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年轻人以前一直过着贫穷但安稳、满足的生活,但从那天开始,他开始被不安折磨,并沉浸于思索之中。自己身上似乎没有一点吸引初江心意的东西,这让他很是烦恼。他身体健康,至今为止,除了麻疹还没生过任何病;游泳技术高超,甚至能绕歌岛游上五圈;臂力惊人,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他认为,这一切都不能吸引初江的心。
那之后,他迟迟没有和初江见面的机会。每次打鱼回来,他都在整个海岸上搜寻初江的身影,可即便偶尔看见了,她也忙着干活,连说句话的空闲也没有。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独自靠着“算盘”眺望大海。而且每当年轻人疲于思念之苦,决心不再想着初江,他那天就一定会在大伙打鱼归来的热闹海岸上,瞥见初江的身影。
城市的少年通常先从小说或电影中学习怎样谈恋爱,歌岛这里则没有合适的模仿对象。于是新治即使回想起从观炮台到灯塔的那段宝贵的两人独处的时光,也不知道当时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清楚地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做什么。
父亲的忌日到了。虽然不是祥月忌辰,一家人还是一起去扫墓。新治每天都要出海,于是选择出海前的时间,带着稍后要去上学的弟弟、手拿线香与鲜花的母亲一起出门。在这座岛上,就算敞着家门,也不会有人来偷盗。
墓地在村子外头。那里是从海岸延伸出的一座低矮的山崖,海潮最高的时候会涨到山崖脚下。墓石埋在凹凸不平的斜坡上,有的已经因为沙地地基不稳而倾斜。
夜幕还未彻底拉起。灯塔那边的天色已经快要发亮,但面向西北的村子和港口还留在黑夜之中。
新治提着灯走在前头。弟弟宏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后面,拉着母亲的衣角说:
“今天的便当,要给我四个萩饼呀!”
“笨蛋,只能给你两个。吃三个要吃坏肚子的!”
“呐,给我四个嘛!”
庚辰日或先祖忌日时做的萩饼,有枕头那么大。
冰冷的晨风在墓地上空徘徊。被小岛挡住的海面昏暗,海平线上染着一线曙光。环绕伊势海的群山清晰可辨。黎明的微光中,墓石仿若停泊在热闹港口的一艘艘白色帆船,只是那船帆不会再鼓起海风。它们休憩了太久,已经化为低着头的沉重石块。船锚深深扎进黑暗的大地,再也扬不起来。
来到父亲墓前,母亲将花插好,在风中擦了好几根火柴,终于点燃了香火。然后让两个儿子祭拜父亲,自己在他们后面双手合十地哭泣。
村子里有一个传说:“不能让女人和和尚上船。”父亲去世那天乘的船就犯了这个忌讳。当时有一个老婆婆去世,合作社的船将她运到答志岛上验尸。在离歌岛大约三英里的地方,遭遇了B24轰炸机。炸弹扔下来,接着是机关枪扫射。平时的轮机员当天不在船上,代替他的轮机员操作不熟练。停止运转的引擎上方飘出的黑烟成了敌机的目标。
油管和烟囱都炸裂了,新治父亲的脑袋从耳朵往上都炸得血肉模糊。同行的一个人被射中眼睛,当场死亡。一个人被子弹从后背射进肺部。一个人被射伤了脚。还有一个人被打中了屁股,出血过多,没多久也死了。
甲板和船底血流成河。油罐被击中,石油漂在血潮之上。有人因此没能卧倒,被射中腰部。躲在船头舱冷库里的四个人得救了。一个人拼命从船桥的后窗钻出去,后来又想从那扇小圆窗钻回来,却怎么也没钻过去。
就这样,十一个人死了三个,裹着一张破草席躺在甲板上的老婆婆的尸体,却没有中一枪。
“捞玉筋鱼时的老爸真可怕啊。”新治回头对母亲说,“我每天都挨打,肿起来的包都来不及消下去呢。”
捞玉筋鱼是个困难的技术活,要到远海的四寻泽才能捞到。渔夫要模仿海鸟捕捉海底游鱼的方法,用一种装饰着鸟的羽毛、柔韧性强的竹竿来捞。两个人还要配合默契才行。
“可不是嘛。捞玉筋鱼可不是哪个渔夫都能干的。”
宏毫不在意哥哥和母亲的对话,只一心想着十天后就要开始的修学旅行。做哥哥的像弟弟这么大的时候没有钱去参加,如今他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弟弟凑足了旅费。
一家人扫完墓,新治一个人直奔海边。他还要做渔船出海的准备工作。母亲则回家去给他取便当,应该能在出海前送到儿子手中。
年轻人急匆匆地来到“太平丸”号跟前的时候,路人说的话顺着晨风钻进他耳朵里: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做初江的上门女婿啦。”
听到这个消息,新治的心里一片漆黑。
那一天,“太平丸”号也去捕章鱼了。
渔船从出发到回港的十一个小时里,新治几乎一言不发,专心打鱼。他平时话就少,不说话也不显得奇怪。
回到港口,他像往常一样把船接上合作社的船,卸下章鱼。剩下的鱼经过中间商,转移到叫作“买船”的个体渔获商的船上。黑鲷鱼在过了称的铁篓里翻腾着,闪动着夕阳的余晖。
今天是每个月逢十的付款日,新治和龙二跟着师傅一起到合作社的办公室去。这十天的收获是四十多贯[4],扣去合作社的销售手续费、一成预付存款和损耗费,纯收入是两万七千九百九十七日元。新治从师傅那里领到分给他的四千日元。眼下盛渔期已过,拿到这样的数目已经算是不错了。
年轻人舔舔手指,用粗糙的大手仔细点了纸钞,将钱放回写有他名字的纸袋,塞进上衣里侧口袋的深处,然后向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师傅和合作社社长围着火盆,相互欣赏着彼此手工制作的黑珊瑚烟嘴。
