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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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互试探,真真假假

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清晰漂亮,在那颗桃花痣的点缀下,上挑的眼尾越发勾人。

第二天顾九思起了个大早,洗了澡换了衣服便开始用扑克牌占卜。

顾九思从小就在牌堆里长大,骨子里还是有些迷信的,虽没有到了凡事都要占卜的地步,但有的时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是会信一信的。而实践证明,在她极少的几次相信中,占卜的结果都是准确的。

陈慕白之所以信任她,不过因为她去找陈慕昭的事是碰了陈铭墨的逆鳞,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主动去告诉陈铭墨,这样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了。

她一直竭尽全力在陈铭墨和陈慕白之间寻找平衡点,可这个平衡点似乎越来越渺茫了,经过昨夜她似乎又被陈慕白推了一把,与当初预想的轨迹愈行愈远。

其实自从她昨晚抓住了陈慕白伸出的手,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可如果她真的想反悔还是有回旋的余地,但如果她今天真的按照陈慕白说的去见了陈慕昭,那她就真的不能回头了。

一个小时之后,顾九思收起牌走出了房间。一夜大雪,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

占卜这种事最忌讳同一件事连占好几遍,她不是贪心的人,也不是急功近利非要占到好的结果才肯罢休,可邪门的是,她连占了好几遍,结果都是好到不可思议。这么诡异的结果让她越发不确定这一步踏出去是柳暗花明还是万丈深渊。

这些年她夹缝生存力求稳妥,或许是太墨守成规了,才会一直停滞不前,或许陈慕白推她走的这一步未必不是好的开始,只是,她为什么要相信陈慕白呢?

陈慕昭并不住在老宅里,而是在老宅后门另一条街的一座独门独院里。

顾九思到了的时候,长年照顾陈慕昭的一个小丫头正在楼前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着什么,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保暖,手和脸都冻得红扑扑的。

顾九思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女孩儿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询问她什么事。

“浅唱,昭少爷起来了吗?”顾九思的语速放得很慢,听上去有些奇怪。

女孩点点头,做了个手势。

顾九思又指了指地上的字,“这里是撇,不是横。”

这个女孩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浅唱。她之前在雪地上写的正是她的名字,像是初学,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听说这个名字是陈慕昭给起的。浅唱,浅唱,当真是够浅的。

还听说,浅唱本是能听见会说话的,却因为陈慕昭生性猜疑被毁了听觉割了舌头。

顾九思没有去证实,无论是或不是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陈慕昭是聪明的,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人留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浅唱一直盯着顾九思的嘴唇,半晌点点头,又低头写了一遍,抬头看向顾九思,似乎在询问她对不对。直到顾九思点了点头,她才站起来往院内走。

顾九思拉住她,把地上的字迹抹乱,“不要让陈慕昭知道你在学写字,别人也不行,以后都不要再写了。”

浅唱愣了半天才傻傻地点了下头,顾九思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没有。

她很快转身进去了,不一会儿便走出来招了招手,顾九思收起神色走了进去。

陈慕昭的房间里长年充斥着药味,中药西药,像是摆脱不掉的宿命。他正在落地窗前的贵妃榻上半卧着,身上盖了条毯子,手里还拿了本书在看,听到顾九思进门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九小姐今天来不知是代表谁?老爷子,还是三少爷?”

陈慕昭本就长得阴柔,又长年带着病态的柔弱,“病西施”的头衔实至名归。

顾九思和陈慕昭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阴狠手段也一清二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轻描淡写地回答:“陈老也好,慕少也罢,于昭少爷而言,不都是一样的吗?”

陈慕昭再不去看她,抚着手里的书,笑着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股阴冷,“九小姐是聪明人,我就喜欢聪明人,可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让我觉得不踏实。”

顾九思气定神闲,接过浅唱递过来的茶,“昭少爷真是高看我了。”

陈慕昭听了竟真的笑了起来,阴柔的五官舒展开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几年前我那个堂叔可是折在九小姐手里的,那可是我的心腹,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哪里还敢怠慢?”

顾九思低头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昭少爷鸿鹄之志,眼里哪里看得到我?”

陈慕昭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鸿鹄之志,我这副身子骨都已经这样了,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若真是混吃等死又何必看《鬼谷子》呢?”顾九思侧身去看旁边书架上的书,语气里不着痕迹地带着挑衅去激怒陈慕昭,“日月昭昭,昭少爷的父亲给您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对您寄予了厚望吧。”说完微微笑着看向陈慕昭。

陈慕昭果然脸色一变,猛地抬头直直地盯着顾九思,一双眸子幽深晦暗,再不见刚才的插科打诨,“顾九思,你我皆是寄人篱下,个中滋味别人体会不到,你最是清楚,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

顾九思眼底一片清明,“你我都是寄人篱下不假,可我姓顾,昭少爷可是姓陈的,既然是姓陈,又何必受寄人篱下之苦?”

