!要我教你们怎么做一只友好宽吻海豚吗?真想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当缆绳!”
莫奇浑身发抖,转弯游走了。他的嘴闭得紧紧的。
克萨-琼轻蔑地用声呐的余波目送莫奇离开,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剩下的两人。哈库卡-乔和斯里卡-波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端详着中央舱里游来游去的那些装饰用的红绸鱼和天使鱼,哈库卡-乔还轻声吹着口哨。
“休息结束了!”水手长说道,“回去工作,把你们那股子气留到没人的时候再撒!”克萨-琼转过身去,迅速游走了。他的尾鳍带起的水波差点让另外两只海豚翻了个跟头。
哈库卡-乔看他游走,压低声音,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应该就够了。克萨-琼匆匆向储存舱赶去,准备执勤。尤其是莫奇,这顿斥责应该能让他老实一阵,最好如此。
现在这种时候,他和塔卡塔-吉姆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和种族主义有关的捕风捉影的传言。在这种事情上,人类最容易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其他种族的。
而且这种事情一定会引起克莱代奇的注意。塔卡塔-吉姆坚持说应该再给船长一次机会,让他制订一个能够把我们都活着带回家的计划。
那么好吧,我可以忍。
但如果他拿不出这样的计划呢?如果他继续要求船员做出牺牲,又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当英雄呢?
到那时,必须有人代表船员站出来,推选出另一位船长来带领大家。塔卡塔-吉姆仍然在犹豫不决,但这种事是由不得他的。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还需要有人类的支持,而像莫奇这样鼓动种族之间不和的行为,则会毁掉我们的机会。克萨-琼一定要牢牢控制住那只尖吻海豚,要他保持温和驯顺的形象。
但他也时不时有这样的冲动,想去照着那装腔作势、道貌岸然、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宽吻海豚狠狠咬上一口!
16.格莱蒂克人
——欢呼吧——
暗夜兄弟会中的老四低吟着。欢呼吧,这颗死气沉沉的行星的第五颗卫星已经被我们征服了!
为了这个力量的支点,暗夜兄弟会经历了艰苦的奋战。而很快,他们就将从中获得无人可挡的力量,将异教徒与亵渎者彻底从天空中扫清。这颗卫星将保证他们获得这份奖赏,同时也是唯一的获胜者!
这颗卫星拥有克瑟米尼星系中的其他星球都没有的特质,它的地核中含有接近百分之一的终极元素[16]。现在,已经有三十艘兄弟会的飞船在上面着陆,开始制造终极武器。
和以往一样,大数据库是一切的关键。许多年之前,老四在某两个已经不复存在的种族之间交战的历史记录中,偶然间读到一条语意模糊的注解。大数据库如同一座庞大的迷宫,他花了半生的时间在其中刨根问底。而现在,一切都有了回报!
——欢呼吧!——
叫喊声回响着。这是一曲胜利的赞歌,其他参战各方一定也开始注意到,克瑟米尼星系的这个角落中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现在最激烈的战斗仍然集中在那颗巨大的气体星球附近最有战略价值的区域,甚至蔓延到基斯拉普星球附近,但还是有一些敌人派出了侦察兵,前来窥探暗夜兄弟会正在做些什么。
——让他们来看就好了!又能怎么样?——
一艘索罗人的飞船已经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了。它会不会觉察到他们的计划了?
——绝对不会!那条注释实在是太模糊了!我们的新武器已经在尘封的档案中等待太久了,从不曾有人注意到它。等到这颗卫星开始在概率波的第十五频道上震动,发散出非概率波,将他们的战舰部队撕得粉碎时,他们才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舰载大数据库终端里当然也有这些的记录,但一切都太晚了!——
随着谐振器的建造接近尾声,老四在外太空注视着这一切。一艘艘飞船在卫星上着陆,将它们的能量注入谐振器。在一千个单位之外,他也能感到正在形成的震波……
——他们在做什么?那些被祖先抛弃的索罗人在做些什么?——
仪器表明,第十五频道上不止有暗夜兄弟们!从索罗人的飞船上传出了比较微弱的震波,那颗小小的卫星也在发出奇妙的节拍。是共振。
第十五频道开始震动了。虽然无法相信,但它却是在跟着索罗人的旋律振动!
地面上的兄弟们试图发出撤离的信号,但已经太晚了!小小的卫星抖动着,最终完全瓦解了。几块较大的岩石碎片四处飞散,把沿途的飞船撞得粉碎。
——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
这时老四终于明白过来了。很久以前,他刚开始研究新式武器的时候,有一位数据库管理员帮了他的忙……一个皮拉人!皮拉人给他提了许多有用的建议,帮他找出许多注释。老四当时并没有在意,毕竟数据库管理员的作用就是帮助查询材料,而且不管他们的背景如何,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保持中立。
——但皮拉人是索罗人的扈从——老四终于明白了——克拉特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计划——
他发出指令,命令那些幸存下来的军队隐藏起来。——这只是一场小挫折。最终抓住地球人的一定是我们!——
残余部队开始逃跑,而在他们身后,卫星仍然在继续解体。
17.汤姆·奥莱
哈尼斯·苏西趴在汤姆·奥莱身边的重工艇上。苏西是飞船上的工程师,体形瘦削,已经开始秃顶了。他指着两人面前的飞船残骸说:“是艘泰纳尼的飞船。虽然已经毁得不成样子了,但我可以肯定。看到了吗?船上没有装客观定位器,只有静态防护力场用来保证主要的支撑脚。泰纳尼对现实的变换心存恐惧,他们从不在船上装概率驱动器。毫无疑问,肯定是泰纳尼人,或者是泰纳尼人的扈从或者盟友的船。”
海豚们在附近缓慢地兜着圈子,轮流在艇下的空气舱里呼吸。看到前方水底那巨大的失事船只,他们不禁发出情绪激动的声波信号。
“我想你是对的,哈尼斯。”汤姆说,“真是个大家伙。”
这艘船还没有粉身碎骨真是令人惊讶。它以五马赫[17]的速度撞到海面上,在海底至少弹了两下,每下都撞出了一座海底小丘,留下了巨大的凹痕,然后在海床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最终停在一堆海底的淤泥中,几乎散架。淤泥的表面看上去很不结实,如果有什么强烈的震动,肯定会塌陷下去,把这艘沉船完全埋葬。
汤姆知道,飞船能保持现在这副样子一定是泰纳尼人的静态力场的功劳。众所周知,泰纳尼人的飞船就算已经奄奄一息,也很难真正被置于死地。在战场上,这种飞船行动缓慢,缺乏机动力,但它们的生命力却像蟑螂一样顽强。
现在还没法评估飞船的受损状况。从海面上照下来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昏暗的深蓝色。但除非席奥特宣布安全,否则海豚绝不会打开弧光灯。幸运的是,船体入水不算太深,他们可以轻松进入;又不算太浅,可以让他们躲过头顶间谍卫星的眼睛。
一只腹部呈粉色的宽吻海豚游到小艇旁边。她的进食嘴来回转着,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真是令人惊讶啊,对吧,汤姆?”她问道,“本来它应该已经碎成千万亿片碎块了。”
在这个深度上,海豚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要把从呼吸孔中喷出的空气和声呐发出的滴答声以复杂的方式混在一起,需要身体做出如杂技般灵巧的姿势。对于不习水性的人类而言,新海豚在水下说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先锋派交响乐的混响,而不是英语的一个变种。
“你觉得这东西对我们有用吗?”海豚军官问道。
汤姆又看了一眼飞船。在那场为争夺基斯拉普而进行的混战中,可能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这样一艘无足轻重的飞船的坠落。他已经有了几个试探性的想法,其中也许有那么一两个足够大胆、足够出人意料——也足够愚蠢——可以派上点用场。
“我们去看看再说。”他点了点头,“我建议分成三队,一队去寻找船上的发射源,可能是概率波、心灵感应或者是中微子的发射器,找到以后就把它关掉。沿途留意一下有没有幸存者,不过看上去可能性不大。”
苏西看着那艘被摔得不成样子的废船哼了一声。汤姆继续说:“第二队主要进行收集工作。哈尼斯带队,还有迪查。主要注意收集单极子和高纯度金属,这些东西可以用在‘奔驰号’上。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我们需要的零件的替代品。席奥特,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带领第三队行动。我想检查一下飞船结构的完整性,以及附近区域的地形。”
席奥特的嘴开合了一下,表示同意,“您的逻辑非常完备,汤姆。我们就这样做。好运鬼阿卡留在另一艘船上负责警戒,其他人,各自归队。”
席奥特正打算用尖啸发布命令,汤姆拍了拍他的背鳍,“对了,我们最好带上呼吸器。三音体的确不够有效率,但我觉得与其让大家为了呼吸空气不断往返,还要冒受伤的危险,倒不如暂时停止用通用语做复杂的交流比较好。”
席奥特扮了个鬼脸,不过还是依言发布了命令。救援队全是由“奔驰号”上纪律性很强的海豚组成的,他们在船边聚集时,只是偶尔有人低声发了几句牢骚,愤愤地吐了几个气泡,然后就都穿上了带有呼吸管的紧身衣。
汤姆听说有种呼吸器可以给海豚供应足够的空气,同时又不至于妨碍他们讲话。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自己也会弄一副试试。用三音海豚语说话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海豚们在交流技术问题时,如果不用通用语的话,总会弄出问题来。
老哈尼斯已经在抱怨了,他在帮忙给海豚递呼吸器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作为首席工程师,他自然精通三音海豚语,但三重逻辑对他来说有点太难了。更糟糕的是,他在写诗上实在不在行。很明显他并不想用口哨的旋律去讨论技术问题。
他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随救援队前来的几名次级军官和船员已经返回“奔驰号”,护送俊雄、希卡茜和其他那些在搁浅事件中遇难的海豚。剩下的只有二十来只海豚,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他们就必须自行解决了。“奔驰号”就算能派出援军,等来到这里时恐怕已经为时已晚。
如果吉莉安在这儿就好了,汤姆想。检查外星人的飞船虽然不是她的专长,但她足够了解海豚,如果事情有了变化,她也知道该怎么办。
但她在“奔驰号”上还有工作要做,要努力去解开那具木乃伊的谜。木乃伊可能已经在那里放了数十亿年,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除了他自己(或者还有克莱代奇),她将是“奔驰号”上唯一知道尼斯电脑存在的人,也是唯一知道如果尼斯电脑能够得到正确的数据、将会有什么潜在意义的人。
意识到自己又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汤姆不禁一笑。
好吧,确实有足够合理的理由让我们现在不能在一起。就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好了。把这里的工作做好,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她身边了。
两人从青年时代就已情深意笃,相识至今,他们从不曾怀疑彼此是天生的一对。汤姆有时候在想,他们的设计者是否早已预料到了这些:在选择配子时寻找特定的配对,让受精卵在成长之后彼此可以完美地契合。两人之间有时可以进行简单的超距交流,这也许就是证据。
不过,这也许只是个幸福的巧合。无论是法律还是习俗,都对人类的基因规划做出了很严格的限制。不论是否巧合,汤姆都心存感激。在为地球议会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知道宇宙充满了危机与假象。智能生命就算有感受爱情的能力,也未必能够找到自己心中所爱。
安装好呼吸器之后,汤姆立刻打开船上的扩音器,放大了自己的声音:“大家一定要记住,虽然格莱蒂克人的技术都是建立在大数据库资料的基础上的,但大数据库中所储藏的知识实在太多,沉船上有什么样的仪器谁也说不准。在你们确认能鉴别出船上的仪器、确认它不会造成危害之前,请把它们都当成是陷阱对待。”
“第一小队注意,在确认沉船不会发出信号之后,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作战计算机。应该有许多关于太空战的第一手记录资料。这些信息对船长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
“此外,大家请留意寻找大数据库的符号,这符号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如果见到的话,请记录下发现的位置,然后用密电向我报告。我希望能够查出他们的船上安装的是什么形式的终端。”
他朝席奥特点了点头,“上尉,这样安排你看如何?”
“奔驰号”上的第四官员猛地合上双颚,点头表示赞成。她很感谢奥莱的礼貌,不过她宁可去咬自己的尾巴,也不会对他的建议提出异议的。“奔驰号”是第一艘由海豚指挥操控的太空探险船。但从一开始大家就很清楚,船上这几位随行的人类提出的建议,都将被视为庇护种族的指示。
她用三音海豚语喊道:
※第一队,和我一起——
四下散开,注意聆听
※第二队,紧跟苏西——
追寻气味,寻找宝藏
※第三队,追随奥莱——
尽力协助,观察地形
※时刻警惕,莫留踪迹——
※若有遗痕,迅速清理——
※思而后动,保持清醒——
※“奔驰号”船员听令——
出发!※
收到明确的命令之后,三队人马各自起程,其中一队在经过汤姆的小船时,还齐齐地做了一个侧滚动作向他致敬。根据席奥特的命令,整支队伍都在寂静中前行,只有海豚的声呐不断发出高频率的嘀嗒声。
汤姆把小艇开到离沉船只有四十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他在哈尼斯背上拍了拍,然后从一侧翻身下水。
这艘飞船真的太漂亮了!汤姆用便携式光谱仪简单分析了一下船边裂缝处露出的金属成分,测出β衰变[18]产物的比例后,他不禁吹了声口哨,引得附近的海豚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关于合金的原始成分,以及飞船部件铸成之后暴露在中微子辐射下的时间都只能通过猜测得出,即便如此,大致推断下来,这艘飞船至少已经有三千万年的历史了!
汤姆摇了摇头。这个事实让他意识到人类与格莱蒂克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么大。
我们一直把那些使用大数据库的人想象成食古不化、缺乏创造力和适应能力的物种,汤姆想,这种说法倒是没错,大多数格莱蒂克种族都沉闷无趣,毫无想象力可言,但是……
他看着阴影里那笨重的飞船,不禁浮想联翩。
传说中千百万年前,在始祖种族前往无人知晓的星域之前,他们对知识的探求从不曾停止。但现在,绝大多数种族在需要知识的时候,都只知道向大数据库求索了。大数据库的容量增长得非常缓慢。
如果你想要研究的一切东西都已经被前人发现过上千遍了,那么你再去做研究还有什么意义呢?
