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王朝2:风暴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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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败亡的诸侯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二月

雪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和骑手越来越少,他们都尽快赶回家或者在路边找可以躲避的地方,旅店或者饭店之类。藏在落叶下的几只麻雀似乎听见了呼啸的风声,都激动地叫起来。

——你在谋划什么呢,塔祖?你是要来扰乱这座和谐之城吗?

忽然间,一阵高声谈笑伴随着饿狼咬牙切齿般的声响打断了飞旋的风雪,但是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麻雀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奇迹公,我的兄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丝毫幽默感。我来看库尼举行的伟大考试,那是尖锐词句和深奥符号的比拼。我同情你那位勤奋好学的年轻女士,她要遭遇严峻考验了,我保证她被某位男士打败的话肯定和我无关——当然可能我和那位男士并非毫无关系,因为我对他关注有加。但是你的反应实在太过激了,外人简直要怀疑那女孩究竟是谁,她又是受哪位神明庇护。

——我不相信你。你总是到处制造混乱,破坏和平。

——这话太伤人了!不过我承认,每当世人把繁杂的历史简化成小故事的时候,我就特别恼火。实在太简化、太“和谐”了。

——那你就只好永远气恼不已了。历史总会在未来投下长长的阴影,而阴影必然是缺乏细节的。

——你这话说得就像个人类哲学家。

——和平不易,不要再煽动亡魂来伤害生者了。

——但我们也不能让飞索威感到无聊,不是吗?你居然不关心他,这还算什么兄弟?

一阵金属撞击声穿过风雪,仿佛铁蹄敲打在皇宫护城河的生铁桥面上。麻雀缩回窝里不再出声。

——战争是我的职责所在,但不意味着我喜欢死亡。死亡是卡娜所好。

云层后面冒出一片红色的烟雾,仿佛火山在浓雾掩映下冒烟了。

——塔祖和飞索威,不要污蔑我的名声。我统治着无舟之河彼岸的幽灵,但是若无正当理由,我也不乐见他们数量的增加。

雪花忽然一阵胡乱飞旋,仿佛旋风刮过了白色的海洋。

——啧啧。做最喜欢的事情有什么不好?你本来就喜欢杀戮。没关系。蒲公英王朝的御座之下有一块污渍,库尼是因为背叛了霸王才当上皇帝的。这等罪过不会轻易消除,它会始终追随那人,无论他自以为自己有多贤明。

其他神灵的沉默似乎也印证了塔祖所言非虚。

——世人不知满足,无论你期待什么,他们都会制造麻烦。血和腐肉的味道会吸引鲨鱼,我只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当风暴降临时,我知道你们也会有同样的举动。

混乱的旋风混杂在呼啸的风雪中,雪很快就把最后一点马蹄印也掩盖了。

多如·索罗飞冒雪前行,他努力加快了速度。最终他觉得自己离三足樽酒馆足够远了,于是转入一条小巷,靠墙休息,他心跳极快,呼吸粗重。

那个该死的举人,还有那几个该死的小屁孩!前几次他的诡计都进行得很顺利,弄到了不少钱——只不过那些钱很快就在赌馆和青楼花光了。要是那个举人真的向巡查举报他,他就必须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不管怎么说,现在待在首都可能会很危险——本来这里的治安就比别处严格,可是他不愿离开这些拥挤的街道和繁荣的市场。由于靠近权力中心,这里每一丝空气似乎都在噼啪作响。

他像个被逐出巢穴的狼,现在他渴望的家却不属于他。

砰。一个雪球砸在他后颈上,不疼,但冰冷的感觉吓了他一跳。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在小巷深处几码远的位置。那孩子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看起来特别锋利,他脖子上那串鲨鱼牙齿项链更加深了那种印象。

他是谁?多如·索罗飞心想。是坦阿笃于岛的蛮子吗?那岛上的人就会把牙齿磨尖,这倒和他们野蛮的打扮相称。

砰。那孩子又朝他丢了个雪球,刚好打中他的右脸。

索罗飞擦掉眼睛上的雪仔细看。融化的雪和冰沿着他外袍的领子滑下来,流到他的胸口和后背上。他感觉到冰碴摩擦着皮肤,被热茶烫伤的地方感觉尤其不舒服。冰加上酒和茶水让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冷风一吹他牙齿开始打战。

他大喊一声扑向那个男孩,准备给他点教训。就连小孩子都以为自己能欺负多如·索罗飞,简直不可容忍!他可是这座城里最厉害的人。那孩子轻松躲过了他,仿佛一条敏捷的鲨鱼避开笨重的渔船。男孩砰砰砰跑掉了,索罗飞追上去。