陈慕昭轻皱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九思并不介意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昭少爷这些年总是不温不火的,我看着着急啊。”

陈慕昭脸色又冷了几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九思在陈慕昭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面上带笑,“不明白没关系,我这里有条有价值的消息,不知道昭少爷出不出得起价?”

“你是为钱?”陈慕昭有些不可思议。

这些年顾九思在陈家的目的是陈慕昭一直好奇的地方,他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是没想到顾九思的目的这么简单,只是为钱?

“不然呢?不为钱难道是为了让陈家改姓顾?我还没那么大的志向。”顾九思打着含糊,“若是昭少爷没兴趣的话,我就先走了。”

陈慕昭踟蹰半刻,抬眼看向顾九思,“你说。”

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顾九思笑着吊陈慕昭的胃口,“那价钱呢?”

陈慕昭似乎已经相信,“你先说,若真的是有价值,随便你开价。”

顾九思点头,“立升要洗牌了,立升背后代表着什么,不用我解释吧?听说很多人想分一杯羹,不知道昭少爷有没有兴趣。”

陈慕昭缓缓地开口:“既是鹬蚌相争,必有渔翁得利,渔翁是谁?陈铭墨还是陈慕白?”

“有没有渔翁我不知道,只是这么大块儿肥肉,无论是谁都抵不住诱惑吧?”

“这肉上怕是有钩子吧?”

“没有无风险的利益,这块肉无论最后是到了陈慕云的手里,还是陈慕白的手里,您的处境到时候怕是比现在更艰难,总得试一试吧,万一没有呢?”

陈慕昭却忽然转了话题:“这么说,是陈铭墨让你来的?”

顾九思一顿,暧昧不清地笑了一下。

她说这话本是随便举了个例子,谁知陈慕昭竟以为她是在怂恿他去和陈慕云、陈慕白争,乐见其成的除了陈铭墨还能有谁?

事情发展得似乎比她预期的要容易许多。

最近陈慕云和陈慕白斗法,陈慕云败得一溃千里,陈铭墨自然不会愿意看到形势一边倒,陈慕昭本就思忖着陈铭墨要有动作来扭转目前的局面,正好顾九思来得巧,让他以为这是陈铭墨的动作。到时候陈铭墨肯定会让立升这块肥肉落入他的手里,这样他才有资本去压制陈慕白,形势才会有所转变。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陈慕昭打破沉静道:“你回去转告叔叔,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

顾九思从陈慕昭那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张支票,走了几步之后脸色越发难看,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的。直接导致偶遇陈静康时,陈静康兴高采烈地问她手里的两枝梅花哪枝好看,她竟然回了个“好的”,留下陈静康站在原地惊呆了。

快到了中午陈慕白才起床,站在院子中央边打电话边低着头拿了剪刀,修剪陈静康折回来的蜡梅花枝。说到一半抬眼冲陈静康使了个眼色,陈静康立刻去了小院门口。

等陈慕白打完电话,陈静康也回来了,冲陈慕白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咧开嘴哭了。

原本娇俏可爱的蜡梅花枝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枝干,雪地里散落了一地花瓣,那是他起了个大早去折回来的啊。少爷,你真是辣手摧花啊!

从陈家老宅离开后,陈慕白直接到了立升集团的总部,总裁谭森早已毕恭毕敬地等在了门口。

陈慕白下车后和谭森两个人也不往里走,就站在车边熟络地说着话。

之前陈慕白和他见面一直避着旁人,现在却好像故意要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似的。谭森心里奇怪却也不好问。

陈慕白一直心不在焉地和谭森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余光扫到一直停着的一辆车缓缓离开才收了笑容,郑重其事地开口:“谭总。”

谭森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陈慕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谭总,你也辛苦好几年了,有没有想过休息休息?”