比方说,要设计一艘飞船的话,从大数据库的档案中搜索出一艘先进飞船的制造方案,不管自己能否理解其中的原理,亦步亦趋地照搬所有的设计,当然要简单得多。地球人也照这样制造了几艘飞船,飞船的表现都非常令人赞叹。
地球议会是处理地球各种族与格莱蒂克文明圈之间关系的机构。他们也曾一度受到了这套说辞的诱惑。有很多人类急切地想要采用格莱蒂克文明的模板,就像那些古老的种族采用了更古老的设计一样。他们举出了日本的发展作为例证,十九世纪时日本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如何在比自己强大了无数倍的国家之间存活。明治时代的日本把所有力量都用来学习与模仿强大的邻国的技术,最终成功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但大多数地球议会成员,包括几乎所有的海豚成员,都反对这样的做法。他们认为大数据库是一个蜂蜜罐子——虽然看上去充满诱惑与利益,但同时也是个可怕的陷阱。
他们对黄金时代的负面效应心存畏惧,“以古为师”有着巨大的诱惑,令人总是想从古老尘封的文本中寻找智慧,而无视最新的探索成果。
除了少数几个种族之外(如坎顿人和泰姆布立米人),整个格莱蒂克文明圈似乎都陷入了这样的心态。大数据库是他们解决一切问题最初也是最后的依靠。虽然几乎所有问题都能在古老的记录中或多或少找到一些帮助,但某些地球上的狼崽子却一直对它抱着厌恶的态度,其中就包括汤姆、吉莉安,以及他们的导师——雅各布·迪姆瓦[19]。
地球人最终保留了自力更生发展技术的传统,地球议会的领袖们坚信,哪怕是处于格莱蒂克所在的历史阶段,也有创新开拓的余地。至少这样的信念会让大家感觉更好一些。对于狼崽种族来说,骄傲是他们最重要的财产了。
作为星际间的孤儿,他们也没有其他更多的东西了。
但眼前这就是黄金时代力量的证明。飞船上每一个元件仿佛都是精密与雅致的象征。虽然飞船已经坠毁,但仍然可以看出设计上的简洁与美观,装潢上的庄严与华丽。没有一处肉眼可见的焊缝,承重结构在设计上与其他各部分融为一体。这里是一根静力场支架,同时还起着散热器的作用,以承载额外的概率能量。而其他某些功能重合的设计只能通过猜测了,上古时代的设计师们经过了一代代的锤炼,最终才形成了如此精妙细致的设计。
设计中透出的陈腐气息让汤姆感到触目惊心。从这种炫耀般的风格中,他更多感受到的是傲慢与荒诞,而非仅仅是异族文化中的陌生感。
汤姆在“奔驰号”上的主要工作就是对外星人的装置做出评价,尤其是军事设施。这艘飞船绝不是格莱蒂克人飞船中最先进的,但在他看来,自己仿佛是古代新几内亚的游猎部族,正为刚刚缴获的一支前膛装药毛瑟枪自豪不已,却痛苦地发现敌人的部队已经装备了机枪。
他抬头往上看去,队伍的其他成员都在四下搜索。他用下颌按下了水下通信器的开关。
“大家的活都快干完了吗?很好,第二小分队,去看看外面的海沟是不是穿过了整个海底山脊。如果能从那边回到‘奔驰号’上的话,可以缩短大约二十千米的路程。”
他听到第二小分队的队长卡拉查·杰夫发出的口哨声。很好,那只海豚很靠谱。
“小心点。”海豚们游走时,他在后面补充了一句,然后示意其他人跟着他,从一道被撕出的弧形裂口钻进飞船。
他们游进漆黑的通道,通道的设计让他们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到处都是格莱蒂克文明中通用的示意符号,偶尔会有某个外星文明特有的设计夹杂其间。发光的面板和其他数百个种族飞船上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面板之间却装饰着泰纳尼人的象形文字。
汤姆凑过去一一检查那些文字,但他真正想要找到的是另一样东西:在五大银河系中处处可见的一个符号,一个辐射状的螺旋形。
如果他们找到了那符号,肯定会告诉我的。汤姆提醒自己。海豚知道我会感兴趣的。
不过,希望海豚们不要猜到,我是多么急着想看到那符号才好。
18.吉莉安
“啊?为什么要我去?是你们一直拒绝和我合作!我只要和布鲁基达谈上几分钟,难道这都算过分吗?”
吉莉安·巴斯金感到又累又气。黑猩猩行星学家查尔斯·达特的全息影像还在盯着她看。要做出严厉一点的姿态让查理知难而退其实也很简单,但在那之后,对方很可能去找伊格纳西奥·梅茨抱怨,梅茨又少不了来和她谈一番“不能欺压扈从种族”的大道理。
见鬼。新黑猩猩这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就算对方是人类,吉莉安也不会忍这么久的!
她把落到眼前的一缕深色的金发拨开,“查理,我最后再说一次,布鲁基达正在睡觉。他已经收到了你的消息,等玛卡尼确定他休息够了之后,他会给你打电话的。在此期间,我要求你做的事是拿出一个关于基斯拉普星重金属元素同位素丰度的列表。我们刚刚给萨蒂玛做了一次四个多小时的手术,需要这份数据来给她安排螯合净化疗程,尽快把她身体里的每一毫克重金属元素都排出去。如果你觉得这份工作太重,如果你在那地理谜题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我这就打电话给船长或者塔卡塔-吉姆,让他们派人来协助你工作!”
黑猩猩科学家做了个鬼脸,咧开嘴唇,露出一排大大的黄牙。在这种时候,虽然他有着巨大的脑容量,长着外凸的下颚和相对而生的拇指,但他看起来仍然更像一只愤怒的猿猴,而不是一位智人种的科学家。“好吧好吧!”他的双手飞快地摆动着,丰富的面部表情使他说话都显得有些结巴了,“但这事非常重要!你明白吗?我发现基斯拉普上有技术种族定居,就在不到三万年前!但格莱蒂克移民管理局在过去一亿年中一直把它当成抛荒星球,禁止任何文明接触!”
吉莉安想说“那又怎样?”,但还是忍住了。在五大银河中,有着太多的文明由盛而衰,最终被人遗忘,数量连大数据库都无法完全统计。
查理一定从表情上看出了她的想法,大声喊道:“这是不合法的!如果这是真的,一定要汇报给移民管理局!他们也许会因此对我们表示感谢,让我们头顶上那帮宗教狂放我们一马!”
吉莉安惊讶地抬了抬眉毛。这是怎么回事?查尔斯·达特都在尝试着做本职之外的工作了吗?这么说来,连他都有为生存而担心的时候了。他关于移民法律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强大的文明部族总是在曲解甚至篡改法律条文。不过,他的这份心思还是值得表扬的。
“好的,这想法不错,查理。”她点头道,“一会儿我要和船长一起吃晚饭,到时候我会向他提起这个的。我会问问玛卡尼能不能早点让布鲁基达出来活动。这样可以吗?”
查理带着怀疑的神色看了看她,但他没办法长时间保持这种涵义丰富的微妙表情,很快就咧着大嘴笑了。
“很好!四分钟之内我就会把材料传真给你!祝你健康!”
“也祝你健康。”吉莉安温和地答道。全息影像消失了。
她又盯着空无一物的全息显示屏看了一会儿,手肘架在桌子上,把脸埋在手掌里。
依芙妮在上!我怎么连一只发火的黑猩猩都要对付不了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吉莉安轻轻地按了按眼睛。我已经二十六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之前她和汤姆那台见鬼的带有强力毒舌属性的尼斯电脑讨论了半天,她想要尼斯电脑帮她在大数据库中检索几条不那么常见的注释,但那台机器在语法上和吉莉安争辩个不停,谈话没有任何进展,也没起到任何作用。它知道吉莉安需要它的帮助,去研究躺在她私人实验室的玻璃箱里那具古代干尸,破解赫比身上的秘密,但它却不停地改变话题,在不相干的事情上东拉西扯,比如询问她关于人类性观念的看法。谈话结束的时候,吉莉安已经打算亲手把那台讨厌的机器大卸八块了。
但汤姆也许不会同意,她只好把这计划先放一放。
她正准备上床休息,就听到了外舱的紧急呼叫,然后就忙着帮玛卡尼和自动医疗机救治勘探队中的幸存者。在治疗工作完成之前,她一直为希卡茜和萨蒂玛担惊受怕,根本睡不着觉。
现在所有幸存者都已经脱离了危险,吉莉安也无法再用肾上腺素反应来填补感情中的空虚了——每到忙碌的一天结束之后,这种感觉就慢慢渗透出来。
这不是享受独处的时候,她想着。她抬起头来,在空白的全息通信屏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对面的人两眼通红。这当然和熬夜工作有关,但也是出于担心。
吉莉安当然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压力,但那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作为人类的本能需要温暖,需要与他人紧紧相拥,需要这种身体上的归属感带来的满足。
她不禁想,汤姆这时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噢,当然了。通过两人间偶尔出现的简单的心灵感应,吉莉安知道她对汤姆有多么了解。他们两个是同一类人。
有些时候吉莉安总是觉得,设计者在汤姆身上做的工作比在她身上更加成功。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能力有多么强,但却对汤姆·奥莱更加言听计从。
而在现在这种时候,过人的记忆力更像是诅咒,而非赐福。吉莉安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的制造者保证的那样,对精神系统的缺陷永久免疫。
桌子上的传真机吐出一段打印出来的信息。那是查理答应她做出的同位素丰度分布表格,她注意到,科学家比他答应的还早了一分钟。吉莉安检查了一下表格。很好,实际数字和大数据库中那有上百万年历史的关于基斯拉普的记录出入不大。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检查一遍总不是坏事。
表格下面有一行简短的注释提醒读者,这些数据只对地壳表面和软流层区域有效,地壳深度两千米以下的区域则不可参考。
吉莉安不禁微微一笑。也许有一天,查理这种强迫症可以拯救全船人的性命。
吉莉安走出办公室,来到一间巨大的开放舱室上方的栏杆上。栏杆下面两米处,船舱的中央部分被水充满,庞大的机器悬停在水面以上。吉莉安的办公室就在这间舱室的上半部分,海豚们如果不坐步行机或者蜘蛛机,是没法进入这个区域的。
吉莉安懒得解下腰带上的面罩,她朝下看了看,直接跃入水中,在两排深色的自动医疗仪中间穿过。这些巨大的长方形容器空空如也,默不作声。医疗港中所有的水路都很浅,以便让伤员呼吸空气,也可以进行大型手术。她挥动着长而有力的手臂向前游去,接着在一台仪器的角上一扶,自如地拐了个弯,穿过一道塑料卷帘门,进入了外科手术室。
她浮上水面,张开嘴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又重新潜下水,从一堵厚厚的铅化玻璃墙下面游过。前面那重重保护的引力池中,躺着两只全身裹着绷带的海豚。
一只海豚仍然昏迷不醒,身上插着乱麻一般的管子,双眼无神,看上去神志不清。另一只看到吉莉安游来,高兴地发出了口哨声。
“向你致敬,生命的清洁者!你的药水已经把我的血管清洗干净了,只是这种失重的感觉实在让我作为宇航员的心脏不大好受。谢谢你!”
“别客气,希卡茜。”吉莉安轻松自如地踩着水,根本不用去借助引力池四周的横杆和轨道,“不过,别太习惯了这种舒服的感觉,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和玛卡尼就得把你从这里踢出去了。你有一副铁打的身子,这就是给你的惩罚。”
“是啊,我为什么不是铋或者镉做成的?”希卡茜发出一阵颤舌音一样的笑声。
吉莉安笑了,“确实如此。而且一旦恢复了健康,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我们会马上把你从这里带出去,给你戴上呼吸泡,让你到船长面前立正待命。”
希卡茜给了她一个新海豚特有的笑容,“你确定把这引力仪打开不会有危险吗?我可不想因为我和萨蒂玛而把所有人都卖给外星人。”
“放松点,海豚姑娘。”吉莉安摇了摇头,“我们做过三次检测,侦测引力波泄露的浮标没有任何反应。放心好了。”
“另外,我听说船长可能要派一小队人去你发现的那座小岛上考察原住民的情况。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的。这说明船长短期内对格莱蒂克人的动向并不担心,太空中的战斗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里一直躲下去。”
“一直躲在基斯拉普星?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天堂!”希卡茜张了张嘴,哂然一笑,“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好消息的话,那要告诉我坏消息的时候,可一定要提前给我打个招呼!”
吉莉安笑了,“我会的。现在你该去睡一会儿了。要我把灯关上吗?”
“好的,谢谢了。吉莉安,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想对原住民的处理确实是至关重要的,希望探险队能获得成功。另外告诉克莱代奇,不等他吃完一罐金枪鱼,我就会回到工作岗位上的。”
“没问题。做个好梦,亲爱的。”吉莉安碰了碰光线开关,屋里的灯光渐渐变暗了。希卡茜眨了几下眼睛,渐渐进入海民的梦乡。
吉莉安朝医务室游去,玛卡尼那里肯定有应付不过来的生病的海豚船员。吉莉安打算把查理的同位素资料交给医生,然后再回实验室干一会儿活。
睡意不断袭击着她,但她知道自己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儿。她实在不想在现在这种心境下入睡。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逻辑观念是祝福也是诅咒。她知道汤姆现在正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在飞船外面,想办法拯救所有的人。他也一定知道这一点。汤姆的离去是形势所迫,他只是没时间来找她告别而已。
这一切吉莉安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在路上她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但最后也只是证明,她个人的问题与舰队所面临的困境并不是一回事。独守空床时的寂寞与痛苦仍然无从排解。
19.克莱代奇
“智慧学研究的是事物间的联系。”克莱代奇对听众们说,“这是我们海豚的遗产。智慧学同样也是严格的比拟的学问。这一部分则是我们从人类庇护者那里学到的。智慧学是两种世界观的统一,就像我们海豚一样。”
三十来只新海豚浮在他周围。呼吸孔中缓缓漂起气泡,偶尔可以听到他们无意发出的声呐滴答声,除此之外没有人作声。
由于没有人类在场,克莱代奇也就不必使用标准通用语里的清辅音和长元音,尽管在文书工作上,他写出的文字哪怕是研究英语语法的专家也挑不出毛病。
“想象一下海洋表面的反射现象,空气与海水交界的地方,”他向学生们说,“这给了我们什么启示?”
周围的海豚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们会想,是从水的哪一边?是从水下射入空气,还是从空气射入水下?”
“这种问题还有,比如我说的是声音,还是光线?”他转向一只专心听讲的海豚,“华塔瑟蒂,假如你是我们的祖先,那么你觉得你注意到的会是哪种情况?”
引擎室的技师眨了眨眼,“声音图像,船长。半开化的海豚会思考声音在水面上发生的反射,从水中射入空气时的。”
华塔瑟蒂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他仍然在专心听着,急切地想要提升自我修养。对华塔瑟蒂这样的海豚来说,船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他们上课,大大地提升了他们的士气。
克莱代奇点了点头,“非常好。那么,人类最早思考的反射又是哪种情况?”
“水面上方的光线反射。”水手长斯西塔及时答道。
“很可能是这样,不过我们都知道,就算是那些大耳朵的家伙,也是能学会听声音的。”
对这种拿庇护种族开涮的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都报以笑声。这种笑声代表着士气,对克莱代奇而言,通过笑声判断士气的好坏,就像用嘴叼起燃料罐,判断里面油料的多少一样熟悉。
克莱代奇注意到,塔卡塔-吉姆和克萨-琼也游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讨论,这还是头一遭。克莱代奇努力不让自己显示出忧虑。塔卡塔-吉姆的出现也许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没准儿只是顺便过来听听的。
如果这标志着副船长已经从长久以来无缘无故的郁闷状态中走了出来,克莱代奇就再高兴不过了。他没有把塔卡塔-吉姆送去和奥莱的救援队一起,而是把他留在船上,就是为了继续观察他的状态。之前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飞船上领导人员的排序了,这让他颇为苦恼。
等大家的笑声停息下来,克莱代奇继续说:“那么现在想一想,人类对水面反射的看法,与我们有哪些共同之处?”