一个大人追着一个孩子跑过蟠城的大街小巷,全然不顾路人惊讶的眼光。冰冷的空气让索罗飞的肺十分痛,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了一路,他的腿也重如铅块。但是那孩子像拉琶山积雪的山崖上的山羊一样健步如飞,他就在索罗飞前面一步之遥的位置,仿佛是在嘲笑一样,索罗飞抓不住他。抓了几次失败之后,索罗飞决定不追了,但是每次他一停下来,那孩子就会朝他扔雪球。索罗飞不明白那孩子怎么会这么有力气,这么能跑——简直不正常——但是愤怒把他脑子里的理智都赶跑了,他一心想着把那臭小子的脑袋狠狠往墙上撞该有多解恨。

那个男孩又跑进一条荒凉的小巷,消失在转角处。索罗飞慢慢跟在后面——他穿过小巷之后突然站住不动了。

在他眼前,目之所及是一座微缩的都市,用灰纹大理石、粗磨花岗石和干木头做成。有一人高的金字塔,圆柱,相互交织的小径上积着雪,上面竖着简单的方块。这些东西顶上有渡鸦雕像,墓石和悼念碑上刻着符文,死者的一生被概括为几行诗文。

那孩子把他带到城里最大的墓地来了,这里埋葬的很多都是在反叛乍国暴乱时死去的蟠城人,在菊花—蒲公英之战中死去的蟠城人也埋在这里。

那孩子已经没了踪影。

索罗飞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迷信,也不怕鬼魂。他大胆走进这座死者的城市。

一开始他还很小心,但很快又愤怒起来,索罗飞搜索了每一块墓石,在每一个纪念碑后面找那孩子。但男孩就像是海市蜃楼或白日梦一样凭空消失了。

索罗飞后背上汗毛倒竖。他难道是在追鬼魂?他确实在战争中杀死了很多人……

“一二三四!快点!再快点!能感觉到吗?能感觉到力量在你身体里流动吗?三二三四!”

索罗飞转过头四下张望,发现说话的人站在一座大理石陵墓顶上,那座墓是献给霸王马塔·金笃旗下八百位勇士的,当他起兵反抗图诺阿群岛的玛碧德雷皇帝时,这八百个人最先追随了他。

“四二三四!苏阿德格,你要多注意自己的步法。看看你的丈夫,他跳得多么专注!六二三四!”

台阶上那个人身材瘦长皮肤黝黑,他举止从容但不甚堂皇,仿佛一只老鼠在熄灯后从餐桌上走过——索罗飞觉得他很眼熟。他小心地走上前,躲在高高的墓石后面想看个仔细。

“七二三四!坡达,你要转快点,你没跟上其他人。要是你总跟不上的话我就只能把你降级了。一二三四!”

索罗飞现在很近了,他看到四十个男女排成四排聚集在陵墓前方的空地上。索罗飞觉得他们应该是在练习某种舞蹈,但这种舞他从没见过:所有人都像柯楚国的剑舞者喝醉了酒似的转圈,高举双臂然后弯腰摸自己的脚趾,又像是在傻乎乎地模仿法沙国的蒙面舞者。然后他们原地跳,同时在头顶拍手,好像一群经过了训练的新兵。唯一的伴奏是呼啸的风声混合台阶上面那个人数拍子的声音,外加他们自己的跺脚声。尽管大雪还在下着,这些跳舞的人却冒着汗,嘴里呼出的白雾在他们的头发和胡子上结成了冰珠。

在所有人上方,那个老鼠似的人来回踱步,给跳舞的人们发号施令。索罗飞不懂这个怪人怎么能够成为指挥。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那人说。于是跳舞的人都在台阶下排好队,他走下来逐个跟他们谈话。

“非常好,苏阿德格。神灵对你的进步很满意。明天你在第二排跳舞。感到更有能量了吗?啊,这里有新的信封……我看看你和你组员卖掉了多少护身符……上周只有两个新组员?我太失望了!你和你丈夫必须和家里所有人谈谈——表亲,远方表亲,他们的孩子,孩子们的兄弟姐妹的表亲——所有人!记住,你的信仰是由你贡献的大小衡量的,越多的人接受你的招募去传播信仰,神灵就越高兴!这是你的奖励:谈话药片。跟供体谈话或设想成功前放在舌头下面,知道吗?你要相信,否则就不灵验!”

他跟每个跳舞的人说的话都大同小异,降级某个人,提拔某个人,但是谈话的中心始终围绕招募到了多少人,拿到多少钱。

他跟最后一个人谈话结束后,那人沮丧地离开了,因为她一个新成员也没有招募到,于是被驱逐了,不能参加下一次的舞蹈课。索罗飞总算明白那人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他从藏身的墓碑后面走出来:“诺答·密!我们十年没见了吧!”

