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未被召回的故障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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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阿加莎正坐在沙发上和咔嗒做游戏——一种简单的拼词游戏。他们昨天拼出了“地外文明”这样长的词,得到了父亲的表扬。
“阿加莎,爸爸有话跟你说。”父亲坐到沙发上,将5岁的女儿搂进怀里。
“爸爸你看!咔嗒教我的!”阿加莎指着咔嗒的屏幕,上面组合出了“核糖核酸酶”这个词——当然,她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义。
“爸爸的阿加莎一直都是最聪明的。”父亲用胡楂顶了顶女儿的小脸蛋,阿加莎“咯咯”地笑出声来。玩闹一会儿之后,父亲继续说道。
“爸爸今天收到通知说,他们要召回型号为XU8750的机器人。”
“那是什么?”阿加莎头也没抬,继续用手指在咔嗒的屏幕上滑动。
“XU8750就是咔嗒,咔嗒就是XU8750。”这台幼儿教育机器人刚买回来两天,阿加莎就给它起了名字——因为它走动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那什么叫召回呀?”
“召回就是,我们要把咔嗒送走。”
“不要!不准!”阿加莎立马挣脱父亲,扑过去护住咔嗒,一脸不乐意。
“阿加莎,你听爸爸说,他们说咔嗒身上有毛病,要送回公司修理。”
“骗人!咔嗒明明好好的,你看它这么聪明!咔嗒,拼一个长长的词给他们看!”
机器人转眼就在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医学名词,看得人眼晕。
父亲抚弄着阿加莎的头发,说:“我们把咔嗒送回去,他们还会给你一个新的。”
“新的还是咔嗒吗?”
“不是,但是它会跟咔嗒一样聪明。”父亲不想说谎。
“不行!不行!”阿加莎尖叫道,“我只要咔嗒!”
“要是咔嗒突然有一天坏了怎么办?”
女儿眼睛里都是泪水,“它不会坏的,不会的,要是……要是它坏了,我们再送它去医院,好不好,爸爸?”
“好吧。”父亲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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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像阿加莎说的那样,咔嗒从来没有出过故障,它仍然忠心耿耿地教阿加莎读书、认字、数数、画画。
阿加莎现在已经11岁了,像其他小女孩一样梳小辫子,穿连衣裙。她喜欢读诗,尤其是中世纪的诗,那些一瞬间无法完全理解的句子,总能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融化人的心灵。
“咔嗒,我喜欢这首,莱特昂·布兰朵的这首,你读过吗?”
咔嗒的屏幕上显示出几行诗:
晨风也还会吹过我的面庞
杜鹃也还会在枝头歌唱
泥土也还会散发芳香
红枫也还会翻飞枯黄
“就是这个!你脑子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阿加莎握了握咔嗒的机械臂,这个机器人其实只是一个有着四只轮子的圆盘,有一英寸厚,除了机械臂和屏幕外,外部再没有别的构造。
“咔嗒,你读得懂这首诗吗?”
机器人晃动身子,屏幕上显示着“不,我没有理解诗词的功能”。
“你果然很笨,那个时候应该把你送回去修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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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阿加莎被数学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她的书包被放在老师办公桌上,拉链打开,暴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咔嗒——它的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的。
一定是后排的胖子告的密,阿加莎想。
“你把它带来作弊用,是吗,阿加莎小姐?”数学老师是个刻薄的老女人,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头发一样顽固。
阿加莎沉默不语。
“你并不是第一个被逮到用机器人作弊的学生,阿加莎小姐。”老师伸手将咔嗒抱出来放在桌子上,“但却是最可笑的一个——你这个机器人是哪个年代的?”
阿加莎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再问一遍,这个机器人是哪个年代的?”
“XU8750。”阿加莎轻声嘟囔道。
老师快速在手机上查询了一遍,“十年前的型号了,还是个幼儿教育机器人。阿加莎小姐,我不认为你这台都快生锈的机器能解答出我的题目。”
确实如此,阿加莎一共悄悄问了咔嗒三道选择题,一道算术题,它只回答了一道,答案还是错的,“是,它答不了。”
老师翻过咔嗒,看了看它底部的铭牌,“而且,你这台机器当年没有被召回去修理?”
