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茂源当铺
第二天早上,欧阳山带着黄天宝找到那位中年妇人,果然就是“蒋夫人”。她打开门,见到黄天宝躲避不及,就像是偷汉子当场被人抓了一个现行,羞愧得脸都红了。
黄天宝笑道:“蒋夫人,你演得一出好戏啊。”
“蒋夫人”道:“我也没法子,三哥让我帮忙。”
黄天宝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三哥在哪里?”
“蒋夫人”道:“最近我也没见他。黄天宝猜测两人关系亲密,便装作不解地问她:“他怎么可能不来找你呢?”
“蒋夫人”听出话外之音,又羞又恼,“没事来找我做什么?来了准没好事,谢天谢地,还是别来烦我最好。”
她这样说明显言不由衷,黄天宝也不点破,微笑道:“要是他来找你,麻烦你转告他,我在找他。”
“蒋夫人”满口答应道:“行,他要来的话一定会转达。”
黄天宝拱手道:“多谢了。”
两人告辞出门,“蒋夫人”忙不迭地关上门。
两人走出一段路,欧阳山道:“刘三会不会就在屋内?”
黄天宝点头道:“有可能啊。”
见前面一座茶楼,两人来到二楼窗口坐下,从这里远远能够看到“蒋夫人”的家。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不见丝毫动静。黄天宝忽然想到,她家会不会有后门?欧阳山听了立即下楼,绕到后巷去察看。过了半个时辰光景,他回来了,站在道边,朝二楼的黄天宝摇摇头。
黄天宝下楼对欧阳山道:“别管她了,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欧阳问:“去哪里?”黄天宝笑笑道:“你跟我来。”两人穿街过巷,走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还隔着一条街,欧阳就猜到此行的目的地——茂源当铺。站在当铺门前,可以看到高大的木制牌坊,上面浓墨重彩地书写着“安乐坊”三个大字,牌坊后的“倾城”大门紧闭,门可罗雀的清冷场景与晚上车马喧嚣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走进当铺,当铺高大轩敞,厅堂正墙上挂着一大幅“松鹤延年”图,贴墙的案桌上放着一对青花瓷瓶,桌前左右一对黄花梨太师椅,中间茶几上摆放着瓜果点心。左边是曲形柜台,柜台上一排栏杆,上面两个窗洞,由于柜台较高,远远地看不到窗洞后面坐着的朝奉。右边墙上挂着一溜精致的字画,靠墙的一排案桌上摆着小型的盆景花木,案前两张紫檀大方桌,擦得光可鉴人,每张桌边摆着四张圈椅。小伙计迎上前来。
欧阳道:“我们找周朝奉。”
没等伙计通报,一位年轻男子闻声从柜台后起身招呼道:“欧阳兄。”
欧阳山也拱手还礼:“周兄,小弟又来叨扰了。”
黄天宝原以为周朝奉是一位大腹便便、老于世故的中年人,没想到竟是一位面目清瘦、斯文温雅的年轻男子。周朝奉从柜台后绕出,要不是身形略显单薄,也算得上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黄天宝暗叹:想不到当铺之中还有这等人物。
周朝奉请两人方桌边落座,伙计奉上茶。欧阳向黄天宝介绍周朝奉,名冰,字光耀,茂源当铺的少东家。黄天宝想,又是一位少东家。周朝奉全无架子,谈笑风生。一阵寒暄过后,周朝奉道:“欧阳兄,信当天就已送达,你就放心吧。”
欧阳山拱手道:“多谢周兄。”
周朝奉道:“小事一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也是应该的。”
黄天宝心里石头落了地,至少说明现在她是安全的。
他又急切地问:“她没有回信吗?”他来当铺最关注就是这一点。
周朝奉道:“她说等空闲时会给回复。”
三人初打交道,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更不清楚对方与叶小桃的关系,提到叶小桃时彼此心照不宣以“她”代替。周朝奉又道:“一有回信,我会立即派伙计给你们送来。”
上次,欧阳山只托他带信给叶小桃,并没有说明详细情况。他不清楚回信具体应该送给哪一位,只含糊其词地道“你们”。说到这里,这事就无法再细谈了,欧阳山与黄天宝再次表示谢意后,三人随即又转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黄天宝怏怏不乐地回到客栈,欧阳山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欧阳山见黄天宝若有所想又怅然若失的神情,不忍再打扰他,便借故出屋去了。黄天宝望着欧阳山的背影,心里纳闷,在萧府时他像个没嘴的葫芦,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啰唆烦人?转念又想到叶小桃,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亭亭倩影、音容笑貌,他不觉愁肠百结,我在信中请求在二、三日内见面,她迟迟不给予答复,过了时限,那就等于是拒绝我了。想到这里,不禁哀叹一声。
“宝哥,叹什么气?”听声音就知道是小五。
一起进屋的池静宜道:“宝哥是想某个人了。”
黄天宝道:“我在想你们怎么还没回来?打听到了什么没有?”