年轻人本打算直接回家,可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朝傍晚的海边走去。
最后一艘渔船正被拖上海岸。开卷扬机的男人和帮忙拉缆绳的男人势单力薄,两个女人正用“算盘”贴住船底,将船往上推,看上去很费劲的样子。天色已晚,也没有中学生们过来帮忙。新治犹豫着要不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时,推船的一个女人抬起脸来朝这边看。是初江。新治不想见到这张少女的脸,因为它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让自己的世界一片漆黑。可是他的脚挪了过去。少女的额头大汗淋漓,双颊飞上红潮,黑色的瞳仁熠熠地凝视着船被拖曳的方向,她的脸在昏暗的天色中燃烧。新治的目光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他默默地伸手握住缆绳。开卷扬机的男人说了声“多谢”。新治臂力惊人,小船眼看着就滑上了沙滩。少女拿起“算盘”,慌忙往船尾跑。
把船拉上海岸后,新治头也不回,直奔家的方向。他很想回头,却拼命忍耐。
打开拉门,油灯一如既往地昏暗,新治看见家里旧得泛着茶褐色的榻榻米。弟弟趴在地上,在灯下捧着课本读。母亲正专心做饭。穿着长筒胶鞋的新治上半身一骨碌,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你回来啦。”母亲说。
新治喜欢默不作声地将装着钱的信封交给母亲,而母亲则心知肚明,每个月逢十发钱的那天都故意装作忘了这回事。她知道儿子想看到自己惊讶的表情。
新治将手伸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钱不见了。他又摸摸另一边的口袋,然后去摸裤兜,还把手伸进裤子里面掏了掏。
一定是把钱掉在海岸上了。他二话不说就跑了出去。
新治跑出去没多久,便有人来敲门。母亲走到门口,看见黑暗中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少女。
“请问,新治住在这里吗?”
“他刚刚才回来,又出去了。”
“我在海边捡到了这个。上面写着新治的名字……”
“哎呀,真是太好心了。新治可能就是去找这个了吧。”
“那我去转告他吧。”
“这样啊,那谢谢你啦。”
海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答志岛、菅岛上稀疏的灯火在海面闪耀。明媚的星空下,许多沉睡的渔船船头朝着大海的方向,威风凛凛地排开。
初江看到了新治的身影。刚刚看到,那身影又消失在船后头。新治一直低头苦找,好像没有注意到初江。两人在一艘船的船影下碰上了。年轻人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少女说明原委,告诉新治自己已经把钱递到他母亲手上,是来转告他一声的。还对新治说,自己在路上向两三个人打听他家的住处,但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每次都给对方看了装钱的纸袋。
年轻人安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微笑时的洁白牙齿在黑夜里很漂亮。少女走得很急,胸口上下起伏着。新治想起了海上翻滚不息的深蓝色浪涛。今天从一早开始的苦闷得以消解,勇气又在心头苏醒。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到你家入赘,是真的吗?”
年轻人顺畅地问出这个问题。少女笑了。她越笑越厉害,简直要喘不过气。新治想让她停下,她却停不下来。他把手放到少女肩上。明明没有用力,初江却一屁股坐到沙滩上,还是笑个不停。
“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新治在她身旁蹲下,摇晃着她的肩膀。
少女总算止住笑意,她与年轻人面对面,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一次忍俊不禁。新治把脸伸过去问:
“是真的吗?”
“笨蛋。那是假的啦!”
“但是,确实有人这么说……”
“那都是瞎说的!”
两人在船影下抱膝而坐。
“哎呀,好难受。笑得太厉害了,笑得我胸口疼。”
少女按着胸口。她穿着褪色的斜纹工作服,只有胸口处的花纹剧烈起伏着。
“笑得我胸口直疼。”
初江重复道。
“没事吧?”
新治不由得将手盖在少女胸口。
“你帮我按按,可能会好受点儿。”少女说。
这一来,新治的心跳也变得飞快。两人的脸凑得很近,嗅到了彼此身体里如海潮般的强烈气息,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干燥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有些咸。像海藻一样,新治想。那一瞬过后,生平第一次的体验带来的内疚感让年轻人移开身子,站了起来。
“明天打鱼回来以后,我要去灯塔长家送鱼。”
新治看着大海,故作威严,以一派男子汉的口吻宣告。
“在那之前我也要去灯塔长家。”
少女也看着大海宣告。
两人从船的两边分开走。新治打算从这里直接往家的方向走,沙滩上的影子却明白地告诉他,少女正躲在船尾。
“影子可看得清清楚楚的呢。”他提醒道。
于是,他看到一个穿着粗条纹工作服的姑娘,像一头野兽一样,从船影里飞奔出来,头也不回地沿着海滩一溜烟儿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