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经大考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二月
明经大考的规模宏大。
考场是和谐之城里唯一圆形建筑,直径约五百英尺。它建在玛碧德雷帝国军火库的旧址上,与帝国新宫殿一墙之隔,几乎和城里的瞭望塔一样高。排成同心圆状的木瓦屋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座建筑看起来如同一朵巨大的花朵——有些人说它仿佛菊花,有些人说那是蒲公英。
这座建筑是城市学术区的中心地标,也是考试的举行场地,那片区域构成了帝国大学院,进士们可以在大学院就各种学术问题进行深入研究,所谓进士就是在殿试中获得前一百名的考生。其中司天监是天文学家观察星象预言达拉国运的地方。帝国实验室则可以供学者们研究很多课题。此外还有一排排整洁的宿舍和独立套房供旅行学者住宿。
拉金陛下在登基后,将学术作为复兴达拉大计的重要环节,蟠城现在已经成了像汉安的倾盆城一样的学术中心。那些在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人可以为皇帝效力,他们能得到公共管理的职位或者继续探索各种前沿科学。
殿试大厅内部是个简单的圆形大房间,宽敞,通风良好,天花板高。一排排蜂巢似的窗户排列在环形墙壁的上半部分,天花板中心一个巨大的眼形天窗让阳光照进来。地板由八英尺高的同心圆隔板分成很多个隔间供考试用,一共约有两千个。在大厅中心的平台上有个高耸的柱子一直连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看起来像是船上的乌鸦巢。监考官可以站在平台上,全景监视整场考试,杜绝一切作弊行为。在墙壁的上半段,考生的上面,监考官平台的下面,有一条上行的走道环绕着整个考场,巡场的考官可以更严密地监视考场。
太阳升到宫墙的上方,润·客达公爵,帝国远视机要局枢机望着柯戈·叶卢丞相,他们两人并排坐在中心平台上。
客达公爵问:“我们俩都还在祖邸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达拉帝国里最优秀最聪明的人为了求得进身之阶,都来回答你出的考题并且服从我的指示?”
柯戈平静地微笑了:“我想还是不要太沉迷过去了。今天只关乎未来。”
润失望地转身朝着考场大门高声说:“开门!”
举人们来自达拉各地:充满传奇色彩的古老学术中心倾盆城,那里的墙和柱廊都爬满常青藤,每天沐浴着晨光。风气自由的觅雨宁城的学校,那里的学生上课时会穿过悬空的平台,乘上平底小船在波光粼粼的图耶摩笛卡湖上泛舟。雾气缭绕的伯阿玛论苑,那里的老师和学生早上进行辩论,然后去牧场锻炼休息。纳雄周边森林里散落的小村落,很多与世隔绝的学者在那里研究自然和艺术。陶乍那些设备光亮豪华的教室,他们的教学既充满普世态度又十分功利。奇霏城的学习室有着石砌的墙壁,学者们靠颂扬古时候的美德来平复现下的痛苦。萨鲁乍锻炼馆里讲授秘传的知识,锻炼馆的地板上排列着草垫,学生们既可以读书,也可以练习武术,包括摔跤、拳击、剑术等等。
他们都是达拉的精英学者。柯戈·叶卢丞相和乍沱·汝息太傅制定了拉金帝国的学术体系,它是根据经过各诸侯国和乍国发展沿革后的古代科举考试体系,再增删改进而制定的。采用标准考题,用统一的计分标准,帝国科举考试的目的在于选拔达拉的能人,让其中的精英分子为皇帝效力,同时不问考生的出身。
每年达拉各地都有学生在家乡附近的大城镇参加一年一度的乡试。乡试的问题包括占星学、文学、数学、水利学、地域动物学,通过乡试的人便跻身秀才行列。一百个人中有十到二十个人能够通过乡试。
然后秀才可以参加每两年举行一次的会试,学者们在会试中就各种主题写文章。文章的判断标准包括:学识、论点、创造性、论据以及书法水平。一百个秀才中有两到三个人能通过考试成为举人。
最后,每五年一次,各省的举人聚集省会,经过选拔之后才能参加明经大考,今年是蒲公英王朝第一次举行科举大考。由于各个采邑和行省的参考名额有限,所以当地长官或藩王或公爵或侯爵必须根据举人们的考试分数、品行、推荐信内容、个人陈述以及很多其他因素来选拔举人。通过选拔的举人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去蟠城参加考试。