谭森脸色一白,“慕少,当年您说过……”

陈慕白笑了,“当年我说的话我自然记得,我在一天,立升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总裁便是你,我们各取所需。可你忘了,这话还有半句呢,如果我撤了,立升与你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合作多年,现在我撤了,来告诉你一声,今后的路你自己看着走。”

现在立升风头正劲,任谁坐在谭森的位置上都不会想收手,他还想再争取一下,“慕少,立升是您一手扶植起来的,如果是我做的有您不满意的地方……”

陈慕白眼底的阴郁不退,口气却越发和缓地打断他,“谭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谭森心里一惊,反应过来后立即恼怒自己的莽撞,擦了擦冷汗,“是我糊涂了,慕少怎么会和立升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立升的名字慕少大概听都没听过……”

陈慕白冷着脸上了车,陈静康给他关上车门后转身对谭森说:“慕少念在你跟着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让我转告你一句。钱是个好东西,没有人嫌多,可也得掂量着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去拿,晚节不保,大概不是谭总想看到的结果吧?”

陈静康上车后,陈慕白问他:“看清楚了?”

陈静康侧过身回答陈慕白:“看清楚了,那辆车上坐着的就是大少爷。”

陈慕白闭上眼睛舒了口气。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手里的东西陈慕云总是不惜任何代价来争,这次恐怕会争得更凶吧!

好戏就要上演了。

没过几天,谭森便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带着一家人悄悄去了国外。之前一点儿预兆都没有,这个消息在业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朝天子一朝臣,谭森离开后,立升内部果然开始大洗牌。各方势力争得头破血流,而他们争夺的焦点则是谭森留下的总裁位置。

陈慕云和陈慕昭也各自派了人去争那个位置,陈慕白为了让戏做得逼真一些,也随便派了个人去凑热闹,当然争得再厉害也只是在暗地里,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是人都知道陈铭墨忌讳,也有些刻意避开他,而陈铭墨那边似乎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某天下午,陈慕白在接完一个电话后以最快的速度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心情不好,而又不让别人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先是因为云舟集团的方案,他把手底下的一众精英骂得狗血淋头,顾九思坐在外间,光听都能听出血腥味来。然后又因为洁癖模式开启把陈静康使唤得团团转。

顾九思看着陈静康低头弓腰哭丧着脸进进出出,忽然有种预感。

她预感下一个被折磨的对象就是她。

果然,没过几分钟就看到陈慕白拎着西装外套走出来,觉察到顾九思一直盯着他便转过头问:“有事吗?”

陈慕白现在这种状态已经很吓人了,顾九思害怕游离在她视线之外的陈慕白又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到时候收拾烂摊子的只会是她,便试探着问了句:“您……要出去?”

陈慕白一开口就是一颗炸弹,“我约了孟莱喝下午茶,一起去吗?”

顾九思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心里不得不由衷赞叹。这一招放得真是漂亮,陈铭墨、孟莱,包括她,一石三鸟,虐得体无完肤,一个都没放过。

顾九思左右为难,斟酌半晌才开口:“慕少,她毕竟是您父亲的妻子……”

陈慕白一脸无辜地回答:“有法律规定继母和继子不能一起喝下午茶的吗?”

顾九思艰难地看着陈慕白,艰难地摇头,继而艰难地开口:“没有……”

“那不就得了。”陈慕白瞟了她一眼,“那我就先走了。”

顾九思目送着陈慕白,清瘦挺拔的背影本该是赏心悦目的,可此刻却让她恨得牙痒痒。

是,法律是没规定继母和继子不能一起喝下午茶,可您的目的不只是喝下午茶吧?您不知道这个时间段,狗仔队是最活跃的吗?

可她不敢拦啊,都说忠言逆耳,而陈慕白的毒舌会让你恨不得没长耳朵。

当天晚上,陈慕白和唐恪坐在包厢昏暗的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满屋子的男男女女闹得不亦乐乎。陈慕白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几次表后站起来,“没事我就先走了。”

唐恪拉住他,“哎哎哎,今天知道你来,特意给你开的酒,怎么没喝两口就要走啊?”

陈慕白睨了他一眼,“你到底有事没事的?”

唐恪一脸狗腿模样,“有事有事……这不来了……”

正说着就有人推门进来,中年男子看到唐恪的招呼马上就走了过来。

“这是青华实业的杜总,杜生乾,这是陈家三公子,陈慕白。”唐恪介绍完又凑到陈慕白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来人脸上堆着笑伸出手,“三公子,久仰大名。”

陈慕白眼都没抬,无视他伸过来的手,漫不经心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那双眸子出奇的孤高冷傲。这么不给面子足以说明了态度,唐恪使了个眼色,那人犹豫了下很快出去。

“这人和……”唐恪顿了下,指了指上面继续说,“有点关系,这几年赚了点钱越来越膨胀,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找了我好几次,想让你指点一二。知道你也看不上这种人,故意让他来碰壁的,免得不知道收敛收敛。瞧他这名字起得,生钱?哈哈哈!”

