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酒会
蟠城
四海宁世六年三月
陆军大元帅民恩·萨可礼儿子的百日宴会办得十分超出常规——准确来说这是他领养儿子一百天的宴会。萨可礼将军邀请了他三座田产中的所有人——这些人从乡下赶来,足足坐满了三百张宴会桌,桌子甚至摆到了他府邸外面的街道上。而且将军还弄来五头猪让它们在泥坑里打架供宾客取乐。
宴会消耗了无数的酒肉,蟠城的屠夫、酒馆老板、酱园商人此后很多年都会回忆这赚得盆满钵满的一天。
天黑了,宾客们在送上祝福后拿着染红的吉祥芋头各自回家。现在是比较私密的家宴时间,萨可礼将军可以和密友说说话了。
民恩·萨可礼的配偶那若·珲终于说服令人敬畏的将军,让他在沐浴之后再去家中的餐厅和朋友见面。
“你看起来跟那些打架的猪一样脏。”那若皱着眉头说,他在担任祖邸的看门人的时候,桌子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你不洗澡我绝不靠近你。”
“它们更脏,”民恩说,“我曾经在战争期间和泰安打赌,看谁能坚持更久不洗澡。”但其实他还是乖乖去了浴室,用装了冷水热水的桶轮流往身上浇,然后腰上裹了条毛巾出来。
“这太不成体统了——”但是民恩把他拉过来亲了一下,那若只能不再反对了,毕竟和他一起上过战场,抵挡不了他胸膛的魅力。
于是民恩·萨可礼就这样半裸着像抱宝贝一样抱着婴儿,孩子在吃过乳母的奶之后睡着了。新爸爸那若穿着一身绣着牡鹿和剑鱼的水缫丝长袍潇洒地走进餐厅,餐厅里坐满了达拉城最有权势的将军、贵族和大臣,大家围坐在桌旁喝茶吃点心。
“让我看看孩子!”骑兵团元帅兼海军大将泰安·卡鲁柯诺叫道。
“双手抱!”民恩告诫他,“护住头。头!你这个笨蛋,这是个孩子不是块木头!小心点!”
“他抱过孩子啊,你知道的,”卡鲁柯诺的妻子佩因格夫人说,“我跟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宝宝不会有事的,他已经六个月了。”
“一个跟猪摔跤的人居然让我轻一点,”泰安说,“真不知道那若怎么受得了你——你肯定每天不是摔坏碗就是砸烂杯子。哈哈,看宝宝朝我笑了!肯定是你的胡子吓到他了。”
“让我抱抱。”坡林侯爵蒲马·业木说。泰安把宝宝交给他,蒲马立刻把那个小襁褓抛起来。
“神仙在上!——”民恩叫起来,佩因格夫人也吓了一跳,蒲马接住宝宝笑起来。
“我要杀了你。”民恩咬牙切齿地说。
“我一直是这样跟我的孩子玩,”蒲马说,“他们喜欢这样。”
“你肯定只敢在塔菲和济奇不在的时候这样做,”佩因格夫人笑起来,“你们这些男人只管装出强硬的样子,但还是得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
蒲马笑了笑一点也不生气,但是他手里的襁褓中突然发出尖叫,那若和民恩马上跑过去看宝宝是不是还好。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那若说。
“当然了,”蒲马说,“我就说他肯定喜欢这样。宝宝都喜欢被举高高。”
民恩把孩子从蒲马手中夺过来狠狠瞪着他。
“看吧,孩子要哭了,”蒲马说,“你胡子那样看起来特别吓人。”
“他喜欢玩我的胡子。”民恩骄傲地摸摸自己刷子似的胡子,那胡子像豪猪的刺一样朝四面八方竖着,孩子在他臂弯里继续笑。
“我真心希望他像那若,别像你。”泰安说。
