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
往事
空中的流云如江水般快速流动,阳光透过病房内的落地窗照到病床上,在云朵的遮挡下光线时明时暗,病床旁边的白色窗帘被一阵微风吹了起来,阳光直射顿时一切变得煞白。当窗帘再次落下时,三两片花瓣随着微风飘进了窗内,落到了窗前深棕色的木制圆桌上。
桌上有一个白底牡丹图案镶着蓝边的金属盘子,盘子里倒扣着四只印着红色花纹的玻璃杯,和一个宽身细颈的玻璃水壶。杯子和水壶上搭着一块纯白色镂空图案的方巾。盘子的旁边则放着一台长方形木制调频收音机,此时正播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收音机的对面放着一只白色的搪瓷杯子,杯子上弯弯的印着一行红字“重州市白马服装厂”。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收音机里曲调优美。
一个男人手拿铁皮保温瓶正往搪瓷杯子里倒着热水,热气缓缓上升带着一股茉莉花茶特有的香气。男人国字脸,额上两道剑眉一字排开,脸部五官轮廓分明,一头短发乌黑浓密,上身白衬衣,下身蓝布裤子,脚蹬一双塑料拖鞋。男人放下保温瓶舒服的坐到了身后折凳上,他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先是闻了闻,然后小心的喝了一口,他闭上眼品着茶香,片刻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男人放下杯子,又拿起桌上的报纸正要打开,突然一阵清脆而短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男人对面有一双枣红色绒布单人沙发,两个沙发中间的方形茶几上摆着一台黑色的拨盘式电话,此时电话正叮铃叮铃响的个不停。
吱嘎一声,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位瘦小的女人拨开门帘走了进来,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柳眉杏眼高鼻梁,一身雪白的连衣裙上系着一条蓝色碎花围裙。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快步走向电话。
“周红,我来吧。”男人开口说到,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走过去坐到了沙发上,等电话又响了两声后他这才接起电话:“喂,我是张国栋。”
周红并没有离开,而是慢慢的走到窗前的圆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搪瓷杯一边吹,一边小口的喝着茶水。
张国栋笑着对着电话说到:“你要再这么叫,我就挂电话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听人胡说八道。……好好好,借你吉言,行,那就先这样。”说完张国栋挂上了电话,又将旁边一块白色布片轻轻的搭在电话上。
张国栋笑着摇了摇头,对旁边的周红说到:“这老王,一上来就叫我厂长,还说要请我去老码头吃火锅,这哪受得了啊。”
周红放下手里的杯子想了想说到:“一定是他兄弟转正的事儿,想让你再给使使劲。”
张国栋叹了口气说到:“这我知道,可他兄弟这事儿我也使不上劲啊,三车间的负责人是朱红军,他想走后门该去找朱红军才对吧。”
周红又喝了一口茶:“老王去年跟朱红军吵过一架,这事儿厂里谁不知道。这节骨眼儿上,人朱红军躲他还来不及呢。”说着周红脸上喜笑颜开,泛起了红晕说到:“再说了,你不是马上就要当厂长了吗。”
张国栋立刻闭上了眼睛,叹气摇了摇头。
周红故意捂嘴到:“好好好,不说了。”接着她又伸了伸舌头一脸调皮的说到:“心里知道就行了。”
张国栋无奈,只好语重心长起来
“老婆,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咱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再说了责任越大压力越大,你不想我每天忙得连家都回不了吧,所以呢知足常乐嘛。”见周红又要开口,张国栋立刻抢过话头,这次他故作严肃。
“第一,老领导退居的事儿并没有落定,那些风言风语绝对不能相信。第二,就算厂长的人选是从副厂长之中进行筛选,那我也只是候选人之一,我看朱红军的希望也很大呀。”
“你的群众基础比他好。”
“可人家和领导的关系好啊。”张国栋笑了。
“你任劳任怨,属于厂里的技术骨干。”
“朱红军精于管理,人脉又广,你拿什么和别人比。”
周红跺了跺脚,撅着嘴:“真没劲,尽长他人志气。”
