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果然有病
家人不知道我眼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只是有时候会忽然惊讶地问:“这你也看不清?”
我也很惊讶地问:“这你也能看清?”
我不但看不清,还看不全。比如墙上一排五个字,乍一看四个,眼珠一转,哦,五个。
发病
我目前30出头,单身,男性,职业是杂货铺小老板。
2019年去义乌进货的时候,视力再一次下降。我得了一种罕见的眼底黄斑病变,一旦恶化便不可逆。3年前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有可能彻底失明。
到上海下飞机的时候就明显感觉机场跟印象里的不一样了,到处一片模糊。本以为还能有几年奔头,所以急着在几年之内赚够基本的养老钱。可它就这么突然地坏了。我连社保都没有,以后怎么办呢?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在义乌租了一套公寓。南方的冬季格外阴冷,感冒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我来过义乌很多次,但还是无法适应这里冬天的湿冷。对于像我这种很少感冒的人来说,感冒起来还真挺难受的,浑身酸疼无力,嗓子痛,咳嗽不止。
即使如此,我每天还是像游魂一样在国际商贸城里进进出出找货。只有找点事做,心里才不会那么慌。
可就目前的视力,工作起来太难了。市场里有些墙面是镜子,稍不注意就肆无忌惮地往上撞,疼都顾不得,心想这么大一块镜子撞碎了得赔多少钱,扎出血也犯不上啊!有时候还是不小心撞上,惹得周围人咯咯笑,我也咯咯笑。更糟糕的是,有时候看不清货,收库存就避免不了搞些残次品。
后来感冒加重,实在难受,一想到没必要这么玩命,我果断决定下楼回住处休整。楼梯很窄,螺旋向下。因为看不清,我下楼梯有点慢,两个老外在我身后跟着,小心翼翼地说了两句“你好”才引起我的注意。
我缓缓地回过头,先吸溜了下鼻涕,证明走得慢是因为感冒了,不是有意搞事情。
然后回他们一句:
“Hello!”
我们相对笑了笑,他们绕过我各奔东西。
回到住处首先钻进被窝给命充会儿电。陌生的城市,冷清的房间,咳嗽早就震碎了肺。感冒不是大问题,早晚会好,可眼睛怎么办?
我尝试各种各样的眼部按摩,近视眼镜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来,但都无济于事。看来这次视力下降不是暂时性的。
“以后该怎么办?”
“现在又该怎么办?”
仰头闭目靠在床头,咳嗽、叹气,很久。
陷入困境的时候就怕寂寞,很多糟心事一拥而上。
突然想妈了。
“以后爸妈怎么办?他们要是生病了有钱吗?养这么多年了,嗯?好意思吗?”
“暂时想不了这些,得先过了心里这道坎儿。”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一个一个问题地来解决吧,慢慢来。先治好感冒再说。
太多年不吃药了,有一种仪式感,我把胶囊里的小药粒都倒出来,然后摆成一个最凶猛的表情,觉得挺好玩,拍了照片但又不知道发给谁。看了一会儿,心里呼喊着:
“战士们,去战斗吧!打败那些病毒。”
然后用吸管猛地把它们吸进战场。
我平躺在床上,安静下来,深呼吸,轰隆隆的呼吸声把我引入战斗。感冒药的大军已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在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奋勇杀敌。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陷入这场战斗。病毒的数量太过庞大,药军以一抵百毫不怯懦。有的身负重伤却还在战斗,有的奄奄一息却还在挥舞刀剑。一阵剧咳让肺部的药军全军覆没,胳膊、胸部以及腹部的药军迅速赶往失地继续战斗。我用手揉了揉剧痛的胸口,助药军一臂之力。这一揉,碾死了大片病毒。想到了很多画面,有悲壮,有感动,它们个个都是英雄。
我就在这想象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7点,感觉身体确实舒服了很多,我药军大胜。撒尿的时候,我甚至看到无数的病毒尸骨顺流而下。
走出卫生间再环视这模糊空寂的房间,我长嘘一口气,得让自己振作起来。
一天后,感冒好多了,视力似乎也恢复了一些。我站在窗前努力往远处看,测试视力的恢复程度,好像也没恢复。我必须接受视力下降的事实。
可如何接受?
