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冕和光球层(太阳的表面层,发白光)之间的过渡区在日食的时候呈现为一个鲜红的环绕太阳的圆圈,因此得名色球层。如果我们近距离观察色球层,会发现它并非一个均匀的层面,而是一种迅速变化的纤维状结构。有人称之为“燃烧的大草原”。无数转瞬即逝的喷射线,叫作“日芒”,不断地由此冲向几千公里的高空。色球层呈红色,因为氢-阿尔法放射线在这里占据了主导地位。要搞清楚这么一个复杂区域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可说是困难重重。
——哈罗德·齐林[48]
第七节 干涉
玛蒂娜医生离开她的住处,经过服务区的走廊,来到了外星环境区——她认为自己的行动是谨慎,而非鬼祟。粗糙的毛坯墙面上布满管道和通信线路,有的粘着、有的钉着。赫尔墨斯矿石上挂着闪亮的凝露,散发出一种湿漉漉的岩石味道。她的脚步声在前方的金属通道里回荡。
她来到一道压力密闭门前,门顶上有一盏绿灯。这里是通往一个外星人居留区的后门。她按了一下旁边的感应钮,那扇门一下子打开了。
一束绿油油的亮光投射出来——这是人工模拟的几个秒差距[49]的遥远距离之外一颗恒星的光芒。她单手遮住双眼,另一只手从身后的腰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之后,才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她看见墙上挂着挂毯,上面画着空中花园和一座山崖边的外星城市。那城市紧挨着犬牙参差的峭壁边缘,晶莹闪亮,似乎藏身在一道瀑布后面。玛蒂娜医生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曲调子很高的挽歌,就在她的听觉范围之上一点点的位置。自己喘不过气来就是因为这个,还是她神经过敏了?
巴伯卡从一个软坐垫上起身迎接她。他迈动粗壮的四肢蹒跚前行,那身灰色的皮毛闪闪发亮。玛蒂娜以前还觉得巴伯卡的样子有那么点儿“可爱”,但此刻在他房间里充盈的光化光[50]和一点五倍的重力场作用下,她一点也不这么认为了。皮拉人弯腿站立的姿势力道十足。
外星人的嘴吧嗒了几下。他的声音从脖子上挂着的传译器发出来,平稳而洪亮,不过单词都是一个个蹦出来的:“好。你来了,我很高兴。”
玛蒂娜松了口气。大数据库的负责人听起来声音放松。她微微欠身致意。
“您好,皮拉人巴伯卡。我来问问您对分支数据库还有什么意见。”
巴伯卡露出满嘴钢针一样的利齿,“进来坐。是,你问得好。我有点新情况。不过先过来吃点喝点。”
玛蒂娜走过门口的重力过渡场,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这是一种令人心慌的经历。进到房间里,她感觉自己一下子重了几十斤。
“不必了,谢谢。我刚刚吃过饭,我坐着就行了。”她选了一把适合人坐的椅子,小心地坐下。这身上突然增加的几十斤重量可不是闹着玩的!
皮拉人从她面前爬回自己的坐垫,他那熊一般的头颅低着,比自己的脚面高不了多少,两只黑黑的小眼睛盯着玛蒂娜。
“拉巴斯用微波——激射器给我传来了回复。他们没提到太阳幽灵。什么也没说。这简直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分支数据库太小了。它很小,就像我说过的,一个小分支。但有些人——类官——僚,就是要利用这种信息的匮乏。”
玛蒂娜耸耸肩,“我不关心这个。这只能说明在数据库项目上的投入实在太小了。要是有个大一点儿的数据库,就像我的团队一直在呼吁的那样,我们肯定能查到些结果。”
“我通过定期通信向皮——拉发出了数——据请求。那里的主数据库肯定能查到结果!”
“挺好,”玛蒂娜点点头,“不过,我担心的是德韦恩在您的数据回来之前就会有所行动。他有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幻想着怎么才能跟太阳幽灵们进行通信。我担心他笨手笨脚的行动会大大冒犯太阳上那些能够感应心灵的生灵,到时候就算查遍整个大数据库,也找不到弥补的办法了。地球和它最近的邻居搞好关系,这可是头等大事!”
巴伯卡微微抬起头,粗短的前肢放在脑后,“你正在努——力,替开——普勒博士治病?”
“当然。”她生硬地回答道,“实际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逃过这次缓刑审查的。德韦恩的脑子一片混乱,尽管我承认他的缓刑审查得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他在地球上做了一次快速测试。”
“我想,现在我已经让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但是为了找到他的问题究竟在哪儿,我还是伤透了脑筋。他的躁狂抑郁症时常发作,与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怒视癫狂’相似。那时,整个社会几乎都被环境噪音对心理造成的影响所摧毁。那种影响达到极致的时候,曾经差点儿毁掉了工业文明,最终也导致社会进入一个压抑期,今天的人们委婉地把那叫作‘官僚制时期’。”
“嗯。我读到过那段你们人——类打——算自我毁——灭的历史。我觉得,那——之后的一段时期,也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倒是天下太平。但那不是我操心的事。你们很幸——运,因为即便是自我毁——灭,你们也做得——不——太好。”
“不过我们别扯远了。开——普勒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问题的时候,皮拉人并没有提高声调,但他的鼻拱做出了一个动作——皱起一圈肉褶,就像撅着嘴唇一样——表明他在问问题,不,在要求回答。这令玛蒂娜医生后脊一凉。
他真是太傲慢了,她心想。人们都觉得这不过是个人的怪癖。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在地球上的存在,代表着一种威胁吗?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头拟人化的小熊,甚至挺可爱!难道只有我的老板和他那些邦联议会的朋友才能看出这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魔鬼吗?
而且不知怎么,得由我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这个魔鬼,同时还得让德韦恩闭上他的臭嘴,再努力去寻找一个明智的办法来和太阳幽灵接触!伊芙尼[51],帮帮你的姐妹!