张国栋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周红背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说到:“那,要是你老公当不上这个厂长,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周红双手上扬,环住张国栋的脖子轻声说到:“就算你变成要饭的,都别想逃出我的五指山。”
窗前,白色的窗帘轻轻飘动,两人的身影在窗帘上若隐若现。一阵微风拂过,桌上的花瓣被微风带起又吹出窗外,花瓣在风中翩翩飞舞,飞上楼顶,飞到半空,越飞越高。随着风势的变化,花瓣又飘向地面,穿过街道,越过副食店的灯箱,最后落到了大树下的石桌上。
石桌上摆着一小袋花生豆,旁边放着两只带着缺口的陶制土碗,碗中的透明液体散发着浓郁的酒香。桌旁坐着两个小老头,这俩酒腻子常常在此小酌,此时他俩正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扯着咸淡。
老张头小心翼翼的拿起一粒花生米,放在手心里一搓,再吹去花生皮,反手一弹便进了嘴里。他有滋有味的咀嚼着花生仁,又端起面前的酒碗嘬了一口,闭上眼睛轻轻吸着气细细品味着酒香。
老李头也端起碗喝了一口,老酒下肚之后他微微张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一把抓起几颗花生豆送进了嘴里
“老厂长眼看就快退休了。咱以后喝酒聊天把他也一块儿叫上?”说完老李头呵呵儿的笑了。
老张头微微睁开眼皮,放下手里的酒碗,轻哼一声:“就咱这一毛二分五的酒?”说完又在挑了一粒花生米放在手心里慢慢搓着。
老李头点点头表示同意,他酸不溜啾的说到:“也是,别人平时都是茅台五粮液滋润出来的。”说着又端起碗往嘴里倒了一口说到:“可话又说回来,啥酒不是喝,没当厂长之前不也喝得好好儿吗,都是给惯的。”
老张头仔细的将花生皮从手心里剥离出来:“换成你也一样,要不怎么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面爬呢。上面风景好,往下看全是笑脸,往上看全是他妈的屁股。”
老李头瞟了一眼老张头反驳到:“我才不稀罕。有口酒喝着我就满足的了,爱谁谁。”说完又将酒碗端了起来。
老张头将手里的花生米又扔进了嘴里,慢慢端起酒碗来和老李头碰了一下没好气的说到:“你也不是那块料。”说完嘬了一口,斜眼看了看老李头,见老李头并没喝酒正一脸不悦的瞪着自己,于是立刻补充到:“好好好,我也不是那料,这总行了吧。”老李头这才将酒又到进了嘴里。老张头接着说:“话说,接替厂长的人选还没定吧?”
“这不明摆着吗,不是张国栋就是那个朱……朱什么来着?”老李头放下了碗。
“朱红军。”老张头用手背靠在嘴边小声说到:“我看他没戏。朱红军这小子吧,太张扬。”他大拇指向后一指:“厂门口那个老码头知道吗?”
“能不知道吗,去年我俩不是还去吃过一回,你忘了?”老李头问到。
“没忘。我是说那个店,这俩月都快被朱红军给承包了,隔三岔五的在那儿请客吃饭。你再看看人家国栋,该开会开会,该加班加班,绝对不做表面功夫,人家这才叫聪明。”说着老张头竖起了大拇指。
“国栋这孩子绝对没得说,不说别的,人去年给退休员工发福利,给厂里那几个没儿没女的老头老太太送饺子这事儿,也就他能想得到了。再说了,人手底下的二车间,每年都是先进车间。再看看那个朱红军干那点儿事儿……今儿这天儿估计不会下雨了吧。”越说越激动的老李头突然抬头向上张望。
“啊?”老张头有些纳闷问到:“怎么又扯到天气了?”见老李头对他使眼色便转头向后望去。
“您两位正喝着呢。”背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朱红军从远处走了过来。他皮肤白皙,圆脸弯眉,眼睛不大但很灵活,三七分的头发油光铮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更衬出了他的几分官气。
“诶哟,这不是朱……厂长吗。”老李头生生把“副”字给咽了下去,他问到:“您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朱红军乐呵呵的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副食店:“晚上请客吃饭,过来拿两瓶酒。”说着就钻进了副食店。
没过多会儿,朱红军走出了副食店,向石桌走来。朱红军将一袋神牛花生和一瓶老白干恭恭敬敬的放到了石桌上。
“您二位别跟我这么见外,什么厂长不厂长的,叫我小朱或者红军也行。”说着将手放在酒瓶上到:“这是孝敬您两位的,不成敬意,别跟我客气,改天一定请二位喝酒。”说着不等老张头和老李头反应过来,便提着自己的网兜走开了。
好半天老李头才反应过来,一手拿起桌上的酒瓶看了看。
“这是啥意思?”