学生们都露出专注的表情。这应该是倒数第二个问题了。还有那么多的修理工作要检查,克莱代奇已经想要取消这种授课活动了,但仍然有许多海豚急不可待地想要学习智慧学的知识。
航行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海豚都参与到了活动中来,演讲、游戏以及体育比赛。这些活动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宇宙航行中的空虚。但大家在浅滩星群经历了惊险的一幕,还有十几只海豚船员在探索可怕的失落的舰队过程中下落不明,有些人从飞船上的社交活动中疏离了出去,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体。有些人甚至开始显示奇怪的返祖现象:他们使用通用语时越来越困难,甚至无法集中精神,而集中注意力对于宇航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克莱代奇不得不在值勤表上东挪西补,替换掉这些船员。他把寻找合适替代人选的任务交给了塔卡塔-吉姆。副船长处理这事得心应手,在水手长克萨-琼的帮助下,他给精神最差的海豚找到了合适的工作。
克莱代奇仔细地听着尾鳍的摩擦声,腮肺系统发出的令人不快的水流声,还有周围海豚心中的声音。塔卡塔-吉姆和克萨-琼都安静地伏在一边,看上去非常专心,但克莱代奇感受到了他们隐藏得很深的紧张情绪。
克莱代奇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感受到了非常逼真的精神意象,那是副船长那敏锐而愤怒的眼神,还有水手长硕大尖利的牙齿。他把这意象强压了下去,不禁为自己有如此反应过度的想象而自责。为什么要害怕这两个人呢?这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
“让我们来考察空气与水交界的层面。”他赶忙回到演讲上来,“人类和海豚在思考这样一层表面的时候,都把它当成了一种障碍。在这层表面的那一头是另一个国度,只有穿过这层障碍才能够到达。现代人类由于有了工具,不再像曾经那样惧怕水下的世界;新海豚有了工具,也可以在空气中生活和工作,并不觉得任何不适。”
“想想看,刚刚听到我的问题时,你们的思维是如何展开的。大家最先想到的念头是声音在水面以下的反射。我们的祖先总结到这一步就停了下来,但你们却不是。你们不会在这一步就下结论,而是会考虑更多的情况。这就是经过改造的生物共同的标志。对我们来说,这还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克莱代奇工作服上的计时器发出嘀嘀声。时间已经不早了。虽然已经满身疲惫,但克莱代奇还要去出席一场会议,而且他还想到舰桥上去看看奥莱有没有发回什么消息。
“作为鲸类,我们从祖先处继承的遗产,以及我们的整个思维都是建立在直觉的思考上的,我们是如何循序渐进地学会分析更为复杂的问题的?有时答案的关键就在你们提出问题的过程中。今天我会给大家留一点练习,在工作之余可以思考一下。”
“大家试着用三音海豚语陈述一下水面反射的问题。我要的不仅仅是简单的回答,也不是三级比对,而是明确地列出所有可能的反射情况。”
他看到有几只海豚皱起了眉头。
船长笑着宽慰他们:“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困难。下面这一段我并不要求大家背诵,只是告诉你们,这样的三段体是可以写出来的,接受这梦的回声吧。”
※这层界限分离了
天上的星——与海中的星
※走向我们的是什么
如此狭小的角度?
※章鱼冲向猎物时的吱吱声,仿佛抓住海中的星星
反射了!
※燕鸥在夜晚到来时的呼啸声,仿佛跟随着天上星星
反射了!
※情人眼中,星光闪动
反射了!
※毫无声息的太阳,咆哮着炫示着荣光——
反射了!※
周围的海豚们瞪大了眼睛,这是对克莱代奇的作品恰如其分的赞美。转身离开之前,他看到就连塔卡塔-吉姆也缓缓地摇晃着脑袋,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之前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人群散去之后,克萨-琼又开始了他的争论。
“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塔卡塔-吉姆?”
“我都看到了,也听到了,水手长。和以前一样,他的演讲令人印象深刻。克莱代奇是一位天才。你特地指出这点又是为了什么?”
克萨-琼猛地将双颚一合,在自己的上级长官面前做出这样的动作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表现。
“他根本就没有提到格莱蒂克人!也没有提到我们被包围的事情!没有提到任何让我们逃出此地的计划,甚至连作战的事都没提!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船员中间产生的分歧!”
塔卡塔-吉姆吐出一串气泡,“这种分歧正是你一手导致的,克萨-琼。不,别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做得很巧妙,我也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树立我的威信,所以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我可不保证克莱代奇会忙得没空关注这些!等他注意到了你的做法,克萨-琼,你就要小心自己的尾巴了!你这点小手段我可一点都不知情!”
克萨-琼静静地呼出一簇气泡,并没有回答。
“至于克莱代奇的计划,我们等着看好了。看他到底是会听从梅茨博士和我的建议,还是坚持做他的美梦,想把他的秘密原封不动地带回地球。”
塔卡塔-吉姆看出大个子海豚想要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我们应该考虑第三种可能,是吧?你想让我们冲出海面去,没头没脑地和格莱蒂克人决一死战,对吗,克萨-琼?”
大个子没有回答,只是用闪亮的眼睛注视着副船长。
你是我的鲍斯威尔[20],我的西顿[21],我的伊戈[22],还是我的伊阿古[23]?塔卡塔-吉姆默不作声地想着。现在你在为我效力,但长此以往,是你利用我,还是我利用你?
20.格莱蒂克人
战争的呼号声在萨比什人战舰四周回响。
“我们刚刚失去了希克塔乌和希库伦努!这意味着萨比什三分之一的武装力量已经被毁灭了!”
年长的萨比什上尉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年轻人,告诉我些新的消息,不要重复我已经知道的事情。”
“我们的庇护种族,萨蒂尼人,正把我们像反应堆里的气体一样挥霍,却死抓着自己的部队不放手!看他们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只要战斗打得更激烈些,肯定会掉头就跑的!他们只会让我们去冒险!”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但如果萨比什人的舰队都毁灭在这里,葬送在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中,又有谁来保护我们那三颗小小的星球,谁来维护我们的权利?”
“不然要庇护种族干什么用?”老上尉知道自己的话中带着讽刺。他调整了一下防护罩,以抵抗敌人的心灵感应攻击,说话的语调并没有变化。
他的后辈对此不置一词,显然很不以为然。他继续抱怨道:“那些地球人又怎么招惹我们了?他们对我们的庇护种族造成什么威胁了吗?”
一艘坦度人的巡洋舰朝他们开了一炮,险险擦过这艘小型萨比什侦察船的左翼。年轻的上尉操纵着飞船做出疯狂的规避动作,年长的上尉若无其事地答道:“我想你不相信他们的故事吧,关于始祖种族回归的故事。”
他的同伴只是哼了一声,开始检查鱼雷瞄准器。
“我也知道那只是借口,是为了干掉地球人而不得不执行的程序。对那些老牌的庇护种族来说,地球人就是威胁。他们是狼崽子一样的种族,充满了危险。他们在宣扬一种全新的提升方式……这让他们变得更加危险了。他们和泰姆布立米结成了同盟,这是无法容忍的侮辱。而且他们破坏了条约——这又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一枚鱼雷跃出炮管,扑向坦度人的战斗机,侦察船也随之震动了一下。他们的小飞船全力加速,离开了战场。
“我觉得我们应该听听地球人的!”年轻的上尉喊道,“如果银河系里所有的扈从种族都联合起来反抗的话……”
“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的。”老上尉打断了他,“去研究一下大数据库的记录吧。格莱蒂克人的历史上有六次,其中有两次成功了。”
“不可能!那之后又怎么样了?”
“你觉得还能怎么样?扈从种族成了其他种族的庇护种族,对待他们的方法和之前的庇护种族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老上尉叹了口气,“你自己去查吧。”
“我会的!”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一颗埋在他们航道上的非概率性地雷躲过了他们的侦测。小小的侦察飞船就这样以图画般美丽而致命的方式告别了银河系。
21.丹妮和俊雄
丹妮又检查了一遍炸药的装量。钻孔树的根须钻出的通道又阴暗又狭小,她头盔上的光束在层层叠叠的根须间投下骇人的阴影。
她朝上喊道:“你那边快完成了吗,俊雄?”
俊雄正在比她更高一层的通道里放置炸药,那里离金属圆丘的顶部更近一些。
“快完了,丹妮。你的活做完了的话就先下去吧,我马上就去和你会合。”
从这里丹妮看不到俊雄穿着泳蹼的双脚,他的声音也在那些狭窄的、注满了水的灌木丛中扭曲得变了调。能离开这地方,她实在是感到宽慰不已。丹妮小心地往下爬着,不断和恐高症带来的反应做着斗争。她是绝不会主动来做这种工作的,但事态紧急,而两只海豚的身体结构又不允许他们来做这活。
爬到一半的时候,丹妮被一根藤蔓挂住了。一拉之下,藤蔓并没有松脱,再使劲去用脚踢时,藤蔓把她缠得更紧了。俊雄之前遇到杀人海草的故事仿佛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她清楚感觉到恐惧正在向自己包围过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再挣扎,深深地吸了口气,仔细察看缠住自己的藤蔓。
不过是一段枯死的树藤缠住了腿而已。她抽出刀来,轻而易举地割断了树藤,接着更加小心地往下爬去,最后终于逃命似的回到了金属圆丘下面的洞穴里。
基皮鲁和萨奥特在下面等着她。他们都戴着呼吸器,一头覆着呼吸孔,长长的管子缠在身上。两艘小艇的头灯发出的光在岩洞丝丝缕缕地散落开,洞里仿佛弥漫着一层雾气。从他们进洞的入口处射进昏暗的光线。
※回声荡漾,在这岩石的囚笼中
这绝不是捕鱼者愉快的歌声※
丹妮看着萨奥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诗人那想象力丰富的三音海豚语。
“噢,是啊!等俊雄把导火线设置好,我们马上就离开这儿。爆炸时声波会在这洞里回响,我想那声音对身体可没什么好处。”
基皮鲁赞同地点了点头。自打从飞船出来以后,探险小队的这位军事指挥官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
丹妮环视着这个水下洞穴。类似珊瑚虫的微生物一点一滴地在富含硅酸盐的岩石上建筑起了海中的城堡。虽然成长得极为缓慢,但这金属圆丘最终还是升出了水面,使植物的生长成为可能。随着植被越来越繁盛,钻孔树也在上面扎下了根。
没人知道这种植物是如何钻进圆丘的金属内核,深入到小岛下面对有机物有用的营养层的。根系吸取着底层的矿物质,再运送到上层的枝干中,导致下方出现了越来越大的空洞,最后使得整个金属圆丘土崩瓦解。
作为生态学家,丹妮凭直觉感到这种共生模式中透着古怪。“奔驰号”上搭载的微型大数据库终端根本就没有提到过这种金属丘,这更让她感到不解。
很难相信钻孔树是和其他大多数物种一样,通过自然的方式进化到如今这种情况的。对于植物而言,这样的共生方式是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赌博,需要强大的力量与坚韧的耐性。它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而金属圆丘最终倒塌,落入钻孔树所准备的洞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丹妮看到过几个吞噬了金属圆丘的洞穴。那些洞穴中缭绕着雾气,根本看不到底部,显然比她预料得要深许多。
丹妮用头灯朝岩洞的底部照去,结果被反射回来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她原以为底部会是粗糙而不规则的表面,没想到下面却是一片光洁、如凹面镜一般的金属表面。
她拿上摄像机,向一处比较大的低洼处游去。查尔斯·达特肯定会希望她在这次执行任务的途中拍些照片,收集些样本。她已经很了解查理了,知道他肯定不会感谢自己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块岩石样本,可能都会换来查理的一阵愠怒的叹息,嫌她没有能够沿着这些明显的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深坑的底部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似乎是扭动着拐了一个弯。丹妮调整了一下光束,凑近过去仔细观察。那是什么植物的根须。她亲眼看到几株浮游植物漂进了悬挂着的藤蔓的活动范围,然后在转瞬之间就被抓住吞下了。她抓住几根藤蔓,塞进样本袋里。
“我们走吧,丹妮!”她听到了俊雄的喊声,接着传来了小艇在她下方开始发动的声音,“赶快!我们只有五分钟,马上就要爆炸了!”
“好了好了,”她说,“再给我一分钟。”职业的好奇心暂时压过了其他的想法。丹妮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活生生的植物会钻到这样不见天日、几乎由纯金属组成的地方来。她把手往坑底伸去,抓住了那蜷曲的藤蔓的根部,然后在一块凸出的金属岩石上支住身子,努力往回拉。
根须很有弹性,丹妮拉了一下并没有拉动,甚至感觉还往回缩了一些。她可能掉进了陷阱,丹妮脑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突然之间,根须被拉松了。丹妮伸手把标本抓住放进袋子里,从金属岩石的表面跳开。
回到小艇上,基皮鲁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操纵着机器穿过洞穴的入口,回到了阳光下,俊雄和萨奥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过了不一会儿,便传来巨大的震荡,爆炸声在浅滩上隆隆地回响。
他们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重新进入了岩洞。
穿透金属圆丘底部的钻孔树树干已经被炸得粉碎。天然形成的竖井在爆炸处下方弯出一个角度,然后继续向下延伸,直到幽暗的深处。圆丘底部的开口处仍然有碎片落下。小岛下面的石洞里则飞舞着植物的断枝残叶。
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入口。“最好让机器人先进去瞧瞧。”俊雄说,“竖井里可能会有些不大稳当的石块。”
※让我来做这事——爬梯子的人
※机器人更遵从我——通过神经接口※
俊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基皮鲁,交给你了。”飞行员身体上装有直接连接机器和神经的接口,可以比俊雄更有效地控制探测器。在船上的人类中,只有埃默森·丹尼特和汤姆·奥莱安装了这种电子接口。人类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学会像海豚那样应对这些接口带来的副作用。比起人类,海豚更需要这种接口,适应能力也要更强一些。
在基皮鲁的指引下,一台小型探测器从小艇的船尾潜入海中。它朝洞穴的方向驶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俊雄之前并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快就和基皮鲁一起被派出来执行任务,在他看来,两人之前在这个地方的表现并算不上优秀。而这次两人的任务是保护两位重要的科学工作者,这更让他感到困惑。为什么克莱代奇不派其他人来?为什么不找更加可靠的人选?当然了,船长可能只是希望他们四个离开飞船,不要耽误他的其他工作。但这种想法看起来也与事实有出入。
俊雄决定还是不要去揣测克莱代奇的逻辑了。船长的行为本来就高深莫测,也许这正是作为船长所必须具备的。俊雄只知道,他和基皮鲁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圆满完成这项任务。
作为实习军官,他的军阶其实是比基皮鲁高的。但按照飞船上的习惯,除非上级有特别命令,否则飞行员和正式军官一样,可以指挥实习军官。在研究工作中,俊雄会协助丹妮和萨奥特,而在安全问题上则由基皮鲁负主要责任。
虽说如此,但俊雄只要提出建议,其他人都会停下手中的事情,专心听他讲话;在遇到情况时,大家也会例行公事地征求他的意见;这让他很是惊讶。单是这种情况就需要他花些时间来适应了。
屏幕上显示着机器人发回来的图片,可以看到泡沫塑料般的金属中间开辟出了一个圆柱形的坑道。之前钻孔树用来固定自己的根系已经被扯断了,只留下一根根残枝。从屏幕中还可以看到偶尔有碎片落到镜头上。
机器人不断向上浮去,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透过气泡散射下来。
“你看这里够宽吗?我们的船能不能过去?”俊雄问道,基皮鲁发出了一阵低啸,表示这里可以通航。
机器人浮上水面,那是一个几米宽的水池。摄像头来回摇摆了一下,他们看到了蓝天和绿色的植被。钻孔树那高大的树干已经倒在了树丛中。由于水池大小的限制,他们没办法看到它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害,但俊雄可以肯定,树干并没有倒向原住民所居住的村庄。
他们之前一直担心,在小岛内部炸出一条通道会给在岛上生活的游猎部族带来恐慌。但这险还是不得不冒。用普通的测量方法露天检测小岛下面岩洞石壁的厚度可能会带来危险,更不用说暴露在格莱蒂克人间谍卫星的侦测下有多么愚蠢了。而一座小岛上偶尔有一棵钻孔树倒下,则不大会吸引空中观察者的注意。
“喂,看!”俊雄指了指屏幕。
丹妮凑到跟前来看他的屏幕,“怎么了,阿雄?有什么问题吗?”