他们都为这场考试准备了很多年,有些人甚至是一辈子都在做准备。有些人一次就通过了会试,有些人则从诸侯割据的时代起就努力参加考试,经历了乍国的统治,但一直未能通过。然后菊花—蒲公英之战爆发,考试中断了,他们一直等到须发皆白才有了这一次机会。他们都是经历了漫长的努力才走到这一步,其中艰辛远不止舟车劳顿,远渡重洋。他们花费很长时间阅读阿诺古典卷轴和无数注释抄本,从未享受过少年时代的乐趣,没有懒散的夏天和无所事事的冬天。
全家的希望都压在他们身上:那些经过戎马生涯获得了头衔的贵族希望后代能通过文章光宗耀祖。富有的商人想要赢得一袭官袍,就必须让他们的孩子饱读诗书去侍奉皇帝。父辈自己未能得到功名,希望孩子们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有些家族渴望跳过龙门提升地位,于是竭尽全力资助族中一个天资特别聪颖的孩子。很多人都额外请了导师,导师们知道如何写出完美的文章,甚至有人从骗子那里买来代笔文章和死板的笔记,这些东西又贵又没用。
举人们走进考试大厅,每个人都向卫兵出示准考证接受详细检查。每个考生都被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遍,确保袍子夹层和袖子里没有夹带裹紧的小纸片,那些纸片通常都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金达里文,有些则是雇枪手预先写好了文章。考生们甚至不被允许携带自己喜爱的毛笔和刻刀进考场,也不能携带从鲁索庙和飞索威庙里求来的护身符。毕竟,考试就等于是学者们的战场。殿试实在是太过重要,毫无疑问会有人想作弊,客达公爵则要确保考试客观公正。
考生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小隔间坐下,润·客达向大家宣读考场守则:
“接下来的三天,这些小隔间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在这里吃住,使用房间里的容器。如果必须离开,就会失去考试资格,因为这里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在你们每个人的隔间里都有白绢、草稿纸、毛笔、墨水、蜡、刻刀。你们最终的稿纸的大小必须能被装进桌子右上角那个木头盒子里,用盖子盖好,所以你们需要好好规划自己文章的篇幅。每天供应三次食物,同时供应两支蜡烛供夜间照明。”
“严禁和其他考生沟通,不准敲壁板,也不准用其他任何办法传递字条。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将立即失去考试资格,卫兵将把作弊者送离考场。”
“考试时间到第三天日落。结束前一小时我会提示各位,但当我说考试结束时,你们必须把最终的稿纸放进盒子里,准备交卷。不要试图拖延时间。”
润看了看四周:差不多一千双眼睛看着他,仔细听着他的每一个字。他们面前摆着笔墨纸张,蜡块也放在盘子里。润笑了笑,沉浸在这一刻的重大意义中。
他清清嗓子,继续说:“今年的文章主题是由皇上亲自选定的。”
“‘如果你是达拉帝国的首席言官,你计划立刻执行什么政策来改进诸岛的民生?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可以纳入考量,任何流派的哲学思想都会受到欢迎,请尽情提出自己的观点。’”
“可以开始了。”
对绝大部分考生而言,接下来的三天将是他们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殿试考的不光是知识和分析能力,同时还考验忍耐力、意志的稳定性和对目标的坚持。三天时间足够写一篇文章,考生们最大的敌人是自我怀疑。
有些人第一天在草稿纸上打稿子,然后重新誊写。有些人很着急地直接在白绢上书写,结果封蜡上面的符文写错了,又不能在不损坏绢布的情况下取下封蜡,只能暗自骂人。还有人盯着隔板发呆好几个小时,努力回忆拉奥迹的诗文,从记忆的边缘处像抓住在黑暗深海中闪烁的银鱼一样想出绝妙的引证。还有人一边狠狠咬指甲一边揣摩皇上的意图,想要写出奉承讨好的文章。