巴伯卡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呃……我确信德韦恩已经下定决心不借助外星人的能量来解开太阳幽灵的秘密。他的手下有些人思想非常激进。我倒不能说他们就是‘皮族’,但他们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劲儿。”
“你能阻止他鲁莽——行事吗?”巴伯卡说道,“他已经给项目带来一些不——确定因——素了。”
“比如请来斐金和他的朋友德姆瓦?他们看起来构不成威胁。德姆瓦与海豚打交道的经验让他有些用处,而斐金则善于打点外星各种族。重要的是,德韦恩可以找人倾诉他的痴心妄想了。我会跟德姆瓦谈谈,让他表现得更热情一点。”
巴伯卡四肢一撑,挺身坐起。他换了个姿势坐定,直直地盯着玛蒂娜的眼睛。
“我不关心他们。斐——金是个消——极的浪漫——主义者,德姆——瓦则像个傻子;斐——金的朋友都是那样。”
“我更担心的是那两个已经给基地带来麻——烦的家伙。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到了才发现,飞船上有一只黑猩猩船员。他和那个记——者,打从我们着陆以来就一直在惹麻烦。那个记——者,基地成员都瞧不起他,可他制造了很多噪音。而那只猩猩,一直缠着库——拉……试图劝说他争取‘解放’,所以……”
“库拉已经开始不听话了吗?我以为他的庇护契约规定……”
巴伯卡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露出利齿,口中嘶的一声:
“别打断我说话,人类!”巴伯卡的原声第一次在玛蒂娜的耳边响起,那是一种很尖厉的吱吱叫声,盖过了传译器里的咆哮,震耳欲聋。
玛蒂娜吓呆了,一动不敢动。
巴伯卡紧张的姿态开始慢慢缓和下来。一分钟之内,他浑身竖起的硬毛就差不多又恢复了平顺。
“抱——歉,人类——玛——蒂娜。我不应该为这么一点小小的过失就怒发——冲冠,你们毕竟还只是一个幼——稚的种族。”
玛蒂娜喘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巴伯卡又坐下了,“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不,库——拉没有乱来。他当然明白,按照契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种族都要尊我的种族为庇护者。”
“不过,糟糕的是,这个黑猩猩杰——弗里博——士的确是在不负——责任地推销他这个族权神话。你们人类应该学会管好自己的宠物,因为他们能被称作受庇护的智慧种族,完全是出于我们这些古老文明的优雅风度。”
“想想看,如果他们不再是智慧种族,你们会怎么样,人类?”
巴伯卡龇了一下白森森的牙,然后一下子闭上了嘴。
玛蒂娜感到喉咙很干。她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对于您可能遭受的任何冒犯,我感到十分抱歉,皮拉人巴伯卡。我会转告德韦恩,也许他可以叫杰弗里别再纠缠了。”
“那个记——者呢?”
“是的,我也会跟皮埃尔谈谈。我相信他的本意绝非是要冒犯您。他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那就好。”巴伯卡的传译器轻柔地说道。他矮壮的身体再次慵懒地坐了下来。
“我们有伟大的共——同目标,你跟我。我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但你记住:我们的做事方法并不一样。请你尽力而为,否则我就不得不试试——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一石二鸟之计了。”
玛蒂娜无力地再次点了点头。
第八节 倒影
雅各布任凭思绪驰骋,那边拉洛克正开始一番长篇大论。至少,现在这家伙对打动斐金更感兴趣,而不再想赢得雅各布的欣赏。雅各布很同情斐金,因为他不得不听拉洛克说话。不知他和自己是不是一样的感受,雅各布心想,继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罪过。
三个人开着一辆小车穿越隧道,车颠簸得厉害。斐金的两只根足紧紧抓住车厢底部几厘米高处的一根低栏。两个人类则紧握车厢上部的一圈环形围栏。
车子在前行,雅各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拉洛克还在讲他打从登上“布拉德伯里号”就一直在说的那个话题:地球那迷失的庇护主……那些神话人物,几千年前就开始对人类进行提升,随后半途而废……原来跟太阳有点关系。拉洛克认为太阳幽灵可能就是他说的那个人类庇护主种族。
“然后你可以想象地球上的宗教。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把太阳当成圣物!这是贯穿所有文明的同一根线!”
拉洛克的手臂张开,仿佛要划出他的思想疆域。
“这个理论太符合逻辑了,”他说道,“它还能解释为什么大数据库很难找到我们的先祖。太阳上的种族显然以前曾经为地球人所知……这正是这次‘研究’的荒谬之处。不过,他们实在是太罕见了,还没人想到要把这种相关性写进大数据库,好一下子揭开两个谜题!”
郁闷,他这该死的理论还真是难以辩驳。雅各布暗自叹息。当然地球上很多早期文明都曾经有过太阳崇拜,因为太阳显而易见是热与光的来源,也是生命之源,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宇宙间每一个原始文明,按说都会发现自己的恒星具有赋予生命的能力,进而对其产生崇拜。
而这便是问题所在。在整个星系中,没有几个“原始文明”有人类这样的经历;他们大多是些动物或野蛮的狩猎-采集(或类似模式)种群,然后就一下子被提升为智慧种族。几乎找不到类似人类这样的“半成品”——这个种族显然是被自己的庇护主抛弃了,还没来得及学习新的智慧。
在这样一种特殊情况下,人类那初具潜能的大脑只得因地制宜、自由发展。他们发明了一堆奇特而拙劣滑稽的科学仿制品——古怪的因果定律,还有迷信和神话。没有庇护主施以援手,这种被遗弃的“狼崽子”种族鲜有能长久的。人类现在“声名远播”,多少也是因为这个种族竟然延续下来了。
正是由于缺少其他可资对比的物种,使得各种论断都很容易构建,却很难被辩驳。既然在拉巴斯的小分支数据库中,除了人类之外并无其他整个种族都沉迷于太阳崇拜的情况,拉洛克就可以说这个人类特有的传统正昭示了那场半途而废的提升的秘密。
雅各布又听拉洛克说了一会儿,怕漏过什么新内容。不过很大程度上,他的思绪都在漫无目的地飘浮着。
登上水星之后已过了漫长的两天。开始他们待在基地里的重力调适区,然后是正常水星重力区,那里的引力小得多。雅各布已经努力地适应了这种转变。他还被领着见了很多基地工作人员,多数人的名字他转头就忘了。然后,开普勒安排人带他找到了自己的住处。
赫尔墨斯基地的首席医师原来是位海豚提升的热心粉丝。他很愿意帮雅各布检查开普勒的药,结果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种,感到十分奇怪。事后他专门为雅各布举办了一个宴会,席间几乎所有的医学人员都跑来问他关于玛卡凯的事情。好在那是在祝酒词之间的空隙时间发生的,因此倒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
车子停了下来,雅各布的思绪一顿。车门滑开,外面就是那个巨大的地下洞穴。那艘探日飞船就停放在这里接受维护。接下来的一瞬间,空间突然扭曲变形了,更糟糕的是,每个人都变成了两个!