老张头抓起袋装花生撕开了包装说到:“行了,管他啥意思,该吃吃该喝喝,他网兜里装的什么酒你看见了吗?”
老李头拧开酒瓶盖子闻了闻,很享受的闭上眼问到:“什么酒?”
老张头哼了一声到:“53度的。”他剥开一颗花生喂到嘴里到:“茅台。”
石桌旁立着一棵粗大的黄桷树,黄桷树的树冠被新长出的嫩芽紧紧包裹。树冠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嫩黄色,黄昏时又被染成了橙色,最后则被副食店的灯箱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副食店对面是老旧的筒子楼,此时楼里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窗户里飘出缕缕的炊烟,混合着饭菜的香味,还有主妇们的谈笑风生,时不时还伴随着几句吵架声和孩子的哭声。而几百米之外围墙内的干部院就显得安静多了,单元楼下的绿化带里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蛐蛐声,路边昏黄的路灯下出现了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朱红军嘴里骂骂咧咧,脚下的步子左摇右摆。
走进单元楼,朱红军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打开自家的房门,刚一进门他就冲进厕所吐了起来。
“不能喝,你就少喝点。”客厅里传来朱太太埋怨的声音:“天天都喝成这样,身体还要不要了。”
吐完之后洗了把脸,朱红军感觉清醒了些,他走出厕所,见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知道又得开始做汇报了。
“快说说,今儿怎么样了?”朱太太迫不及待的问到。
“什么怎么样了?”朱红军装傻反问到,他对直走向了儿子朱庆的房间。推了推门,房门是锁着的。他刚准备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身的酒味。”朱庆一手挡着房门一手捂着鼻子说到:“你别进来。”
“哦,那你……”朱红军话还没说完,只听见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了。朱红军有些恼火,使劲用脚踢了一下门板。
朱太太立刻起身过来拦住朱红军说到:“你干嘛呀,孩子快考试了正复习呢,你有个当爸的样儿好不好。”
朱红军大声嚷嚷到:“这犊子,要翻天了吧,什么态度!”
朱太太一巴掌拍在朱红军背上说到:“小声点,让隔壁邻居听见。”
“什么态度,就这态度,不就一个副厂长吗,有什么了不起!”门内的朱庆大声喊到。
“嘿……”朱红军立刻摆出一幅要砸门的架势。
朱太太急忙抱住他回头朝屋内喊道:“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这么跟你爸说话,自己好好复习,大人的事儿跟你没关系。”说完回头看着朱红军到:“行了,你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说完硬是把朱红军拖到了沙发上坐了下来。
“都是被你给惯的,真他妈欠收拾。”朱红军生气的说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好好好,都怨我,先不说这个行吗。”朱太太坐到朱红军身旁双手放到他的腿上推了推问到。“快跟我说说,今天吃饭领导什么态度,是不是已经定了?”
朱红军慢慢对着茶杯吹气,耷拉着眼皮一脸的无精打采:“什么定了?”
朱太太皱着眉头说到:“诶,你跟我装傻是不,就你当厂长那事儿啊。你在外面天天请客吃饭,也该有点眉目了吧。”
朱红军轻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到:“你说得跟谁没吃过饭是的,人家来跟你吃饭那是给你面子。”
朱太太有些着急了,她又使劲推了推朱红军的腿:“那到底行不行啊?这段时间为了打通关系已经花了不少钱了,是死是活总得给个话儿吧。”
朱红军放下茶杯反问:“我还想问问你呢,你爸那边到底打没打招呼啊?”
朱太太双手环抱,重重的向后靠了靠:“我爸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退了一年半了。现在他说话早就没人听了,他现在是人走茶凉。再说他那个死要面子的性格,能指望他去帮你说好话?”