不断给自己打强心针,一针又一针,扎得自己体无完肤。但我的世界依然模糊,在公交车站,不再像以往一样追着车看是几路,我微笑着问身边的姑娘:
“能帮我看下来的车是几路吗?我视力不好,谢谢。”
天气就像跟我过不去似的,总是阴沉沉的,还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走在天桥上,每一阵冷风都像是要把我赶回被窝。路过乞丐时,我跟平时一样无视。他没有双臂,头顶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跪着,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下天桥时又一阵冷风把我吹了回去,我掏出兜里所有的硬币扔在乞丐头顶的塑料盆里,叮当作响。我们互不相看,我转身就走了。
比起他此刻的痛苦,我不过如此。不论他是不是有意在阴冷的雨天出来乞讨,这份敬业精神也值得给这几个零钱。
走进偌大的国际商贸城,仿佛瞬间被淹没。因为网店的冲击,线下实体店越来越不景气,我忍不住自问:
“还有必要继续走下去吗?”
我不想问自己这个问题,却一直忍不住。
向前走,一直都有路,但没有方向,无所事事。我只是不停地走,走到头就拐弯,面无表情,整整一天,右脚掌起了一个手指甲盖大小的水泡。晚上家人发来视频,如往常一样嬉笑闲谈,我该如何跟他们说这糟糕的一切?我必须喝点酒,用以麻醉这新伤的痛。
朋友刘大屁股听说我感冒了,请我泡了个挺贵的澡,那里面餐厅和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很享受。泡完澡,用过餐后,我们在休息大厅一人躺在一个沙发球上休息。
“啊……舒服多了。”
我发自灵魂深处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把压抑很久的气都喷了出来。
“去年跟你来过之后我就喜欢上泡澡了。”刘大屁股轻轻地笑着说,他就是这样淡淡的性格。
“以后泡不起喽。穷啦。”
“穷了一会儿再上楼多吃点。”他开玩笑地说。
套票包括自助餐,随便吃,各种山珍海味,非常好,我们刚才都吃到十二分饱才罢休。
“行。消化消化,咱俩再去整一顿。”我一脸认真地说。
这次因为刚吃完,所以他笑着瞥了我一眼。
“你瞅啥?你看我吃就行,你可别再胖了。以后别穿衬衫了,扣子挣开别把人眼睛给崩瞎了。”我抓了一把他的胸说,也挺软。
“去死。”他下意识地捂着胸说。
我们也不总是聊天,他看他的手机,我享受此刻的舒服。关于我的窘境他也不提,提了有什么用呢?舒服完,他就开车把我送了回去。
我不能在困境的泥潭里无谓地挣扎,想想自己还能干什么,什么都行,只要别胡思乱想。
最终我搞了一点散货准备去摆地摊。
夜市在我住处不远,我买了一辆蓝色的拉货小板车,在家人群里开玩笑说今天提了一辆车,配了一个龇牙表情。
他们知道我在胡说八道,没人回复。
我把货从三楼扛下来,累得满头大汗。我微微弯腰拉着四轮小板车走向夜市,实心小轱辘不停地撞击水泥地,发出巨响,周围的声音中数它嗓门大。我心想,你喊什么喊,再喊一脚给你踹哑喽!搞得大家好像都在看我。
我怎么就不能摆地摊了?不高级又怎么样?调整了一下心态,好像也没什么人看我。
找到位置,开始叫卖,进入状态后,心情也越来越舒畅,我的小摊人气很可以。这有什么难的?能干就饿不着。
第二天起床眼前一片狼藉,无所事事,不如收拾一下房间。果然,收拾完心情又好了一点。
第二天我就和旁边摊位的摊主成了朋友,相互照应,有说有笑。人流熙熙攘攘,我看不清所有人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多数人在这一刻是幸福的,那个抱着毛绒玩具的女孩,和那个手捧臭豆腐的小伙,还有追着孙子的阿姨。这就是夜市的魅力吧,用很小的东西换一小段幸福感,此刻没有遥远的召唤。
摆摊儿让我感觉心情好了许多。
元旦那天,窗外有人放烟花,五彩缤纷,我突然想起了幕遥,我们又快一年没联系了。上一次联系也只是一句问候。
思虑再三,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我:希望在新的一年,你能遇到对的人,这便是我最大的期许。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过来:
你能对我释然便是我最大的期许。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原定的义乌发展计划就这样放弃了,回东北老家后就快过年了。外地回来的朋友得喝酒,王大咧和冷不准现在过得都不错。王大咧结婚了,冷不准快要结婚了,我这辈子肯定是没戏了,我越来越坚定自己的单身主义。
他们得知我现在的视力情况都很难过。
唉!喝完酒啥都说,说完我还得安慰他们。
“反正又没瞎,我都不愁,你们愁啥?来,整一杯。”我嘿嘿地笑着端起酒杯。
“你还得去检查检查,不可能治不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真有点接受不了。没想到你现在眼睛这么严重。”王大咧愁眉苦脸地说。
“那以后咋办呢?”冷不准也愁眉苦脸的。
“以后咋办是以后的事儿,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还不至于啥也干不了。想多了没用,抓紧挣钱是正事儿。挣钱都不是眼前的事儿,眼前喝酒就行了。”
我笑着又抓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杯啤酒。
我的眼病说来话长,听我慢慢道来。
小时候在村里见到戴眼镜的人,我就觉得人家有文化,散发着知识的味道,不像我身边人的那股土汗味,很羡慕,似乎眼镜就是有文化的标配。可那年头一副眼镜换头猪,所以戴眼镜成了我的梦想。
初三我终于因为看不清黑板,梦想成真地戴上了第一副眼镜。
戴上眼镜后,又发现戴眼镜是一件有点麻烦的事,我又梦想着戴不戴眼镜都一样就好了。随着视力一点点下降,戴不戴眼镜果然都一样,都看不清,梦想又一次成真。
第一次在县医院没检查出任何毛病,我妈以为我磨人,不懂事。医院这么奢侈的地方哪能说来就来?我不服气,可检查单的数据摆在那儿,大夫也说得清清楚楚,我没病,没法犟。反正不算严重,我认了。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也确实能磨人。青春期爆发时,思想就像核聚变,整天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停地往出冒,我控制不住。
没多久,我又天天磨我妈去医院检查脑袋,疼得受不了,有时候动作都不敢幅度过大,不小心跳一下,几乎都能震晕过去。都这程度了,我妈还以为我磨人,被我磨得受不了才又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头上贴了几根电线,机器一开嗷嗷地叫,把我和我妈吓一跳,以为要爆炸。
我也不怕震动了,紧忙从床上往下跳,但被大夫一把按倒,估计他怕我把脑袋上的电线挣断了。大夫说机器声音越大说明病情越严重,我的脑痉挛相当严重。我妈让大夫说心疼了,伤心地摸摸我的脑袋。
医生最后的结论是我想得太多,思想太复杂。
在医院领了药,一瓶40元,开两瓶。我妈心疼地瞥了我一眼说:
“小孩不大,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
我承认我从小就是一个思想复杂的人,想得多,后来的抑郁当然跟这个脱不了干系。
几年后,我陪大爷去市里医院住院,顺便又查了查眼睛。结果还是啥毛病都没查出来,跟近视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市里的大夫建议我去大城市看看,说这里设备有限。
这病不催人,不是突然出问题的,视力一点点地下降,几乎每天都一样。那时候我的烦恼那么多,死的心都有,一点点看不清算个屁。之后的几年,我得了抑郁症,跟看清相比,活着显然更重要。
我以为眼病就会这么平稳下去,但在一次长期熬夜写作的过程中突然严重起来。好几次开车都差点出意外。有一次,开着开着,眼前突然出现一辆摩托车,我心头一震,吓得不敢再拿别人的生命去冒险。从那以后,我几乎不再碰方向盘。
家人以为我是真的不喜欢开车,他们不知道我眼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只是有时候会忽然惊讶地问:“这你也看不清?”