地下洞穴对面的墙体仿佛拱了出来,变成一个圆球矗立在前方几米处,正对着他们。最近的球体顶点处,站着一个坎顿人,有两米半高,旁边还有一个矮小的红脸地球人,而另一个体型结实、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正以一种傻乎乎的表情盯着他们看。
雅各布猛然意识到他看到的正是探日飞船的船身外壳,这可谓是太阳系里最完美的镜面了。他对面那个带着明显宿醉、一脸惊讶的男人,正是他自己的倒影。
这艘长达二十米的球形飞船船体镜面如此光滑,一时很难看出它的整体形状。只有借助边缘轮廓突然的变化,以及船体表面反射的物体倒影弯弯曲曲的走向,雅各布才能看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真漂亮,”拉洛克不得不承认,“你这华丽可爱的迷途小水晶。”他举起手中的微型摄像机,从左往右扫录着。
“令人震撼。”斐金也说道。
是啊,雅各布想,而且大得像幢房子。
尽管飞船很大,然而,跟这个巨大的地洞比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粗糙的岩石洞顶在上方高高拱起,在一片冷凝雾气中若隐若现;他们身处的空间虽不宽,向右也延伸了至少一公里。
他们登上一座升降平台,向上升到跟飞船的中纬线同一高度处,正位于飞船库的工作楼层之上。下面站着一小群人,在这银色大球的映衬下显得矮小了许多。
左边两百米处立着两扇巨大的真空密闭门,起码一百五十米宽。雅各布猜想这外面就是空气隔绝隧道,通往水星那可怕的表面。“布拉德伯里号”那样体积巨大的星际飞船,就得停在外面的自然洞穴中了。
升降台有一架舷梯可以下到工作层。开普勒正在那儿跟三个穿着工作服的人说话。库拉在不远处站着。他的身边是一位穿着考究的黑猩猩,戴着一副惹眼的单片眼镜,站在一把椅子上,好跟库拉的视线平齐。
那黑猩猩屈着膝盖,跳上跳下,还猛敲着胸口的一件仪器,弄得椅子不住颤抖。普灵外交官注视着黑猩猩,脸上的表情是雅各布认识的那种友好的敬意。但库拉的姿势有点令他惊讶——库拉懒洋洋地对着那位黑猩猩,雅各布可从未见过库拉这样子跟人类、坎顿人或是辛西亚人讲话,更不用说跟他的庇护主皮拉人了。
开普勒先向斐金问好,然后转向雅各布。
“很高兴您过来了,德姆瓦先生。”开普勒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让雅各布有点意外。接着,他又把那位黑猩猩叫到身边介绍说:
“这位是杰弗里博士,他的同类里的首位全职空间研究员,也是一位少有的干活好手。我们马上要参观的就是他的飞船。”
杰弗里的脸上挂着新生黑猩猩特有的古怪、迷乱的微笑。两个世纪以来,基因工程已经按照人类的样子改造了星猩猩的颅骨和骨盆结构,因为外观复制其实是最容易的。杰弗里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皮肤棕色,有着一双长长的手臂和一对大龅牙的矮个子男人。
当雅各布跟杰弗里握手的时候,另一个基因工程的特征表露无遗:黑猩猩那根完完全全的对生拇指[52]摸起来很硬,似乎是为了提醒雅各布它的存在,而这正是人类手掌的标志性结构。
在类似巴伯卡佩戴传译器的地方,杰弗里也戴着一件仪器,左右两边是黑色的水平按键,中间是一个空白屏幕,大约20厘米长、10厘米宽。
新生黑猩猩鞠躬致意,他的手指在那些按键上移动,中间的屏幕上闪出了清晰的字母:
很高兴见到您。开普勒博士告诉我您是好人这边的。
雅各布笑了,“啊,多谢多谢,杰夫[53]。我会努力做一个好人,虽然我还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杰弗里发出黑猩猩常有的尖声大笑。然后,雅各布头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句话听起来倒不如说是一声呱呱叫,不过雅各布还是很惊讶。对这一代新生黑猩猩而言,开口说话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可杰夫的吐字却十分清晰。
“一会儿我们参观完了,杰弗里博士就要驾驶这艘最新式的探日飞船出发,去进行一次潜日飞行,”开普勒说道,“就等德席尔瓦指挥官回来了,他正在另一艘飞船上指挥勘察行动。”
“很遗憾我们乘坐‘布拉德伯里号’到达基地的时候,指挥官却不在。而且看起来我们一会儿做任务简报的时候,杰夫也不能陪着我们了。不过,到明天中午我们快结束的时候,应该就可以收到他的第一份报告了,这倒会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开普勒接着转身面向飞船,“我有谁忘了介绍的吗?杰夫,我知道你已经见过坎顿人斐金了。皮拉人巴伯卡看来是回绝了我们的邀请。你见过拉洛克先生了吗?”