基皮鲁把摄像头停在刚刚扫描过的地方。“看那里,”俊雄说,“那块突出的珊瑚岩就悬在水池上面,看上去很可能掉下来。”
“能让机器人在下面垫上些东西,别让它掉下来吗?”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基皮鲁?”
※你的计划可能能够奏效——
如果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我们可以放手一搏——
只要稍作尝试※
基皮鲁全神贯注地盯着两块显示屏。俊雄知道,这名飞行员正在聆听一系列复杂的声波图像,然后将这些图像转换到神经链接中。在基皮鲁的指挥下,机器人沿水池的边缘移动着。它那长着爪子的机械臂抓住松动的金属洞壁,向前拖动着身体。每往前走一步,都有一小堆金属岩石的碎块如雨般纷纷落下。
“小心点!”俊雄喊道。
那块突出的岩石向前倾着,从摄像机中可以看到它已经摇摇欲坠。这可不是好消息。丹妮不禁从屏幕前退了一步。
这时岩石晃动了一下,向机器人砸了过来。屏幕上的图像转眼间天旋地转。丹妮还在看着屏幕,但俊雄和基皮鲁已经把目光投向竖井的底部。突然之间,一大堆碎片从裂口处落下,坠入下面黑暗的深渊。在小艇船头灯的照射下,那些下落的碎片闪闪发亮。
沉默了好久之后,基皮鲁说道:
※探测器还在那里——但它的肺已经不再呼吸
※我侥幸逃脱了——假死带来的休克
※它仍在发出笛音——但却听不到回音※
基皮鲁的意思是探测器仍然在给他发回信号,应该是在下落的过程中被暗处突出的岩石挡住了。探测器上的微型电脑和电波发射器还完好无损,基皮鲁也没有因为神经系统信号连接的突然中断受到伤害。但机器人的悬浮箱被毁掉了,它停在下面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那一定是——我们最后的阻碍
※那么就让我去——小心地试上一试
※丹妮,请帮我照看船只※
基皮鲁和俊雄都没来得及阻止萨奥特,他就已经跃下小艇游走了。他奋力一弹,消失在竖井里。基皮鲁和俊雄面面相觑,都表示对这个疯狂的无政府人士无可奈何。
俊雄心想,他至少该带个摄像头吧!不过如果他再慢上一点,俊雄也许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军阶,要求亲自下去检查通道了。
他看了一眼丹妮。丹妮正注视着机器人探测器的屏幕,好像等着那上面能显示出萨奥特发生了什么。在俊雄的提醒之下,她才回过神来,游过去控制住另一艘小艇。
俊雄之前一直觉得丹妮·苏德曼是个更加成熟的科学工作者,又友善又神秘;但现在他已经看出,她并不比自己老道多少。虽然从专业角度讲,她的专业知识值得尊敬,但她却缺乏自己在军官训练过程中学到的为人处世之道。在职业生活中,她所接触到的人、所经历过的环境,都比自己少得太多了。
俊雄又朝竖井口看了一眼,基皮鲁也开始紧张地吐出气泡。如果再过一会儿萨奥特还不出现的话,他们就必须决定采取措施了。
萨奥特显然是基因实验的产物,基因工作者将一系列基因上的特性加以组合,通过计算得出最优的配比。如果最后判定实验成功,这些特性就将被添加进新海豚种族的主基因库中。这样的过程是在模拟自然界遗传基因隔离与混合的过程,只是速度上要快上许多倍。
不过,这样的试验有时候会得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
俊雄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萨奥特。他完全不了解这只海豚。虽然深思熟虑的克莱代奇也会让人觉得无法理解,但萨奥特却与之完全不同,俊雄和萨奥特之间的隔阂就像与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人类打交道一样。
另外,他也注意到了萨奥特和丹妮之间的暧昧游戏。他并不是思想保守的人,飞船上对这种行为也不曾明令禁止,但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总是会惹出麻烦来。
显然丹妮并不知道,她的种种微妙行为对萨奥特起到了鼓励作用。俊雄不知道他能不能鼓起勇气去告诉丹妮这些事,或者说这种事到底轮不轮得到自己去插嘴。
在紧张的情绪中又挨过了一分钟。俊雄正打算亲自去看看,萨奥特已从竖井里钻出,朝他们游了过来。
※道路已经畅通——
我将引领你们走向空气!※
基皮鲁发动快艇,朝海豚语言学家冲了过去,激动得尖声大喊。他的音调太高,纵使俊雄有着卡拉非亚人的敏感听觉,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萨奥特的嘴巴抽搐了一阵,最后还是闭上了,做出一副屈服的姿态,然而眼神里却仍然带着轻蔑。他转过身去,将一片胸鳍放进基皮鲁的嘴里,同时还不忘瞟上丹妮一眼。
飞行员只是象征性地合了合嘴,然后转身对另外两人说道:
※道路已经畅通——我相信他
※现在我们可以扔掉这些呼吸器
※像人类那样交谈——谈论我们的工作
※去面对我们的未来——飞行员兄弟们※
小艇来到钻孔树的通道下方,然后在一堆气泡中向上升去。两只海豚紧跟在他们后面。
22.克莱代奇
汇报会的时间已经拖得太长了。
克莱代奇开始后悔批准查尔斯·达特通过全息影像参加会议了。要是让那只黑猩猩行星学家到中央舱来,泡在嗞嗞作响的富氧水里,戴着呼吸面罩,全身湿漉漉地开着会,他的发言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天马行空了。
达特在实验室里来回晃悠着,把图表投影到“奔驰号”圆柱形中央舱的会议室里。在那些已经开始不耐烦的听众看来,他实在有点忘乎所以了。对新海豚来说,呼吸着富氧水在操纵台前待上两个小时,可绝对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当然了,船长,”黑猩猩那干涩的男中音在水中扩散着,“当您决定让我们在这样一个主地壳边缘着陆时,我是全心全意表示赞同的。如果是在别处,我肯定没法在单个的观察点获得如此丰富的研究资料。不过我想还是应该在基斯拉普星上另外选取六到七处地点进行可信度采样,以验证我们刚刚做出的具有非凡意义的发现。”
听到他在用复数的第一人称代词,克莱代奇感到有点惊讶。查理此前可从来不曾这么谦虚过。
他看了一眼从身边游过的布鲁基达。由于现在船只的修复工作不需要这位冶金学家协助,他最近一直在和查尔斯·达特一起工作。在过去这一个多小时中,他一直沉默不语,任由查理滔滔不绝地倾泻着专业术语,把克莱代奇搞得头昏脑涨。
布鲁基达这是怎么了?他难道觉得身处重重包围之中的船长没有更重要的事可做了?
希卡茜刚刚从医疗室出来不久,这时正仰天躺着,呼吸着嗞嗞作响的富氧水,一只眼睛盯着黑猩猩的全息图像。
她不该这样做的,克莱代奇心想。我要集中精力对付这些事已经够困难的了。
每次开这种漫长而烦闷的会议时,克莱代奇总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感到阴茎鞘内外开始充血,现在他想做的就是游到希卡茜身上,温柔地咬遍她肋骨周围的每个区域。
这想法是有些变态,尤其是在公开场合,但这说明他忠于自己。
“行星学家达特先生,”克莱代奇叹了口气,“我已经尽量理解您所坚称的发现了。关于基斯拉普地层中的结晶体和同位素分布异常这部分我可以理解。至于潜没板块……”
“是潜没区,指的是两个地壳板块交界的区域,一个板块压到相邻的另一个板块上面。”查理插了一句。
克莱代奇真希望自己能放下尊严,好好教训这只黑猩猩一顿。“我想这些地质知识我还是懂的,达特博士。”他小心地选择着措辞,“同时,虽然我很高兴我们降落在板块交界处对您的研究有利,但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们选择着陆点是出于战术角度的考虑,我们需要附近这些‘珊瑚’岩块提供的金属,并利用它们隐蔽自己。我们在这里降落就是为了躲开追兵,修好飞船。现在我们头上已经有了许多敌人的巡洋舰,所以我没法批准在星球其他位置进行考察。事实上,我必须拒绝您关于在这个位置继续开掘的要求。格莱蒂克人已经来到星球附近,这样做的风险太大了。”
黑猩猩皱起了眉头,开始紧张地搓动双手。不等他开口说话,克莱代奇就抢先说道:“另外,飞船上的大数据库终端关于基斯拉普是怎么说的?关于你的问题,它有没有提供任何信息?”
“大数据库!”达特嗤之以鼻,“那里净是成堆的瞎话!全是该死的错误信息!”他的音调都变了,听上去像在低吼,“里面根本就没提到这种异常情况!连这里的金属圆丘都没提到!最近一次调查已经是四亿多年以前的了,当时这颗行星被当作保留地划分给了卡兰克咳咳……”
查理被这一连串的爆破音卡住了嗓子,开始咳嗽,直到两眼向外突出。他开始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膛。
克莱代奇转向布鲁基达问道:“这是真的吗?大数据库居然如此忽视了这颗星球?”
“是的。”布鲁基达缓慢地点了点头,“四百个纪元实在是很长的时间了。当一颗行星被划归为保留地时,一般不外是两种情况,要么是放任抛荒,直到该行星上进化出新的智慧种族,满足提升所需的条件;要么就是为一个已经衰弱的古老种族提供一块世外净土。无论是作为保育院还是养老院,这样的行星都是禁止进入的。”
“看来基斯拉普上这两种情况都有了。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个足够成熟的智慧种族,显然是上次大数据库调查这里之后才兴起的。另外卡兰克-克……”布鲁基达在这个词的发音上也遇到了问题,“……也被送到这颗行星上安享天年,他们的确衰亡了,看上去这颗行星上已经不再有任何卡兰克-克……的痕迹了。”
“但是,整整四百个纪元没有人来这里考察过?”这似乎很难想象。
“是的。一般情况下,移民管理局早就会对这颗星球重新考察划分了。但基斯拉普是个奇怪的世界……很少有种族会选择在这里定居。此外,到这里来的通路也很偏僻。这块星域的引力井很浅,这也正是我们躲来这里的原因。”
查尔斯·达特还没有喘过气来。他抱着大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趁这工夫,克莱代奇安静地躺了下来,思考着。除了布鲁基达所说的那些,基斯拉普真的是被抛荒了这么久?银河系现在已经变得太拥挤了,任何一处地产都会有人眼馋的。
在格莱蒂克文明圈松散的官僚机构中,移民管理处是少有的权力能与大数据库管理处相媲美的机构。传统上讲,他们关于生态系统的条款对所有庇护种族的延续关系都有约束作用,如果违背这些条款,会给整个银河系带来灾难。一个微不足道的物种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扈从,然后再过上许久,进化成新的庇护种族。这种潜在的可能性使整个银河系在生态上抱有相当保守的观念。
对地球人在大接触之前的行为,大多数格莱蒂克人都倾向于不予追究。地球人曾经屠杀过诸多动物,如猛犸、地獭和海牛,但由于地球人的“孤儿”特质,这些行为都得到了谅解。大家都将这些行为归咎于人类的庇护种族——一个只存在于推断中的种族。大家猜想,一定有个行事神秘且不留痕迹的种族,数千年前在人类的提升过程中半途而废,将作为半成品的人类留在了地球上。
鲸类也险些在人类手上灭绝,海豚对此心知肚明,但在地球之外他们从不提及此事。无论是好是坏,他们的命运已经和人类牢牢绑在了一起。除非人类举族搬迁,或者完全灭绝,否则地球永远是属于人类的。人类有权开发的十颗殖民星球都只有很短的授权期,而且需要进行复杂的生态管理规划。授权期最短的一个殖民星球阿特拉斯特只有六千年的使用期限,在那之后,那里的殖民者都必须迁往他处,那颗行星也将再度抛荒。
“四亿年,”克莱代奇暗忖,“已经有这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进行再次调查了,这有点不寻常。”
“非常对!”查理·达特喊道。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状态,“如果我再告诉你,有迹象表明仅仅三万年前,基斯拉普星上就存在机械化文明,而大数据库中没有任何条目提到此事呢?”
希卡茜翻身游了过来,“你认为你发现的那些异常的晶体可能是非法移居的文明留下的痕迹吗,达特博士?”
“是的!”达特喊道,“正是如此!你猜得没错!大家都知道,有些对生态环境很敏感的种族会将他们的主要设施建在板块交界的地方,这样如果将来决定将行星抛荒,他们定居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板块运动所掩盖,完全消失。有人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地球上没有留下任何之前有物种居住痕迹的缘故。”
希卡茜点了点头,“而如果有种族曾经非法在此定居……”
“他们的建筑也一定是在板块边界处的!大数据库每隔几百万年才会对行星进行再次检测,到时候非法移居的证据已经被埋入地下了!”全息影像中的黑猩猩显得颇为激动。
克莱代奇觉得自己实在没法认真地对待查理的想法。这听上去简直像一部侦探小说!只不过罪犯换成了外星文明,犯罪线索是一座座的城市,而掩盖证据的地毯则是行星的地壳!真是完美犯罪啊!更像小说的是,转角处的警察在几百万年后姗姗来迟,什么都来不及干。
克莱代奇意识到自己刚刚用的这些比喻都是人类的。好吧,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有些场合,比如进行空间折叠航行的时候,鲸类的比拟逻辑比较有用;但要想思考格莱蒂克人之间疯狂的政治斗争,多看上几部人类的老电影、读上几卷人类自己疯狂的历史,也许会更有帮助。
布鲁基达和达特开始纠结某个技术问题……而克莱代奇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希卡茜周围液体的味道。他急不可耐地想要问她,这味道是不是代表着他所想象的含义。那是她用的香水的味道,还是她的身体发出来的?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精神集中到正在讨论的话题上。
如果是平常的状态下,查理和布鲁基达的发现会很令人激动的。但现在,它对飞船和船员逃离这里没有任何用处,也没法帮他们把数据送回地球议会。相比之下,基皮鲁和俊雄调查本地半智慧种族的任务,也比在上古外星岩石中搜寻神秘的线索要紧急得多。
“很抱歉,船长,我来晚了。不过,我已经听你们讨论了一段时间了。”
克莱代奇转过身去,发现伊格纳西奥·梅茨正往这边游过来。那位瘦高个子、灰白头发的提升问题专家慢慢地踩着水,很随意地浮在舱室的水池中。光滑的褐色防水服腹部略略凸起。
布鲁基达和达特还在继续争论着什么,现在他们讨论的是放射性带来的热效应、引力、小行星冲击之类的事情。而希卡茜显然觉得这些事很有意思。
“虽然来晚了些,但我们还是欢迎您的到来,梅茨博士。很高兴您能有时间过来。”
这个人类过来的时候自己居然没有发现,克莱代奇很是惊讶。通常情况下梅茨还没进中央舱,他的吵闹声就已经传来。有时他的右耳还会发出两千赫兹左右的低频声波。现在这种声波已经听不到了,但有些时候的确很令人讨厌。这个人已经和海豚一起工作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解决这个问题?