我也很惊讶地问:“这你也能看清?”
我不但看不清,还看不全眼前的事物,比如墙上一排五个字,乍一看四个,眼珠一转,哦,五个。
时间久了,我爸以为我不会开车。有一次,我爸开车带我回乡下老家。
“你开呀?”我爸说。
“不开。”
“咋的呢?开车得练,你不练啥时候能开好啊?”
“不练,我笨,怕要你们命。”
“你开吧,练练。你现在眼睛啥样啊?对面来车能不能看清啊?”
“那能,就是模糊。”
我开了,其实我挺喜欢开车的。
“这不也行吗?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开呢。”我爸拿出驾校教练的架势说。
“你们就是心理上对我没有安全感,当年送货不也天天开吗?”
不料话音未落,“哐当”一声,车子掠过一个小坑,震得我俩都吓一跳。
我把车停在路边。
“你没看着?”我爸问我。
“嗯,真没看着。你开吧,以后跟这玩意儿告别了。”
“没事,你慢点呢?”
“眼睛坏了,你倒信着我了,不开!”我气愤地开门下车,气自己连小坑都看不到。
“不开,那驾驶证不白考了吗?”
我爸又问。
“哎妈呀!你还惦记证呢?我要命!”
无期徒刑
在眼病给生活造成一定不便后,我又去了省城最权威的眼科医院做了检查。终于查出来了,果然有病,我清白了,一直都没撒谎,同时也绝望了。
医生也没见过这种病症,据说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眼底黄斑病变。没有治疗办法,只会逐渐恶化,会不会导致失明不好说。
我蒙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那你不给我开点药啥的吗?手术也不行?”
“吃药不起作用,手术也不行。”老专家摇着头说。
“那就这么完了?”
“那我给你开两瓶眼药水吧。但是眼药水不起治疗作用,只能缓解。”
我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散瞳药性消失,脑袋里只有“认命”和“不认命”两种争执。
我想爆炸却没有力气。
旁边一个男人的号哭和女人的安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几乎同步做了所有检查,他是突然失明,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在我之后也被判了绝症。
真正绝望的哭声谁听了都难受,他的痛苦淹没了我的愤怒。我试图安慰自己没他那么惨,但一想到迟早要面对这种绝望,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我不停地擦眼泪,不停地擦,手忙脚乱,不想被别人看到。可眼泪终究止不住,就像星空变黑的速度,止不住了。
大姐不服这个结果,非要带我再去检查一次,我不想被大夫再一次判刑,不愿去。最后大姐拿着我的检查结果亲自去了医院才服气。
我能用什么方式来接受这个结果?喝酒呗!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喝着喝着,我就哭了。我努力让自己看清别人能看清的,可就是无能为力。
我醉了,坐在自己店里二楼的墙角,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眼药水往流着泪的眼睛里狂挤。但眼药水全被眼泪冲了出来,我把眼药水奋力扔了出去,随便往哪儿砸。我得用双手拦住泪水,就把酒瓶也撇了,然后身体像泪水一样顺着墙角往下溜,躺在地上用手臂盖住眼睛浑身颤抖,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那几天晚上我枯萎得就像要死了一样。我跟大姐决定合伙把检查结果隐瞒下来,怕爸妈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白天还要强撑着打起精神。
大姐是医科大学的老师,四处咨询也听不到一点希望。背地里她肯定也没少流泪,从她说命运对我不公就知道。
我一直努力假装这件事没发生,因为每天都一样,看不到变化。直到2016年,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在用一号字体打字。再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一个人去北京再做个全面检查,期待医生说点不一样的。