黑猩猩的嘴唇一撇,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鼻子嗤了声,转过身看自己在飞船上的倒影去了。
拉洛克涨红了脸,尴尬地瞪着眼睛。
雅各布忍俊不禁。怪不得新生黑猩猩有个绰号叫“火药桶”。总算有人比拉洛克还不好惹了!昨晚这两位在餐厅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据说更加经典,可惜雅各布没在现场。
库拉那长着六根指头的细手搭上杰弗里的袖子,“好了,杰弗里朋友。我们让德姆瓦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看看你的飞船吧。”黑猩猩闷闷不乐地瞥了一眼拉洛克,然后把脸转向库拉和雅各布,展颜一笑。他一手拉着雅各布,一手挽着库拉,领着他们向飞船登机口走去。
几个人登上另一架舷梯顶部,顺着一道短船桥跨过一个缺口,来到了球形船体内部。雅各布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里面的黑暗。他看到这里是一层宽大的舱板,从飞船的一头直延伸到另一头。
这层舱板就像是一个由黑色弹性材料制成的大圆盘,悬浮在飞船中纬线上。平坦的舱板表面散布着五六个加速座椅,沿着圆周均匀排列在与舱板等高的水平面上,有的座椅上还配有简单的仪器面板,舱板正中是一个直径七米的穹顶形建筑。
开普勒在一座控制台旁边跪下身子,按下一个开关。飞船的墙体一下子变成了半透明。外面巨洞里的朦胧灯光从四面透进来,照亮了飞船内部。开普勒解释说这里的室内照明被控制在最低点,是为了防止飞船壳体内层表面的反射光干扰仪器和船员们。
在近乎完美的外壳之下,探日飞船内部就像是一个实心的土星模型。那层宽平的舱板就是“光环”,把这颗小“土星”从中间分成两个半球。雅各布现在看到的是上半球,这里散布着一些舱门和小房间。他读过资料,知道中间的球形建筑里面就是飞船的整个运转装置,包括时间流控制器、重力发生器和冷冻激光器。
雅各布走到舱板边缘,发现舱板是靠力场悬浮着,距离船体外壳大约四五英尺。弧形的船壳高悬在头顶上方,不知怎么却看不出明暗之分。
这时有人喊雅各布的名字,他转过身来。中央的穹顶室一侧有一扇门,参观团就站在那里。开普勒正招手让他过去。
“我们要去看看放设备的那半球了。大家管它叫‘翻面’。你得慢点儿,这里有个重力环,小心别吓一跳。”
雅各布站在门边,想让斐金先过去,但那外星人示意自己还是不下去了。一个七英尺高的坎顿人,要挤进一扇七英尺高的舱门,恐怕不会是太舒服的体验。雅各布于是跟在开普勒的后面钻了进去。
还得小心翼翼地前进!开普勒在他前方,正沿着眼前的一条陡路向上走着,仿佛正在登上舱壁夹层里藏着的一座山。看他身体倾斜的角度,简直就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来一样。这样都能保持平衡,雅各布不晓得这位科学家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开普勒继续向上前行,经过了椭圆形的通道,消失在上方。
雅各布双手扶着两侧舱壁,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他没有失去平衡的感觉。于是他把另一只脚也向前迈了一步。还是完全直立着。再走一步,他回头看了看。
刚才进来的舱门口看上去向后倒下去了。显然,穹顶室内有一个密度很大的人工重力场。这个力场十分自然完整,欺骗了他的内耳平衡器官。舱内一个工人看着他的样子笑了。
雅各布咬咬牙,沿着弧形的通道继续前行,努力不去想自己正在慢慢地倒立过来。他观察着墙体舱门上印着的指示标识和脚下的路面。快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扇舱门,上面写着:时间压缩舱。
弧形路的尽头是一个缓坡。雅各布来到门口往外一看,感觉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尽管他事先知道会这样,但还是咕哝了一声。
“哦,不!”他双手捂住眼睛。
他脑袋上方几米处,机库的地面向四面伸展开去。人们在飞船支架周围走来走去,就像是飞翔在天花板上。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走出去到了开普勒那里。开普勒正在舱板边缘,仔细端详着一台精密机器的内部结构。他抬起头笑了笑。
“我只是在行使老板的职权,管管闲事。飞船当然早就被仔细检查过了,但我还是想再看看。”他深情地拍了拍那台机器。
开普勒领着雅各布来到舱板边上,那里头下脚上的感觉更加明显。雾蒙蒙的巨洞顶部现在看起来就在他们脚下很远的地方。
“我们用几台多极偏振摄像机第一次捕捉到了相干光[54]的魅影,这就是其中一台。”开普勒指着一台机器说道。它旁边还有几台相同的设备,沿着边沿均匀摆放。“我们能够把幽灵影像从色球层杂乱的光谱中分离出来,是因为不论极化面如何偏移,我们都可以跟踪它,并且证明光的相干性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保持稳定。”
“怎么所有的摄像机都放在这下面?我在上面没看到一台。”
“因为我们发现同一机组的观察员和机器会相互影响。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所以这些设备都被放在这下半球,我们的工作人员则在上半球工作。”
“你看,这样我们就可以让二者一起工作,只要调整飞船的方向,把舱板的边缘朝向我们要观察的对象就行了。这看来是一个很棒的折中办法;反正重力不是问题,我们的身体能以任何角度站立。有生命的观察者也好,没生命的观察仪器也好,我们都能让他们在同等条件下工作,日后就可以对二者的观察结果进行比较分析。”
雅各布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飞船翻转成某种角度,在太阳大气层中颠簸,而里面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却泰然自若。
“这种安排最近出了点问题,”开普勒接着说,“杰夫即将接手这艘更新更小的飞船,我们对它做了些改进,希望很快就……啊!有客人来了……”
库拉和杰弗里出现在门口,黑猩猩半猴半人的脸上满是轻蔑的表情。
他在胸口的显示器上打出一行字:
拉拉烦人。恶心地登船了。娘娘腔的混蛋。
库拉轻声地对黑猩猩说着什么,雅各布使劲才能听到:“说句不该说的,杰夫朋友,拉洛克先生可是人类。”
杰弗里更生气了,打字的拼写错误也开始多起来。他说他已经尽了新生黑猩猩的本分,但今天他再也不想讨好任何人类,尤其是一个对黑猩猩种族的提升毫无贡献的人。
“你非得听巴伯卡的废话吗,就因为几十万年以前他的祖先给了你的祖先一点儿帮助?”杰夫对库拉说。
普灵人的眼睛一亮,两片厚嘴唇中一道白光闪过,“请你别再这么说了,杰夫朋友,我完全明白你的意师(思),但巴伯卡是我的庇护主。人类已经将自由赋予你的种族。我的种族却必须继续服务。世事就是如此。”
杰弗里嗤之以鼻,“那可未必。”
