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落醉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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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柴荣断案

到在这年的正月初七,李太后下诰,奉符宝于监国郭威,可即皇帝位。郭威正式称帝,国号大周,定都汴京,史称后周。

回头单说河东的刘崇闻听说自己大侄子已死,还喜滋滋让自己儿子刘赟去汴京继位呢,不想方才到在宋州就被郭威派去的人所杀,郭威则自己称帝。刘崇闻讯恨得咬牙切齿!索性自己在晋阳称帝,沿用汉为国号,史称北汉。

此皆后话,一笔带过!

再说汴梁城,大周新朝初立,又逢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朝廷特意颁旨,这一年的上元节官休两日,上元当夜,解除宵禁,普天同庆。

时至上元当日,子逸也约了国子监里的几个兄弟在府上会和,前去相国寺旁明月楼前去赏灯。申时方过,听得堂屋门外有人高声道:“仙洲,救我,仙洲,救我。”

循声看去,见来人十六岁上下,文生打扮,身材高大,身上穿蓝白锦绣长衫,外披白色棉袍,足下白袜子青缎棉靴。此人面相十分俊美,方圆脸,面如冠玉,两边浓眉,一双大眼睛,走起步来虎虎生风。此乃是子逸在国子监的同窗、结拜大哥、——吕端,字易直。

子逸笑讽道:“吕大少爷你不是又惹了什么是非啊?”

吕端进得堂上,面露难色,环顾左右,见有程德玄和一个陌生女子在,便拉了子逸到在一旁回廊避人所在小声谓其道:“前日里去凤阳楼饮宴,席间和一位觥纠(陪客人喝酒的侍女)小妮子比酒,只说我要是输了便替她赎身,纳作小妾,哥哥不是吹牛,平日里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不说是千樽不醉,也当算得上百盏不倒,哪拿她一个小妮子当回事,谁想终日打雁让雁把眼给啄了,这小妮子酒量确实了得,居然把哥哥我喝倒了,我看着的没有半点糊弄,当日里有众多朋友在场,你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可此事让我母亲知道了,说要是敢纳她为妾就打折我的双腿,无计奈何我也只好有求贤弟你了……”说着低声的咳了两声,朝门后使了一下眼色,见那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怯生生的朝这边望过来。吕端回身招呼那女子过了来,见她身量纤小,头上却绾着硕大的发髻,上插佩玉银钗,身上穿着一件锦缎绿色披肩小袄,小袄下衬着翡翠色百褶连衣裙的裙摆,外披一个翠色长袍。一双大眼,柳叶弯眉,粉面含春,丹唇盈笑。到在近前,她用手帕遮住笑颜,欠身作揖道:“哥哥在上,小妹韩素娥有礼了……”

子逸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吕端接话道:“呵呵,你个小妮子倒是聪慧的很,不如以后你二人就以兄妹相称。”

即为二人引见道:“素娥,这是你程大哥,子逸,这是你素娥妹妹,你二人乃是姑表的兄妹,以后便以表兄妹相称……”

子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无缘无故,我这倒是多了个表妹!”

吕端道:“哎,说甚无缘无故,你这叫广结善缘。”

又道:“方才我见堂上还坐着一位神仙模样的姐姐,看来仙洲你的善缘还非至于此,快快前去给我引进一下。”说完双手拉着二人前往正堂。三人进入正堂,子逸给吕端,素娥和以沫三人相互引见,众人行礼已毕,就坐寒暄,素娥倒真是个八面玲珑的活宝,和以沫二人相谈甚欢。

未多时,堂上又来一位公子,见他身量瘦小,穿着一件紫色中衣,外披棉袍,面色黝黑,一双眼目,囧囧有神。比较吕端和子逸,他虽最是年幼,但行走坐卧颇为沉着,年少老成,有长者遗风。子逸起身于首次谋面的两位女宾引荐道:“这乃是我的结拜三弟,护圣都指挥使赵大人之子,赵匡义,赵廷宜。”双方见礼已毕,众人这才出门赶奔明月楼。单说这一日的东京汴梁,大街之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间有形状各异的彩灯美不胜收,五代以来,这东京的百姓多有离苦,少有聚欢,难得逢上这新朝初立,一派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好不热闹。

