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至美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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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勃

诗中的“华彩”——《滕王阁诗》

王勃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华”,它的重要本义之一就是光彩、光辉、文采。与文字和文学有关的称美之辞,就有“华翰”“华章”“华编”“华赡”“华辞”等。音乐中有所谓“华彩乐段”,我这里要说的,是诗中的“华彩”。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由于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还处于比较原始的状态,诗歌本身也还属于草创时期,而且它的诞生地是淳朴厚重的北方,从文学地理学而言是所谓“北方文学”,因此,它的风格总的说来是浑厚朴茂的。但是,它也有一些颇具华彩的段落和篇章,如《关雎》,如《汉广》,如《硕人》,如《蒹葭》,如《月出》。《桃夭》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盛开的桃花比喻新嫁娘之青春貌美,亦兴亦比,在《诗经》中吹奏的是一支颇为欢愉华美的乐曲。

以屈原的作品为代表的《楚辞》,由于社会生活较前丰富多样以及神话传说的采用和文学本身的进展,加之《楚辞》已经是文化修养相当高的个人创作,而不像《诗经》大都是民间的无名氏的作品,同时,从地域而论它是所谓“南方文学”,因此,它的基本风格是浪漫绚丽的。“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橘颂》)“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离骚》)“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九歌·东皇太一》)屈原的这些作品,不就都闪耀着夺目的光华与异彩吗?

在唐代诗歌中,诗章的华彩具有令人惊叹之美的,最突出的是张若虚、王昌龄、王维、李白、杜甫、岑参、白居易、李商隐、李贺和杜牧。然而,我们却不能忘了在他们之前的先锋,那“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唐诗蔚为盛大的园林之前,当陈子昂还来不及在唐诗苑中的幽州台上登高一唱,张若虚还来不及在长江之边婉转长吟他的《春江花月夜》之时,年轻的王勃已有开创之功。王勃在诗史上的地位和贡献,此处不必赘述,我们暂且只去领略他作品中的华彩,如附在名闻遐迩的《滕王阁序》之尾的七言古诗《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650或649年—676年),字子安,原籍太原祁县,移居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他是隋末大儒王通之孙,早慧而笃学,才高气盛,仕途坎坷。其父王福畴为雍州司户参军,受其累而贬为交趾(今越南北部)令。这位天不假年的诗国天才,当他去交趾探望其父返回渡海时,不幸溺水而亡,年方27岁。《滕王阁序》与《滕王阁诗》的写作时间,历来论者分为对峙的两方:一方认为是他14岁时去江西省父途经南昌时的作品;一方认为是上元二年(675年)去交趾省父途经南昌而作。而根据序中的“童子何知,躬逢盛饯”“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的自序以及其他佐证,当以前说为是。即使判为逝世之前所作,也仍然是早熟早慧的天才手笔。对王勃的诗文,前人之述备矣。杜甫美之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韩愈“壮其文辞”(《新修滕王阁记》),李商隐赞叹其“王杨落笔得良朋”(《漫成五章·其一》)。除此之外,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称其“属文绮丽”,明代杨慎《丹铅总录》誉其为“云中俊鹘”,同时代人张逊业《校正王勃集序》称赞他“富丽径捷,称罕一时”,清代编撰的《四库全书》也说他“文章巨丽,为四杰之冠”。这些评论,角度与措辞也许有所不同,但都有意无意地指出了王勃作品富有华彩。

所谓的华彩,内容上是健康积极的思想感情所迸射的光辉,语言上是高华宏丽的文字所焕发的异彩。总之,是一种有骨力的华彩,而不是单纯指语言外在形态上的华词丽句,更不是指没有内在生命力的雕红刻翠虚华矫饰之词。

王勃这首七古,前四句切定滕王阁本身落笔,“滕王高阁临江渚”,从远距离勾画赣江边的滕王阁的大观,颇有“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滕王阁序》)之概,这是写形,写现在;“佩玉鸣鸾罢歌舞”,写人走车行,过去的歌舞盛会已成陈迹,这是写声,写往昔。“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将阁中的“画栋”“珠帘”与远处的“南浦”“西山”联系起来,时空阔大,气象雄张,虽然仍是写阁,但却有了平面上的立体感和广远的空间感。“朝”“暮”是表时间的词,流光箭驶,时不待人,于是后四句很自然地过渡到对楼外风光的描绘,特别是对由楼而生发的感悟作集中的抒发。滕王阁本是唐高祖李渊之第二十二子李元婴所建,李元婴被封滕王,曾任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至都督阎伯屿重修此阁,已过去几十年的岁月了。“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王勃登楼远眺,俯仰今昔,自然不免感慨丛生。大江流日夜,阁可重修而帝子安在?“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一个问句中神情摇曳,一个“空”字里意蕴无穷,表现了一种深邃的历史感与浑茫的宇宙感。