小五一屁股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仰脖一气喝完,然后抹抹嘴道:“别急,让我先歇一歇。”
依他的个性,肯定是打探到了重要消息才敢这样放肆地卖起了关子。黄天宝转向池静宜:“让他歇着吧,你说。”
池静宜笑道:“这可不行,出卖兄弟的事我可做不来。”
池静宜一笑,黄天宝发现她脸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小五朝她竖起大拇指道:“好兄弟!”
黄天宝心想,傻兄弟,人家真把当你好兄弟了。
池静宜还礼道:“承蒙五哥谬奖。”
黄天宝道:“就你们是好兄弟,我是不相干的路人,好吧,你们歇着,我找欧阳去了。”
欧阳山在门外应道:“我来了,天宝哥,找我何事?”
三人同时大笑,欧阳山一时不明所以。四人说笑一阵后,小五告诉黄天宝,据传六扇门的捕快昨天已经离开永州。老百姓议论纷纷,要知道六扇门办的都是朝廷要案,这次熊梦麟牵扯的绝对不会是几条人命的小案子。甚至有人说案件直达天听,触犯龙颜,属于天字第一号的重案。具体涉及的案情,更是众说纷纭。至于府衙,对于这件案例讳莫如深,将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小五总结道,到目前为止,这案子还是一桩无头公案。他又告诉黄天宝一个好消息,有人最近见到刘三了。据道这些天他都混迹赌场。
黄天宝问:“在哪家赌场?”
小五道:“我打听过了,永州有点名气的赌场就几家,应该不难找到。”
黄天宝道:“嗯,只要有下落便好,谅他插翅难飞。”
有人敲门,四人转头看去,原来是女掌柜,她带了个位穿着灰布长衫的年轻男子进屋。女掌柜介绍道这是茂源当铺的小伙计,他向四人作揖道:“哪位是欧阳公子?”