丁仙现有词《绛都春》赞颂上元汴京盛景: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翠幕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且说子逸五人上了明月楼,要了一个二楼的雅间。伙计上了各色干果点心,又献上一壶热茶。众人茶罢搁盏。吕端吩咐伙计拿来一套投壶的玩意儿,邀众人比斗,输的一个要说出一件自己的糗事。众人应允,开始轮番投掷。几轮下来,玩得正是意兴盎然,突然听得楼梯上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一群衙役上了楼来,扇子形将子逸几个人围在当中。子逸五个人见状大惊,离席而立。那衙役中为首的一个连鬓胡子大高个张手叫来身旁一个瘦子。瘦子上前用手指了一下以沫,与那连鬓胡子耳语了几句。连鬓胡子又拿出一轴图画,上下打量以沫,仔细比较了一番,随即令左右道:“尔等速将这犯女拿下……”

几个衙役一拥而上欲要擒拿以沫。子逸见状抢步上前,高声喝道:“住手!你等为何要抓她,她究竟犯了哪条王法?”

连鬓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不耐烦道:“犯了哪条王法你管得着吗?我奉劝这位公子你还是少管闲事!”

他挥手招呼左右:“还不动手拿人!”

左右衙役向前一拥,子逸又伸开双臂阻挡,高声喊道:“今天不给我个交代,休想带她走!”

一旁的赵匡义也顺势抄起桌上的茶碗欲要和衙役们做个理论。

再说那吕端,见他表情泰然。上前几步,走到连鬓胡子跟前,于他拱手深施一礼,起身时顺势握住那人的双手,右手向他手中塞入一个硬邦邦的玩意儿,那连鬓胡子握紧左手的拳头,背手到身后,暗自掂量了一下,回手塞进腰间的荷包之内,即刻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吕端也谄笑道:“这位差爷可否借一步讲话……”

二人走到一旁,暗作人事,私语了一番,方才又回来。再看那连鬓胡子满脸谄媚。

走到子逸面前,作揖行礼道:“原来是程公子在此,恕小的我失礼,小人我正是奉阁下义兄,开封府柴大人之命前来缉拿那位女子?”

(刘铢死后,郭威自邺城招来义子柴荣暂代开封府尹)

子逸正色指着以沫问那捕快道:“她究竟法犯哪条?”

连鬓胡子道:“有苦主张业张员外状告她杀人逃逸,至于内里细情,小的不得而知,我等只是负责抓人,待到过堂之时才能细做分晓。还望公子您不要为难小的。”

那连鬓胡子也不便多问,但见了子逸关切的神情自知他和女子关系不浅,索性省了刑枷锁带。

上前对以沫点了下头:“走吧,姑娘我等于你方便,还望您配合,根我们开封府走一趟吧!”

以沫侧目瞅了一下子逸低声道:“公子,我……”

子逸朝她点了下头道:“放心,我相信你,定然是他们妄告不实,我陪你一同前去,柴哥哥他英才盖世,一定能还你的清白。”

以沫微微点头,这才随着捕快们前去开封府。子逸放心不下,唯恐以沫受了委屈,也要跟随她前去,其他几人也随他同去。捕快们也不便阻拦。路上无话,众人到在监牢,那连鬓胡子和牢头换了差文,又格外嘱咐了几位公子特殊身份,牢头自然不敢小觑,安排了间单独的牢房,还许了众人牢中探望。

再说程徐二人,一扇牢门将他们隔开,二人对视,不免双双落泪。

以沫更是扑簌簌泪湿衣袖,这才诉说整件事情的来由:“我父本是王景崇部下偏将,后来王景崇反叛前朝,兵败后,我父也不知所踪,家中受到牵连,我母亲忧思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前嘱咐我前去姑妈家中投亲。谁想我那表哥竟是个登徒浪子。冬月二十二那日,趁我独处时,闯入我闺房欲要非礼于我。我拼命反抗,撕打期间,我用护身的匕首胡乱比划,刺中了他。见他倒在地上,满身是血,我慌乱逃走,正逢那日圣上挥师京中,我为城中军兵裹挟,方才遇见公子您舍身搭救……”

子逸这才想到那日她原本只是骨折的伤,裙摆上却有大片的血迹,方知道原来如此。

一旁的吕端问道:“徐姑娘事发当时可曾有旁人目击?”