我现在的想法简直就像查尔斯·达特!他提醒自己,别耍脾气,克莱代奇!
他在脑中默默地唱起一节诗:
※凡有生命者均会振动
※万物皆然
※这便是世界的歌声※
“船长,事实上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来找您的,不过达特和布鲁基达的发现也许已经包括了我要说的事情。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克莱代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需要尽快休息,然后运动运动。要是他因为超负荷工作累垮了,“奔驰号”可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但他必须小心对待这个人类。无论是在“奔驰号”上还是其他地方,梅茨都无权对自己发号施令,但他却有着其他的权力,非常强大的权力。克莱代奇知道,无论这次任务成功与否,自己的生育权是得到保障的。但梅茨对他们的评价仍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效力。船上的每一只海豚在他身边都必须“小心行事”,哪怕船长也不例外。
也许这就是我尽量避免和他起冲突的原因,克莱代奇心想。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就必须要求梅茨博士回答一些有关“奔驰号”上某些船员的问题了。
“好的,博士。”他答道,“再给我一点时间,这里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克莱代奇点头示意希卡茜游过来。她咧嘴一笑,朝梅茨挥了挥胸鳍。
“希卡茜,帮我把这个会开完吧。最多再给他们十分钟时间讨论,然后让他们拿出一份总结报告来。再过一个小时,到3-A娱乐池去见我,我要听你的汇报。”
希卡茜一听到命令,马上用水下通用语答道:“好的船长,还有其他事吗?”她语速很快,还带着很强的抑扬顿挫。
见鬼!克莱代奇知道,希卡茜的声呐肯定已经探测到了自己的性冲动。雄性海豚的这种状态很容易看出来。他真想对希卡茜的体内进行一次详细的声呐检查,了解一下她这方面的信息,但那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以前这种事多简单啊!
好吧,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知道她的想法了。船长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下令将一个娱乐池空出来。希望从现在起到那时候不要出什么紧急情况!
“现在没有了,希卡茜。执行命令吧。”
她用工作服上的机械臂敬了个漂亮的军礼。
布鲁基达和查理还在争个不休,克莱代奇转过身对梅茨说:“我们一起走去舰桥上吧,博士您看如何?在完成其他任务之前,我想和塔卡塔-吉姆谈谈。”
“很好,船长。我要说的事情花不了太长时间的。”
克莱代奇努力不做出任何表情。梅茨的微笑是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吗?他是不是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对板块交界处这三千千米左右区域中的火山分布还是有些搞不明白。”布鲁基达说。他语速很慢,一半是为查理考虑,一半也是因为在富氧水里做这种技术争论是件很难的事情——水中的空气总是不够,“如果你看了我们在太空中做出的调查图表,你就会看出,这些火山在星球的其他部分很少有分布。但在这里火山的运动非常频繁,而且这种情况只集中在这一小块地区。”
查理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些会有什么联系,老先生。我想这只是出于巧合。”
“但这一带不也是唯一发现有金属圆丘的地方吗?”希卡茜突然插了进来,“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对宇航员来说,两种巧合凑在一起,就足够值得怀疑了。”
查理的嘴一开一合,好像想说点什么,但经过思考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说道:“真是太棒了!对啊,布鲁基达,你觉不觉得是因为珊瑚虫需要某种特定的营养物质,只有这种火山附近才有?”
“有可能。我们的外星生物学家是丹妮·苏德曼。她正在其中一座小岛上调查那里的原住民。”
“一定要让她给我们取些样本回来!”查理搓着双手,“你觉得让她顺路去火山那里做些测量会不会太麻烦了?当然了,像克莱代奇先生刚才所说的,不会让她走得太远。”
希卡茜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这家伙真是厚脸皮啊!不过这黑猩猩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在大家忧心忡忡的时候是种不错的调剂。如果她也可以从这危险的现实宇宙躲开,像查理·达特这样潜心去研究抽象的世界,那该多好啊。
“还要测温度!”查理喊道,“丹妮肯定会帮我这个忙的,我已经为她做那么多事了!”
克莱代奇在人类旁边转圈游着,舒展着自己紧张的肌肉。通过神经信号发出的指令让他工作服上的主操作臂也随之一屈一伸,像人类伸胳膊的动作一样,“好了,博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梅茨用蛙泳的姿势游着。他和善地望着克莱代奇,说道:“船长,我想现在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战略了。自从我们来到基斯拉普之后,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我们需要新的解决办法。”
“您能说具体一点吗?”
“当然了。您应该还记得,我们之所以从摩尔格伦的跃迁点逃跑,是因为不愿陷入七方势力的围堵。您当时很敏锐地意识到,如果我们向其中一方投降,唯一的结果就是会让其他各方联合对抓住我们的一方进行围剿,最后无疑将以我们的彻底毁灭而告终。我当时没能及时领会您的逻辑思维,而现在我对这一决定非常赞赏。您的战术指挥手段是非常优秀的。”
“谢谢您,梅茨博士。不过,您似乎没有提到我们这次航行的另一个目的。我们身负地球议会的命令,要把我们获得的数据直接交给他们,中途不得泄露。如果我们被捉住,无疑也是‘泄露’的一种,您看呢?”
“当然了!”梅茨表示赞成,“而在我们转进到基斯拉普的时候,这种情况仍然没有改变。我认为您的这一决定是非常有创见的,只是由于运气欠佳,我们在此地躲藏的计划没有能够成功实施。”
克莱代奇忍了又忍,没有点明他们现在仍然好好地躲在暗处。这颗行星的确已经被包围了,但他们还没有落入任何人的网中。“您请继续。”
“这么说吧,只要我们还有逃脱的机会,您的飞行策略就没有问题。但现实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我们逃脱的概率几乎为零。在战争的混乱中我们还可以把基斯拉普当作避难所,但一旦我们头顶的战事最终决出胜负,我们就没办法躲藏在这里了。”
“您是说我们已经没有希望摆脱最终被捉住的命运了?”
“没错。我想我们应该考虑一下工作的优先度,为最不幸的可能做好准备。”
“您认为目前什么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呢?”克莱代奇已经知道对方会如何回答了。
“这有什么可想?当然是飞船和船员的生存!还有用来评价你们表现的数据!说到底,这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吗?”梅茨踩着水停了下来,用老师看待被题目难住的小学生的眼神打量着克莱代奇。
克莱代奇本可以列出半打“奔驰号”所背负的其他任务,包括检查大数据库条目的真实性,与可能的盟友建立联系,以及汤姆·奥莱所背负的情报工作。这些任务都很重要,但这次航行的首要目的是对这艘主要由海豚担任船员和指挥官的太空飞船的表现进行评估。“奔驰号”和船上的成员都是这次实验的对象。
不过,自从他们发现失落的舰队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已经不能再按照航行开始时任务的优先级行事。但他又该如何向梅茨这样的人类解释这些事情?
唉,理性啊!你已经遁入了野兽的心中,人们已经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了。[24]克莱代奇心中默默念道。有时他觉得这位最伟大的吟游诗人身上也有海豚的血统。
“我明白您的意思,梅茨博士。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改变目前的战略方针。只要把嘴伸出基斯拉普的海洋,我们马上就会被彻底摧毁的。”
“如果我们在上空的战斗决出胜利者之前出现,确实如此!当然了,交火期间我们不应该暴露自己。不过一旦有了胜利者,就有了和谈的可能,而如果和谈成功的话,我们还有机会赢得这次任务的胜利!”
克莱代奇继续打着转,慢慢向前游去,博士不得不跟他一起朝舰桥方向前进。
“假设我们开始和谈,您认为我们有什么可以拿来做资本的呢,梅茨博士?”
梅茨笑了,“首先,我们有了布鲁基达和查尔斯·达特挖出的信息。这是生态犯罪,如果我们汇报上去的话,管理局会奖励我们的。那些争着要捉拿我们的势力中多数是固守传统的文明,只是他们的传统各自有别。他们会重视我们的发现的。”
克莱代奇忍住没有表示出对这种幼稚看法的轻蔑,不动声色地说:“继续说,博士,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
“好的,船长。他们应当对我们这次航行的目的抱有尊重。虽然抓到我们的人会暂时扣留‘奔驰号’,但一定会体谅这次航行的首要目的。教育扈从种族使用星际飞船是提升过程的基本要务之一。他们一定会允许我们派一部分人类和海豚带着行为评估的数据回到地球,这样才可以让海豚操控飞船的实验继续进行下去。否则的话,就等于是一位陌生人因为和孩子的父母观点不同,就强行干涉孩子的发育。”
在你们人类自己的黑暗时期,又有多少人类的孩子因为父母的罪孽被迫害甚至屠杀?克莱代奇忍不住想问,如果“奔驰号”被扣,那么他希望由谁承担将提升数据带回地球的重任?
“梅茨博士,我想您对这些狂热者投入程度的估计略有不足。还有其他的吗?”
“当然了。我把最重要的部分放到最后来说。”梅茨碰了碰克莱代奇的胸鳍以示强调,“船长,我们必须考虑将格莱蒂克人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克莱代奇知道他肯定会提到这个的,“您觉得我们应该把失落的舰队的位置告诉格莱蒂克人?”
“是的,还有我们在那里采集到的物品或是数据,不管是什么。”
克莱代奇又换上了没有表情的面孔。他不知道梅茨知道多少关于吉莉安手中“赫比”的事情,但大梦想家啊,那具干尸已经惹出麻烦来了。
“您应该还记得,船长,我们从地球收到的简短指令是要求我们隐藏好自己,对数据加以保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说过我们应该靠自己做出最好的判断!就算我们保持缄默,真的能够长时间阻止格莱蒂克人发现那片马尾藻海吗?毫无疑问,五大银河中半数的庇护种族已经蜂拥而出,想要复制我们的发现了。他们已经知道,要找的东西就在一片与外界没有太多连接、星体稀少的星域。他们重新经过那片引力潮区域、找到正确的星丛,只是时间问题!”
克莱代奇倒觉得未必如此。格莱蒂克人往往不会像地球生物那样思考,不会和我们采取同样的方式研究问题。看到失落的舰队在那里待了那么久还没有被发现,他更确定了这一点。然而从长远来看,梅茨的话也不无道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博士,我们为什么不把舰队的位置直接用广播的方式发到大数据库里?这样一来,舰队的位置就会变得众所周知,也就不再是困扰我们的问题了。如此重要的消息,管理会肯定会派出有公信力的团队去验证的吧?”克来代奇是在讽刺对方,但看到梅茨脸上故作高深的微笑,他才意识到对方居然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意见。
“您还是太天真了,船长。我们上空的那些狂信者并不怎么把格莱蒂克那些松散的法约放在眼里,他们相信由自己主宰的时代就在眼前了!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了失落的舰队的位置,战场肯定会移到那个地方的!那些古代的舰队即使有强大的防护力场,也一定会被战火摧毁。如果我们提供错误信息的话,到那时格莱蒂克人还会转回头来追捕我们!”
他们已经来到了舰桥的舱口。克莱代奇停了下来,“这样说来,我们最好等到那些正处在战斗中的势力之间分出胜负,然后只把数据交给一个种族,让他们自己去调查古代舰队?”
“没错!归根结底,那一堆飘浮在太空中的废旧飞船对我们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在那个危险的地方损失了一艘侦察艇,以及十几位优秀的海豚船员。我们并不像那些外星人一样有崇拜祖先的情结,也根本不在乎失落的舰队是不是始祖种族时代留下来的遗迹,甚至连始祖种族本身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大家献身的事情。在过去的两百年中,如果我们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如果索罗人、格布鲁人那样的强势文明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像我们地球生物这样微小的文明群落最好离它们远远的!”
梅茨博士用力点着头以示强调,他那银色的头发在水中波动着,头发间涌起一圈嗞嗞作响的气泡。
克莱代奇已经很难再对伊格纳西奥·梅茨保持敬意了,不过当这个人类变得激情洋溢、放下平素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时,还是蛮讨人喜欢的。
不幸的是,梅茨的观点犯了根本上的错误。
克莱代奇工作服上的定时器响起蜂鸣声,他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您的建议很有价值,梅茨博士。现在我没有时间和您进一步讨论了。在没有经过飞船委员会集体讨论之前,我们没办法做出任何决定。您觉得呢?”
“是的,我也这么想。但……”
“除此之外,谈到基斯拉普的战事,我还要去听取塔卡塔-吉姆关于这方面的汇报,恐怕不能久留。”他本就没打算和梅茨在一起待这么久,计划中的身体锻炼已经搁置太久了。
梅茨看上去还不愿让他离开,“啊,说到塔卡塔-吉姆,我想起来一件事,之前就想和船长您提起的。某些海豚船员感觉在社交活动中被孤立了,我注意到他们恰好是某些不同实验性的亚种。他们抱怨受到了排斥,有些人则声称受到了过长时间的纪律处分。”
“我想您指的是某些尖吻海豚?”
梅茨看上去有些不舒服,“这个学术名词可能比较便于理解,但从分类学上讲,所有的新海豚都属于友善新宽吻海豚……”
“我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些事情了,梅茨博士。”克莱代奇不再在乎是不是打断了人类的话语,“现在这种状况涉及某个小群体的微妙动态,我正在用我认为最有效率的方式处理类似的事务,尽力维持船员的团结。”
只有大约十只海豚表现出了不满情绪,克莱代奇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有传染性的返祖现象,在恐惧与压力之下,智慧与理性开始减退。梅茨博士本应是这方面的专家,但看上去他却认为“奔驰号”上大多数船员正在搞种族歧视。
“您是想说塔卡塔-吉姆也有问题了吗?”克莱代奇问道。
“当然不是!他是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只是提到他的名字我想起了……”梅茨停了一下。
想起了他也是新尖吻海豚。克莱代奇默默地在脑中补完了这句话。我应该告诉梅茨,我正在考虑把希卡茜提升成副船长吗?塔卡塔-吉姆的技术虽然出众,但他却总带着一种独来独往的情绪,这已经开始影响到船员的士气了。我可不想让这样的人当我的副手。
克莱代奇想起在浅滩星群牺牲的雅查帕-简上尉,不禁悲从中来。
“梅茨博士,既然您提到了这个话题,我已经注意到了,某些船员的行为与他们在起飞前准备的心理-生理档案有所出入,这种差异甚至早在我们发现失落的舰队之前就显现出来了。我不是鲸类的心理学家,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某些海豚根本就不应当在这艘船上工作。您对此有什么想法?”