一般说来,凭吊之作常不免气象衰飒,意绪感伤,而王勃这首诗却大笔濡染,意象堂堂而光彩焕焕,显示了一种积极进取、有所作为而不使年华空度的精神。这种华彩,是骨力遒劲的华彩,是我们所赞美的有生命力的华彩。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也是中国历史上的青春时代,充满青春活力与创造精神是这一时代的特征。王勃此诗不仅是唐代的“少年精神”的充分表现,同时也是后来为人所艳称的“盛唐气象”的先声。盛唐的崔颢与李白写黄鹤楼,前者有“白云千载空悠悠”之辞,后者有“唯见长江天际流”之句,不仅文字,甚至韵脚与《滕王阁诗》都有相似之处,正因为王勃之作是盛唐之音的前奏,后来的他们自然都感应了这位天才的脉跳。

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中一段话颇堪玩味:“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其最杰乎?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王勃诗作的“高华”风格,当然包括我们所说的“华彩”。他的“高华”,他的“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我以为有时代和文学的原因。就时代而言,初唐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高扬的时代精神要求杰出的诗人担当起与齐梁以来颓靡诗风作斗争的任务,因此,四杰的诗章“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王世贞《艺苑卮言》);从文学发展的历史来看,唐代是个大一统的时代,魏晋南北朝以来四百年分裂的局面结束了,南方文学的清新婉丽和北方文学的刚健率真结合起来,一炉而炼,去短扬长,自然就使有唐一代的诗国天空大放异彩,而王勃的诗作,就是天边所闪耀的明丽灿烂的霞光。

真正杰出的作品是与日长新的,而被时间所遗忘的是那些赝品和次品。金代布衣高永,就曾写过一首《大江东去·滕王阁》:“闲登高阁,叹兴亡,满目风烟尘土。画栋珠帘当日事,不见朝云暮雨。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千载名如故。长空澹澹,去鸿嘹唳谁数。遥忆才子当年,如椽健笔,坐上题佳句。物换星移知几度,遗恨西山南浦。往事无凭,昔人安在,何处寻歌舞。长江东注,为谁流尽千古?”这首词,櫽栝王勃所作的滕王阁之序与诗,抒写的正是后人对诗人的高华之作的纪念。而香港学者、诗人黄国彬在《从一首诗说起》一文中说:“《滕王阁》是一首妙绝千古繁富浓缩的好诗。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诗的某些特点;透过这首诗,现代诗人可以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师事古代大诗人,接受他们的启发。”(《从蓍草到贝叶》,香港诗风社,1976年。)学贯中西的学者黄维樑,是香港学界的“二黄”之一,有多部文学与诗学著作行世,他在《唐诗的现代意义》一文中再三强调:“很多向巴黎、伦敦取经的现代诗人,不知道唐代长安原来有诗歌艺术的至宝。唐诗的内容,十分丰富;用现代的眼光看一千多年前的诗篇,往往有‘科学性’的发现。至于唐诗所表达的感情和思想,更有普遍性和永恒性。”(《中国文学纵横论》,台湾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王勃的诗也正是如此。是的,在唐代诗国的天穹,王勃是一道绚丽的早霞,他的光华是灿烂不灭的。王勃之后的李贺也是同一年龄夭逝,而英国的名诗人济慈只有26岁,雪莱也只有29岁。1837年2月,37岁的俄国大诗人普希金为捍卫自己的名誉与尊严,在决斗中受重伤去世。24岁的莱蒙托夫愤然而作《诗人之死》一诗,其中有句是“稀有的天才火炬般熄灭,壮丽的花冠也已经凋残!”;三年之后,这位名诗人也死于如同谋杀的决斗,年方27岁,高尔基后来曾不胜惋惜地说他“是一首未唱完的歌”。我想,匆匆来去的王勃不也是一首未唱完的歌吗?在我的《万遍千回梦里惊——唐诗之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一书中,收有《走向盛唐》一文,就是我对那位千古文章未尽才的短命才子长长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