以沫略思了片刻道:“我慌乱出门时曾碰见他府中的一个老家人……”

吕端追问:“可知道他的名姓?”

以沫答道:“具体名字不得而知,只知道府中上下都叫他郑伯。”

吕端皱眉托腮量道:“只知道姓郑……那你可记得他的年龄和相貌?”

“他约有五十岁上下……”以沫凭记忆,详细的讲了一下那老家人的相貌。

吕端点了点头,然后对其余众人道:“今天天色已晚,我们在这里多有不便。不如我们先各自回家,明日去仙洲那里集合,先去寻找那郑老汉。”

回头又安慰以沫道:“徐姑娘你放心,这牢中上下我都打点清楚,他们定不会为难于你。待明日我们找到证人,公堂之上为你申诉,相信柴大人不会冤枉好人。”

以沫点头称是,一旁的子逸虽有千般不舍,但想到确实不便在这女牢中久留,只好和以沫依依惜别。众人各自回府。

单说赵匡义和吕端一道顺路,路上赵匡义语带揶揄笑问吕端:“方才见大哥塞了些玩意儿在那狗吏的手中,他便立即颜色和缓,但不知是什么法宝啊?”

吕端笑答:“法宝倒确实是件法宝,而且还是人人皆爱的万能法宝,百试不爽,只是兄弟你尚不通此慧门罢了!”

匡义正色道:“如这般私相授受的龌龊人事,我情愿一辈子也不通。”

又道:“晚唐至今,天下扰攘,皆因为这些虎狼当道,朽木为官做吏!如今哥哥你还纵容他们!”

吕端冷笑道:“依你看如那冯可道(五代名臣冯道字可道)之流又如何呢?难道他不是大儒吗?论孔孟之道,你我怕是都要望尘莫及了。然历经四代,九异其主,卑颜侍辽贼者,试问他可还有半点廉耻可言呢?当朝宰辅尚且如此,何怪他一个小吏了!”

吕端又道:“这世上,如屈子者寥寥,如冯道者芸芸。更何况当下的世道,谁不想保全家小,富贵妻子啊。论及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自可以高谈阔论,自命不凡,然而若非生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你我又在哪里来的底气呢?凡事须要将心比心才是。”

吕端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咱兄弟私下讲,要怪只怪身逢乱世,人人自保,皇帝老子尚且信他不得,不信这真金白银更再无可信啊!盼只盼,有朝一日,你我兄弟能有所作为,能再造清明世界,朗朗乾坤。”

匡义点头深以为然,二人再无语,默默前行……

翌日一早,兄弟几人聚齐在子逸府。吕端道:“我昨夜思得一计,今日我们前去张府,如此如此……”吕端于程赵二人计意一番,二人点头称赞。

三人来到信义巷,找了家酒楼,随便点了几个菜。小二吩咐后厨准备上菜。

吕端叫过小二道:“小二哥过来我们聊上两句!”

赶在大上午,就这一桌客人。这小二哥闲来倒是乐得聊上两句,又看这几位客官穿绸裹段,自知非富即贵,说不好还讨些赏钱。

小二上前谄笑道:“客官您瞧得起小人。”

吕端问:“你可知这街上有个张业张员外的府上?”

小二道:“那乃是城中首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吕端又问:“那你可知他府上有没有一个姓郑的老家人啊?”

小二道:“那小人倒是不知。这张家上下上百余口人呢!”

吕端道:“那好,我这有件事嘱你帮个忙,不知你愿不愿意!”说着取出二两散银放在桌上。

小二顿时两眼放光紧盯着那银子道:“客官你真是瞧得起小人了,若非作奸犯科之事,小的自然愿意啊!”

吕端笑道:“又怎会让你作奸犯科呢!你敢做,我也不敢唆使你啊,你且附耳过来,你只需如此如此……”

小二侧头听那吕端细说计意,连连点头称是。

吕端道:“这银两你且收下,事成之后另有答谢。”

小二满脸笑容,一边上前拿了银子,一边道:“小的我愧领了……”

单说这小二拿了银子,晃到张府大门前,高声朝门内喊:“张府门上尽是些欠钱不还,不知羞耻的赖皮!”