“肯定会的,”民恩说,“这孩子是那若的姐姐生的,她和她丈夫知道我们想收养孩子,就很愿意帮我们。我会把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教给这孩子,要是他长得像那若,打起仗来像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大家都知道那若的姐姐把孩子过继给他们是为了给自己的家庭谋利,但没必要在开心的场合提这种话。不过人做事情也许确实可以兼顾手足情和个人利益。
“你为什么要给孩子起名叫卡卡亚呢?”润·客达问,“这名字很少见。”
民恩脸突然红了:“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发音。”
“它有什么含义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含义呢?”民恩越发窘迫了,“只是个乳名而已,还要过好几年才起学名呢。”
但是润凭着远视机要局的本能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来,说吧!这名字听起来像坦阿笃于岛的词。”
大家都看向路安·齐亚,他曾在坦阿笃于岛生活多年。路安笑着看了看民恩。
“你告诉他们吧,”民恩犹豫地说,“我让你帮忙起名字的,所以说吧。”
路安咳嗽了一下慢慢说:“确实是坦阿笃于岛的词。意思是野猪鼻子上浓密的毛。野猪是坦阿笃于岛珍贵的肉类来源,也是力量的象征。”
大家陷入了沉思,想要想些溢美之词出来。
“等等,你儿子名叫‘猪鬃’?”润·客达万分惊讶,随后笑了起来。
“我对我过去的职业非常自豪!”民恩烦躁地说,“我希望儿子也能记住自己的祖业。那若说可以的,所以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呢!”那若拍拍他裹着毛巾的臀部表示支持。
一阵穿堂风吹过,灯火蜡烛都闪了闪。民恩抖了一下,那若脱下袍子披在民恩身上:“我可不希望你着凉。”民恩搂住那若的腰,脸色轻松起来。
“看看你们两个,”蒲马·业木开玩笑说,“简直像新婚夫妇。”
“你平时都不这样对我。”泰安·卡鲁柯诺对佩因格夫人说。
“我很愿意把我的袍子借给你挡风,”佩因格夫人说,“你喜欢有珍珠扣子的那件,还是喜欢有红牡丹的那件?两件你穿可能都有点紧,但是我觉得没关系。它们可以凸显你的啤酒肚曲线。”
泰安很是受伤地看着民恩和那若:“看,我在家就是这样的。”
“你表现好才这样。”佩因格夫人说。她和泰安笑着看着彼此,月光映出他们眼中的柔情。
“那若和民恩肯定知道维持长久浪漫关系的秘诀,”柯戈·叶卢笑着说,“你们跟古时候的伊迪和莫托塔相比毫不逊色。就像诗人说的‘柔柔转醒睡意浓’!”
大家都暂停了喝酒,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柯戈看了看周围:“怎么了?”
“你为什么说自己的老朋友‘柔弱’?”阿汝卢吉岛公爵、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塞卡·集莫问。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柯戈有些困惑。
路安插嘴说:“柯戈是在暗指那个古代传说。几百年前,阿慕国的伊迪王十分宠爱自己的情人——一个名叫莫托塔的男人。有一天莫托塔在他怀里睡着了,而伊迪恰好要去上朝,于是他命令自己的臣子将他和莫托塔的那张床抬到朝堂上去,免得把莫托塔吵醒了。所以阿慕国的诗人用‘柔柔转醒’代指浪漫的爱情。”
“指代又是什么?”民恩问。
“是一种诗歌的……总之柯戈就是在赞美你们彼此相亲相爱。”
民恩很高兴,塞卡有些尴尬地向柯戈道歉。
达拉的元帅济恩·码左提此时忽然说:“柯戈,你是不是在国子监和科考会场待得太久了,都不知道怎么跟老朋友们说话了?”
