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0

酉时,早秋阴霾的西天还剩下一道亮带。载重1800海关担的“三板船”在万州港靠岸。这“三板船”在川江木船中算是载重量大的。现今这船上的老大是30岁的郑水龙。太公临咽气时说了,由水龙做船上太公。水龙不让人称他太公,人们就叫他郑老大。由于水龙的勤奋好学会管理,生意不错,就把太公原先经营那载重500海关担的木帆船“厂口麻秧子”卖了,购置了这艘气派的“三板船”。

水龙是一心要经营自己的轮船的,怎奈筹措的钱款远远不够,就下决心苦苦经营这“三板船”,希望获得厚利以图远谋。水龙紧握舵把,吆喝船工们把这上水船向那船坞靠去。

眼看就要靠拢船坞,却被船坞上的人呵斥,不许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这里要停靠外旗船!水龙上火了,我“三板船”并非小船,一向都是停靠这个码头的,今天啷个就不能停靠了?他让人接过舵把,自己过来和那船坞上人讲理。话没说三句,那人就龟儿老子地骂起来,你龟儿子没有长眼睛哪,没看见现今这是哪家的码头?那人的手往码头的石基上指点。

郑水龙起眼看去,那码头石基上刻有日本国的大正年号。

这时候,轮船的汽笛声响,一艘挂有日本国旗的轮船轰隆隆驶来,掀过来好大的浪头。水龙担心木船会遭损毁,只好强忍怒气把船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

开过来这艘轮船是“成联轮”,除挂有日本国旗外,还在船身大书有“外国商轮不搭军人”的标语。这轮船的老板正是水龙的把兄弟成敬宇。这艘“成联轮”是成敬宇在他幺爸的资助下和几个朋友合股购买的。辛亥革命后,四川军阀内战不断,尤其是渝宜沿江各埠首当其冲。于是,民营商船便成了这场内战中无代价的运输工具。

去年夏天,“成联轮”停靠云阳码头,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把个船甲板烤得飞烫,成敬宇浑身冒汗,就去浴室冲澡,刚打上肥皂,船长就在门外喊:

“成老板,你快出来,上来一帮军人,非要借船!”

成敬宇赶紧用水冲了肥皂泡,穿衣服出来随船长走。早有个三十来岁大腹便便的军官在船长室里等候他,他走进船长室后,那军官两手一拱,说:“成老板,兄弟我这里有礼了。对不起,因打仗需要,你这船我们暂时扣下借用几日。”

成敬宇说:“那啷个得行,我们这是合股的民船,靠它谋生的。”

那军官说:“成老板,本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本人是奉上司命令来借你这轮船的。”就有两个带枪的士兵站到成敬宇两边。

成敬宇眼冒火星,胸脯起落:“你们既然是借船,总得要被借一方同意才行!”

那军官瞠目道:“成老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跟你说,你这轮船借得借,不借也得借。”

那两个士兵就把成敬宇挤在当间。船长就去拉那两个士兵,就又来两个士兵把船长也挤在当间。船员们愤怒了,围在船长室门口,有人攥拳头走了进来。

那军官喊道:“反了反了,弟兄们,都跟我上船来!”

他这一喊,站在船坞上的那一大帮士兵就都涌上船来,把船长室门口的船员驱散,把进船长室来的几个人赶出去,拿枪比着他们。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成敬宇怕把事情闹大,担心自己和船长、船员吃亏,就强笑道:“这位长官,不知道你家里有做生意的人没有?”

那军官说:“实不相瞒,我父亲就在重庆做猪鬃生意。”

成敬宇就把那军官拉到一边,放低声说:“这位长官,我们这船就常从重庆拉猪鬃去宜昌,还望你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事情,尽管说,一定从优。”

那军官矜持片刻,说:“鄙人姓孙,名承福。成老板,日后是少不得要麻烦你。只是,这次我是奉上司之命,不能包涵,还望你老兄谅解。”

成敬宇早听其他轮船的人说过,遇到军阀借船是躲不过的,只能是把条件讲得对自己更为有利一些,就说:“那好,孙长官,你父亲和我等都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做生意是靠本钱的,你老兄可不能让我们损失太大。你说,借几天?”