这样一喊,惹的路人纷纷上来围观,那张府上门房的管事也出来探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二,同在一条街上,约略有点眼熟,知道好像是附近酒楼里的小二,上前推搡了一下骂骂咧咧道:“你这小厮嚷什么嚷,一大早叫爷爷叫祖祖的,哪个欠了你家的酒钱?”

小二冷笑道:“我嚷了吗嚷,嚷嚷的是看门狗,欠钱不还是癞皮狗…”

门房愤愤向前推搡道:“你骂谁是狗,你骂谁是狗……”

小二道:“我提你名还是道你姓了,呵呵,还有人忙着认狗归宗的……”

说着二人相互推搡起来,一旁的人过来劝架,才把他们拉离开。

劝架的人中,一个黑胖子道:“有事论事,你们倒是逞啥口舌之快!”

小二对黑胖子道:“这位仁兄有所不知,他家府上一个姓郑的老儿,欠了我家酒钱,那老儿自诩是他府上管事,说他如何如何了得,我寻常也见他出入他们府上,才允他赊了酒饭账钱,不想那老儿竟是个赖子,数月已过,也不还账。既然他自称是张家的,我不朝他们要,朝何人要。”

那门房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也有些狐疑:“你说那郑老汉什么名字,是何长相?”

小二答:“他只说是你府上的郑管事,五十岁上下,面如红枣,身量高大魁梧。”

门房暗想,莫非真是那郑老汉见他平时老实巴交竟能做出如此事来。见一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不想多事。于是于小二道:“算了,算了,没工夫惹你这泼皮,老郑他今日不在府上,在家休沐,你若是讨要酒钱,自去他家找他便是,不要在这里生事。”

小二道:“那你先告诉我他家居住处,我自去讨要便是。”

门房好不耐烦知会了他老汉家居住处。小二美滋滋偷笑,心说银子到手,开开心心回到酒楼,将郑老汉住址告于吕端等人。吕端点头称赞,又掏出十两银子道:“这银子你且手下!”

小二一见惊喜道:“客官这点小事哪值得这许多银两……”

吕端道:“收下便是,我还另外有事嘱你,你附耳过来”

小二探过头到去,吕端于他暗授计意……

再说兄弟三人交了酒钱,按小二所说地址前去寻找那郑老汉,到了住址一看,这可真是蓬门筚户,篱笆墙围着一间小土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三人来在门前,啪啪啪叩打门环,不多时,柴扉一开,门内出来一个高个儿大男孩,十岁上下,见他粗布衣裳,面如淡金,冲天辫,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男孩看见兄弟三人穿绸裹段一时有些怯生、嗫嚅问道:“你们……找……谁?”

程子逸上前拱手道:“敢问小哥,郑老伯他可是住在此处。”

男孩道:“可是要找俺爹爹!”

子逸道:“小哥的父亲可是在张府应侍?”

男孩点了点头。

子逸道:“我等正是要找他老人家。”

男孩回头朝屋内喊道:“爹,有三位公子来找您。”

又见应声而来一个老汉,五十岁上下,老汉见三人先是一愣,而后忙道:“三位公子屋里请!”

老汉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头对三人道:“我这小门小户的,脏乱不堪,怕是要委屈三位了!”

三人进得屋内观瞧,虽然陈设上单单是一套木头桌椅,但其实整个房间也打理的整洁,只是自一旁的灶房传来浓重的药味,屋内靠窗的土炕上半躺半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她面色苍白,显见就是这家中的病人,老妇闻得有人来,起身朝来人方向微微点了点头道:“老奴家有病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几位见谅。”

子逸劝道:“伯母不必客套,好生安歇便是。”

老汉道:“唉,我个瞎老婆子,常年卧病在床,你们不要挑理。”

又回头吩咐那男孩去准备茶水,一旁的子逸忙劝阻道:“老人家不必客套,您且安坐,我三人来此乃是有事相求。”

说着献上点心礼盒道:“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笑纳。”

老汉忙摆手拒绝道:“小老儿何德何能,哪受得起如此重礼。”

子逸道:“老人家,您若不收,我怎好开口相求!”

