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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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奉旨执教

一路继续端着长公主的体面回到兴庆殿,才刚刚关上大门,死丫头就立刻原形毕露双手朝天,伸个懒腰来放松自己快要被僵化的身体。耳听得身后传来张月娘隐晦的笑声,萧令姿还本能地想回过头去跟她论几句。不料,她刚一回头就正面撞上了褚嬴气恼到快要发作的目光。

“?”萧令姿猛地愣了愣神,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刚才那盘棋下得前不着头后不着尾,从惊险开局到略有起色再到浪里翻船挂掉,一路由惊喜变成惊吓,她这会儿居然还好意思对着褚嬴没事人似的。褚嬴脑袋里那根从皇极殿绷紧到现在的弦,这下终于崩断了。他两手紧紧握着手里的红头折扇,大踏步上前到萧令姿身侧,咬牙强忍着心头怒火道:“长公主可知,适才是在皇极殿与至尊对弈?!”

“知道啊!”萧令姿不大懂他发的是哪门子邪火,本能地懵着脸朝他点点头。

见她这个态度,褚嬴终于再也压不住那股火,愤然道:“知道你还下成那个样子?!”

“……我……我下成什么样?!就一局棋,我……我下得好好地啊?!”

“你……简直就是朽木……”褚嬴被她气得词穷,只在那里攥着红头折扇直颤手,“你前四十手下得差强人意也就算了,中盘时你都知道投石问路在入二二点一个了,为何在去七三接上之后,还要下去六三托一手这样的昏招?!你那时候就该……”

“该去四二那里托他嘛!”看他说到激动得七窍生烟,萧令姿终于也忍不住要怼了。

“……”褚嬴听她这话,猛地愣神想了想,惊讶道,“你知道?!”

“是啊!”萧令姿故意凑近到他近处,响亮地回怼。

“岂有此理,知道你还这么下!!!”居然还是明知故犯的,这下可是更该死了。褚嬴简直被气到原地爆炸。

“那是我亲大哥,我当然得这么下了!”萧令姿自己还委屈,“他日理万机,平素就这么点爱好,我怎能扫他的兴致?”

“你……”褚嬴恍然明白过来她这么下的意思,于是被气得语无伦次道,“你简直无可救药!你……正因为他是你亲大哥,是至尊,你该敬他,爱他,更该尊重他!对于这世上的棋士来说,全力以赴就是对对手最基本的尊重!你……你……你居然下假棋!!下假棋欺骗他!!你这是品行不端,在侮辱围棋,侮辱你大哥你知道吗?你这叫欺君!!”

“我欺君?!”欺君大帽扣上来,萧令姿这下火也窜上来了,冷冷笑道,“那褚大人你知不知道你为何会来我兴庆殿授棋呢?!”

“长公主!”一旁的张月娘眼看他俩为一盘棋吵翻,原本还在暗暗偷笑,忽听得萧令姿这话要露馅,于是赶紧上前叫住她。

好在褚嬴正气到头脑发热,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有什么问题,甚至于说到授棋这回事他自己还禁不住有点小得意:“下臣为何能来兴庆殿授棋,旁人不知道,长公主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你……”萧令姿看他这小得意的讥讽劲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却硬生生让旁边的张月娘拉住了。看来湛卢宝剑确实贵重,萧令姿这个背锅侠还有得干。

“下臣当初若是知道长公主如此品行不端,就该早早向至尊请辞,不该替你说那些圆滑的话!”

“好啊,不如褚大人现在就去!本长公主无任欢迎!”