陈慕白好似没听见一般,半晌才回答,语气依旧轻缓慵懒,“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拿我当枪使。”

唐恪却没那么轻松,浑身僵了一下,立刻热络着靠过去,讨好地笑着,“这不是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皇室贵胄吗?气质这种东西,他那种只有钱的土鳖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唐恪说完又看了几眼陈慕白,看他似乎又在出神,试探着问了句:“心情不好?”

陈慕白又似乎没出神,很快地抿了口酒,回答:“谈不上。”

唐恪知道他向来心思深沉,想了想,“前几天我听我爸说,你们家老爷子那边好像要有什么动作,你小心点儿。”

陈慕白对这种明争暗斗向来不放在心上,有的时候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甚至会有些兴奋,可今天听到这些竟有些莫名的烦躁,“知道。”

唐恪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开始轰他道:“快走吧快走吧!你坐在这儿都没有美女敢靠过来了。”

“是吗?”陈慕白忽然勾着唇笑起来,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朦胧的温柔,眉宇间尽是风流,冲着包厢中央的人群眨了眨眼,很快就有美女跃跃欲试地想要靠过来。

但他笑完也不停留便站起来走了。

唐恪今天晚上被他的阴晴不定吓得够呛,这次没敢再拦着。

陈慕白刚从包厢出来,便在走廊上看到了熟人。冤家路窄格外振奋人心,刚才还蔫蔫的陈慕白立刻神采飞扬地进入战斗状态。

“哟,这不是江少吗?江圣卓,字如玉,守身如玉,江湖盛传其不沾女色,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也。”

陈慕白抑扬顿挫地念叨了几句后转头问:“你这两年不是不来这种地方的吗?”说完还故意抬手看了眼时间,继续调侃,“这个点儿,乖宝宝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啊。”

江圣卓被他呛得满脸通红,跳着脚吼他:“你以为老子愿意来啊!老子是来找你的!”

陈慕白一脸看不起他的模样,“找我,你打我手机不就得了?耐不住寂寞想来就直说嘛,何必拿我当借口。”

江圣卓竟出乎意料地回答:“老子凭什么记你的手机号?!”

陈慕白对于这个结果似乎有些接受不了,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爷也没什么必要在这儿跟你废话。”

“那个……”江圣卓顿了一顿拦住他,“乐曦刚才给我打电话,忽然挂了电话,我打过去没人接,我怕她出事,我知道你门道多,你能不能找个人去看看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找个女的。”

陈慕白幸灾乐祸,“是不是你当时正和别的女人……被人家听出来了所以翻脸了啊?”

江圣卓怒了,“滚!”

陈慕白也不生气,摸了支烟出来点上,痞痞地叼在嘴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半天,又思索了半天,继而有些疑惑地问:“我怎么半点儿都没听出来你有求我的意思呢?”

江圣卓绷着张脸,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谢谢。”

陈慕白看他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哼笑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半小时后,两个人靠在车边,江圣卓细声细语地打着电话,陈慕白边抽着烟听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江圣卓挂了电话后问他:“你在看什么?”

陈慕白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懒懒地回答:“看月亮。”

江圣卓也抬头看了眼,“看出什么了?”

陈慕白优哉游哉地吐出口烟圈,“花好月圆果然是容易出事的日子。”

江圣卓眼角一抽,其实他在问出口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又多嘴了,陈慕白正经的时候最毒舌,果不其然。

“我说,你们家巧乐兹也走很久了吧,你就没寻思着换一个?女人不都是一个样的吗?”

提起这个,江圣卓便开始表现出烦躁,抢了支烟点上,“你懂个屁!算了算了,跟你这种整天就知道利益交换的人,说感情简直是侮辱这个词,在你眼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利用和被利用就没别的了吧?”

陈慕白摸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半晌,“其实女人在我眼里还是有区别的。”

江圣卓以为他孺子可教,凑过去问:“什么区别?”

陈慕白缓缓地吐出烟圈,“上过的和没上过的。”

“……”江圣卓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回家睡觉了。”

“哎!”陈慕白冲着江圣卓的背影叫了声,“今天的这个局面虽说是孟莱造成的,可也不能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没有后悔过没能力保护她还招惹了她?”

江圣卓顿住,没回头也没回答。

陈慕白散漫地把烟蒂摁在车前盖上继续问:“你既不能护她周全,又何必拉她入怀?”