老汉推让不过,才勉强收下礼物,回头道:“小老儿自知,您几位贵足踏贱地,必是有事而来,公子但说无妨。”

子逸道:“老人家,我等乃是为徐姑娘的案子而来,冬月二十二那日,张府上……”

老汉挥了挥手道:“公子您不必再说,见几位公子造访,我便大略猜出是为此事而来。公子且看那边……”老汉回头指向屋子东北角破角几上摆着的一个锦包道,“不瞒公子,那即是张府上送来的封口金。”

老汉又道:“小老儿虽没读过圣贤诗书,但我也从没做过昧良心之事,冬月二十二那日在张府巡防之时,我听见徐姑娘房中有女子呼救,于是前去观看,正撞见张家公子欲要强行非礼徐姑娘,徐姑娘拼命反抗失手刺伤了他,他后退时不慎摔倒,头撞到桌角,那徐姑娘夺门而出,我上前探看,见那张家公子满头失血,呼救不及,须臾丧命,徐姑娘逃出府后,适逢当今陛下帅军进城,四下混乱,便没寻到她的踪迹,今徐姑娘到案,按说我本应去公堂上为她作证,可您几位看我这一家老小全指望着我这点薪给度日,小老儿我已是桑榆晚景之人,若是丢了府上的营生,我这一家三口怕是要断了生计,那张府上下我又岂敢惹得,我也只得勉强收下他们所送,可那包中之的银两,我断然是未动过分毫的。不过事已至此,还望几位公子不要为难于我……”

老汉言下之意兄弟三人自是明了,话至于此场面不免僵住。

一旁吕端拆开话题道:“老伯,不知伯母得的什么病?”

“唉!”老汉深深叹了口气道:“我那可怜的老婆子,五年前,她去东市买菜,偏偏碰上一众泼皮打仗,被其中一个推搡在地,头被碰了一下,自那以后,她便双眼失明了,时常还头痛脑胀……”

“呜呜……”一旁传来老妇人的哭声。

吕端道:“老伯,我家二弟精通医术,不如让他为伯母诊看一下。”

老汉摇头道:“唉!怕是白白劳烦公子,这城中的大夫我也请了不少,药也开了不少,回头来还是无济于事。”

吕端道:“看看也无妨,万一要是看好了呢?”

老汉点头应允:“那就麻烦公子您了!”,子逸走到老妇身旁,望闻问切一番究竟,而后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皮套,皮套里并排用皮绳箍住十一枚不同长短粗细的银针,子逸从中取出一枚,左手轻轻的按压了一下枕骨后的一个穴位,右手将银针缓缓的推入,再用右手手掌心轻轻敲打百会穴,约过了片刻自那银针处渗出许多暗红色的血液,随之而来可以闻到一股浓浓腥臭,老汉和男孩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子逸回头向老汉要了一块干净的薄娟,系在老妇双眼上,在老妇人耳畔嘱咐了几句,转身于众人道:“诸位且稍等片刻,再看如何结果。”他一边说,一边帮老妇人擦拭淤血。吕赵二人倒是对子逸的医术颇有信心,一旁泰然安坐。只是那老汉紧张地前后踱步,希望有奇迹出现,又害怕空欢喜一场。约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伯母,您试着睁开眼睛看看。”子逸在一旁轻声呼唤道。见那老妪双拳紧握抓紧被褥,呼吸急促,上身微微颤抖,“啊”的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喊出来。“老头子,恩儿,你们快快过来”

父子二人凑过近前,老妪仅仅抱住二人,又捧起男孩的脸,细细的抚摸过每一寸面容,一边道:“儿啊,儿,让娘仔细看看……你如今也长这么大了。”说着又泣不成声。一旁的兄弟三人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动容。再说那一家三口抱在一处,痛哭了多时,老汉才突然回过神来,连忙拉过男孩一起回身下跪给子逸叩头,口中激动地颤声道:“感谢恩公,感谢恩公……恩公救治之恩,恩同再造,您就是我们一家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子逸忙上前搀扶道:“老人家你折煞我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分内之事,我怎受得起您这大礼。容后我再给老人家开几副药,她大病初愈,尚需调养!”

老汉道:“好好好,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一旁的吕端道:“老人家,徐姑娘的案子开审在即,事在紧急,不知您方不方便出来作证”

老汉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老汉语带犹豫,欲言又止。

吕端道:“莫非老人家您还有什么疑虑?”