欧阳山道:“在下便是。”
小伙计道:“周朝奉派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欧阳山接了信,掏出一些碎银,足足有数钱之多,小伙计极力克制内心的喜悦,千恩万谢地接过走了。欧阳山将信递给黄天宝,然后朝小五使了个眼色,小五立即心领神会,对欧阳山道:“欧阳哥,我有一事要跟你商量。”
欧阳山道:“到外边去说。”
两人便起身出屋,池静宜也坐不住了:“这两人鬼鬼祟祟搞什么名堂啊,我去看看。”
黄天宝顾不得理他们,急忙展开书信,只见上面写着:
小桃再拜,谨启黄公子
蒙君垂青,感激涕零。唯恐贱妾卑鄙,有负君望。公子多珍重,勿以吾念。
小桃再拜
黄天宝一看,顿觉五雷轰顶,继而五内俱焚,短短四十个字,他反反复复念了数遍,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放下信,腾地起身,大声喊欧阳,欧阳闻声推门进屋,“天宝哥,什么事?”黄天宝道:“你去借一下笔墨。”欧阳答应一声,返身出屋。黄天宝趁这空隙,将信折叠了贴身放好。欧阳把文房四宝准备妥当,对黄天宝道,掌柜的将笔墨纸砚全卖给我了,你就留着用吧。黄天宝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欧阳山不敢确定他是否听明白了自己说的话,也不敢多问,就赶紧出屋。
黄天宝提起笔运腕在纸上一点,来不及字斟句酌,便“刷刷刷”一气呵成写下来:
天宝顿首,谨启叶姑娘
何出此言?在下惶恐之极。得遇姑娘,三生有幸。爱慕之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如蒙不弃,执手偕老,虽九死而无悔。
黄天宝再拜
写完信,他将笔一扔,拿起来一读,这篇急就章虽然字字发自肺腑,句句出于真心,但还是自觉脸颊微微发烫。平生第一次,他热情洋溢地向一位姑娘表白情愫,并郑重承诺白首之约。他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仿佛他这一生就依附在这张薄薄的纸上了。他的心里患得患失,叶小桃答应或者拒绝就看这一次了。思绪乱成一团麻,他在考虑是否还有更妥帖的办法,不至于一下捅破这张窗户纸。思前想后,始终不得要领。最后索性心一横,不管不顾,就当赌一把了。他把纸折叠后将信封了,让欧阳山立即送到茂源当铺。欧阳山看黄天宝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敢多说,接过信就走了。
欧阳山送信归来,见黄天宝神情自若地跟张小五、池静宜说着话。四人一商量,明天分头去永州各大赌场找寻刘三。池静宜是姑娘家,不适合出入赌场,黄天宝就不主张她参与了。池静宜道,我可以扮成男人啊。
黄天宝上下看看她道:“你跟我,还有欧阳的身高都不符,没有合适的衣服。”
池静宜道:“我可以自己去买,要不然,将就着把你们的改改也行啊。”
黄天宝问:“你还会女红啊?”
池静宜嘴巴一撇,道:“宝哥,你什么意思啊?”
黄天宝笑道:“恕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从包裹里挑了一件蓝绸长衫给池静宜,她拿着衣服出屋,并不往自己房间方向走,而是往前面大厅去了,估计她对自己的手艺没有把握,去找女掌柜做帮手去了。
第二天一早,池静宜敲门进屋,缓步迈到黄天宝面前,只见头戴四方巾,身穿蓝绸长衫,手执一把乌木白纸扇,在他面前转个了圈,得意地问他:“宝哥,怎么样啊?”
黄天宝拍手笑道:“好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池静宜问:“宝哥,有无破绽?”
黄天宝沉吟半刻道:“你扮男人过于清秀,身材又纤弱,加上胡子,会更显成熟。”
池静宜道:“好,你等着。”
过了一个时辰,池静宜进屋,大家一看,果然老成持重,从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变成三十左右的精悍男子。
黄天宝道:“小五,你陪池公子去赌场耍一把。”
张小五拱手道:“小的遵命。”