路安被这尖锐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不敢看济恩的眼睛。
“谁说不是呢,济恩。”柯戈答道。
别的将军表情都冰冷冷的,显然济恩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我们只懂刀剑马匹,”济恩说,“你把民恩、蒲马、泰安、塞卡和我脑子里的墨水加在一起也凑不够半本书。”济恩虽然是在自嘲,但语气很不友好,“所以要是你能安心喝茶,别见缝插针地掉书袋,就谢天谢地了。”
“我诚挚道歉,济恩,”柯戈谦逊地说,“如你所言,我跟书呆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在老朋友面前也自大起来了。”
济恩点点头没说话。
路安想要缓和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于是说:“各位,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玩什么游戏呢?”民恩问。
“嗯……笨蛋镜子怎么样?”这个游戏要求参加的人把自己比喻成各种不同的东西——植物、动物、矿物、家具、牲畜等等,由其他人判断他比喻得好不好,不好就要喝酒。
民恩、泰安和润对视了一下,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若问。佩因格夫人也十分不解。
“很多年前,就是在玩笨蛋镜子的时候,公爵大人——现在的皇帝,把我介绍给了你。”民恩对那若说。
“我一直很奇怪呢,你居然敢叫自己的上司来找我!你一定是先喝醉了吧。”
“我才没有喝醉!我只是不是很清醒罢了。”
那若笑着轻轻亲了一下民恩的脸。其他人哄笑起来。
“你还是说说骑马打仗的事情就好了,”泰安说,“你不是当诗人的料。我们这次还是用花朵和植物当主题如何?然后看大家要如何模仿。”
所有人都赞同。
“从我开始,”民恩说,“我之前是仙人掌,现在我觉得自己是刺梨。”他慈爱地看着那若怀里的孩子,“孩子会改变你,让你内心充满甜蜜和光明。还好陛下在我当父亲之前招我入伍了,否则我是绝不会同意叛乱的。”
客人们拿起杯子准备喝酒。
“不不不,”泰安说,“我不同意这个比喻。除非你是个熟透了的刺梨——甜得发齁。”
民恩瞪着泰安,其他人都笑起来,还好那若替他解围:“我接下一个。我是早上开放的朝颜,我的藤蔓找到了值得依赖的坚实橡树。”他说着搂住民恩,“甜言蜜语谁都会说,但是要找到天长地久的真爱很难,我真的很幸运。”
民恩温柔地看着他:“我也是。”
大家默不作声地喝了酒。卡鲁柯诺拉着佩因格夫人坐在自己腿上,她脸红了。路安和济恩看着他们,路安神情缓和了不少,但济恩的态度依然冷漠。
“要跟上你们这些恩爱夫妻还真不容易,”蒲马·业木说,“我还是要努力一把。我已经很多年没玩过这个游戏了,但是我侍奉陛下的时间和各位一样长。我是梭纳陆沙漠的一颗跳豆。看起来也许和野地里的其他灌木一样普通,但是当野兽靠近时,我和其他上千个跳豆同伴会行动起来发出巨大的声响,甚至可以赶走大象!”
“我不懂怎么吓跑大象,”泰安·卡鲁柯诺开玩笑说,“不过我们喝酒的时候就数你吆喝得最大声,城里的狗被你吵得整夜叫个不停。”
“因为你作弊——”蒲马·业木说。
“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佩因格夫人说,“我虽然不懂战争,但是这描述十分生动。”
“很恰当,”济恩说,“你的奇袭战术值得教给达拉的每一个士兵。”
无须多言,大家又喝了酒。
路安愉快地啜了一口自己的茶,但是内心对此情此景感到奇怪。民恩和那若是主人,一般来说应该由他们来评判大家的比喻。但由于那若不是官员,民恩不善言辞,因此应该由济恩和柯戈来评判,宾客中这两位官阶最高,理应提出细致入微的意见。但济恩似乎认为自己才是主宰,不需要询问柯戈的意见。
“接下来是我了,”润站起来绕着桌子踱步,“我曾是夜里开花的月光仙人掌,因为我在黑暗中辅佐陛下,收集地下的情报——呃,养分。但现在我认为自己是森林中大树的根。”
客人们一阵沉默,显然是被这个比喻搞糊涂了。
“嗯……”民恩小心地说,“你这是在吟咏阿诺古诗吗?我知道你上过学——”