江圣卓声音轻缓地开口:“陈慕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江圣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陈慕白一低头便看到了烟盒里的那支许愿烟。

其实陈慕白并不经常抽烟,要么提神,要么便是心情确实不好,但许愿烟这个习惯他一直留着。

第一排七支,中间一排六支,最后一排七支。把第一排中间的那一支抽出来,许一个心愿,然后倒放进去,这支烟,就叫许愿烟。许愿烟不能给别人,不能提前抽掉,更不能留着不抽,必须在前面的烟都抽完的情况下抽,愿望才会实现。

此刻烟盒里还有几支烟,陈慕白却把许愿烟抽出来点上了,却也不抽,只是拿在手里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烟,自言自语道:“我压根就不想懂,我没资格。”

陈慕白低头看了眼车前盖上烟蒂烫出来的印记,总觉得一个太孤独,又点了几支烟烫了众星捧月的造型出来才开车回家。

陈静康停了车一进屋就骂骂咧咧的:“哪个不要脸的把烟头按在车前盖上的?也不看看是谁的车!不要命了吗?”

陈慕白正在脱外套,听到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陈静康一脸莫名地开口:“我按的,怎么了?”

陈静康一下子被噎住,然后睁大眼睛猛摇头,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拍马屁道:“按得好按得好!我觉得按得特别有艺术范!可是……那不是您最喜欢的车吗?”

陈慕白皱着眉越发莫名其妙,“这话谁说的?我什么时候最喜欢那辆车了?”

在陈慕白淡然无波的目光中,陈静康硬生生地把本来指向陈慕白的手转了一百八十度指向了自己,大义凛然地回答:“我。”

陈慕白没再看他,转身上了楼,走到一半停下来,“一会儿让顾九思到书房来一下。”

陈静康噔噔噔地跑到顾九思房间,惊魂未定地通知她:“顾姐姐,少爷叫你。小心点儿啊,少爷好像心情更差了。”说完又一脸肃穆地补充了四个字,“红色预警。”

顾九思被他的样子逗乐,其实她算着陈慕白也该找她了。她在房间里计算着陈慕白洗澡、喝茶的时候,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起身去书房。

敲门进去时,陈慕白大概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伏在额前,更显得清贵疏离,脸色……倒也看不出阴晴。

他靠在沙发上,右手食指微微弯起,一下一下地叩在沙发扶手上,看上去风平浪静。

顾九思低眉顺眼地站着,垂眸盯着陈慕白的手,风平浪静之下怕是暗流涌动。

半晌后,陈慕白回神,淡淡地收回了视线,瞟了眼顾九思,声线低沉清冽,“坐。”

顾九思坐下后他才再次开口:“你去找陈慕昭的时候,他以为是陈铭墨让你去的?”

顾九思点头,“是。”

陈慕白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换了个坐姿面无表情地继续问:“你为什么不解释?”

顾九思这才抬头和他对视,“我觉得让他误会挺好的。”

陈慕白侧脸的线条倏地变得刚毅凌厉,“你这么做,你以为陈慕昭会放过你吗?陈铭墨会放过你吗?”

当初陈慕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当初的预想是他来出面,东窗事发了,陈慕昭知道这件事是他让顾九思去做的。陈慕昭只会把账算到他头上,不会迁怒顾九思。可现在陈慕昭以为这件事是陈铭墨的意思,他吃了闷亏不会动也动不了陈铭墨,只会把账算到顾九思的头上。而且陈铭墨似乎已经听到了些什么,假传圣旨这种事哪里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他今天知道这件事以后气得牙根痒痒,折腾了那么多人,现在对着她才把火真正发了出来。

看到顾九思沉默,陈慕白抿住唇角,脸色越发沉郁,连语气都冷了几分,“顾九思,你这么做,不过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不过就是不信任我能保得了你而已!我跟你说的话,你当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是吧?既然这样,你就继续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看你的下场!”

顾九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其实她这么做一半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另一半是为了陈慕白,她在赌。或许是太久不赌了,又或许是对手太厉害,她现在竟然有些沉不住气了。

一时间房间里忽地安静了下来,半晌之后顾九思垂着眉眼道歉:“对不起。”

陈慕白生平最讨厌两件事,一是顾九思装着一脸真诚地跟他胡扯,另一件便是她冷着一张脸漠然地跟他说对不起,似乎她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句对不起也说得生硬无比。

陈静康趴在门口听了半天,无奈隔音效果太好,他只零星听到几个字,却也知道陈慕白是在发火,转头问陈方:“爸,少爷不会打顾姐姐吧?”