这一回互掐到最后两个人差点闹掰。张月娘看这情势不大对,一贯不大爱计较的褚嬴,碰到下棋作弊这回事是真的生气了,遂赶紧上去拉过萧令姿在她耳边悄摸劝了几句。萧令姿似乎听她说得也在理,再者当着这个棋痴的面下假棋到底也算她自己理亏,于是正打算咽下这口气过去给他赔礼。不料,就在此时兴庆殿门外忽然传来内侍总管尖细高频的传旨声。

这下兴庆殿里的几个人瞬间都没了脸红脖子粗的兴趣,各自赶快把自己身上整理一番,张月娘看准他们都准备停当了才好去开门迎接圣旨。内侍总管进了兴庆殿来,见褚嬴也在,不禁笑着打趣他果真尽职尽责,知道梁武帝今日考教了萧令姿课业有些不大满意,连着下班工夫都不敢离开。褚嬴刚才虽在火头上,但转念一想萧令姿平日里对自己总算不错,便也不好直接揭穿她下假棋的事情,只含糊地客套过去。

紧接着内侍总管宣了梁武帝的圣旨,赐了一把三根手指那么粗的御尺给褚嬴,还给了他“奉旨执教,便宜行事”的旨意。原来梁武帝今日见到萧令姿课业有待长进又这样任性,还动不动仗着皇妹的身份把老师压得死死的,再加上她平素那些捉猫打狗的名声……梁武帝实在是怕褚嬴这个难得肯忍她这么久的呆子再给气跑了,所以要赶紧给他爆个神级装备魔法加成一下。

皇极殿的人宣完圣旨走后,就轮到刚才还理不直气壮的萧令姿傻眼了。褚嬴拿着他的新装备,一下一下在空气中划着虎虎生风,一看就是没打算饶了她的样子。萧令姿心里可算是后悔刚才告诉他实情到极点了,都怪自己太秀,跟梁武帝那盘棋又下得浪……

回到正殿里,褚嬴刚刚在棋桌边的老位置上坐定,张月娘便知趣地端了茶水上来。不过这次她没有直接往褚嬴面前上,而是转头递给了垂头丧气站在一边的萧令姿,然后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想挨罚的话就得上去示好。

梁武帝的御尺在手,又有圣旨皇命加身,这兴庆殿里的排行座次一下子就今时不同往日了。萧令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端着茶水来到褚嬴身旁,恭恭敬敬给他奉茶认错:“褚大人在上,令姿知错了!请褚大人恕罪!”

“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褚嬴轻轻翻个白眼,偏过头不去理她。

“令姿不该下假棋,不该欺君!”

“还有呢?!”

“不该有辱围棋……”

听她说得还算有些诚恳,褚嬴这才缓缓转过脸来看她:“那长公主认为该不该罚?”

说来说去还是逃不出要打,萧令姿这回也认栽了,直接往脸上换上一副狗腿的苦笑,道:“我可以说不该吗?”

“……”褚嬴用力往她面前挥了挥御尺,萧令姿这下浑身一个激灵,赶快伸了自己的右手掌到他面前。褚嬴看着她右手掌上那个红里发黑的伤处,想起那天在万寿寺的事情,不禁又有些心软了。可是今天,她小小年纪就下假棋的事情毕竟关乎她将来的棋品和成长,褚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只好故作严肃道:“左手!”

萧令姿原还打算让他看到这个伤口,他能顺便顾念下她那天救他的情义,不想他竟真的半点情面都不讲,还是笃定要打。这下退无可退,她只好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去。眼见褚嬴正用力挥起手里的御尺要打时,她猛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连嘴里的小兔牙也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不料,褚嬴看她这个样子,不知怎地重重挥起的御尺,竟在打下去的瞬间忽地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御尺只是不轻不重地在萧令姿手心里点了一下。想她萧令姿也是个急起来连烧着的仙人指路都敢用手直接拍下去的人物,这样轻轻地一下戒尺对她来说也压根算不了什么惩罚,大概就算是个象征性的意思吧。

果不其然,萧令姿挨了这不轻不重地一下之后,蓦地睁开眼有些好奇地直盯着他看。褚嬴倒不去理她,只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笑着收起了手里的御尺,而后开始往面前的棋盘上摆子,要给萧令姿复盘今天皇极殿里的那局棋。

萧令姿重新往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褚嬴便不再自己往棋盘上下黑子,而是让她自己重新下自己的白子,然后再边拆便给她讲解其中各种招数的拆解和运用。