池静宜扮装耽搁了些时间,黄天宝赶到城东赌场最有名的“金山赌场”已是正午,这是刘三以前光顾最频繁的赌场。他顾不得吃饭迈步踱进入赌场,只见满坑满谷全是人,这个时辰居然还这般热闹,出乎他的意料。赌徒们大呼小叫都在掷骰子押大小,黄天宝一桌桌瞧过去,赌徒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庄家手中摇动的骰盅,对他视而不见。只有护院的在人群中走动,警惕地观察赌场进进出出的人,偶尔眼光闪过片刻停留在他身上。黄天宝来回走了一遍,不见刘三,为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在一张赌桌前坐下,他的听力经过多年训练,凭声音可辨别暗器的方向、种类甚至手劲的大小。他先观察庄家的骰盅,又倾听骰子落地以及滚动的声音,没有发现类似骰盅套筒、骰子灌铅的作弊手法,然后又侧耳细听骰子各面着地的声音,几局过去,他已可以辨出三颗骰子哪一面朝天。他拿出细碎银子,看庄家摇动骰子,这个庄家为了制造悬念,故意将骰盅杂耍似的转得花样迭出,令人眼花缭乱。当庄家将骰盅放在桌上,这桌的人都静下来,听着骰子在滴溜溜乱转,大气不敢出。停下来的一瞬间,黄天宝清楚地听出三颗骰子朝天点数的和为八。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故意押大。众人也纷纷下注,庄家按住骰盅,大喝一声,买定离手!确定无人再下注后,他倏地揭开骰盅,赌徒们一片惋惜声,原来有赌徒有见黄天宝气度不凡,把他认作赌场老手,偷偷跟着他押注,没想到走了眼,心里暗道,原来是个雏子。
庄家将输赢银两分配完毕后,移动骰盅将三颗骰子一一收入盅中,然后摇动骰盅离开桌面,骰子在半空快速转动,并不往下掉,庄家显示这一手,旨在显示他手法的娴熟,体现他做庄的专业。但光凭这些他也没有必赢的把握,黄天宝仔细观赏才发现他作弊的手法:原来在骰子停止转动的一刹那,庄家会根据桌上赌注的大小,来决定是否改变骰子的点数。他的手法非常巧妙,一种是揭开的一瞬间看似无意地轻轻一推盅边,令它触碰骰子,骰子一滚动便改变了点数;另一种更隐蔽,在未揭开骰盅时,空着的一只手搭在桌上,看似随意敲打桌面,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骰子的点数。这些作弊手法,非下十几载寒暑苦功不能达成,在业内也算是行家里手,甚至可以说是绝顶高手了。可恨这种绝顶功夫害得多少人卖儿鬻女、倾家荡产,也算不得真本事。黄天宝暗暗叹息,怪不得人家道“十赌九骗”,庄家赢钱岂能单凭侥幸?知晓了庄家作弊手段,他对胜负便胸有成竹了。有时,他故意捣乱,将庄家改动的点数又变了回来,揭开骰盅的一刹那,庄家惊得目瞪口呆,赌徒们则呼声一片。黄天宝暗暗发笑,他又转过几桌,结果有输有赢,离开“金山赌场”前一计算,只赢得一两半银子。这点数目对赌场来说无关痛痒,根本没有人关注他的离去。
黄天宝又去了附近几家赌场,还是不见刘三踪迹。回到客栈,桌上放一封信柬,封皮上写着“黄天宝亲启”,分明是叶小桃的笔迹,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撕开信封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颤,此刻的忐忑心情就如过堂受审的重犯跪等堂上最后的宣判。他打开信纸信,定定神,只见上面写着:“明日未时三刻,城隍庙前见。叶小桃。”寥寥十四字,黄天宝颠来倒去反复看了数遍,还是不能确定,约他见面究竟是吉是凶?听到屋外脚步声,他忙将信纸连带信封折了塞入怀中。
欧阳山与池静宜、张小五前后脚回来,池静宜第一次进入赌场,生手赌钱运气通常不坏,她前后赢了不下十两银子。她并不在意赢得的数目大小,津津乐道于押注时的运气,揭盅时的兴奋劲,还有吆三喝四的赌场氛围。欧阳山也是生手,手气却不如池静宜,不过也赢了近五两银子。黄天宝拱手道:“恭喜大家,我们赚到钱了。”张小五趁池静宜沉浸于赌钱心无旁骛时,在赌场巡视一圈。几家走下来,没有发现刘三。欧阳山没见过刘三,偷偷向赌徒打听,他们众说纷纭,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从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出来,刘三最近经常出没赌场这是确定无疑的。四人商定,明天继续去赌场寻找刘三,至少要打听到他准确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