陈方也是一脸担忧,“按理说应该不会,少爷一向不打女人的。”

陈静康瞪大眼睛模糊不清地小声嘀咕:“可是少爷好像从来没把顾姐姐当女人看啊……”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陈慕白冷着一张脸打开门走了出来。

陈静康吓了一跳,硬生生地逼出话题来掩饰自己在偷听,“少爷,喝茶吗?”

陈慕白脸色铁青,“喝你妹!”

说完甩袖回了卧室。

陈静康哭丧着脸,“爸,少爷骂人。”

陈方叹了口气,摇摇头下楼去端夜宵。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陈方敲门进到陈慕白房间的时候,陈慕白正抱着笔记本歪在沙发上,单手支着下巴,嘴角还噙着抹笑,哪里还有盛怒的样子?

陈方渐渐走近,脚步刻意放缓,陈慕白并没躲闪,他便懂了陈慕白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把夜宵放到陈慕白面前。

陈慕白点了下头,示意陈方看电脑屏幕。屏幕里的人是顾九思,正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陈方没想到陈慕白竟然在自己的书房里安装摄像头。两个人同时看向电脑屏幕,没一会儿就看到陈静康探头探脑地推开书房的门,溜到顾九思身边塞给她一把零食,她手里放不下那么多,陈静康又往她兜里塞,边塞还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顾九思先是一脸错愕,继而变为忍俊不禁。

陈慕白眯着眼睛一脸危险,“我怎么觉得……这个情景有点熟悉啊?”

陈方笑,“少爷小的时候挨罚,静康经常这样偷偷地去给您送吃的。”

陈慕白沉默半晌,“我记得那个时候,陈静康一边给我塞吃的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陈慕云的母亲,那他这个时候会不会在替顾九思骂我?”

陈方抽了抽嘴角,陈静康,你自寻死路,为父也救不了你了。很快陈静康又溜了出去,顾九思大概坐得无聊,便站起来想到书架上找本书看。

顾九思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桌边放着几张纸,她迟疑了下,拿起来扫了几眼很快又放下,神色自若地转身去书柜上挑书,似乎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那几张纸上写的都是机密的东西,陈慕白向来小心谨慎,就算气昏了头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陈慕白是故意让她看到的。太容易得到的消息真实性多半要打折,更何况对方是陈慕白。

陈慕白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几秒钟后却又笑了。

陈方也看出了什么,轻声说:“九思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嗯……”陈慕白的语气慵懒散漫,听上去却颇为怪异,“就是太有分寸了。”

陈方听了转头看了陈慕白一眼,心里有了数。

顾九思很快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回到沙发上,左手还拿了支笔,偶尔写着什么。

陈慕白这次静静地看了许久,“方叔,你觉没觉得顾九思有点奇怪?”

方叔看着屏幕又看看陈慕白,“您指哪方面?”

陈慕白的视线一直落在顾九思身上,“以前我没注意,你看她,好像从来不用右手。”

方叔豁然,“哦,我问过,她说她是左撇子。”

陈慕白摇头,“不对,她的右手似乎有点僵硬,就算非得要用右手的时候她也不会用。你看,一般人都是一手拿书一手拿笔做笔记,可你看她,几乎都只用左手,左手拿书,要做笔记的时候把书放在腿上,左手再去拿笔。”

方叔观察了半天,“会不会是右手受伤了,不方便?”

陈慕白思忖半晌,“还是不对,这是人的本能,就算是受伤了,也会条件反射地用,直到碰疼了才会记得自己的手受伤了,可你看她,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右手。”

陈慕白收回视线抬眸看着陈方,“你去问问。”

方叔应下来便出了房间。

很快陈慕白便看到方叔端了杯茶进了书房。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方叔把手里的杯子递到顾九思的右手边,由于角度的方位,正常情况下只能用右手去接。

顾九思自然明白陈方想干什么,抬眸和陈方对视了几秒后迟疑了一下,很快便伸出右手接过来,有点抖,杯子在茶碟上颤抖着发出声响,被迫不及待地放到桌子上时动静异常的大。

方叔状似无意地问:“九思啊,你的右手怎么了?”

顾九思没有任何异常,“哦,前几天不小心碰了一下,使劲的时候有点疼。”

等方叔走出房间以后,陈慕白看到顾九思在身后悄悄揉了下右手。

方叔回来的时候,陈慕白手里捏着支烟,“怎么样?”