梅茨脸上突然没有了表情,“我不知道我是否听懂了您的话,船长。”
克莱代奇工作服上的一条机械臂吱的一声转了个圈,搔了搔他右眼上方一处发痒的地方,“我不想再继续谈这事了。我会在不久的将来行使我作为船长的指挥权,重新检查一下您的研究报告。当然这不会是正式的审核。不过,您最好把材料准备好……”
一阵悦耳的信号声打断了克莱代奇,是他工作服上的通信器发出的。“是我,请讲。”他说道。神经接口上传出吱吱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阵,然后答道:“先不要做任何处理,我马上就到。克莱代奇通话完毕。”
他将一束声呐波聚集在舱门的传感器上,舱门在嗡嗡声中打开了。
“是舰桥上来的。”他对梅茨说,“有侦察员回来了,带回了席奥特和汤姆·奥莱的汇报。我必须去处理这事,不过我会找您仔细谈刚才的话题的,博士,不会隔得太久。”
克莱代奇猛地一弓身子,向前弹去,没两下就已经穿过舱门,向舰桥游去。
伊格纳西奥·梅茨目送着船长离开。
克莱代奇开始怀疑了,他想。他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特别研究。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但应该怎么办呢?
在被重重包围的压力下,梅茨得到了令人欣喜的实验数据,尤其在那些他一手安排进“奔驰号”的海豚船员身上。但现在,事情开始变得麻烦了。他的某些研究目标在强大的外界压力下开始显示出他未曾预料到的症候。
现在,除了要担心那些外星狂信者之外,他还必须应对克莱代奇的怀疑。要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不容易。梅茨有分辨天才的能力,也很会欣赏天才,特别是在一只被提升的海豚身上。
如果他也是我的海豚该多好,他想道,克莱代奇,如果我能够将你也作为我的功绩该多好。
23.吉莉安
那些飞船如一串水珠悬浮在太空中,反射着银河那黯淡的光芒。最近的恒星是小型球状星簇中那些红色的老年恒星,自形成之初孤寂而荒凉地存活至今,周围没有行星,甚至连金属元素都不多见。
吉莉安盯着这张照片。这是“奔驰号”在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之前传回地球的六张照片之一。那是一片荒凉而乏味的引力潮汇聚处,远离繁忙的星际航线。
那是一支诡异而沉寂的舰队,对他们发出的所有信号都没有任何回应;地球生物们完全不知道该拿它如何是好。在五大银河业已形成的太空势力结构中,完全没有这支鬼魂飞船组成的舰队的位置。
它像这样不为人知地待在这地方,到底过去了多久?
吉莉安把手里的照片放下,拿起另外一张。这张上显示的是巨大的失落飞船的近照。飞船像月球一般庞大,历尽沧桑,千疮百孔,在一团模糊的微光中闪烁——那团微光是一道保护力场,力场的性能已经无从猜想。所有的分析手段在这道光环中都失效了,他们只知道这是某种强度很高的概率力场,其性质极为罕见。
他们尝试着在一艘位于力场最外围的鬼魂飞船上登陆,但“奔驰号”的船员不知怎么触发了链式反应。古老的庞然大物与小小的巡逻船之间闪过一道刺目的闪电。雅查帕-简报告说,所有海豚都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产生了幻觉。她试图脱离危险区域,但恍惚间她在那片奇怪的力场中打开了静态屏幕。由此引发的燃烧将小小的地球飞船和巨大的失落星舰同时撕得粉碎。
吉莉安放下照片,朝实验室的另一头看了过去。赫比仍旧安然地躺在他那静力场组成的网中。他仿佛是一个剪影,代表着数百万甚至数十亿年未经记述的岁月。
那次灾难之后,汤姆·奥莱独自去取回了这具神秘的古尸,秘密地从船侧的舱门返回“奔驰号”。
这是一项代价高昂的奖励,吉莉安注视着古尸想。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得到你,赫比。如果我能弄明白我们到底得到的是什么就好了。
赫比身上包含着巨大的谜团,本应该由学院组织大规模的研究工作,而不该让一位远离故乡、又受到重重围困的女士单枪匹马试图揭开它的秘密。
这实在是有些令人沮丧,但总要有人担起这份责任,总要有人想办法弄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围追堵截下的猎物。汤姆已经离开,而克莱代奇又忙着处理飞船日常运转的事务,这任务只能由她来扛了。如果她再不干,这工作恐怕永远无法完成。
虽然步履维艰,但她还是从赫比身上找到了一两处发现……至少可以证明这具尸体已经相当古老了。骨骼结构证明了他曾是生活在行星上的步行动物,而舰载大数据库终端则声称这样的生物从不曾存在过。
她把脚搭在桌子上,又拿过一张照片。通过照片上那闪着微光的概率场,可以清晰地看到硕大的船体侧面铭刻着一排符号。
“打开大数据库。”她说道。桌子上四个全息显示屏中,最左边那个带有辐射状螺旋标志的屏幕亮了起来。
“马尾藻海档案中的符号分析搜索。打开文件,显示新的变化。”
话音刚落,吉莉安左边的墙上便显示出一栏简明的文本。但列表实在是有点太简单了。
“启动子人格:数据库参考资料管理员,查询模式。”她说道。墙上的大纲仍然没有变化,在它旁边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图案,呈现出放射形的旋涡状。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响起:“数据库参考资料管理员模式。您有什么要求?”
“关于失落的飞船侧面的图案,这就是你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了?”
“已确认。”声音静如止水。音调非常标准,但电脑并不试图掩饰这声音是来自最低限度的模拟人格,只是舰载大数据库程序非常小的一部分。
“我已经搜索了所有与此符号相关联的记录。当然,如您所知,我只是非常小的微型终端,而这些符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屏幕上的大纲列出了我根据您设定的参数所找到的所有可能的参考资料。”
吉莉安看了一眼那短短的列表。真难以相信。虽然飞船上的数据库终端与行星上或太空防区的分数据库相比容量小得可怜,但它所包含的资料仍然相当于人类在21世纪末之前所出版的所有书籍内容。这其中与图案有关联的肯定不止这些!
“依芙妮啊!”她叹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让银河系中一半的宗教狂受到了刺激。也许是我们发回地球的那张赫比的照片,也许是这些符号。到底是什么呢?”
“本机没有加载揣测的功能。”程序回应道。
“这只是一个设问句,没有要你回答。你的资料显示,与这五个符号有关的资料中,有百分之三十都和‘逊位派’的宗教符号有关。给我一份关于逊位派的简单介绍。”
语音的声调变化了,“文化总结模式……”
“逊位派是从通用语词汇中选出的名词,指代格莱蒂克文化圈中一种主流哲学群体。逊位派的信仰可以上溯到传说中第十五个纪元的塔述尔时代,距今大约六亿年。那是一段充斥着暴力的时期,格莱蒂克管理局在三个强势文明族群野心勃勃的扩张中勉力生存了下来。(参考资料条目:97AcF109t,97AcG136tand97AcG986s)”
“这其中,有两个种族拥有着五大银河历史上最强大、最有攻击性的军事力量。第三大种族则发明了许多先进的航天技术设计,包括现在通用的……”
接下来数据库列出了大量关于硬件设施与生产工艺的技术化讨论。虽然这些资料很有意思,但看上去却与正题没什么关系。吉莉安用脚趾按下了控制台上的“跳过”按钮,让机器继续讲述。
“征服者们获得了一个称号,翻译成通用语应当是‘雄狮’。他们占据了大部分跃迁点和能量中心,以及所有的大型数据库。在两千万年的时间里,他们的统治看上去无法动摇。雄狮开始了毫无节制的人口爆炸和殖民扩张,最后的结果是,五大银河中所有的前扈从种族有大约八成都灭绝了。”
“在塔述尔的努力下,银河系人民召唤出六个已被认为灭绝了的远古种族。在这些种族的干预下,‘雄狮’残暴的统治终于画上了句号。六大种族与塔述尔联手为格莱蒂克文明做出了成功的反击。令人奇怪的是,在此之后各大管理局的重建过程中,塔述尔和那些神秘的守护者一起被遗忘了……”
吉莉安打断了机器的话。
“帮助起义军的那六个种族是哪里来的?你说他们一度已经灭绝了?”
显示器又重新发出了声音:“根据当时的记录,那时的人们都认为这些种族已经灭绝了。您需要参考资料的编号吗?”
“不了,继续吧。”
“今天,大多数智能生物认为,参与起义的六个种族只是各族的残余,还没有完全‘步入文明进化的最终阶段’。六大种族本身并未灭绝,只是已经变成了我们完全不认识的形式。当事态变得足够紧急时,他们仍然能够对世俗事务表现出一定的兴趣。您需要参考有关智慧种族自然进化模式的文章吗?”
“不,继续讲。逊位派是怎么看的?”
“逊位派认为,在某些特定时期,一些非实体的种族会将自己转化成实体形态,通过看似正常的提升途径伪装成普通的智慧种族。这些‘幽灵’被当作前智能种族提升,经过契约期,继而成为成熟的文明,并不显示出他们的真身。然而在紧急情况下,这些超级种族将会用直接而迅速的方式,对凡人的事务进行干预。”
“在他们看来,始祖种族就是这些幽灵最早的、也是最强大的代表。”
“自然,这些说法与普遍流传的始祖种族传说大相径庭。传说中,那些最为年长的文明在很久很久之前离开了银河系,并向格莱蒂克文明保证终有一天将会归来……”
“等等!”数据库马上安静了下来。吉莉安听到“大相径庭”这样的说法,不禁皱起了眉头。
瞎扯!逊位派的这种信仰只是大众传说的一个变种,与始祖种族每个千禧年“回归”一次的传说只有些许区别。其间的区别让她想起古代地球的宗教冲突,疯狂的教徒们在三位一体的本质上纠缠不休,或是争论针尖上可以有多少位天使跳舞。
如果不是有战争正在几千千米之外进行,这种细枝末节上的疯狂争论其实是挺有趣的。
她记下一条备忘录,准备之后将这种信仰与印度教中那些多面的神祇进行交叉比对。印度教的信仰与逊位派的教条之间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奇怪的是数据库根本就没有把二者联系起来,甚至连类比都没有提到。
她已经受够了。
“尼斯!”她喊道。
最右边的屏幕亮了起来。闪光的微尘猛地飞了出来,在屏幕正上方一小块区域组成了一幅抽象的图画。
“你知道的,吉莉安·巴斯金,最好不要让数据库知道我在这艘飞船上的存在。我已经控制了那台屏幕,这样它就不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交谈了。你要问我什么吗?”
“当然了。你听到刚才数据库的报告了吗?”
“我可以听到飞船上数据库终端的一举一动。这正是我在这里的首要功能,汤姆·奥莱没给你解释过这个?”
吉莉安努力控制住了自己。她的脚离这台出言不逊的屏幕太近了,不得不把脚放到地上,以抑制一脚踹过去的冲动。“尼斯,”她平静地问道,“数据库终端为什么总在拿这些话搪塞我?”
泰姆布立米人的机器发出一声酷似人类的叹息,“巴斯金博士,除了人类之外,任何一种呼吸氧气的种族,都在使用从某种庇护主-扈从关系进化而来的语言体系,而所有这些语言体系都是在大数据库的影响下产生的。以格莱蒂克人的标准,地球人的语言实在是太奇怪、太混乱了。将格莱蒂克人的档案翻译成你们那不合体统的语言时,会有数不清的问题。”
“这些我知道!早在大接触时代,外星人就要我们学习七号格莱蒂克语了,但我们告诉他们最好还是把这想法吞回去的好。”
“这说法很形象。你们没有学习格莱蒂克语,而是使用了大量的资源将地球上的大数据库改造成使用口头通用语交流,还雇用了坎顿人、泰姆布立米人和其他种族作为顾问。不过问题还是避免不了,不是吗?”
吉莉安按了按眼睛。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为什么汤姆觉得这台毒舌的机器会派上用场?每次她想得到简单的回答时,它总是反过来问一大堆问题。
“他们拿语言问题作借口已经有两百多年了!还打算再这样拖多久?自从大接触时代起,我们就在学习那些已经有几百万年没人学习过的语言!我们已经对通用语、英语、日语这些所谓‘狼崽’语言的复杂性做出了处理,教会了海豚和黑猩猩讲话,甚至还和完全陌生的生物进行了交流,和太阳中的那些太阳之子谈过话!”
“但数据库管理局还是告诉我们,是我们的语言造成了麻烦,是这些记录翻译产生了问题!见鬼,汤姆和我都会说四五种格莱蒂克语,这些麻烦绝不是语言间的区别造成的。大数据库交给我们的数据里一定有些古怪!”
有那么一阵子,尼斯电脑一言不发,只是发出嗡嗡的声音。闪光的微尘时聚时散,就像两股互不相溶的液体,时而汇聚,时而散落成小小的水滴。
“巴斯金博士,你刚才所描述的不正是这艘飞船的主要任务之一吗?这次太空探险的目标不就是为了修正数据库记录中的错误吗?而我存在的目的,不也正是要证明大数据库在向你们撒谎,证明某些强大的庇护种族在对待人类和泰姆布立米人这样年轻的智慧种族的时候,用你的话说,在背后搞了什么手脚?”
“我为什么对人类所看待事物的方式如此着迷,巴斯金博士?”尼斯电脑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同情,“我的泰姆布立米主人非常工于心计。他们的适应性让他们可以在危机四伏的银河中存活下来,但他们仍然被格莱蒂克人的思维模式局限住了。而你们这些地球人则有着全新的视角,也许可以看到他们所无法看到的东西。”
“同样呼吸氧气的生物之间,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都大不相同,但人类的经历却是最为特殊的。那些经过精心设计而提升的种族,从来不曾经历你们人类的国家机器在大接触之前所犯下的错误。正是这些错误让你们与众不同。”
这话倒是不假,吉莉安也清楚。人类文明早期曾经做出过许多无知甚至无耻的尝试,那些愚蠢的行为对于了解自然规律的种族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在那蛮荒的时代里,孕育过令人绝望的迷信,对形形色色的政府、诡计和哲学都做出了尝试,最终又尽数放弃。似乎地球这个孤儿已经成了一座行星大小的实验室,专门用来尝试种种毫无意义、荒诞不经的实验。
虽然现在回首望去,过去的一切都毫无逻辑,令人蒙羞,但正是这样的经验让现代人类的思想变得更加丰富。很少有哪个种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犯下过如此多的错误,也没有哪个种族在毫无希望的问题上尝试过如此多的解决方案。
许多厌世轻生的外星种族甚至专门招募地球艺术家,为他们编造的故事付以重金,那些故事是任何格莱蒂克种族都想象不出的。泰姆布立米人对人类的奇幻小说更是情有独钟,他们对那些巨龙、食人魔和魔法的故事一律来者不拒。他们认为那些故事的生动与荒诞都令人叹为观止。
“你们对数据库的厌倦并不会让我感到灰心。”尼斯说,“相反,我很高兴。我从你们的厌倦中也学到了东西!你在对所有格莱蒂克种族都信以为真的事情提出质疑!而帮助你们只是我的第二任务,奥莱夫人。我的首要任务是观察你们受苦受难的过程。”
吉莉安眨了眨眼睛。电脑使用这样古老的敬语一定是有原因的——它正努力要惹自己生气。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努力让自己冲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吐了口唾沫,“我已经快发疯了。我感觉完全被困住了。”
尼斯电脑闪烁着,没有做出评论。吉莉安看着那些光点旋转飞舞着。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应该静等事态变化?”最后她说。
“也许是的。泰姆布立米人和人类都存在第六感。我们也许都应该把事情搁置上一阵子,让潜在的自我去把线索综合到一起。”
吉莉安点了点头,“我会去和克莱代奇谈谈,让他把我派到希卡茜的小岛上去。原生居民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我们逃离的计划之外,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这是很正常的,从格莱蒂克人的观点来看也是符合道德的举动,所以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了。”尼斯听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闪动的光点开始暗下去,变成飞旋的线段组成的图案。这些光点又转了几圈,然后合并起来,汇聚成小小的一点,最后消失不见了。
吉莉安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尼斯离开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砰的响声。
她给克莱代奇打了个电话,船长出现在通信线路上时,朝她眨了眨眼睛。
“吉莉安,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她坐了起来,“有汤姆的消息了?”