孙承福说:“你我兄弟伙了,好说,就借三五天,到时候保证完璧归赵,这几天的所有煤费等开支我们均照规矩支付。”边说还边给成敬宇散了根烟。

成敬宇是不抽烟的,却接了。孙承福又划燃火柴为他点烟,成敬宇就把那烟吸燃,心想,这条件也还将就,就答应了。

不想,这一借就是三个多月,那煤费等开支照规矩支付的诺言均归为泡影。“成联轮”亏了老本,气得他欲跳扬子江。消息灵通的雷德诚对他说了些信息,那个英国船长蒲蓝田已于3年前的宣统元年被正式聘任为“蜀通轮”的船长了,真个是为我国人所用了。又说,有的商船真不像话,竟然在船上悬挂外国旗。他对前者很感欣慰,我国人强大起来,洋人也可以招来当丘二的。对后者却摇头叹气,我国人的轮船怎么能挂外国旗呢?

他把有的商船悬挂外国旗这事对那几个股东说了,那几个人却说,人家干得我们也可以干。要不然,再被哪个军阀“借用”三五个月,我们这合伙生意就垮了。成敬宇不同意,那几个人就说服他,他依然不同意。不想,“成联轮”又被军阀“借”了一次,几伤元气。那几个股东急了,逼他就范,扬言要撤股。成敬宇万般无奈,心想,好不容易把这轮船经营起来,不能让其垮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逼上梁山了,就豁出去试一试?

要挂外国旗,也得要费些周折,得与洋行签订挂旗合同。成敬宇就去请教那些已经挂了外国旗的公司。得知,先要航商把轮船以若干万元假抵押给洋行,立一约据。洋行又向他们假借款若干万元,其数目与他们抵押之数目不相上下,亦由洋行出立借据。双方手续办妥之后再向该国领事立案,由领事行文海关备查。轮船每次到埠,船长须将行船日记送交领事查阅签字,出口结关亦须领事签字通知海关后,方能起航。航商方面每年得交纳巨额“旗费”,然而,所获利润则数十百倍于此。在这巨额利润的诱惑下,在几个股东的压力下,成敬宇终于铤而走险,挂了外国旗。

挂旗之后,再没有军阀来“借船”,而且利润颇丰。股东们分得红利好高兴,可成敬宇却高兴不起来。他幺爸说,他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再不会给他资助一文钱,还追他还借款,当然,也与幺爸对他以船运繁忙为借口,迟迟不与白莉莉完婚有关。他是几次三番想要把那日本国旗取下来,却又决心难下。

入夜时分,从万州港进城的那条陡窄的路道两边摆满饮食、杂货摊点,越往上走,那街道越是宽阔,摊点少了,店铺多起来,灯火越是明亮。成敬宇和船长等几个人顺这路道朝城区的繁华处走,寻了个大餐馆进去,要了包厢吃饭。人们都饿了,酒菜一上桌就虎吃豪饮起来。自从第一次军阀“借船”那军官孙承福给他散烟后,成敬宇就开始抽烟。开初是犯愁时抽,后来高兴时也抽,再后来就随时都抽了。作为老板,成敬宇是可以不随船出航的,而他每次都随船出航,为的是亲自管理船上诸事,也跟聘任船长学习驾船技术。这会儿,他喝酒吃菜抽烟,觉得好爽快。

船上人,劳累一天,夜宵饭最是要吃好,也是最为舒坦的时候。而成敬宇此时的舒坦中却夹杂着内心里的痛楚。一是这“成联轮”悬挂外旗的事情总在他心里蒙着层厚重的阴影;二呢,就是婚姻大事了。幺爸成豁达对他万事都好,唯独这两件事情总跟他过不去。悬挂外旗的事情,他想好了,等生意做大获得厚利之后就取掉外旗,那几个股东倘若要撤股就让他们撤,自己借款也要经营下去。与白莉莉结婚他是不情愿的,在他的种种借口之下,婚事一拖再拖,而白莉莉似乎不怕他拖,说是等到白头也要等他。