方叔也是一脸奇怪,“她的右手好像使不上力,连杯子都拿不住,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碰了下,但是没看到外伤,也不见肿。”

陈慕白沉默了半晌,轻微地点了下头,方叔便出去了。

方叔转身关门的时候停住,抬头看着陈慕白,“少爷,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陈慕白没说什么,点了下烟灰,继续盯着屏幕,却已经出了神,等他回神的时候屏幕上顾九思正抱着书,头点啊点地打瞌睡。

陈慕白有些无语,这也太老实了吧,不让她出来就真的不出来了,困死她算了。

陈慕白上床之前又看了眼屏幕,顾九思正巧一头栽到沙发扶手上,然后摸着额角哭丧着脸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额头上红了一大片。

陈慕白一脸嫌弃地把电脑扔到一边,关灯睡觉。

房间里的黑暗只保持了几秒钟又重新恢复光明,陈慕白坐起来颇为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然后扬着声音叫起来:“顾九思!顾九思!”

陈静康立刻推门进来,一脸讨好地笑,“少爷,顾姐姐还在书房待着呢,可以放她出来了吗?”

陈慕白一脸莫名,“她在书房干什么?”

陈静康摸摸鼻子,那不是您的意思吗?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赔笑道:“大概是知道惹您不高兴了,不好意思出来。”

陈慕白对这个台阶颇为满意,顺着就下来了,“去把她叫过来。”

“好嘞!”陈静康立刻喜笑颜开地跑了出去。

陈慕白看着陈静康欢快蹦跶着的背影状似无意地开口:“真不知道你是跟谁一伙的……”

陈静康顿住,立刻转身扑过去抱着陈慕白的大腿表忠心:“我当然是跟您一伙的啊,我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可顾姐姐是女孩子啊,男子汉要照顾女孩子的啊!”

“行了行了……”陈慕白不耐烦地打断他,“快去吧!”

等陈静康出了房间,陈慕白才抵着额头笑出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怕是十个你都斗不过,还要你照顾?”

等陈静康叫了顾九思回来的时候,陈慕白已经关灯睡觉了。陈静康敲了下门,没有反应,有些奇怪地转头问顾九思:“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陈静康不明白,顾九思心里却是透亮,拦住陈静康准备再去敲门的手,“既然他睡了就别吵他了,明天再说吧。你也早点睡。”

说完便回了房间。

陈静康似乎有些不放心,在她身后叫住她:“顾姐姐,少爷脾气不太好,骂你几句你不要往心里去。”

顾九思转头看着陈静康,记得她刚到陈慕白身边的时候,挨了骂陈静康总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她:“又挨骂了吧?这个星期少爷骂了你三次,只骂了我一次,说明少爷对我比对你好!”

这种无聊幼稚的举动让顾九思颇为无语。

后来陈静康会绷着脸傲娇又带点同情地甩一句:“多被骂几次就习惯了!”然后一溜烟地跑走。

现在终于看到陈静康上了道,安慰人的话也像模像样了,顾九思觉得自己这小白鼠当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半夜,陈慕白醒来去楼下倒水,走到一半看到顾九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仰头看着窗外,一脸彷徨,似乎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只开了壁灯,她的轮廓有些模糊,似乎马上就要融入夜色。

夜深人静是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顾九思似乎根本没听到脚步声,对于肩膀上突然出现的压力吓了一跳,动作极快地站起来一脸防备地看着压力的来源,眼底的凌厉和绷起的肌肤都透露出她的紧张。

看到来人是陈慕白后她立刻垂下眼睛,几秒钟后又逼迫着自己可以放松下来,恢复了那副淡漠散漫的模样,看到陈慕白颇有深意地看着她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叫了声慕少。

陈慕白倒是来了兴趣,兴致盎然地看了半天她的破绽,“你刚才……是在害怕?”

很少有女孩子有她这么机敏和警觉的,她必定是曾经历过什么,否则不会反应那么大,那种反应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骗不了人的。平日里的顾九思冷是冷了点,但没有这么重的戾气。想想看这个女人真的是有趣,每次都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顾九思的脸色忽然转冷,抿着唇似笑非笑地盯着陈慕白,连语气都是冷冰冰的,“你凭什么说我在害怕?”