在反叛乍国皇帝的行动成功之后,霸王奖赏了那些他认为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他修建了很多新的诸侯雕像,封他们为王。诺答·密原本负责为马塔军队提供粮草,后来被提拔成军需官,甚至当上了中热翡卡之王。多如·索罗飞最初只是步兵,后来被提拔到勇士队,最终当上了南热翡卡之王,封地也是蟠城所在的位置,这主要是因为他最早察觉到了库尼·加鲁的野心。

在菊花—蒲公英之战期间,济恩·码左提的军队将诺答和多如从各自的王座上赶走,同时也失去了霸王的青睐。于是此后多年他们就一直像难民一样在诸岛之间流浪,靠当强盗土匪或者买卖腐肉烂鱼为生,有时候还会做点绑架或者诈骗之类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们还要躲开拉金陛下的巡查。

“看看我们两个,”索罗飞说,“诸侯王居然落到坟场来了!”他苦笑一下,踢掉陵墓台阶上的雪,顺手递给诺答一支解忧草。

诺答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抽烟了,不过他转而从一只瓶子里喝了一小口,那灼烧喉咙的液体让他在大冷天也暖和起来:“你这身力气显然还是派上用场了呢,骗茶楼的说书人真是不含糊。多谢你教我的小把戏,回头我也要试试。”

“你不行。他们不怕你,”索罗飞不以为意地看了看诺答瘦小的身形,“不过你这套以上管下的体系也很不错。居然有这么多傻子到这儿来跳舞还给你钱,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世道平顺,蟠城的人有钱又无聊,他们想找点刺激。我声称自己可以控制死者的能量从而造福生者,接着就有很多人跑出来证明我说得没错。一旦人们聚集到一起,他们就没了理智。如果我让所有人都像傻子一样跳舞,那就没有人敢质疑我,因为跟其他人表现得不一样的人才是傻子。只要我能让其中一个人说她感觉到能量从身体里流过,那其他人都会说自己感觉到了,因为不这么说就是承认灵体没有照拂自己。他们都争着抢着告诉我跳舞让他们感觉很好,这样在其他人看来他们才像是更有灵气的人。”

“难以置信——”

“信吧。人总想显示自己好,不要低估这种情绪的力量,我特别喜欢这种趋向。只要展开小竞争,把表现得忠实的人从跳舞队列的后排叫到前排,把不那么积极的人从前排调到后排就行了。我依据他们转圈走路的积极程度,然后颁发奖励。我说,他们很快就能自己当上精神导师了,然后让他们去招募学员参加灵气舞蹈——当然,他们收的学费我要分成。要想让傻子相信一个骗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也成为骗子。我完全可以选个日子不穿衣服出现,然后对他们说,只有至信至诚的人才能看见我的灵气外套,他们马上就会互相描述我的衣服有多华丽。”

说到这里,索罗飞的眼神忽然暗下来:“我们当年确实穿过金线刺绣的水缫丝袍子,你和我。”

“确实,”诺答的语调也很沉重,不过他看了看索罗飞,突然眼睛一亮,“也许我们能重新富贵起来。”

“怎么说?”索罗飞问,他一时忘了自己夹在指间的解忧草。

“我们曾经是王侯,但现在靠着死人和妄念刨食,跟老鼠差不多。这算什么日子?你想重新当上王侯吗?”

索罗飞笑了:“诸侯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有野心的人现在都趴在库尼·加鲁脚边,一心等着通过考试好去侍奉他。”

“也不全是,”诺答看着索罗飞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合作的时候,他们开始谋反,坏了玛碧德雷皇帝的基业。库尼·加鲁和马塔·金笃合作的时候,他们把诸岛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又重新合为一体。你觉不觉得这是个预兆,这地方尽是想找库尼·加鲁索命的冤魂,而我和你十年后竟在这里重逢?”

多如·索罗飞抖了一抖。身后的陵墓中似乎突然冒出一股寒气。诺答·密认真的眼神和催眠一样的话语仿佛让人着魔。他这下明白了诺答为什么能让一大群人给他拿钱……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引他到这里来的长着鲨鱼牙的男孩。真的是个预兆吗?莫非诺答说的是对的?

“有不少和你我想得一样的人——那些被夺去头衔的贵族,霸王的旧部,未能通过殿试的学者,偷税不成赚不到钱的商人……可能达拉确实是个和平岛,但是人心却永不平静。我懂得如何煽动不平之情,而你正好生得一副引领众人的模样。诸神让我们今日在此相遇,是为了让我们重拾往日从草莽皇帝那里得来的荣光。记住,他当年不比我们好。”

一阵小旋风刮过墓地,将雪花卷成一股混乱的旋涡,当年乍国的那股混沌旋涡在一天之内就吞噬了两万士兵。

多如·索罗飞抓住诺答·密的手臂:“那我们就结为兄弟吧,我们立誓,要毁了蒲公英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