润大笑着拍拍他的后背:“我是说,你们受着日晒雨淋,而我受到各位庇护,这是何其幸运!我心里很清楚。我没有像在座各位一样冒生命危险,工作也不如各位繁重,所以我对你们十分感激。”
“真是谦逊的比喻,”济恩说,“但是不恰当。你和我们一样是蒲公英皇室的栋梁,你要被罚酒。”
于是润开开心心地喝了酒。
路安皱起眉头。表面看来润或许是在开玩笑,但实际上有一些苦涩不安的意味。他在向济恩示好。
“下一个让路安来说怎么样?”济恩打断了他的沉思。
“嗯,”路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认为我是海上的银莲花,乘着海浪喝风饮露。我只需要一点点阳光,完全不需要和百花争芳斗艳。”
“听起来有些孤单,”那若感伤地说,他立刻又向路安鞠了一躬补充道,“无意冒犯。”
“对于拒绝了一切宫廷头衔的人而言,这是种不错的人生,”柯戈笑着说,“我要喝一杯。”
“你喜欢无牵无挂的生活吗?”济恩问。
路安看着她。她究竟想问什么?“我喜欢不受园丁拘束的生活。”路安答道。
济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喝了酒。别的宾客也跟着喝了。
“接着我来说吧,”塞卡·集莫说,“我侍奉陛下的时间比你们都短,但我自认为也是尽力了。我的伤疤就是证明。”他长跪起身,挺直了脊背,看起来高了不少,“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就像乡下的老苹果树,不再结果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用的话,那就是劈了烧柴吧。”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路安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济恩之间的谈话。他看了看大元帅,希望她能批评一下这大逆不道的说辞。
别的将军也看着济恩,他们举着杯子。路安发觉他们脸上同情要多于惊讶。
“我不认同。”济恩说。
路安松了口气。
济恩继续说:“早在民恩修建房屋之前,那棵苹果树就在那里了,说不定房子垮塌了它还会继续长在那里。你的伤疤证明了你的忠诚,这比任何蜡制的符文都要持久。陛下不会忘了你的功绩,也不会就此废弃军马,否则要如何守住治世?只要我是达拉的元帅,你就不会被砍掉。”
路安合上眼睛。济恩,你在干什么?
塞卡感激地鞠了一躬:“元帅,你听说了吗?皇后反对贵族世袭,就连那些追随陛下的开国臣子也不得世袭。有些男爵的采邑已经充公了,罪名是叛国或欺君。我担心——”
但他这番话没能说完,管家来到餐厅通报:“帝国皇妃蕾纱娜殿下驾到。”
蕾纱娜带着一队男仆女仆抬着给婴儿和两位父亲的礼物进来:有玉石雕刻的马,男孩子可以用来玩士兵和打仗的游戏,还有很多卷高级丝绸,可以用来做衣服和被单,这些丝绸都是从达拉各地空运来的,有些是专供皇室使用的。
她逗了逗那若怀里的孩子,又对民恩说,他现在围一条毛巾再披件袍子非常合适。
“别忘了战争期间我和你都住在营地里。”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假,她脱下礼服外袍,只穿着简单的内裙。
她像一只优雅的春燕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微笑着向众人致意:“塞卡!阿汝卢吉岛的渔业还好吗?这次你一定要多住几天,然后随我一起去图图笛卡湖钓鱼。蒲马!你一点也没变。费洛那天还说想去上你的马术课。你们两位都应该常常带家眷来都城。泰安!孩子们还好吗?佩因格!你一定要来宫里做客……”
她在济恩面前停下脚步,济恩已经站起来了。她们两个亲热地拥抱。
“有时候我希望我们仍像在战争时期一样,”蕾纱娜说,“我们过去常常见面啊。”
“是啊,蕾纱娜殿下,是啊。”
最后她来到路安面前,朝他行了个大礼。路安也朝她还礼。
“你还是和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蕾纱娜面带微笑上下打量着路安,“你一定发现了青春永驻的奥秘!”