开普勒把杰弗里拉到一边,让库拉陪着雅各布四处转转。库拉领着雅各布来到半球的另一端,参观一台机器。正是这台设备使得探日飞船可以像一个深海探测球那样在太阳大气中的半液态等离子流里潜行。他打开几个面板,给雅各布看里面的全息存储器。
静滞场发生器可以控制通过飞船船体的时空流,从而使得太阳色球层剧烈的颠簸对船内的人来说就像是轻微的晃动。对这台发生器的物理原理地球科学家仍然是一知半解,尽管政府要求它一定要由人类自己制造。
说到这种大数据库给地球带来的新技术,库拉的眼睛闪着光,声音里透着自豪。
控制着发生器的逻辑电路区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杂乱的玻璃纤维。库拉解释说那些玻璃棒和纤维里存储的光信息密度远超了地球科技,反应速度也更快。最近的那根玻璃棒中上下振荡着蓝色的干涉波形,其实是在飞速传送数据包。雅各布觉得这机器仿佛是有生命的,激光信息流会随着库拉的触碰进进出出,而他们俩正凝视着的原始脉冲信息就是这机器的血液。
尽管库拉肯定见过这台计算机内核不知道几百次了,他看起来还是跟雅各布一样着迷,凝神沉思,明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库拉盖上了机器外壳。雅各布发现外星人看上去有点疲倦。一定是工作得太辛苦了,他想。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慢慢走回穹顶室内,去找杰弗里和开普勒。
黑猩猩和他的老板正在讨论某台摄像机的细微调校,雅各布好奇地听着,却理解不了多少。
杰弗里随后离开了,下到机库底层去安排工作,不一会儿库拉也跟着去了。剩下的两个人待了一会儿,聊了聊那些机器设备,然后开普勒提议雅各布走在前面,他们沿着弧形通道原路返回上半球。
快走到一半的时候,雅各布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怒吼。他努力排除视觉带给他的弯曲重力环假象,加快了步伐。可是这通道还真不能走得太快,他头一次感觉到这复杂的力场正在从各个方向拖曳他,令人晕头转向。
在弧形通道的顶点,雅各布的脚碰到了地上一块松动的门板,旁边还散落着几颗螺栓。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但这一路上那令人不知所措的方位感还是让他走得踉踉跄跄。等他终于来到通往上层的舱门处、正在谢天谢地时,开普勒已经赶上他了。
那喊声是从飞船外传进来的。
在舷梯底部,斐金正激动地挥舞着他的枝杈。几个基地工作人员正跑向拉洛克和杰弗里,那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拉洛克的脸憋成了酱紫色,大口喘着气,身体不住扭动,拼命想把杰弗里的双手从自己脑袋上掰下来。他握紧拳头向外击打,但徒劳无功。黑猩猩不住尖啸着,露出满口牙齿,使劲儿把拉洛克的脑袋往自己身前按。两个人都顾不上身边聚集起来的人群,根本不理会别人试图把他们俩分开的努力。
雅各布赶紧下到地面,看到拉洛克正抽出一只手,去够自己腰带上拴着的相机。
雅各布猛地一把推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接着又干净利落地一掌掴落拉洛克手里的相机,同时另一只手下探揪住了黑猩猩脑后的皮毛。他用尽全力猛地向后一甩,把杰弗里抛向开普勒和库拉,两人赶紧伸臂接住。
杰弗里还在挣扎。他有力的长臂阻挡着开普勒和库拉的抓握,同时猛地转过头来,冲着雅各布狂啸。
雅各布这时觉得脑后生风。他转过身子,一掌击在拉洛克的胸口——那家伙正向他冲过来。拉洛克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哎呀”一声跌坐在地。
拉洛克又要去抓腰带上的相机,雅各布一伸手抢了过来。拴相机的绳子啪的一声被扯断了。那家伙挣扎着要站起来,雅各布又一把将他拽倒了。
雅各布举起双手。
“都住手!”他喊道。他站在拉洛克和杰弗里中间,挡开两人。拉洛克揉着自己的手,任凭旁人按住他的肩膀,怒目而视。
杰弗里还在使劲儿想挣脱。库拉和开普勒紧紧抓住他。斐金在后面无助地叹着气。
雅各布双手捧住黑猩猩的脸。杰弗里冲着他咆哮一声。
“黑猩猩杰弗里,听我说!我是雅各布·德姆瓦。我是一个人类,我还是提升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行为非常不得体……你就像头野兽!”
杰弗里的头猛地一颤,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他茫然地看了雅各布一眼,脸上怒吼的神态一下子凝固住,然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黯淡下来,无力地瘫倒在库拉和开普勒的身边。
雅各布一手搭在黑猩猩毛茸茸的头上,另一只手帮他向后抚平蓬乱的毛发。杰弗里的身体一阵颤抖。
“现在放松下来,”雅各布温和地说道,“控制一下自己。你好好跟我们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都听着。”
杰弗里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到胸前的打字板,缓慢地按着键,半天才敲出三个字:对不起。然后,他抬头看着雅各布,脸上满是歉意。
“没关系,”雅各布说,“只有真汉子才会勇于承认错误。”
杰弗里伸直身体,努力做出冷静的姿态,向开普勒和库拉点了点头。于是两人放开了他,雅各布也向后退了一步。
雅各布回想起自己过去在提升项目中跟海豚和黑猩猩相处融洽的情形,不禁觉得自己这样摆出一副庇护主的架势训斥杰弗里多少有些惭愧。利用庇护主地位来压制这位黑猩猩科学家,不啻是一次赌博,但却成功了。从早先杰弗里的言谈中,雅各布可以猜到他的内心其实对庇护主的尊严十分在意,但这份尊重只保留给某些人,对其他人就没这么客气了。雅各布虽然很庆幸自己能够获得这份尊重,心里却并不十分得意。
开普勒看到杰弗里冷静下来,便开始发话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瞪着拉洛克喊道。
“那牲口攻击我!”拉洛克嚷着,“我好不容易克服恐惧从那个破地方出来,正跟尊贵的斐金说着话,这野兽就像一只老虎扑了过来,我只好还手,不然就被他弄死了!”
撒谎。他在搞破坏。我发现时间压缩舱的门板松了。斐金告诉我这个贼人在里面待过,他听到我们来了才刚刚出来。
“我为失礼的话道歉,”斐金哨子般的声音响起,“我可没说过那个侮辱性的词:‘贼人’。我只是回答问题,陈述一个事实……”
“他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杰弗里大声打断斐金的话,脸部因为高声说话的努力而扭曲了。
可怜的斐金,雅各布心想。
“我都跟你说过了,”拉洛克也喊起来,“那个疯狂的地方让我害怕!我一直在努力想抓紧地板!听着,你这个小猴子,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还是留着给你树上的伙伴们吧!”