“是的。他很好。他有任务托我交代给你,你能赶快到舰桥上来吗?”
“我这就来,克莱代奇。”
她锁上实验室的门,急匆匆地向舰桥赶去。
24.格莱蒂克人
面对如此规模宏伟的战争,贝耶·乔霍安只能叹为观止。这些疯子是如何在短时间内集结出如此大规模的力量的?
贝耶那小小的辛希安巡逻船正沿着一条古老的、布满陨石的航线巡游着,这是一颗早已死去的彗星留下的尾迹。克瑟米尼星系中明亮的闪光随处可见。在她的屏幕上可以看到,一艘艘战舰在四周旋涡状的空间结点中出现,开始互相厮杀,顷刻间又四下散开。战场上的各股势力随时都会结成同盟,而一旦其中一方感觉到有利可图,又会马上撕毁盟约。文明战争管理局所制订的法典中的种种规定都被参战各方彻底无视了。
贝耶算是辛希安隶属地的一名资深间谍了,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曾经见证了帕克拉图特尔的战役,J'81ek的扈从在战场上撕毁了与庇护种族的协议;我曾经目睹过‘驯服派同盟’与逊位派在仪祭战争中的交火。但我从未见过如此无脑的屠杀!他们难道没有荣誉吗?难道完全不懂得战争的艺术?”
她亲眼看到,最强大的一支盟军因为内部的背叛土崩瓦解,其中一翼的部队直扑向另一翼。
贝耶厌恶地哼了一声,“没有信仰的疯子。”她喃喃道。
左边的架子上发出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一排小小的粉色眼睛在看着她。
“是谁说的!”她盯着这些长得像小眼镜猴一样的瓦祖。每一只瓦祖都盯着自己小型探测飞船的舱口。它们朝她眨巴着眼睛。瓦祖们发出欢快的唧唧声,但没有一个回答她的问题。
贝耶嗤笑道:“好吧,当然了,你们说得对。这些疯子的反应是很快的。他们从不停下来思考,只是直接投入行动,而我们这样温和的种族则总是三思而后行。”
尤其是一向小心谨慎的辛希安人,她想。地球人本该是我们的盟友,但我们仍然在小心翼翼地讨论与思考。除了向昏聩无能的管理局提出抗议,也只是送些炮灰侦察员来查探一下那些疯子的行动。
瓦祖们喳喳叫着发出了警告。
“我知道!”她恶狠狠地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完成任务吗?这样,前面有一个监视器,你们找人去收拾了它,别烦我了!看不到我正忙着吗?”
一双双眼睛朝她眨着。其中一双消失了,那只瓦祖钻进了自己的小飞船,关上了舱门。不一会儿,一块小小的外壳从巡逻船旁边飞过,探测飞船出发了。
祝你好运,小瓦祖,忠实的扈从。
她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看那小小的探测飞船穿过小行星带的碎片,曲曲折折地向前飞行着,逐渐接近了贝耶侦察船航道上的那台监视仪。
又一个炮灰侦察员。她痛心地想,泰姆布立米人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地球人在遭受围攻,他们有一半的殖民星球已经沦陷,而我们辛希安人还在坐等局面改观,只是把我和我的侦察队派来打探情报。
突然之间,航道上腾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小行星地带投下了鲜明的影子。瓦祖们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哀痛的呻吟声,但贝耶一朝他们看去,就马上停住了。
“无须隐藏你们的感情,勇敢的瓦祖们。”她喃喃道,“你们是扈从,但也是勇敢的战士,而不是奴隶。为你们的同伴哀悼吧,他的光荣牺牲是为了我们的使命。”
她想到了自己那些永远冷静、永远小心的同类,她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感受这一切吧!”她坚定地说,突然爆发出的热情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关心同伴并不值得羞愧,我的小瓦祖。在这一点上你们也许会比你们的庇护种族更加伟大。等待你们成长起来,可以自立的那一天!”
贝耶开始向那个水世界飞去,那里战火正炽。她感到自己的心与那些扈从种族的同伴更加接近,而与自己那谨小慎微的同类们却越来越远了。
25.汤姆·奥莱
汤姆·奥莱低头看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是他在过去十二年间一直追寻的东西。它看上去完好无损。这种仪器还是第一次落入人类手中。
此前人类只有两次俘获了为其他种族设计的数据库终端,都是在过去两百年间的小规模冲突中打败的外星舰船上找到的。但每次找到的仪器都损坏了。在对这两台终端的研究中获得了一些信息,但最终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导致终端机自毁。
这是人类第一次从强大的格莱蒂克庇护种族的战舰上获得完整无缺的终端机,也是泰姆布立米人加入地球人的秘密研究之后第一次获得这样的战果。
终端机装在一个米黄色的盒子里,盒子大约三米高、两米长、一米宽,在显眼的位置装着接口。在一侧面板的正中,画着大数据库特有的辐射状旋涡符号。
汤姆把终端机和其他战利品一起装上了载货艇,其中包括三台概率驱动线圈,都是完好无损的,也是飞船上无可替代的部分。哈尼斯·苏西会将载货艇送回“奔驰号”,他会像母鸡护蛋一样保护这些战利品的。等把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埃默森·丹尼特手上,他才会回到这里来。
汤姆把路线图画在了一块蜡版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些船员回到“奔驰号”上时,会把这台微型终端交给克莱代奇或者吉莉安,且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把终端机倾斜着放到了船上,挡住了大数据库的符号。
他对这台俘获的数据库终端感兴趣并不是什么秘密。是海豚船员帮他把这终端从泰纳尼飞船上搬下来的。但知道细节情况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他们也有可能被俘。若他们完全按照指令行事,那么这台终端将直接装到他房间的通信接口上,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通信屏幕没什么不同。
他想象着尼斯电脑看到这终端时会有什么表现。汤姆真希望能亲眼看到那台泰姆布立米电脑发现自己被连接到这样一台机器上时的情景。那自以为是的家伙恐怕得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吧。
不过他不希望尼斯耽搁太久,还指望它尽快从里面挖些东西出来呢。
苏西已经睡了过去,临睡之前他把自己绑到了那些宝贵的财宝上。汤姆拉了拉缆绳,确定货艇上的东西都绑牢了,然后又朝海中那块可以俯瞰整艘外星飞船的岩石游了过去。
几只新海豚正在飞船残骸里游进游出,进行着具体的测量。根据克莱代奇的命令,他们已经在飞船里装上了炸药,随时可以将这艘巨型飞船所在的海底变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大洞。
他们派出的侦察员应该已经带着他早先的报告回到“奔驰号”上。船长应该已经派出小艇,沿着他们发现的新的捷径向这里驶来,从母舰带来一条中微子通信光缆。小艇应该可以在半路与这艘载货船会合。
一切的前提是“母舰”仍然存在。汤姆猜想,基斯拉普上空的战斗应该仍然在激烈地进行中。太空战的节奏其实是很缓慢的,更何况参战各方都是有着长距离视野的格莱蒂克人。这场战争甚至可能持续一到两年,不过他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如果能拖上那么久的话,可能会有新的援军到达,形势将演变成消耗战,而那些疯狂的联军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如何,“奔驰号”船员的工作,必须以假定战争随时可能结束为前提。只要太空中战局仍然胶着,他们就还有机会。
汤姆重新思考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得到的结论仍然是一样的;他别无选择。
想离开现在所处的困局,他们只有三种可能的途径:救援,谈判,或是诡计。
救援是个美好的想象。地球本身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帮助他们的,就算加上援军的力量,地球的实力至多也只能勉强与此刻在基斯拉普激战的伪宗教势力中的一支相抗衡。
格莱蒂克管理局有可能介入这场冲突。根据现有的法律,“奔驰号”应当向他们直接汇报。但问题是管理局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就像地球上20世纪期间成立的各种软弱的全球政府一样,它必须服从大多数成员的意志,一切行为都依赖成员自愿贡献的力量。最后很可能占多数的“温和派”会决定将“奔驰号”的发现拿出来供所有文明分享,但汤姆心里清楚,要在管理局找到必需的同盟势力,可能需要花上好多年时间。
谈判的希望并不比救援更大。而且就算有可能与太空中战斗的胜利者谈判,克莱代奇也会有吉莉安、希卡茜和梅茨帮他处理,根本不用汤姆来管这事。
剩下的就只有精巧而微妙的阴谋诡计了……如果救援与谈判最终都告失败,他们必须找到办法阻止敌人。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他心想。
这片海域比东边五十千米外的海水更深,颜色也更暗。在东边,地层较薄的边缘分布着海底丘陵,海水比较浅,金属圆丘也全分布在那一带。在希卡茜的小队获救的区域,由于有半休眠火山链的存在,海水中含有丰富的金属元素。这个地区并没有那些金属圆丘,已经许久不曾活动的死火山岛也被冲平了,深埋在海洋底部。
汤姆的目光从泰纳尼的飞船残骸上移开。飞船坠落时在海中造成的余波已经平息,四处一片美丽宜人的静谧风景。海底植物暗黄色的长叶子摇曳着,仿佛随波荡漾的玉米穗,让他想起吉莉安头发的颜色。
他用其他人类很少能够发出的声音低吟起一段旋律。经过基因改造,他的鼻腔可以与颅骨发出某种共鸣,将层叠的诗句扩散到身边的水中。
※睡梦中,你轻触着我的身体
※醒时我不愿让你落手的地方
※在远方,我呼唤着你的名字
※却只能够趁你在梦中时抚弄※
当然了,这首诗吉莉安肯定是听不到的。汤姆自己的心灵感应能力是很有限的,不过她应该能觉察到一点。她还做出过许多让他更为惊喜的事情呢。
海豚小队开始集结在小艇旁边,苏西已经睡醒了,开始和席奥特上尉一起检查船上的货物。汤姆从礁石上跃入水中,开始向队伍游去。席奥特见他朝这边游来,赶忙在空气舱中吸了一口气,朝他迎了过去。
“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两人碰头后,她说道,“坦白说,你的存在对士气是一种鼓舞。如果失去了你,对我们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
汤姆微微一笑,把手放到她的背鳍上。肯定会有人担心他生还的可能性不大,这点也在他预料之中。
“我已经想过了,但没有别的办法,席奥特。计划的其他部分都可以由别人执行,而我才是那个能够去咬钩的人。你知道的。除此之外,”他微微一笑,“如果克莱代奇对我的计划有意见,他有不止一次机会让我撤退。我让他派吉莉安到希卡茜的岛上见我,她会带去我需要的滑翔机和其他补给。如果她告诉我船长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会比你们更早回到飞船上去的。”
席奥特看着别的方向,“我觉得他不会拒绝你的。”她的语调低沉,几乎听不到声音。
“嗯?为什么这么说?”
席奥特躲躲闪闪地用三音海豚语答道:
※克莱代奇领导着我们——是我们的导师
※但我们猜想——还有秘密的首领※
汤姆叹了口气。又是这样,总有船员怀疑地球当局不会让第一艘海豚指挥的宇宙飞船独立航行,肯定会派出经过伪装的人类监管者。自然了,大多数谣言都集中在他身上。这真是令人苦恼。克莱代奇是一位优秀的船长,而且这样的流言显然对这次任务的首要目标会有影响。如果新海豚能在这次航行中展示出足够的能力,本可以鼓舞一整代新海豚的自信心。
※那么在我离开的时候——学会这一课
※留在“奔驰号”上的——才是你们的船长※
席奥特在小艇的空气舱里呼吸到的氧气一定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气泡开始从她的呼吸孔中钻出来,但她仍然服从地看着汤姆,用通用语说道:“明白了。苏西出发以后,我们就为你出发做准备。我们会继续留在这里,等待克莱代奇的下一步命令。”
“很好。”汤姆点了点头,“对计划的其他部分你没有意见吧?”
席奥特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智慧学和逻辑一起
※唱出这旋律
※只有你的计划能够将我们
※从毁灭的命运带离
※我们将各司其职※
汤姆伸手拥抱了她一下,“我知道你是最可靠的人,你这个捕鱼行家。我一点都不为你担心。现在该和哈尼斯说再见了,我也好去做我的事情。我可不想让吉尔比我先到那座岛。”
他跳下水朝小艇游去,席奥特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肺里的空气已经开始变得凝滞,但她一直停在原地,看着汤姆游走。
汤姆潜向水下的过程中,她用声呐发出了一阵滴答声,用听觉轻抚着他,唱起一支挽歌。
※他们用网来捕捉我们——那些伊基派来的人
※但你在那里——将网剪断
※善于行走的人啊,每次皆是如此,
※你剪断了我们的网,
※但他们会要你付出代价——
※用你的生命……※
26.克莱代奇
新海豚口中的通用语,哪怕讲话再用心、语法再正式,让在提升时代之前的英语国家长大的人类听来也是很难以理解的。虽然语法和许多词根是一样的,但前宇航时代的伦敦人会觉得这种语言和说这种语言的声音都非常陌生。
海豚那经过改造的呼吸孔可以发出啸声、嘎嘎声、元音和一部分辅音。此外,他们还会使用声呐的滴答声,以及通过颅腔内复杂的共振发出的其他声音。说话的时候,这些独立的音素时有时无。就算在最好的状态下,听起来也不过是拖长了的咝咝声,所有的t音都发得结结巴巴,元音更是如同呻吟。对海豚来说,说话是门艺术。
三音海豚语是海豚在非正式场合用的,用来讨论各自的想象,以及私人事务。它代替了原始海豚语,并扩展了原始海豚语所能够表达的意念。但正是通用语将因果律的概念引介到了海豚当中。
通用语是考虑了两大种族发音能力后做出妥协的结果,人类用手劳作、使用火焰的历史,与鲸梦中传承而来的缥缈的传说结合在了一起。掌握了通用语之后,海豚在分析思维上达到了与人类类似的水平,学会了思考过去与未来、制订计划使用工具,同时也学会了战争。
有些深思熟虑的人类已经在反思,教会鲸类使用通用语,对他们到底是福是祸?