那天夜里,东方宝萍在成敬宇的“富贵轩”新居室里和他说话,说得泪目闪闪,动了感情,他就俯身亲吻她,东方宝萍搂了他好紧。那一刻,他心里灼痛,觉得世事啷个就这么难,真心相爱的人为那样就不得其爱?他把幺爸、白莉莉和白老板全都放到脑后去,那压抑多年的情感的火山喷发了,剥葱似地一件件脱下东方宝萍的衣服,东方宝萍那白嫩嫩的身子暴露出来。他又脱下自己的衣服,山一般压到她身上。他想到了巫山神女,他和她在巫山云雨里翻腾,两个人都汗湿全身。两人都累了的时候,东方宝萍下床穿衣服,屋门被打开了,白莉莉走了进来。

白莉莉瞟了他俩一眼,各自看屋里墙上的峡江山水国画。东方宝萍匆匆穿好衣服,红透满脸,匆匆出门去。

成敬宇也穿好衣服下床来,说:“白莉莉,你啷个这时候来?”

白莉莉才回过脸来,两目灼灼,说:“你我在宴喜园当众订了婚的,我想你了,就来了。”

成敬宇对那订婚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那是幺爸叫他去赴宴,在他不知情时突然由白老板和他幺爸当众宣布的,两个老板宣布这事情时,白莉莉不知道啥子时候站在了他身边。他当时真有受到羞辱之感,想砸掉手中的鸡尾酒杯,拂袖而去。可是,幺爸的手紧拽住他且两眼里还有泪水。幺爸对他实在太好,白老板又过来与他碰杯,人们都来祝贺。幺妈呢,抚了白莉莉说不完的话。他只好强压下怒气,把那仪式坚持到完。

这“富贵轩”房子是白老板送给他和白莉莉的定亲礼物,开先,他是坚决不同意住这房子的。又是幺爸、幺妈苦苦相求,又想到幺爸给了他一大笔钱购买轮船,才勉强答应。白莉莉是有这房子钥匙的。这白莉莉比成敬宇小7岁,论长相、人品也还不错,倘如他成敬宇没有那段峡江遇险,没有与水妹的相识相爱,他也许是会同白莉莉好的。可是,拿白莉莉和水妹相比,他实在是更爱水妹!他跟白莉莉老实说了,白莉莉表示理解,却说:“敬宇,我白莉莉爱你,两家老人支持,门当户对,是理想而现实的婚姻,你啷个把那打水漂的婚事当真呢?”

白莉莉也是个懂理性的姑娘,从来不强求成敬宇做什么,可就是粘着他不放。就这样,他成敬宇相爱的人不得相爱,不相爱的人却和他订了婚。

水妹得知后,伤伤心心痛哭,他只好百般劝慰,真如那梁山伯和祝英台相爱而不得其爱一般。自那夜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东方宝萍再不来他那“富贵轩”了。那阵,东方宝萍已经念完书院,经营成敬宇开的一家衣帽店,她在那店里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成敬宇和船长等几个人吃饱喝足起身要离开餐馆包厢时,冲进来十多个汉子,劈头盖脸对他们便打,又喝骂:“打,打死这帮挂膏药旗的卖国贼!……”

一时里,人仰桌翻,乱成一团。只片刻,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成敬宇和船长等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一个汉子拽住成敬宇衣襟,朝他脸上狠扇两掌,喝道:“看你等卖国贼子的脸皮有好厚!”又挥起手掌,那手掌却在空中止住,“敬宇兄,是你?”

成敬宇惊吓、恼怒,头嗡嗡发响,定睛看,是郑水龙,抹了把嘴边的血,说:“水龙弟,你打吧,打得好,打死我我也不怨你。”

水龙就大声喝道:“兄弟伙们,别打了,这位是我大哥!”

那些人方住了手。

夜半子时,郑水龙和包扎了伤口的成敬宇两个结拜兄弟还在“三板船”头就煤油灯喝酒说话。成敬宇不住抽烟,郑水龙也接过成敬宇散的烟抽。成敬宇把他悬挂外旗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郑水龙边听边喝酒边叹气,说:“敬宇兄,你大错特错了,人,就是讨口要饭也不能没有了中国人的骨气!”