医院很大,有点像市场的感觉。测视力的时候排着一条很长的队伍,我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
“我两只眼睛都只能看清第一排。”我用挡板反复调换,确保我说得千真万确。
“下一个。”女大夫冷漠地在纸上写下结果说。
检查结果跟上次一样,我永远都希望那个专家能对我别那么冷漠,因为那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我知道我的后面还有很多人排着队,我知道她的工作非常繁重疲劳。所以我也只是希望而已,别那么冷漠,这是我千里迢迢赶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无奈地问。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只会逐渐恶化,不排除致盲的可能性。回去多注意保养吧。来!下一个,把单子给我。”
刚滴完散瞳,什么也看不清,但我能感受到她不好意思用手把我拨开,绕过我接过下一个患者的单子。她素质很好,其实人挺不错。
“哦。”我极其不舍地让开位置。大脑很迟钝,挑不出任何恰当情绪应对此情此景。
那是一种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想承受的失落。我默默地往后退,下一个病人紧接着顶上。我只是让开了,不想走,几分钟就把我搞定啦?可不走又不知道问什么。以为她还会跟我说点什么,大老远来的就为了这一句话吗?
“谢谢你,大夫,那我……就走了呗。”
她没有回答,继续忙碌,可能是没听到。我确定了我无关紧要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拎起地上的双肩包,试探着推开排队的人,我怕踩到他们的脚。
我站在医院的门口抽烟,等待视力逐渐恢复,一想到以后很有可能就和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清,甚至更糟,心脏仿佛变成一块铁,沉得走不动路,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想去哪儿。
一个中年人和我一样面色沉痛地抽烟。他不停地叹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很痛苦。痛苦去吧,与我何干?
“小伙子,你眼睛咋了?”他问我。
“刚滴完散瞳药。”我没看他,懒懒地回答。
“哦。我昨天也滴了,得几个小时才能恢复。”
“嗯。”
“啥病啊?”
“黄斑。”
“严重吗?”
“现在还行,影响不算大。”
“哦,那你这得多少钱啊?”
“两百多块钱。”
“啥?两百多块钱?那挺好,我这得好几万。这破地方,赶上抢钱啦!”
“听口音老乡啊!你咋了?”
“左眼晶体萎缩。唉……”
“就一只呗。”
“一只就够呛啊!你这咋这么两个钱呢?”
“药都不给我开,想花钱花不出去。哼哼。”
和他聊天时,我一直在无力地笑着,主要是嘲笑。
“啥意思啊?”
“治不了呗。”
我等不了几个小时,只想尽快逃离这儿,去五环以外的朋友那儿喝酒。我执意没让他来接我,一路打听摸到了地铁站。
那晚,我们俩都喝得烂醉,我没说我的眼病,说了他也帮不上忙。倒是他哭个稀碎,因为在北京混太难了,压力太大了。
眼睛有病,我不说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只是路上见人不打招呼了,总发生尴尬。很多顾客在路上遇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知道是谁,就笑,笑出一副很熟的样子。
眼病是我的生理缺陷,它给我的生活造成很多障碍,不过远没有抑郁症对我的生活打击大。
小时候,我的心理问题还不算严重,充其量是思想复杂,被老师封个“歪理邪说”的诨号,青春期时被大夫评为“想太多”的孩子。但我始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梦想不俗。非清华不上,成为超有钱的人,当巨大的官,顶级艺术家,有完美的老婆,等等。
但这些梦想一个都没实现,而且还因为左冲右撞的折腾,越来越焦虑、迷茫,以至于最后得了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