萧令姿并非不懂,有许多步数甚至可圈可点,只是她在皇极殿里本身有意输棋,所以很多本来可以先手的棋,她都故意放弃了。在复盘中,褚嬴这下再问她,她基本都能答上来一二,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招数令人意想不到,堪称鬼手。

看着这两个人此时又在那里和好如初相谈甚欢,再回想起他们刚才在正殿外院子里吵得乌眼鸡似的样子,张月娘不禁又要暗中发笑。萧令姿毕竟只有十六岁,正是小孩儿心性还重的时候,若不是长年受宫规教条所约束,又看透了宫中争斗前朝倾轧,她合该还是个幼稚的顽童。可褚嬴这样大的人了,竟然还能痴心只附在棋盘上,动不动就跟个孩子争闹,也实在是令人捧腹。

又或者,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傍晚时分,褚嬴告退离开兴庆殿之后,张月娘便趁着殿里没人,又打发了殿外宫女内官们一概下去做事,最后才回到萧令姿身旁好言道:“长公主今日对褚大人如此失态,实是不该!他毕竟是至尊派来的人,又是外官。长公主与他计较,只会坏了自己的声名。”

“你不会又想替他说什么好话了吧!”萧令姿不耐烦地转过脸来,单手托腮,望着自己身边这个一向见了褚嬴就胳膊肘往外拐的掌事宫女。

张月娘听她这话,忽地低头笑了笑,道:“此次月娘倒不说好话,只有些真心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觉得不当讲就别讲了!”萧令姿没好气地嘟着嘴,“今儿在皇极殿好心给他摆个样子,他倒好,反过来骂我的不是,还要用御尺来打我啊!!岂有此理!月娘你这回要是还敢替他说话,别怪本长公主不饶你啊!”

“那既然如此,长公主又何必故意输了那盘棋呢?”张月娘玩笑似的顺口接道。

“我要是不输棋,他一个不留神就得输命啊!”萧令姿一堆理憋在心里到了这会儿不讲不行。

“长公主!”张月娘听得这话算是到点上了,而萧令姿自己又还是那副不明所以的态度。于是张月娘严肃着一张脸,开始正色朝萧令姿道:“长公主如今也不小了,有些事便该知道分寸了。长公主是天潢贵胄,至尊亲妹,名门贵女,将来的夫婿也必然是皇亲国戚,家世显赫的名门望族。褚大人虽丰神俊朗,棋艺高超,人品贵重,却也终究只是寒门子弟,草芥之臣,官从末流。长公主可以当他是师长,以他为挚友,却绝不能越界,当他是情郎!这个道理,长公主可要清楚明白,牢记在心。”

话音落时,萧令姿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像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许久之后,萧令姿才双颊慢慢泛起一阵红晕,两眼不自然地望向他处,口里还嘴硬道:“你说的什么呀?!”

张月娘看她神色,心里已有了六七分把握。不过,她并不去戳得太明白,只是一伸手猛地抓过了萧令姿的右手,摊在眼前道:“长公主这是为他所伤的吧!今日去皇极殿,若是让至尊见到问起,长公主可敢实言禀告?长公主应该清楚,至尊能够成就今日霸业,可不单只是喜欢在皇极殿下棋玩乐而已。若有一日,让至尊察觉,长公主幽禁宫中尚可保性命。褚大人区区一介棋士,只怕没有那么好的命数,再像上次这般被送到哪里整治一番算完的!”

“我……我这不是去之前就拆了包扎的布了么……”萧令姿硬生生把自己的右手从张月娘手里缩回来,小心地藏进自己宽大的衣袖里。

张月娘看她低头不语的样子,脸上会意地微微笑着。萧令姿自幼年便由她亲手带大,到了如今也已十几年。她的每一个神情动作,甚至每一样心思都逃不过张月娘的眼睛。曾几何时,张月娘也以为这个孩子将来会像所有的名门闺秀一样,有挑有选地找一个自己中意的,或者青梅竹马的公子成婚。可等到了萧衍兵围建康,巴陵王禅位被杀,就如她现在所说的那样——一切都今时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