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玫立帝
应该说,到目前为止,除了没能把皇帝抢到手之外,朱玫的移祸之计非常成功。大概正因为这个成功,朱玫对自己画蛇的“高超技艺”过度自信,一时技痒难耐,情不自禁地想为它再添上一对美丽的蛇足。
想想看,我朝自宪宗皇帝以来,宦官为什么这么牛?还不是因为他们能制造皇帝。但这种有超高回报率的业务,难道非得让这些家伙垄断不成?阿Q曰:“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何况我已经有了一个原材料:李煴。
从正确到谬误,有时就是因为多走了一步。
回到凤翔的朱玫拜见宰相萧遘,发表了一番义正词严的高论:“自从主上为躲避黄巢,逃亡成都以来,已经过去六年了。在这几年中,中原各镇的忠勇将士奋不顾身,拼死讨贼,无数百姓忍饥挨饿,供应粮饷,天下人或死于战者,或死于饥者,高达十之七八。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才算收了京城,使圣驾还宫。可谁知主上把天下人的功绩,全算到田令孜一个奸宦的头上,委以他大权,让他继续败坏朝纲,欺凌有功于国的藩镇重臣,终于再次酿成大祸。前些日子,玫遵从萧公您的命令,前去宝鸡迎接圣驾,主上却不能明察忠奸,仓促南奔,反而弄得我们好像是在胁迫圣驾一般。唉,我们的忠君报国之志虽然无比诚恳,可要诛除君侧之奸,却力不从心,难道只能俯首帖耳去受制于田令孜这样的奸宦吗?依我看,我朝太祖、太宗的后嗣尚多,萧公何不另立贤王,以安国家社稷,重振朝纲,这才是真正的大忠啊!”
萧遘不是傻瓜,一听就明白了:哦,就你小小的朱玫也想加工一个皇帝,还把我拉出来当挡箭牌?这种包赔不赚的买卖可干不得,他忙反驳之:“皇上登基十余年来,并没犯过什么大错,坏事完全坏在田令孜专权误国。皇上对此也同样痛心疾首,几次和我提到这些事时都泪下沾襟。就拿前几天发生的事来说吧,皇上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但田令孜率兵包围行宫,强迫皇上连夜离宫。所有罪恶都是田令孜犯下的,皇上只是被逼无奈,这个事实谁不知道啊?你如果忠心皇室,最好是率部回邠州,上疏请求圣驾回宫。至于废旧主,立新君,那是连伊尹、霍光那样的大贤都不敢轻易尝试的事,又岂是我萧遘之不才敢参与的?”
朱玫一听明白了,萧遘不会上钩,但他并不担心,只要肉骨头在手,还怕引不来流浪狗?
朱玫退出内室,会见正在外厅等候的百官,高声宣布:“主上昏庸无道,我将另行拥立贤王,重建国家,谁胆敢反对,”他顿了一下,抽出佩剑,向下用力一挥,一条桌子腿飞出去老远,“就让他和这条桌腿享受同等待遇!”
桌子腿的说服力果然比嘴强,群臣立即就立新君事宜,达成了一致意见。四月三日,朱玫在石鼻驿集合百官,让他们对天盟誓,共同拥戴李煴出任监国。
监国,指在皇帝不能正常行使权力的情况下,由储君或其他亲近皇族成员代行皇帝职权,常常是该皇族登上皇位前的最后一级阶梯。只需群臣再联名上一份拥护李煴称帝的奏章,最后一级台阶也就搭完了。
这个工作,朱玫原先仍希望由萧遘来完成,毕竟群臣中算他名望最高。萧遘料到朱玫终究不能成事,但也害怕当桌子腿,只好“病”了,宣称自己头昏眼花,文思衰退,写不了这样重要的文章。
于是,朱玫找到另一个文笔不错的官员,兵部侍郎郑昌图,以新朝建立后给他当宰相为诱饵,让他完成了这份重要的文件。
五月,护送李煴回到长安的朱玫心情不错,以主人翁的姿态,借李煴之手,发表了一系列人事命令。
萧遘加授了一个太子太保的荣誉衔;裴澈加判度支;郑昌图大丰收,当上同平章事不算,又加判户部,总管中央财政。朝廷又派遣官员前往天下各藩镇慰问嘉奖,几乎个个加官晋爵,人人喜气洋洋。大部分藩镇都宣布接受李煴新朝的领导,特别是在天下头号强藩淮南镇,朱玫恢复了节度使高骈江淮盐铁转运使和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这两大肥缺,又加授高骈心腹吕用之为岭南东道节度使(就是当年黄巢想要都没能到手的广州节度使,不过吕用之为专制淮南,并没去上任)。高骈大喜,带头上疏劝进。
当然,新朝最大的一块蛋糕,朱玫是留给自己的,他将侍中、兼诸道盐铁转运使之职授予自己,并在实际上完全控制了李煴新朝的内政外交大权,并以此为本钱,号令天下藩镇。其中包括和他一起扛过枪的老朋友李昌符,以及痛扁过他的李克用、王重荣。那架势,犹如裘千丈当上了武林盟主,在一大堆功夫远超自己的高手面前狐假虎威(可惜李煴不过是山寨版的纸老虎),颐指气使,着实威风无比。
只要是有点儿见识的人,不难看出李煴新朝的前景如何。于是,萧遘“病”得更重了,“不得不”辞去宰相和朱玫授予他的太子太保之职,前往河中永乐县养老(永乐县令是萧遘的弟弟)。
权势,是人见人爱的好东西,想得到它的人当然不只是立帝喜剧的“总导演”朱玫。凤翔节度使,这幕大戏的“副总导演”李昌符,也在眼巴巴等着有大蛋糕落到自己的盘子里,谁知等新朝的人事命令发布完毕,好肉竟全进了朱玫的嘴巴,自己只分到点儿不咸不淡的清汤,甚至没有局外人高骈得到的多。
太过分了!和田公公绝交的脸是咱们一起翻的,到宝鸡追皇帝是咱们一起干的,定策立新君的大计是在我凤翔实施的,连用来统一意见的桌子腿都是我李昌符府里的,才过河就拆桥,你朱玫太不是个东西了!