路安笑起来:“殿下您太客气了。”他没有恭维蕾纱娜。这数年来,蕾纱娜的美貌虽有变化,却从未曾有丝毫减损。他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
“事实上,似乎是有某种东西……我认为你找到了一个新的谜题有待解决。”
路安略微有些惊讶。蕾纱娜的天赋在于感知人们真正期望的东西,虽然这个天赋并非对所有人都有用。“我确实发现了一些很能吸引注意力的东西。”他拿出一小片形状奇怪的白色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蕾纱娜仔细看了看。它的质地像是骨头或者象牙,被雕刻成一个长脖子野兽的形状,有两条腿和一对翅膀。“很久以前我好像见过类似的东西,是在达苏的时候。是被海水冲上岸的,对不对?”
路安点头:“我一直在收集这些东西——不过这一片是在蟠城市场上买的。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来源,它们似乎都是在北部海岛的海滩上找到的。我认为北边有一些值得深究的秘密。这也是我此次回到都城的目的,我希望和陛下谈谈此事。”
“你一直都在学习研究,真是这样。”
他们谈话时,路安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乐意和蕾纱娜谈话。这也是她的天赋之一:她会关注对方,让对方觉得自己受到重视。大家往往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喜欢上蕾纱娜了。
当蕾纱娜和宾客们寒暄的时候,她的随从拿出香炉和丝质屏幕。蕾纱娜拍拍手说:“为庆祝民恩和那若喜得贵子,我带来了一点娱乐!”
随从点燃香炉,丝绸屏幕后面透出火光,蕾纱娜在椰胡琴和九弦筝的伴奏下开始唱歌跳舞:
四海宁世,岁岁年年。
大雁过塘,唯有风声。
人活一世,只留姓名。
英雄会被遗忘吗?善意会得到报偿吗?
即使暴风雨让星辰战栗,也无法使我们的心意动摇。
我们不会永远年轻,但我们的热血永远殷红。
她跳跃旋转,俯仰生姿。她垂下的长发在空中优雅地飘过,仿佛书法大师正泼墨挥毫。蕾纱娜的影子投在丝绸屏幕上,袖子搅动香炉中升起的烟雾,形成半固体似的形状:从波涛和云层中升起的船只、黑暗平原上交战的军队、半空中决斗砍杀的英雄、在天上和海底行驶的战舰队伍。
宾客们被这表演勾起了回忆,路安悄悄瞄了瞄其他人,好些人都被这段壮阔的达拉历史感动得泪流满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晨星出现在东方时,客人们向主人告别。
“事情真的像我想象的那么坏,朋友?”路安说,他特意等着柯戈一起离开。
柯戈则倍加小心,一直等到他们上了马车才说话:“看你是指哪方面了。”他坐在座位上,安心地叹了口气。
“比如说,我注意到,你一直让你的家人远离蟠城。”
“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政治或者擅长政治。”柯戈说。
“库尼的这些旧部中有种恐惧和不安的情绪。”
“想到皇后可能会没收你的采邑和部下,当然会让人心生猜忌。”
“只是猜忌?我很少见到皇后。”
柯戈看着路安:“据说蕾纱娜皇妃畏惧皇后,因为她不知道皇后究竟想要什么。我们也是一样。她做了很多事情提升学者和文官的地位,但这是皇帝陛下为了维持治世而做的部分决定,还是皇后为了自己利益打算进行的谋划?”
“济恩又是怎么回事呢?她说你的话真是奇怪。她确实没上过私塾,但是自学了阿诺经典。我们都知道她并不是没文化的武夫。”
“济恩掌管着陛下的旧部。她要跟他们打成一片,可以理解。”
“她不喜欢皇后吗?”
“济恩有自己的考虑,你很清楚。但我知道,在四海宁世元年,皇后曾努力想和济恩交好,没能成功。因为济恩忠于蕾纱娜皇妃,直到现在她也认为蕾纱娜与她志同道合。”
路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济恩,你总是如此鲁莽。我说过你该远离宫廷纷争才是。
“为什么今晚只是蕾纱娜皇妃来了,皇帝和皇后却没来?”
“别人也都发现了。”
皇帝不来,莫非暗示他支持皇后?