老汉扭捏道:“小老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老来得子,偏偏这孩儿他自幼憨傻,不省人事。空有一身蛮力,净在家中给我惹些祸患,公子您医术高超,人品厚重,望您大发慈悲,将他收留在身旁使唤,粗活累活皆吩咐他来做,若是能学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也算是了却了我老两口儿的心事。”

子逸第一眼见这男孩虎头虎脑就甚是喜欢,今老汉这样提了,自然痛快答应,欢喜道:“好好,我就收他在身边作一个安童(童仆)。”

老汉回头对男孩道:“还不谢过公子收留之恩,以后他便是你的饭东,他于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若是惹恼了公子,休要再来找我和你娘亲,我二人便不再认你这个儿子了。”

男孩连忙下跪磕头道:“谢过饭东哥哥,谢过饭东哥哥……”

众人见他憨态纷纷大笑。

子逸问:“但不知这孩子的叫什么名?”

老汉答道:“单名一个‘恩’字,原是我老来得子,感念天恩之意,今‘恩’字又有一番意味,乃是感念公子于我一家大小天高地厚之恩。”

子逸不胜老汉这番赞誉,面露羞涩。

老汉又道:“既如此小老儿我这就随公子前往为徐姑娘作证。”

且说众人准备出门赶往开封府。路上无事,刚过巳时,众人到在开封府上,先到女监探看以沫,为了不让以沫一个人胡思乱想,子逸一早便安排了素娥前去女监陪同于她,兄弟几人进入女监正遇见二人聊天,看以沫倒也很安然,没有甚异样,子逸上前和她述说寻找郑老汉的前情,又向她引见了郑老汉,二人相互见了礼,以沫这才略有宽慰,众人这才各自回去候审无书。

再说到了翌日,官休已毕,辰时当下,开封府柴荣柴大人值堂,开审张业诉徐以沫杀人一案,先是命衙役将以沫刑夹锁戴被传上堂来,而后行堂书吏宣读状文完毕。

柴荣问:“你可是徐以沫?”

以沫答:“正是民女。”

柴荣又问:“诉主张业状告,你冬月二十二那日在他府上偷盗财务未遂,被其子发现,害怕事情败露,便将其杀害,你可认罪。”

以沫道:“民女冤枉。乃是他……意图非礼于我,我这才将他刺伤,虽如此,也并未伤及性命,后来是他失足跌倒,头碰到桌几方才致命。”

柴荣又问:“既如此,你可有证人证物可以证明你所说是实?”

以沫道:“张府管事郑伯可以为民女作证。”

柴荣传郑伯上堂,郑老汉再又如实尽述前情。

柴荣又令传,张业到堂,以沫立东廊,业立西廊,双方对簿。

又命书吏,将以沫所述讲于张业,而后问道:“张业,我来问你,女子所说可是事实。”

张业恨恨的看了一眼对面的徐以沫和郑老汉道:“大人英明,前番小老儿所讼却有隐瞒,只是……小老儿我……另有隐情,只是羞于启齿。”

柴荣道:“公堂之上,毋庸讳言,你但讲无妨。”

张业道:“我子与那小贱人原就定有婚约,有婚约在先,二人即有夫妻之名,夫妻之间行那周公之礼情理之中,何言非礼?那小贱人败坏门风,谋害亲夫,原不是甚光彩之事,我这才有意隐瞒。”(五代各朝多依唐律,而唐律可没有婚内强奸。)

再说堂上众人闻言皆惊。

以沫泣声道:“大人,张员外他胡……说……,我父母既定婚约岂能不告知于我。”

张业道:“现有婚约在此,上有你父亲和三媒签字手押,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说着双手呈堂一纸婚约给衙役道:“呈交大人观看。”衙役交到柴荣手上,柴荣接过婚约仔细观看,而后命衙役拿到以沫面前辨识。

问道:“徐以沫,你看看这签字可是你父的字迹?”

以沫仔细观瞧,确是父亲的笔迹无疑。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柴荣再追问道:“徐以沫,婚约上可是你父的字迹?”