“我觉得这跟现在的事情没有关系。”
“对,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作为老师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如果公司认为它有毛病,那它就一定有毛病,固执己见是会吃苦头的。”
阿加莎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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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前,阿加莎执意要把咔嗒也带去,虽然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他的理由是“咔嗒只是个幼儿教育机器人,它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阿加莎还是没有听他的,她知道,咔嗒早就不再是她的老师,而是她最重要的伙伴。
大学是个梦幻而艰难的地方,对阿加莎和咔嗒来说。
课业沉重,阿加莎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当她埋头在书本之中时,似乎连抬头看一眼蓝天的时间都没有。咔嗒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地坐在书桌一脚,一动不动,因为当它移动的时候,还是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便惹来室友的不满。
“阿加莎,要是你喜欢机器宠物,现在有很多新款,功能丰富,也不贵,最关键的是,它们都是无声的。”
室友们这样说过好几次,偶尔,她们还会更直接地说:“阿加莎,你的机器人老是咔嗒咔嗒响,是不是坏了?它肚子里一定掉了好大一把螺丝钉。”
阿加莎总是微笑,并不理会她们的暗示和指责,只有在夜深的时候,她才会敲敲咔嗒的头,让它读几首诗来“听听”:
晨风也还会吹过我的面庞
杜鹃也还会在枝头歌唱
泥土也还会散发芳香
红枫也还会翻飞枯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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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举行的前一天,阿加莎和父亲起了争执。
阿加莎安排咔嗒当自己的“领路花童”,父亲则坚决反对,说乐意走在前面撒花瓣的小孩子很容易找,为什么非要用一台不完美的机器——“你应该记得它当年是没有被召回去修理的,要是它走着走着爆炸了怎么办?”父亲这样说。
阿加莎很不高兴:“凭什么别人用小孩我也要用小孩?你要是不同意咔嗒当花童,那我只好让它当伴郎了。”
父亲只好同意。
婚礼上,咔嗒第一个滑进教堂大门,头上顶着一只花篮,两只机械臂上各挂一只灯泡,正襟危坐的亲朋好友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它倒毫不紧张,抬高前轮,花篮向后倾斜,稳稳地向前走,于是小花朵被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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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的丈夫是外国人,她要和他去很远的国外生活。
她被告知不能带咔嗒走,因为奇怪的海关法律不允许一国的机器人进入另一个国家。阿加莎知道这一次她无能为力了。
她将咔嗒托付给父亲,要他们互相照顾,一个是生了白发的老人,一个是过了保修期的老式机器人。
父亲不需要幼儿教育,他把咔嗒放到书架上,隔个十天半月,帮它擦一次灰尘。
咔嗒从此就坐在书架上,不动也不亮灯,更不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它平静而有耐心地等待阿加莎回来。
阿加莎一年回来一次,回来时她会把咔嗒取下来,启动它,跟它玩一会儿拼词游戏,不过,它拼的每个单词阿加莎都能读出来,倒是阿加莎学的新词汇,咔嗒经常给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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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阿加莎生了孩子,她不得不将她全部的精力倾注在新生命上,父亲知道她的辛苦,便说“你别往回跑了,我去看你吧”。
于是,阿加莎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咔嗒等待的间隔越来越长,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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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的父亲去世了,阿加莎最后一次回来,料理他的葬礼。
她在书架上找到了咔嗒,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电池已经耗尽了。
她知道仍然带不走它,于是把它送回生产它的公司,希望他们为它找一个新主人。
“不,女士,我们不能为它找新主人。”工作人员客气地说。
“为什么?”
“当初我们发现了这一款机器人的故障,发布了召回令,您并没有将它送回来,是吗?”
“是的,没有,但是这么多年它也没有坏过呀。”
“它的故障是我们没有为它设计记忆删除装置,这是机器人守则所不允许的。如果不能删除关于上一个主人的记忆,它就无法接受新的主人。”
阿加莎迟疑了一阵,假如没有新主人,咔嗒的唯一去处就只能是电子垃圾回收站,那是她不想看到的,“那你们能补救吗?”
“可以,我们现有的技术可以做到强行删除,您稍等,我先为它充电。”
工作人员将电源线连接到咔嗒身上,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咔嗒的指示灯就亮了起来。
“那么,我现在开始删除了。”
阿加莎点点头:“删吧。”
工作人员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这种老式机器人的记忆中枢分成三个区域,一个区域是它出厂时就具备的技能,这个很好删除,只要输入当时的指令,”他在键盘上按下一组数字,“好了,删掉了。第二个区域是它经历的事件,需要给它高压过载——”咔嗒的表面闪过一片电火花,“最后一个区域,是关于主人的信息,只要——咦?”
“怎么了?”
“女士,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主人信息。”
咔嗒的屏幕上显示着一首诗:
晨风也还会吹过我的面庞
杜鹃也还会在枝头歌唱
泥土也还会散发芳香
红枫也还会翻飞枯黄
我愿意相信 诚如往常
生命的凄冷寒灰里
记得关于你的所有
原本就是我一生的惆怅
*删除指令执行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