黑猩猩长啸一声,库拉和开普勒赶紧上前拉住他。雅各布走到斐金身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坎顿人没理会那边的喧嚣,轻声对他说:“雅各布朋友,看起来,你们的庇护主——不管他们是谁——一定非常特别。”
雅各布木然地点了点头。
第九节 想起了大海鸟[55]
雅各布观察着舷梯上面的那几个人。库拉和杰弗里正分别用各自的方式,诚挚地跟斐金谈话。旁边聚着一小群基地工作人员——或许是为了逃避拉洛克没完没了的问题。
上次口角之后,拉洛克踏遍了巨洞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有人在工作,他就上前连珠炮似的提问;如果有人在休息,他就去抱怨。有一阵子,他因为相机被没收而怒气冲天,不过,慢慢地就衰落成一种雅各布称之为短暂中风的状态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走拉洛克的相机。”雅各布一边对开普勒说,一边把相机从口袋里拿出来。这薄薄的黑色摄录机上有一堆小旋钮和附件,一看就是件完美的记者装备,小巧灵活,而且显然价格不菲。
他把相机递给开普勒,“可能当时我怕他是想拿这个当武器。”
开普勒把相机揣进口袋,“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查清楚,为了以防万一。另外,我要谢谢你处理这件事的方式。”雅各布耸耸肩,“别放在心上。我很抱歉,插手你管辖的事情。”
开普勒大笑起来,“道什么歉啊,幸亏你出手了!我那会儿可是完全束手无策了!”雅各布笑了,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现在你要去做什么?”他问道。
“啊,我准备去看看杰夫的时间压缩系统,当然我只是想确保没出岔子,可不是觉得那儿有什么问题。就算拉洛克真在那机器旁边探东探西,他还能怎么样呢?设备调试都需要特殊工具,他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们经过那儿的重力环时,面板的确是开着的。”
“是的,但也许拉洛克只是好奇而已。其实,我还在想没准儿是杰夫自己打开了门板,好找个借口揍那家伙一顿呢!”
科学家说完笑了起来,“别那么一副惊讶的样子。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你也知道,就算是最高级的黑猩猩也没个常性,这会儿是个老实巴交的优等生,过一会儿就变成顽劣无比的捣蛋鬼了。”
雅各布知道这倒是真话。但他还是奇怪为什么开普勒对拉洛克的态度如此宽容,毫无疑问这位科学家也瞧不起那家伙。难道他就这么迫切地要跟媒体搞好关系?
开普勒再次表达了谢意,然后离开了,他在返回探日飞船入口的路上叫上了库拉和杰弗里。雅各布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一只货箱上坐了下来。
他从上衣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
今天早些时候,“布拉德伯里号”的乘员们大多收到了地球发来的微波激射电报。巴伯卡去取电报时,雅各布看到皮拉人和米莉[56]·玛蒂娜之间那鬼鬼祟祟的眼神交流,忍不住想笑。
早上吃饭的时候,玛蒂娜特意坐在巴伯卡和拉洛克之间,仿佛要在地球人令人尴尬的外星崇拜症和大数据库主管那冷淡的猜疑之间居中调停。她显得十分热心,想消除两人的隔阂。但电报来的时候,她却和巴伯卡匆匆上楼了,拉洛克只好独自离开。
这对这位记者的情绪似乎没什么影响。
雅各布已经吃完了饭,本打算去医学实验室看看,这会儿他改变了主意,也去取回了自己的电报。回到房间后,他把收到的那些有关大数据库的材料都堆在了桌子上,足有一英尺高,然后坐下来,一头扎进书堆里,进入了“迷读”状态。
迷读是一种在很短的时间里吸取很多信息的技术——雅各布过去也常常使用它,唯一的缺点是迷读时大脑的其他重要功能就会暂时丧失。因此,信息可以被大脑存储起来,但这些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通常还需要再次消化,才能被真正理解。
不一会儿,他结束了迷读状态,所有的材料都翻过了。他很确定自己已经通读了一遍。刚刚吸收的数据都挤在意识的边缘蠢蠢欲动,更有些游离的信息元已经不请自来,任性地跳进了意识深处,只是还未连成一片。这些迷读下来的东西,他还得花上至少一周的时间来消化吸收,这期间他的脑子一直会处在某种恍惚之中。要是不想让这种恍惚状态持续太久,最好趁现在就开始把这些材料再过一遍。
于是,就在这停放探日飞船的巨洞里,雅各布坐在一只塑料货箱上,随手翻阅着他订购的材料,脑中开始梳理这些已经第二次见面的信息。
……基萨种族刚刚结束对索罗人的服务契约,获得了自由。他们发现了皮拉行星,就在最近格莱蒂克文明开始向该行星所处象限移民后不久。有迹象显示,这颗行星在大约两亿年前曾由另一个业已消失的种族所占据。随后,在格莱蒂克文献中就多了这么一条记载:皮拉星球曾经是梅林种族的居住地,持续时间大约六十万年(查看列表,梅林人已灭绝)。
皮拉行星已经不必要地闲置了太久,于是基萨人对其进行了勘探,并顺理成章地将其注册为C级殖民地(占据时间:临时,不超过三百万年;对当前生物圈可造成的影响级别:最小)。
基萨人还在皮拉星球上发现了一个未开化种族,就以行星的名字将其命名为皮拉人……
雅各布想象了一下皮拉种族在基萨人到来之前未被提升的样子。一定是原始的狩猎-采集群落。如果基萨人没去皮拉星球,经历了这几十万年,他们是否还会停留在那个阶段?也许就算没有庇护主的影响,他们也会自行进化成另一种智慧文明,就像某些地球人类学者相信的那样?