两只新海豚在一起时,如果要认真思考,可能会使用通用语,但并不会在意发音是否和英语单词相似。他们会经常使用超出人类听力范围的音节,而许多辅音干脆就省略掉了。
智慧学使这一切成为可能。重要的是语义,如果所采用的语法、两层逻辑和时间上的方向性都是通用语中的,那么交流的实际效果才是最重要的。
克莱代奇听取希卡茜的报告时,有意地使用了形式非常松散的海豚通用语。他想借此向希卡茜表明,两人是在私下相处。他一边听着,一边潜进水底,沿着训练池来回游动,把抽筋的感觉从体内赶出去。希卡茜一边汇报刚才那场行星地质学会议的情况,一边享受着真正的空气涌进主肺的美妙感觉。偶尔她也会停下讲话,跳到水中和他一起游上一段,舒展一下筋骨,然后继续汇报。
这时她的语言听起来和人类说话完全不同,但如果有一台性能良好的听写机,也能够将这些话完整地译成人类语言。
“……他说自己有种强烈的预感,船长。事实上,查理说就算我们能够逃脱,也可以留下一支小规模的科考队,以后用大型救生船返航。连布鲁基达也被这主意吸引了,我实在有点吃惊。”
克莱代奇从她身前游过,用很快的语速提了个问题:“如果我们把他们留在这里,然后又被抓住了呢?”他又重新潜进水中,加速向另一边的墙壁游去。
“查理认为他和单独派出的小队可以宣布自己是非军事人员,已经在岛上的苏德曼-萨奥特小组也一样。他说这是有成例可循的。这样一来,无论我们能不能离开,至少有一部分任务可以保证完成。”
活动室就在“奔驰号”的中央环上无水轮以上大约十度仰角的地方。墙壁均呈弧形,克莱代奇不得不小心地避开水池中较浅的一侧。水池右边堆着一簇塑料球、圆环和其他复杂的娱乐设施。
克莱代奇快速游到一簇塑料球下面,然后一跃而出,在空中转了几圈,背朝下落进水里,激起一片水花。他在水下打了个转,然后又摇动尾鳍浮到水面上,重重地喘着气,用一只眼睛看着希卡茜。
“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我们可以把梅茨和他的记录一起留下。为了甩掉他,我宁可付出三十条鲱鱼,加上一顿凤尾鱼甜点。”他回到水中安静下来,“但可惜的是,这种解决方式既不道德又不实际。”
希卡茜看上去有点迷惑,正努力弄明白他的意思。
克莱代奇感觉好多了。听到汤姆·奥莱的计划时,他心中充满了沮丧,而现在已经逐渐平缓。他可以暂时把这事放在一边,不去回想自己批准那个人类的计划时感受到的绝望。
“想想看,如果我们被杀或者被俘,宣布他们是非战斗成员也许还有用。但如果我们能够逃脱,让其他那些外星朋友追在我们身后,又会怎样?”
希卡茜的嘴微微张大了些——这也是从人类那儿学来的表情,“当然。我听到了。克瑟米尼星系实在太荒凉了,只有少数几条跃迁路线经过这里。他们要靠自己返回文明区域,单有一艘救生船恐怕不够。”
“也就是说?”
“他们将变成弃子,留在有致命危险的行星上,只有最低程度的医疗设备。很抱歉,之前我缺乏这样长远的思考。”
她微微转过身去,将左边的腹鳍伸向克莱代奇。古代这一表示驯服的方式经过了文明改良,其涵义类似于小学生在老师面前羞愧地低下了头。
如果运气好的话,希卡茜有一天会指挥比“奔驰号”大得多的飞船,执行更为重要的任务。作为她的船长和老师,克莱代奇很欣赏希卡茜的聪明与谦逊,但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却渴望着更直接的目标。
“这样吧,我们把他们的意见当作建议提出来。考虑到我们可能需要对计划做出临时变动,先给救生船做好准备,另外还要在那里加派守卫。”
两人都知道这是个坏信号。他们不但要提防外界的危险,还要对内部保持警惕。
一个画着明亮色彩条纹的塑料环从两人身边漂过。克莱代奇有种朝它追过去的冲动……更强烈的冲动是把希卡茜推到角落里,用鼻子去擦她的身体,直到……他全身抖动了一下。
“至于进一步的板块研究,”他说道,“就不用考虑了。吉莉安·巴斯金已经出发去你发现的小岛了,她给汤姆·奥莱带去了补给,还会帮助丹妮·苏德曼对原住民进行研究。等她回来的时候,她会给查理带回岩石的样本,这对他来说应该够了。其他人有更多的事情要忙,苏西会把飞船上能用的部件带给我们的。”
“苏西肯定他在沉船上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
“非常肯定。”
“新的计划意味着我们必须移动‘奔驰号’。启动引擎可能会暴露我们的位置,但我想已经别无选择。我会开始准备移动飞船。”
克莱代奇意识到,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到苏西回来没几个小时了,而他还在这里和希卡茜用通用语交谈……也就是逼着她用清晰而严密的方式去思考!难怪他还没有得到任何提示,也没有得到任何身体暗示,对方对进一步的举动到底是欢迎还是拒绝。
他用三音海豚语答道:
※我们只会在水下——
移动“奔驰号”
※前往那艘空空的
等待着我们的飞船
※很快,当战斗——
仍然在黑暗中进行
※让太空充满——
乌贼般的喧闹
※到那个时候
奥莱,渔网的噩梦
※就会在远方
吸引
他们的注意
※在遥远的地方啊
真理的
诠释者
※将引走鲨鱼——
让我们恢复安全※
希卡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奥莱计划的这一部分,和船上其他的雌性一样,希卡茜对汤姆·奥莱一直怀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慕。
我应该用更平缓的方式告诉她这消息的,或者,也许晚些再告诉她才更好!
她眨了眨眼睛,一次,两次。然后她把眼睛闭上,缓缓地沉进了水中,从额前的发音结传出了低沉的哀恸。
克莱代奇开始嫉妒人类可以伸出的双臂。他也沉到水中,来到她的身边,用自己瓶状的尖吻碰着她的身子。
※不必为锐目的飞行者
感到忧伤
※鲸类们将永远——
为他歌唱
希卡茜悲伤地答道:
※我,希卡茜——
将以奥莱为荣
※他将为船长增光
为船员添色
※但他的行为仍然——
会让一人痛苦——
※那就是吉尔·巴斯金——
亲爱的生命清洁者——
※她将蒙受损失——
体会到切肤之痛※
克莱代奇感到羞愧。悲伤如帷幕般将他紧裹起来。他闭上眼睛,感觉身边的水也在回应着他的忧伤。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并肩躺着,偶尔浮上水面换一口气,然后再次沉进水中。
克莱代奇感到希卡茜游开的时候,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但很快她就回来了,轻轻地蹭了蹭他,然后温柔地用她那小小的尖利牙齿轻啮着他的身体。虽然他最初几乎觉得这有违理性,但激情很快回到了克莱代奇身上。他感觉到希卡茜的鼻触开始变得更加有挑逗性,于是把身体侧过来,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呼吸孔里涌出一串气泡。
希卡茜开始低声哼出最古老的原始海豚语中一脉相传而来的熟悉的旋律,水中的味道也变得甜蜜了。它似乎在说,无论怎样,生命都将继续。
27.小岛
长夜寂静无声。
在基斯拉普那为数众多的小月亮的牵引下,舒缓的潮水一波波地涌向离他们百米之遥的金属峭壁。海风无休无止地吹着,扯动着岛屿上树木的枝叶。
然而和他们几个月来所见到的相比,这样的夜晚已经是沉闷而寂静的了。自从他们离开地球之后,无处不在的机器轰鸣声就一直陪伴在身边。机器运转时总带着呼啸声和滴答声,偶尔还会有部件失灵,发出浓烟和噼啪声。
虽然基皮鲁和萨奥特也在附近,但海豚间交谈所发出的那些吱吱声也不见了。在夜间,这两只海豚一直跟着基斯拉普那些原住民,观察他们的捕猎行为。
金属圆丘的表面实在是太寂静了,仅有的声响仿佛亘古不变:海浪的声音,遥远的火山发出的闷响……
黑夜里传来了轻轻的呻吟声,偶尔还有气喘吁吁的低声呼喊。
“他们又开始了。”丹妮叹了口气,似乎并不在意俊雄有没有听到。
声音是从小岛南边的空地传来的。岛上的第三个和第四个人类在尽量远离原住民和钻孔树洞的地方找到了一处私密的空间。但丹妮还是希望他们能离得更远一些。
笑声远远传来,虽然低沉,但清晰可闻。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她叹了口气。
俊雄的脸红了,往火里又添了一根柴。附近空地上那对情侣有权保有他们的隐私,他在想,要不要向丹妮指出这一点。
“我发誓,他们肯定像貂一样!”丹妮说道,尽量做出讽刺而嫉妒的口吻,结果却让人感到一丝苦涩。
俊雄注意到了这点。虽然明知这样不好,他还是说道:“丹妮,我们都知道,人类是银河系中最擅长性爱的种族之一,不过,我们的某些扈从倒有可能挑战我们的地位。”
俊雄用一根木棍捅了捅火堆。这话说起来很难为情。他感到连黑夜都在嘲笑着自己,但还是想缓解一下篝火旁边这种紧张的气氛。
“这话是什么意思?”丹妮盯着他问。
俊雄把玩着木棍,“我……我是说,在古老的戏剧中有句台词,‘现在他简直比海豚还健壮!’[25]莎士比亚肯定不是第一个将这两种最好色的智能哺乳动物放在一起比较的人。恐怕没有人能够提供方式来测量性欲的程度,我猜想这会不会是发展智力的先决条件。当然了,这也只是可能性的一种,如果你相信格莱蒂克人关于提升的说法……”
他继续闲扯着,慢慢地将话题扯远,同时注意到丹妮尽管已经险些失去冷静,但还是转过了头看向其他地方。
他做到了!他居然赢了这个回合!虽然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胜利,而这游戏可能他再也不会玩第二遍了。
取笑的艺术对俊雄来说一直是单方面的事,而他一直是被揶揄的一方。能够靠伶牙俐齿和洞察人心的本事,在和这位颇有姿色的年长女子的谈话中占得上风,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残忍的,虽然风雅的残忍也是游戏的一部分。他只知道,这样一来,丹妮·苏德曼就不会把自己当小孩看了。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淡淡的、不言而明的好感,但如果要因此而让一方受苦,就太糟糕了。
虽然俊雄并不喜欢萨奥特,但他还是很高兴那海豚为他提供了突破口,可以让他在丹妮的盔甲上撬开一道裂缝。
他还想继续说些俏皮话,丹妮接口道:“抱歉,阿雄,我很想继续听下去,不过我必须去休息了。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干,要准备好汤姆的滑翔机,把吉莉安介绍给基库伊人,还要用查理那些见鬼的机器人做实验。我想你也该睡了吧。”
“是啊。”俊雄说。也许自己还是太热情了?“我马上就睡,丹妮。晚安,做个好梦。”
她没有说话,转身背对着火焰发出的昏暗光线。俊雄也不知道她是睡了还是醒着。
人类要是有点心灵感应能力就好了,他想。他们说心灵感应也有负面作用,但有时候真希望能知道别人脑子里的想法才好。如果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至少就不用这么紧张了……只要知道她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小孩就好。
俊雄抬头看着头顶布满云朵的天空。在云层之间那狭长的缝隙中,他看到了星星。
天空中有两处像星云一样的光斑,前一天晚上还没出现,那意味着战斗仍然在进行。那小小的假星云变换着各种颜色,可能还在发出其他频率的光线。
俊雄抓起一把富含硅化金属的土壤,让它们从指间落到珊瑚礁上。土壤中夹杂的金属落下时发出的耀眼闪光,仿佛是闪烁的群星。他拍干净双手,爬到自己睡觉的位置,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不想再看到星星,也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判断,只是仔细聆听着长夜中海风与海浪的声音。在这节拍之中,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那声音听上去就像家乡的大海吟唱的摇篮曲。
时不时,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隐约听到喘息声和低低的笑声从南边传来。这声音中带着复杂的甜蜜,让他心中充满悲凉的渴望。
“他们又开始了。”他暗暗叹了口气,“我发誓,我肯定没听到过这种声音。”
海上湿润的空气让两人的汗水都粘在了身上。吉莉安轻轻地舔去了嘴唇上方那像髭须一样的盐分,汤姆则用同样的方式将她胸口那些闪亮的东西抹去。他湿润的嘴唇离开时,她的乳晕和乳头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他脑后鬈曲的长发,他头顶的头发已经略微开始脱落,而触摸这里并不会损害他的自尊。作为回应,汤姆轻轻地啮着她的身体,一阵战栗从小腿传到大腿,直通向下体。
吉莉安用脚后跟钩住他的膝盖,将盆骨紧贴上他的髋部。汤姆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发出了轻柔的呼吸声。
“我还以为刚刚就已经要结束了呢。”他用带着点嘶哑的嗓音低声说,假装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我做过线的时候你应该警告我一下才是,别让我做出力不能及的承诺。”他举起吉莉安的手,从手心一路吻上手腕内侧。
吉莉安用手指轻扫着他的脸颊,如一枚轻羽拂过下颌,划过喉头,抚过锁骨。她轻轻地拈起汤姆胸前几缕稀疏的毛发,随意摆弄着。
她的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声——不像家养的小猫,而是如同雌性美洲豹的低吟,“你准备好了再来,亲爱的。我可以等着。你虽然是非法批量生产的试管婴儿,但我比你的制造者更了解你。你有着他们无从想象的力量。”
汤姆本来想告诉她,不管有没有人规划过他的基因,他都是来自地球联邦明尼苏达州的麦伊·奥莱和布鲁斯·奥莱的合法儿子……但他注意到她眼中浮动的泪水。虽然话里带着轻佻的调笑,但她却紧紧抓着他胸口的毛发,仰望着他的面孔,眼中涌出泪花,仿佛要将他脸上的每一寸都印进自己脑海中。
汤姆突然感到一阵困惑。这是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想和吉莉安尽量靠近一些。但又如何能比现在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呢?他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她温暖的呼吸充溢着他的鼻腔。他扭过头,隐约觉得自己正让她感到失望。
这时他感觉到了。有什么正轻抚着他脑中那紧闭的沉重思想。力道虽然温柔,但不容拒绝。他意识到自己努力抗争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想。
他们之间争论过谁该去做那件事,他赢了。但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心中一阵酸楚。
他闭上了眼睛。是我让她从身边离开的!我可能再也无法回来,是我亲手将自己心中最深爱的一部分割了出去。
汤姆突然感到自己如此陌生,如此渺小。他仿佛正矗立在危险的地方,只身挡在他所深爱的人和可怕的敌人之间,然而他并不是超级英雄,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以寡敌众的他已经投入了所有的赌注,生死在此一搏。他似乎是只身一人。
他感到吉莉安在抚摸着自己的脸,便睁开了眼睛,将面颊埋在她的手中。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却带着微笑。
“傻孩子,”她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会和你在一起的,而你终将回到我身边。”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
“吉尔,我……”他刚开始说话,嘴就被堵上了。吉莉安将他扑倒在地,饥渴地吻着。她火热而柔软的双唇压在他的唇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右手开始引导他。
在她身上那醉人的甜蜜味道中,汤姆意识到她是对的,她一直都这么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