成敬宇说:“水龙弟,千错万错都是愚兄错了。唉,我就是想在这川江上开自己的轮船,万不想会有这么难。”

两人直谈到丑时,江岸边有了鸡鸣声。

郑水龙看着被打肿了脸的成敬宇,心里有股痛,是兄弟情的心痛也是责怨兄长的心痛。情不自禁拉过成敬宇的右手来看,用手抚摩那被他狠剁掉的断指根,落泪说:“敬宇兄,小弟三番五次伤了你,我,对不起你耶。”

成敬宇也落泪说:“水龙弟,你不要责怪自己了,是愚兄做事情太欠思量。”

两人这时候落泪也还有另外的心事,自然就说到了水妹。

水龙问:“水妹这一向如何?”

成敬宇说:“还好。”

水龙听了,就渴望立马能见到水妹。

那日,水龙船靠重庆港后,去那衣帽店看水妹,见水妹独自垂泪,问明情况才晓得成敬宇已被迫和白莉莉订了婚。那天,水妹领了他去公园转悠,正是秋菊开花的时节。菊花有夏菊、秋菊、寒菊之分,以秋菊为正宗。这公园里的秋菊最有特色。那一点点一盆盆菊花颜色各异,晶莹夺目,更有那人工培育的巨大蘑菇状的大立菊尤为诱人。行走在色艳花香的秋菊丛中,水妹的心境得以舒缓,滔滔不绝说起菊花和有关菊花的诗词来:

“菊花的记载有三千多年了,《尔雅》上有‘鞠、治蔷’的记载,《礼记·月令篇》里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之说。屈原的《离骚》留下了‘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鞠之落英’的名句。诗人白乐天的‘耐寒惟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道明了菊花能独冒寒霜盛开的特点。”

水龙听着也来了兴趣,说:“我爸爸就喜欢菊花,还培育过大立菊。爸爸说,这菊花是产于中国的,唐朝时候传播到日本,后来又传播到欧美各地。”

水妹就说:“菊花都能到欧美去,这人也是可以去的了。”

二人边走边赏花边交谈,又看见秋海棠、千日红、茑萝、一丈红、茉莉、米兰等盛开的花卉。看见兰花时,水妹说:

“这兰花高贵质朴,风雅别致,香气馥郁,称为天下第一祖的香祖。”

水龙说:“水妹,你就有高贵质朴气。”

水妹红了两眼,看着水龙,说:“水龙哥,唉,想想呢,我水妹真不该离开那木船。在那大江上时,我是何等的快活,可是现在,整日里愁烦死了。”

水龙锁了眉头,叹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水妹,想想呢,其实成敬宇对你还是巴心巴肠的,还供你进了东川书院。”

水妹越发伤感。

水龙是晓得水妹伤感的缘由的,她和成敬宇真心相爱,却因了那个白莉莉而不能相聚一起。为此,他为水妹和成敬宇而深感遗憾,又对水妹抱有希望。他晓得,这希望是残酷的,是得要以拆散一对恋人才能获得的希望。但是他并不内疚,因为水妹本来就应该是他郑水龙的,还因为这对恋人的拆散并不是他水龙造成的。

希望是美好的,因为有个美好的希望常留心间,他郑水龙就时时盼待着。船在大江风口浪尖行驶时,他因为这希望而舵把牢稳、号子喊得山响,那颗振奋的心扑扑碰撞胸壁;船靠重庆码头时,他就迫不及待,大步流星,去追寻他那希望。每次见到水妹,自制力使他并不急需要获得什么,而那希望促使他等待美好的一天终会降临。这希望使他开始淡忘了在望龙门山崖上吊脚楼里盼待他的赵嫱姑娘。临近寅时,东方有了鱼肚白色。

郑水龙、成敬宇两个把兄弟仰躺在“三板船”头打起了呼噜声。成敬宇梦见自己越洋到了美国,那海港码头好大,开初,是他不清楚模样的穿长衫的父亲在码头迎接他,却又不是,而是身穿白色套裙的东方宝萍在码头迎接他。东方宝萍手举鲜花向他不停地挥动……郑水龙也在做梦,梦见水妹从东川书院又像是从衣帽店里出来,笑着向他走来,他总是迎不着水妹,却看见了那吊脚楼,赵嫱正立在门口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