那条关于已灭绝的“梅林人”的神秘参考条目,正彰显了古老的格莱蒂克文明覆盖的时间跨度和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大数据库。两亿年!在那么遥远的年代,皮拉行星上就已经有了能够进行星际飞行的种族,他们在那里居住了六百个世纪之久,而那时巴伯卡的祖先们还只是卑微的穴居动物。
推想起来,梅林人应该已在格莱蒂克社会里占有一席之地,并且拥有自己的分支数据库。他们对自己的庇护种族保持应有的尊重(尽管也许只是嘴上说说),那个种族远在梅林人殖民皮拉星球之前很久就提升了梅林人。当然,梅林人或许也相应地提升了在皮拉星球上发现的某些有潜质的种族……算起来,那些种族还应该是巴伯卡的种族的近亲……只不过现在可能也已经灭绝了。
想到这里,雅各布突然理解了格莱蒂克文明古怪的居留迁徙法律。根据这些规定,每个种族都要把自己的行星当作临时住所,只是替未来的种族代为管理的,尽管这未来的种族目前可能还很卑微愚钝。可想而知,很多格莱蒂克人对人类在地球上的行径深为不满。本来,移民公会是十分刻板守旧的,并且热衷于环保。正是靠了泰姆布立米人和其他友好种族的影响力,人类才得到公会的批准,获得了自己的三个西格努斯殖民地。在这件事上,人类是幸运的,因为“维萨留斯号”给他们带回了足够的警告,他们这才能够销毁自己在地球上的罪证!算上雅各布,总共只有不到十万人知道地球上还曾经生活过类似海牛、大地懒和红毛猩猩这样的动物。
一想到这些人类的牺牲品本来有朝一日或许都能变成智慧种族,雅各布就感到十分遗憾,但同时也十分庆幸:他想到了玛卡凯,想到了鲸类,还想到了他们也曾经命悬一线。
他重新拿起手里的资料浏览起来。另几页材料跃入眼帘,是关于库拉的种族的。
……被皮拉人远征团殖民。(皮拉人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庇护主基萨人,他们向索罗人上诉,要求对基萨人发动一场圣战,由此摆脱了跟基萨庇护主的契约。)在获得居留许可之后,皮拉人开始着手对普灵星球的占领,他们对合约上的“最小影响”条款并没有敷衍了事。皮拉人在普灵星球落脚以后,移民公会的观察员们注意到,他们对本土有智慧潜力的物种保护得比平均水平要好。就算殖民地的建立使得一些种族濒临灭绝,那也只是普灵种族基因上的祖先而已。普灵,这个由其起源的星球得名的种族,得到了应有的保护……
雅各布注意到了皮拉圣战这个事件,他在脑中做了一个记号,准备回头就此了解更多信息。皮拉人是格莱蒂克政坛有攻击性的保守派。“圣战”则被认为是强制星系中各种族遵守传统的最后手段。公会为传统服务,但却把施行强制的权力赋予最大多数者,或者说,最强大者。
雅各布相信,大数据库中肯定充斥着各种合法的圣战,其中也一定有令人遗憾的记录:有的种族会利用传统作为借口,发动由权力或仇恨引发的战争。
历史通常是由胜利者写下的。
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皮拉人摆脱了他们跟基萨人的契约的制约。他还想知道基萨人到底长什么样。
雅各布突然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那铃声响彻整个巨洞。接着又响了三次,巨大的声音在石墙间震荡。他站起身来。
眼前所有的工人都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看着那两扇巨门,那后面就是通往水星表面的密封舱和隧道。那两扇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慢慢分开了。一开始,从张开的门缝里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接着,一个明亮的大家伙从门后拱了出来,就像一只不耐烦的小狗正用它的鼻子撞着门,好快点进来。
这又是一艘闪亮的镜面球形飞船,跟他之前参观过的一样,只不过更大一些。它浮在隧道地面之上,轻若无物。只见这飞船在空中轻轻晃动,等大门一打开,立刻闪进了这间巨大的机库,仿佛是被外面的一阵清风吹进来的一样。飞船的表面欢快地跃动着周围的岩壁、设备和人群的倒影。
飞船越来越近,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和噼啪声。工人们聚集在旁边的一个船架附近。
雅各布正看着,库拉和杰弗里从他眼前匆匆跑过,那黑猩猩还冲他咧嘴一笑,挥手示意他也跟上。雅各布回以微笑,跟了上去,同时把手里的材料折叠好放进了口袋。他四下寻找开普勒,哪儿都看不到他,便估计太阳潜入者项目的负责人一定还在杰弗里的飞船上做最后的检视。飞船在船架上方做着各种机动动作,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然后开始慢慢降落。飞船那镜面般的外壳如此闪亮,很难相信那上面闪耀的光不是它自己发出来的。雅各布站到斐金身旁,他们一起站在人群的边缘观看飞船停稳。
“你好像心事重重啊,”斐金哨子般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我想,人们应该不会介意别人探问吧。”
雅各布离斐金很近,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气味,有点像牛至[57]香料。外星人的枝叶正轻轻摇摆。
“我在想这艘飞船刚才在外面的情景,”雅各布回答道,“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在那下面?我——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不必介意,雅各布。我也一样感到敬畏,真搞不懂你们地球人怎么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我正奢望着能有机会也下去一次呢。”
又让我内疚一次,你这个绿杂种,雅各布心想。我还在想办法不参加这种疯狂的潜日飞行,你却在这里胡说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去!
“我不想说你在撒谎,斐金,但是我觉得你有点矫情了吧,你会对这个项目感到惊讶?这种技术以你们格莱蒂克人的标准看来,跟石器时代早期技术差不多。而且,你可别跟我说以前从来没人潜入过一颗恒星!智慧生命在星系里到处分布都差不多十亿年了。每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都早已经被人做过至少一万亿次了!”
雅各布的话音里带着几分苦涩。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的感情竟会如此强烈。
“你说的毫无疑问是真实情况,雅各布朋友。我并没有装模作样地说太阳潜入者计划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它对于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我所接触过的智慧种族都只是远远地研究他们的太阳,然后把结果跟大数据库里的标准进行比较,这样他们就满足了。对我而言,这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探险。”
飞船上一扇方形舱门向下滑落,正慢慢变成一架舷梯,伸向船架边缘。
雅各布蹙起眉头。
“但是载人潜入以前肯定有人进行过!要是人们发现这事可行,他们显然会找个时间去尝试一下!我不相信我们会是第一次这么做的人!”
“这一点当然没什么疑问,”斐金缓慢地说道,“就算别人没有,先祖们肯定也做过了。因为据说他们在离开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过了。但有这么多的事情,被这么多人做过,要想搞清楚谁做过什么相当困难。”
雅各布沉吟不语。
探日飞船的舷梯快要完全放下来了,开普勒微笑着向雅各布和斐金走了过来。
“啊哈!你们在这儿。刺激吧?大家都在这儿了!每次有人从太阳回来都是这个样子,哪怕只是这种短期的侦察潜入!”