朱太太看着桌上的茶杯,久久的她长叹一口气:“哎,要不明天我还是抽空回趟爸妈家,看能不能再帮你磨一磨。”
朱红军无奈的闭上眼睛,有些没好气地说到:“行了行了,净做些临时抱佛脚的事儿,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怎么不多去看看。”
朱红军头往后靠,看着天花板:“厂长那事儿领导说了,问题不大。”接着他又愤愤的骂了一句:“他妈的。”
朱太太睁大了眼睛,伸过双手抓住朱红军的手:“这不就是有戏了吗,什么时候上任呀?”
朱红军用鼻子哼了一声:“上任?你做梦吧,领导说话你听不懂啊。他要是说绝对没问题,那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要是说应该没问题,那我起码也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希望。而他说的是问题不大,换句话说就是有问题,那我这上任的希望,就渺茫喽。”说完他无力地叹了一口。
朱太太微微皱眉,一边思考着一边说到:“你们几个副厂长当中,这次机会比较大的除了你还有谁?”她想了想自问自答到:“张国栋?”
朱红军咬了咬牙:“是啊,这他妈阴魂不散的张国栋。”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行,我哪天必须请国栋吃个饭好好聊聊,现在和他的关系这么僵下去对我没什么好处。要是哪天他真的当上了厂长,再把我一脚给踹下去的话,日子就真的不好过喽。”
“也是,虽说有些长他人志气,但这后路也不能不留。”朱太太想了想:“请他吃饭我看就算了,国栋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他下过馆子,他吃饭就两个地方,厂子食堂和家里。”
朱红军微微点头,对老婆所说的话他表示认同:“也是,这人要是认真起来,还真他妈难伺候。”
朱太太眼前一亮:“对了对了,你记不记得老王,就是去年跟你吵过架那个王八犊子。”
朱红军皱着眉头努力的回忆着。
朱太太接着到:“他兄弟在你下面的三车间干活儿。他那次为他兄弟转正的事儿差点没和你打起来。”
朱红军点了点头:“哦,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老王是周红的亲戚,你要是赶在换届之前,能把老王他兄弟转成正式工的话,就算是对张国栋表明立场了呗。”
朱红军点头:“对呀,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不过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给他办了,到时候他要是翻脸不认的话,我就被动了。明天我抽空去找他聊聊,这好事得做到明处。”
清晨将第一缕阳光送进了这个温馨的房间,窗前的圆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和炸得酥脆的油条。
周红给张国栋的碗里盛满了豆浆,然后递给他一根油条:“来,油条沾着豆浆吃不割嘴,你看今天这油条炸得可好了。”
张国栋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吻了周红的额头到:“老婆幸苦了。”说完慢慢坐下端起豆浆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然后不紧不慢的撕下半根油条。
周红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豆浆,坐下后接过张国栋递过来的油条咬了一口,一脸坏笑:“你最辛苦,白天晚上都辛苦。等会儿我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给你补补,中午回来喝汤。”
张国栋摇头笑着说到:“好好好,听你的。”
张国栋拿起手里的油条正要咬下去,旁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张国栋放下手里的豆浆和油条,用桌上报纸的一角擦了擦手,走到电话旁嘴里嘟囔着:“谁啊,这么早。”然后接起了电话。
“喂。”张国栋接过周红递过来的手纸擦着嘴角:“老朱啊,有事儿吗?”张国栋有些意外的看向周红:“你是说老王他兄弟的事儿,想听听我的意见?”
张国栋笑了笑,故意带着点官腔说到:“他兄弟可是你们车间的工人,我要是有意见岂不是越权了。”
电话那头又说了好一阵,张国栋表情变得有些无奈:“那好吧,吃饭就不用了,我上午有个会,完事儿大概十点钟的样子,咱就在楼顶谈吧,不见不散。”说完挂上了电话,两人又回到了餐桌旁坐下。
“朱红军说……”张国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说老王他兄弟转正的事儿,想听听我的意见。”
周红一听这话止不住满脸的笑。
“笑什么?”张国栋问到。
“还能有什么,厂长有望了呗。”说完周红转头看向窗外,微风撩动着她长长的秀发,她想是在憧憬着什么,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真好。”她说到。
张国栋陶醉的看着这个画面,原本又想给老婆做思想工作的嘴止住了,反而也念叨着:“真好。”
此刻无比幸福的夫妻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从此之后他们即将
天人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