柯戈仿佛是猜中了路安心中的疑问一样,他说:“皇帝最近越发偏向蕾纱娜皇妃的建言,经常去找她商量国事。据说他十分相信蕾纱娜皇妃识人的能力,因为她能判断出那些来求官的人是否忠诚。但皇后也并不是不受信任,她以其他的方式发挥着影响。”
“蕾纱娜皇妃和库尼旧部的妻子们关系很好,而姬雅皇后的好几位侍女都和高阶的文官与学者结了婚,或是当上了他们府中的总管。”
路安问:“姬雅的侍女中不是有好几位都是从萨鲁乍市井里救出来的女孩子吗?那时候她还被霸王关着呢。”
“是啊,”柯戈说,“姬雅对她们来说就像母亲一样。她们又活泼又机智,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
“——而且对姬雅十分忠诚,”路安说,“可以说忠诚过头了,让外人不太自在。”
柯戈笑了笑:“皇室内部既和睦……又不怎么和睦啊。”
路安点头。这就和库尼对不同意见非常宽容很像。
“你今晚不该把自己比作花。”他说。
柯戈笑起来:“上次我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把自己比作耐心的捕蝇草,但是皇帝坚持把我比作结实的竹子,因为我支撑着他的行政部门。我不愿违逆陛下的比喻。但最近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快要折断的竹子,弯过头了。”
“皇后十分疏远这些将领,这么看来她对你是很满意的。”
“被权贵青睐是一件麻烦事,”柯戈说,“你拒绝了一切头衔宁可当个流浪者,你最清楚了。”
“很抱歉。”路安说。他不想参与任何宫廷纷争以及任何嫔妃矛盾。但是他忍不住地替他的朋友和心爱的人担忧:“我的朋友,你究竟忠于谁?”
“我忠于达拉的人民。”柯戈平静地说。
他们两个从蟠城黑暗的街道上走过,各自怀揣着心事。
此时,蕾纱娜皇妃的侍从收拾完东西,离开了民恩的宅邸。大家都太累了,没发现有两个人提前走了。
在宅邸的内庭,那若布置了一座花园和一间用作书房的小屋。两个穿着蕾纱娜手下舞者服装的人正站在这间屋里,他们看着水池里的鲤鱼——那些珊瑚粉、金黄、珍珠白、翠绿的鱼,时不时从深黑的水中浮起,它们闪亮的鳞片淡淡地反射着油灯的光,仿佛梦中稍纵即逝的念想。
“你的学生又想走了。”那个女人说。她有着金色的头发和天蓝色的眼睛,就连美丽的鲤鱼看到她的美貌都仿佛自愧不如似的沉入水底了。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男人回答,他皮肤黝黑,脸上有些许皱纹,但身材结实。与其说像是舞者不如说更像渔夫。
“你不鼓励他去帮助库尼吗?眼下风暴将临,我们的兄弟姐妹都跃跃欲试。塔祖也已经准备好了。”
“塔祖肯定会被卷入,他让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有趣。但是妹妹啊,路安学得越多,他就越不需要我的指导。事情就是如此。学生选择自己的路,老师从旁指导。”
“你这话说得……仿佛是流学派,鲁索。我挺意外的。”
年长的人笑了笑:“我们不该嫌弃凡人的哲学,有时候他们挺有见地。学生和孩子都会长大,这是世界的大势,老师和家长都必须放手。凡人的知识随时间流逝不断增长,众神必然离开。人们在学会了从河流里引水灌溉农田后,于是不再向奇迹公祈祷;他们了解了草药的作用懂得了医学,于是不再请求卢飞佐治愈疾病;他们曾经想通过祈祷了解未来的知识,而现在他们坚信自己能创造未来。”
“他们依然会祈祷。”
“有些人会,但神庙已经不像流民之战时那么强大了。我认为,就算是那些依然在祈祷的人心里也很清楚神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我们和凡人的约定是教导他们生活,现在这种状况是不可避免的。他们都成长了。”
图图笛卡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忍不住会担心,我希望他们过得好。”
“我们确实会一直关注他们。这是所有老师和家长的诅咒,凡人和神灵都不例外。”
这两位神灵看着水池里影影幢幢的鲤鱼,仿佛是要从深黑的海中看到未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