“是啊,”雅各布说道,“非常刺激。唔……开普勒博士,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问你点事情。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在拉巴斯的分支数据库里查询过你们发现的太阳幽灵。因为以前一定有人也碰到过类似的现象,我相信那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话没说完,雅各布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开普勒的微笑正渐渐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就把库拉请来的原因,德姆瓦先生。这将检验我们能否很好地把独立研究和来自大数据库的有限帮助结合起来。这项计划在我们建造探日飞船的时候运行良好,我得承认,格莱蒂克人的技术令人震撼,但是在飞船造好之后,大数据库基本就没起什么作用了。”
“这事其实一言难尽。我本来想等你先听完一次完整的简报,明天再谈,但是你知道……”
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人群开始向前涌动。开普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回头再说!”他喊道。
船架顶上有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在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其中一个女人身材瘦高,留着金色的短发,看到开普勒之后就咧嘴一笑。她开始下船,其他几位机组成员也跟着向下走来。
这一定就是雅各布在过去两天里不断听人说起的赫尔墨斯基地指挥官了。昨晚的聚会上,一位物理学家称她为“邦联水星前哨站有史以来最好的指挥官”。另一位年轻医生这时打断了那位“老水星”的话,插进来说指挥官同时还是……“一只狐狸”。雅各布那时估计他是在说指挥官的头脑很聪明;这会儿他看着这位女子(她看起来比小女孩儿大不了多少)轻快地走下舷梯,突然意识到那个称号显然还含有另一层恭维的意思。
人群向两边分开,那女子向太阳潜入项目主管走来,伸出双手。
“他们在那儿待得好好的!”她说道,“我们下到了2号τ点,就在第一活动区,他们就在那儿!我们离其中一个只有不到800米远!杰夫一定没问题的。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大一群食磁生物!”
雅各布觉得她的声音轻柔优美,而且充满自信。不过,她的口音却很难听出来是哪里的,发音老式雅致。
“太好了!太好了!”开普勒连连点头,“羊已经出现了,牧羊人还会远吗?哈!”
他拉着女指挥官的胳膊,转过来引见斐金和雅各布。
“各位,这是海琳·德席尔瓦,水星这里的邦联指挥官,我的大帮手。这个项目多亏了她。海琳,这位先生是雅各布·阿尔瓦雷斯·德姆瓦,我在微波激射电报里和你说过他。这位坎顿人斐金,你当然认识,几个月前你在地球上见过他。我想打那以后你们俩已经通过一些微波激射电报了吧。”
开普勒拍拍年轻的女指挥官的胳膊,“我这就得走了,海琳。有些地球来的公文我还没处理。为了来这儿等你,我已经耽误太久了,所以我还是现在就走吧。你确认一切正常,船员们都休息好了?”
“是的,开普勒博士,一切都很好。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睡了。等杰夫出发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再会面。”
开普勒向雅各布和斐金打了个招呼,又匆匆向拉洛克点点头——那记者正站在一边,距离近得足以偷听到谈话,却又不必上前表示客气。开普勒向电梯方向离去。
海琳·德席尔瓦向斐金鞠躬致意,却显得比任何人的拥抱都要来得热情。再次见到这位外星人,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就是德姆瓦先生了,”她一边跟雅各布握手,一边说道,“坎顿人斐金经常提到你。他说你就是那个英勇无畏的小家伙,为了拯救厄瓜多尔的那座高塔,竟然从那么高跳下去。这故事我可要等到我们的大英雄自己讲给我听!”
雅各布有点畏缩,每当有人提到高塔的事儿他都会这样。他用一声大笑来掩饰。
“相信我,那一跳是误打误撞!其实,我宁可参加一次潜日小旅行,也不愿再那样跳一次了!”
女指挥官笑了,但她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奇怪,毫无疑问,那是一种赞许的表情,雅各布挺喜欢,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嗯……不管怎么说,您这样一位容貌如此年轻的女士叫我‘小家伙’,还是有点别扭。瞧您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却已经身居指挥官要职,一定是能力超强。”
德席尔瓦又大笑起来,“真是嘴甜!你真是太贴心了,先生,不过其实我藏着六十五年的皱纹呢。我曾经是‘女海神号’上的低级指挥官。你可能还记得,我们几年前回来过一次。我现在已经九十岁啦!”
“噢!”
星舰船员是一群非常特殊的人。不管他们的实际年龄是多少,当他们返回地球的时候,都可以挑选自己的工作……当然,如果他们选择继续工作的话。
“嗯,既然如此,我真得对您放尊重一些了,老奶奶。”
德席尔瓦后退了一步,昂首横眉冷对雅各布,“你别太过分啊!的确,我一直在拼命努力,希望在身为一个女人的同时,还能做好一个指挥官,希望由一个‘红颜祸水’一跃成为有社会地位的人。不过,要是因为这样,这几个月里水星上我管不着的男人里最有魅力的那一位就对我敬而远之了,那我可能会一生气就把他铐起来。”
这个女子的用词有很多老旧难懂的地方(如啥叫“红颜祸水”?),但她的话雅各布却全都能听明白意思。他笑着举起双手表示认输,当然是心甘情愿的。不知怎的,海琳·德席尔瓦很多地方都让他想起了塔尼娅。这种对比很微妙。他的内心有一种震颤呼之欲出,虽然同样朦胧难辨,但那感觉却值得去追寻。
雅各布晃晃头,驱散自己的遐想。只要由着自己,他很容易产生这种理智与情感纠结的胡思乱想。明摆着的,面前的基地指挥官是一位魅力无法抵挡的女人。
“好吧,好吧,”他说,“我认输还不行嘛!”
德席尔瓦大声笑了。她轻挽雅各布的胳膊,又转向斐金。
“来吧,我想让你们俩见见潜日的全体船员。一会儿杰弗里准备出发的时候我们就有得忙了。他这个人见不得分别的场面。哪怕是这样一次小小的潜日飞行,他也会哭哭啼啼地拥抱每一个送他的人,就好像大家再也见不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