以沫道:“大人,这……”

柴荣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倒是说个清楚明白……”

以沫一瞬间恍若失神,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张业又道:“怕是那小贱人在外早有了奸情,而由生歹意,可怜我那儿啊,枉死在她的刀下”,说至动情,张业他紧咬牙关,目眦尽裂,恨不得将以沫生吞活剥。

以沫闻此言,高声泣道:“他……血口喷人,大人我冤枉啊……”

张业不理,又侧脸恨恨对子逸几人道:“也不知廊下那几位公子和这小贱人是何干系?莫非其间有人就是那奸夫不成?”

柴荣阻呵张业道:“唉,无凭无据,你休要妄做猜度。”

又对以沫道:“你既承认婚约之上确是你父的签字,婚约即无异议,你和死者既成夫妇,你伤人致他丧命,就是杀夫,你还有何话言讲吗?”

此时以沫已是泣不成声,其心下也焦灼不已,一方面狐疑不知是否父母真的背着自己,定过这门亲事,一方面有断然否定,这等大事父母断然不会瞒着自己。

柴荣见以沫哭而不答,就要定案,正在此时,听得堂下有人高声呼喊道:“柴大人,小人有要事通禀!”

柴荣道:“何人在下面喧哗,左右带上堂来!”

衙役即带一个少年,那少年跪在堂下道:“大人在上,小人有要事通禀!因涉及在审案件,事在紧急。故犯上直呼,往大人恕小的无礼。”

柴荣打量来人,见他十岁上下,长得面貌光洁,举止得当,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难得小娃娃一个竟能如此,心中就自来几分喜爱,便和声问道:“来者何人,有何事通禀?”

少年道:“徒不言师名,恕个罪说,尊师乃是程子逸公子,我是府上的学徒,姓程,名德玄,小人得知那张员外所谓婚约乃是私自找人伪造,特向大人申告!”

柴荣道:“娃娃,这公堂之上,可不同儿戏,空口无凭,以何为证?”

小玄子正色道:“小人亲眼所见他拿了几封书信让一个名叫赵普的秀才照着过往书信的笔迹伪造那婚育,现有小人私下捡拾来的那秀才所废草稿两张,以为证物。”

小玄子向上呈送,经由衙役交到柴荣手中,柴荣仔细观瞧,内容笔迹和之前张业所呈所谓婚约大体一致。

又命手下,传赵普上堂,不多时见堂下来一人,三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灰布衣衫,往脸上观瞧,一张圆脸,面白似玉,一对圆眼、眼白大而瞳孔小,炯炯放光,一双浓眉,垂至鬓发、脸侧及海下须髯茂盛,好似鹰枭。

柴荣道:你可是赵普赵秀才。

堂下那人道:“正是小生。”

柴荣道:“现有人状告你,帮张员外伪造官书。你可认罪?”

赵普道:“小生冤枉!”

柴荣道:“你可敢和告你之人当堂对证。”

赵普道:“但听大人安排。”

柴荣于是又叫上小玄子。

两下对证,这赵秀才开始虽还嘴硬,但总归理亏在先,柴荣又拿出当日的数份草稿,他这才对所犯全部供认不讳。又问出他贿金和张员外书信原版所在,皆一一查实。

事说从来:这张业也非凡俗,他早就派出耳目盯着郑老汉,程子逸如何去说他出来作证,他尽在掌握。这才一计不成,又生新计:以沫之父,虽人逃亡在外,但寻常和张府还有书信往来,于是张业便让赵普照着书信的笔迹伪造了婚约和上面的签字。

前文书吕端早在离开酒楼之时,即安排了那小二暗中探听张府上下动静,得知那张业派府上人等四处寻找精工笔墨之人,他随即前去程府通知了小玄子,小玄子这才暗中跟踪查访得了证据,事出紧急,来不及知会他家公子,这才直接上堂申诉。

回头再说柴荣听完赵普所供怒拍惊堂对张业道:“张业老儿你竟然暗中使人伪造契约,你可知罪?”