考试开始六小时后,出现第一个崩溃的考生。他写得很快,当他写完草稿,开始往白绢上誊写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论述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刮掉已经涂好的蜡再重新写一遍的话,卷面会非常难看,但是放任不管的话,这篇论证就是错误的。他眼见长年的努力就要毁于一个粗心的错误,内心实在无法承受,于是尖叫着用刻刀割自己。
监考官们对这种突发事件早有准备。四个学监及时冲进他的隔间,把他抬出考试大厅,请医生照顾他,然后把他送回住处休养。
“要不要打个赌,看有多少人能坚持到三天后?”柯戈·叶卢问,“我猜只有九成的人可以。”
润·客达摇头:“真庆幸库尼和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参加科举。”
第一天即将结束,公爵和丞相晚上会离开监考台休息,但学监会继续巡视考场。各个主要的地方都点着油灯,学监们会用曲面镜反射火光,随机照向各个隔间,以防有人晚间作弊。
现在考生们面临两难的困境:是在第一天晚上就用掉两支蜡烛来打好草稿、接下来的两天修改誊写呢,还是第一天晚上好好睡觉、充分利用第二天晚上?几个小时后,一半的隔间里还亮着灯,另一半的隔间已经黑了。但是周围纸张唰唰响,不停地有人挪坐垫,时不时还有亮光照过来,加上考生本人害怕浪费时间,所以要睡着也很困难。
夜里又有三十多个考生受不了压力被抬出考场。
第二天白天和晚上的情况更糟:没洗澡的味道、剩菜剩饭的味道,以及夜壶里的味道侵袭着考生们的鼻子,大家都竭尽全力利用每一点优势。有些人计算好他们最终的答卷需要多少蜡,然后把剩下的蜡添加到蜡烛里去,这样照明的时间就会长一些;有些人用完了纸张,只能在隔板壁上打草稿;有些人把随汤碗送来的金属勺子加热摩擦白绢背面,这样就能软化封蜡,把写错的符文剥掉而不损坏其他部分,还有人用椰子汁稀释墨水,这样就能多写一些内容。甚至有人在黑暗中靠摸着封蜡的形状来刻写自己的最终稿。
学监一旦发现这些钻空子的行为,都及时上报给润和柯戈。
“我觉得这些不算作弊,”柯戈皱着眉头挺开心地说,“至少我觉得规则并没有禁止这类行为。”
“可以放过他们,”润很宽容,“说不定库尼也觉得有些做法挺不错。”
又有好几十个考生离开考场,要么是累得晕倒,要么是压力太大无法控制自己。殿试大厅里现在出现一个个空当,仿佛波涛起伏的大海上一个个平静的环礁。
最终,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来,考生们进入了最终阶段。所有人都在往白绢上誊写文章,大家全神贯注地将符文刻在封蜡上,然后用墨水涂满金达里字母,并加以适当装饰。存放文章终稿的盒子很浅,符文必须很小心地放在卷轴上才能恰到好处地叠起来适应盒子的大小——每个凸起必须和凹陷处契合,惊叹符必须和哀恸符对应。这场考试不光是考验说理和阐述的能力,也是考验如何解决立体几何的实际问题。
那些第二天夜里通宵的考生现在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们双手颤抖拿不稳刻刀,结果导致封蜡表面凹凸不平,刻痕也很不整齐。有些人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小睡片刻,不过他们中有人会万分惊恐地发现自己睡过了头。
当太阳落到蟠城城墙之下时,润·客达从监考台上站起来宣布离考试结束还剩一小时。
谁都没有特别的反应。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多一小时也不会有影响。他们叠好自己的文章放进盒子里,躺在垫子上双手遮住眼睛。有些人十分慌乱,因为他们发现自己不可能按时完成。
“放下刻刀毛笔!”客达高声说。对考生们而言,这句话是三天来他们听见过的最动听的声音。这句话意味着他们总算从考试中解脱了。
“老师,我尽自己所能了,”佐米·齐杜苏盖上盒子小声说道,然后她以礼式[4]姿势坐在隔间的垫子上,“剩下的就是天意了。”
她希望老师就在身边,因为来蟠城的路上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想知道老师对此是什么意见。她希望那个秘密不会毁了她眼下拥有的一切。可是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她向计谋与策略之神鲁索祈祷,同时也向机遇之神塔祖祈祷,她的老师就是这样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