一怒之下,李昌符拒绝了长安新朝授予他的全部新职,反过来上疏流亡兴元的旧朝,向李儇表达自己与李煴伪政权不共戴天的忠贞。
李昌符做出这个决定还有一个原因,如今向兴元示好已经不会得罪李克用和王重荣,让他们以为自己又打算与田公公同流合污,因为田公公已经走了。
不久前,疏于谋国,却精于谋身的“阿父”田令孜,看着各处强藩不断送来要求杀他的奏章,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带着李儇回长安,恢复当年权倾天下的美好岁月了。虽然富贵迷人,荣华难舍,但性命毕竟更重要。只有趁自己暂时还能掌控兴元小朝廷,及早脱身去西川,投靠三哥陈敬瑄,才有一线生机。如果再晚一点儿,恐怕就欲为布衣亦不可得了。
田公公向自己从小抱大的李儇上了最后一道表章,自请出任西川监军宦官,同时推荐老政敌杨复恭接替自己担任左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这自然不是田令孜大度,而是有李克用、王重荣为后盾,杨复恭的复起已不可阻止)。
在下不知李儇是以怎样的心情批准这个请求的,总之,曾让他无比敬爱,后让他切齿痛恨,同时又让他深深恐惧的“田阿父”,终于离开了历史的聚光灯中心,结束了长达十余年的祸国生涯。
田令孜撂挑子的时候,兴元朝廷的处境已极为困难,很多藩镇承认了长安李煴政权的合法性,几乎没有人向兴元的皇帝输送贡赋,尽管兴元朝廷的人员已得到极大精简(禁军大部分被打垮了,百官大部分去长安了),但还是连保底工资都发不出了。
过去只用操心如何打球的李儇,现在突然自己当了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让他束手无策,只能整天流泪。
好在他身边还有能拿主意的人,靠那一夜的跑腿之功成为宰相的杜让能进言:“北方各镇中最富的莫过王重荣,过去王重荣不肯接济朝廷,是因为田令孜在朝中,现在既然田令孜已经离开,北衙首席已经换成杨复恭,事情就好办了。杨复光、杨复恭兄弟一向与李克用、王重荣交情深厚,如果陛下让杨复恭写封亲笔信,交由重臣带到河中,向王重荣说明情况,晓以大义,那么王重荣是很有可能被朝廷重新争取过来的。”
李儇得到建议,连忙照办,派右谏议大夫刘崇望携带皇帝的诏书和杨复恭的亲笔信,前往河中。
果然,王重荣对朱玫的小人得势早看不顺眼了,很爽快地接了诏书,立即向兴元输送贡绢(生丝原绸,在唐代,绢和钱都是通用货币)十万匹救急,并请求出兵讨伐朱玫,以赎当初逼迫天子的过错。
稍后,长安李煴政权的使节到达晋阳地(太原府所在地,今山西太原),赐书于节度使李克用,上边扯谎说:“先皇(指李儇)南巡,走到半路时六军突然哗变,仓促之间,先皇遇害,我得到关中各藩镇的拥戴,今强忍悲痛,受册承嗣。”附带的还有朱玫写给李克用的书信,解释了非常之时不得不行非常之举的大道理。
此时,李克用已从王重荣那里得到了确实消息,知道朱玫是想糊弄他,不由得大怒。李克用的心腹大将盖(gě)寓进言:“此次天子流亡,天下人都把责任算到我们头上,只有趁这个机会诛杀朱玫,废去伪主李煴,迎接主上回京,才能洗清罪过,恢复清白。”李克用认为这个意见很正确,便将李煴的诏书一把火烧了,将使节关进大牢,并上疏兴元,请讨朱玫。李克用办事一向风风火火,不等李儇的批文到达,便向邻近各镇发布公告:“朱玫妄图欺瞒天下,竟敢造谣说皇上已死,本镇目前已动员蕃、汉精兵三万,将出师讨伐叛逆。各道的忠义之士,请一同出兵,共建大功!”
人生在世,要想办成一件事,最起码的一条原则是,别去做你做不到的事。只可惜,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不多,那些不自量力引发的悲剧,才会不厌其烦地在历史舞台上一再演出。
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当李克用的表态发出时,朱玫和他虚弱的李煴新朝已经死定了,暂时不能确定的,只是他的具体死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