那张业老儿见事情败露,转而下跪哭求道:“柴大人,小老儿我……!柴大人,您……您千不念,万不念,也当念我与当今圣上故旧,况且当日圣上帅军攻打东京之时,小老儿我也尽了一己绵薄之力,还望您绕过小老儿啊……”

柴荣本无心罪他,但闻此言,气得面色发青,心想:“之前确实听父亲说过此事,还曾说过要给这位张某人破格安排一个户部侍郎的空缺以作嘉奖,可你个老糊涂虫,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提及此时,说甚攻打东京之时你尽了微薄之力,攻打东京之时你单单哄抬粮价来着,你这样一说,岂不是说你哄抬粮价乃是我父皇唆使!你个不知死的鬼,不教训教训你看你是不知好歹了……”想到此,厉声呵道:“呔,还不给我住口,你个大胆刁民,本官素未听闻父皇认识你这无名鼠辈,退一万步,即便与你有一面之识,当今圣上爱民如子,秉公执法,又岂能容尔奸佞仗势胡为。尔妄高攀贵,欺君罔上,更是罪加一等。左右,给我掌嘴!”随即啪的一拍惊堂木。堂上几个衙役不容分说一拥而上,一人自身后腿弯处,将其踹倒,另两人自身旁高高架起他的双臂,再有一人抓起发髻,令其扬起脸面,另一人持木板走到他身前,“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十余下打在脸上,顷刻间,那张业嘴角飙出血来,两颊肿得再不能言语。

柴荣又道:“尔身为人父管教不严,纵子胡为在前,又唆使他人伪造文书,意图欺瞒本官,理当判你入狱服刑,但本官念你老迈,又加之老来丧子,且罚你铜钱二十万贯、米十万石充作军饷!从今而后,当静思己过,多行善事,倘若再敢妄议朝事!定罚你二罪归一,小心你老儿的项上人头。”

回头又对堂下赵普道:“秀才赵普,你既为圣人弟子,又习孔孟教化,却见财起意,知法犯法,伪造契约,是为大罪,理当重罚。来人于他杖责二十,另罚连续三日、每日在本府门前跪诵《论语》《孟子》。”

言罢将刑签轻轻掷地。左右行刑深谙其意,知道大人是有意轻罚,潦草打了二十板子完事。

柴荣又对以沫道:“徐以沫,你误伤在先,间接致死者丧命,虽行为有过激之处,但念事出紧急,你为保全贞洁,情有可原,法无外乎情理,今本大人特判你无罪,当庭释放,为彰显公道,以正世风,特赐官刊《女诫》一册,以兹嘉许。”

又对程德玄道:“程德玄,你小小年纪,竟然敢当堂直陈,勇气可嘉,将来一定有所作为,特赐你铜钱一贯,以兹嘉奖。”

随即一拍惊堂木,吩咐左右退堂。堂上两家,欢喜的欢喜,伤悲的伤悲,且不详表。

再说退堂之后,柴荣特意找手下掌书记王朴吩咐他道:“你替我收那秀才赵普在门下听用,我看他确实精工笔墨,有两把刷子,料今后会有用他之时。”

王朴正色道:“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公留他在,必成祸患。”

柴荣道:“文伯学贯经史,依你看如古之陈平人品何如啊。”(王朴字文伯)

王朴自知柴荣言下之意,一时语塞。

柴荣笑道:“如他那般贪财盗嫂之辈,汉高祖尚委以重用,再者即使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不也全数收留,更何况此人总算是个读书人。世人岂能皆如公之德才兼备?特逢乱世,用人之道,若能为“我”所用,当唯才是用,其类好比陈平,若为天下用,则唯贤是用。其类好比张萧(张良、萧何),再不然有才却不能为我者,当则其时而杀之,其类好比韩彭(韩信、彭越)!此其正道也!”

“主公所言极是。”王朴点头赞许道,心底却也不寒而栗。

柴荣又道:“既然昔日陈平尚能封侯拜相,我观赵普其人,面如奸枭,若将来得势,未必不能。”

王朴点头称是,但心底终不以为意。却不想到后来果真一语成谶。

柴荣此案判理明确,证据详实,判罚得当,不由听堂众人皆赞其英明。

回头再说这张员外,自少年经商,饱经世故,岂真是糊涂,今日大堂之上,不过是意气用事,一时失言,经这一番打,倒是令他冷静了。俗话说光棍不斗势力,至此后,他便广散粮财,归隐山林,竟然又足足活了四十余年,年近百岁,方才驾鹤西游。难怪《老子》中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有古书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