陈慕白笑了,在昏黄的灯光里格外温暖柔和,却让顾九思愈加心虚害怕。

他的声音也轻缓了几分,带着循循善诱的耐心,“心里如果害怕就不要说话,也不要和别人对视,否则一个音调一个眼神就把自己出卖了。你看你刚刚可是漏洞百出。”

顾九思在身后擦了擦手心里的冷汗,面无表情地回答:“多谢慕少赐教。”

陈慕白倒了两杯水,端给顾九思一杯,颇为和善地开口询问:“顾九思,有些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上次说你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那在你离开美国之后,来陈家之前,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顾九思喝了口热水,心神早已平复,“这次慕少又打算拿什么来和我交换?”几天前在陈家老宅做交易时吃的亏她还记忆犹新。

陈慕白在顾九思身边坐下,盯着偌大的客厅,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在空寂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清,“其实这里有很多别人的眼线,他们表面看上去只是佣人,却可以做很多事情。他们和你不一样的是,你在明,他们在暗,陈铭墨的眼线,陈慕云的眼线,陈慕昭的眼线,每个人背后是谁,我一清二楚,他们可以监视我,也可以为我所用。你也能预感到应该很快会接到老宅的电话吧?这次怕是没那么好过关吧?陈铭墨和陈慕昭那里,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顾九思不知道陈慕白为什么突然告诉她这些,有些奇怪地歪头看他。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清晰漂亮,在那颗桃花痣的点缀下,上挑的眼尾越发勾人。

就在顾九思回想着她的睫毛和陈慕白的睫毛谁的更卷翘时,那张脸忽然转了过来,漆黑深邃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

顾九思猛地垂下眼帘,“我刚才正在想。”

陈慕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继续点醒她道:“今天晚上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明天一早,所有人就会知道,顾九思不知道怎么惹了陈慕白,被他大骂了一顿。明天一早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赶到城外的别墅思过,没我的允许,不许回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顾九思不明白,一点儿都不明白。陈慕白何必要来蹚这浑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卖给她人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顾九思心中情绪纷杂,半晌才转过头困惑不堪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男人肯几次三番地帮一个女人,正常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可对方是陈慕白啊,那个工于心计玩弄人心的陈慕白啊,他不是正常人啊,他这种人怎么会和情字挂上钩?实在太可笑了。她觉得倒不如想想这背后有什么陷阱更实际一些。

“当然是因为……”陈慕白突然看向顾九思,眼底俱是认真严谨,几秒钟之后才笑着吐出两个字,“惜才。”

看到顾九思满脸疑惑才继续道:“方叔年纪大了,陈静康太毛躁,你有心计能隐忍又沉稳,是个人才。”

顾九思总觉得又被陈慕白戏弄了,心底那点彷徨和伤感瞬间就被恼怒替代了。

陈慕白笑完之后准备回房,走到一半靠在楼梯扶手上回首,“对了,下次你再想事情的时候记得闭上眼睛,你每次出神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掩饰得很好,可眼神……啧啧啧,就差太多了。”

顾九思皱着眉不去看他。

陈慕白转过身边走边继续说:“还有,你以后还是不要叫我慕少了,你每次都假装对我恭敬又装得不像,我都替你累得慌。”

当陈慕云和陈慕昭的争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候,陈慕白想要的传言也传了出来。

陈慕云听到这个消息只当是陈慕白的少爷脾气又犯了,没当一回事。陈慕昭以为顾九思替陈铭墨来找他的事被陈慕白知道了,陈慕白才会大发雷霆,更加确信了立升已是囊中之物。

消息传到陈铭墨耳朵里的时候,他正打算要叫顾九思到老宅来,最近他听到的消息已经让他开始怀疑顾九思,这一切……都太巧了吧?

他刚打算兴师问罪,人就被赶走了?

陈方看着顾九思坐车离开才幡然醒悟,原来陈慕白那天生气不只是为了试探顾九思,更大的目的在这里,为了保护她。一开始陈方也不明白,为什么陈慕白看上去似乎格外为难顾九思,有事没事就拽着她折腾起来,特别是她每次见了陈铭墨之后,总是格外傲娇别扭。后来时间久了,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可这个姑娘偏偏又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连他一个老头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她偏偏一点儿都觉察不到,相比之下,她似乎对于心计更在行。

这两个人,真是一个木头桩子,一个傲娇别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顾九思离开的第二天,各大媒体杂志的头条都被一则爆炸性的新闻占据。

立升集团多名高层被相关部门带走问话。

几天之后,立升集团被查封。

每个企业看上去都是光鲜亮丽风光无限,却禁不住细查的,越是大企业越是如此,一查都是问题,更何况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立升得罪了上面,上面特意交代要求严办的。

陈慕云和陈慕昭各自折损了几员大将,陈慕白踢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去走过场,而陈铭墨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模样,可他心里却有些不舒坦,这一切似乎和他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听说陈慕云被董明辉骂得狗血喷头,陈慕昭直接气病了,而陈慕白则是一天到晚地发脾气骂人。

三个人本来就是演技派,又擅长虚张声势,如今更是看不出来谁真谁假。

隔了几天,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午后陈铭墨坐在书桌后晒着太阳闭目养神,孟宜年给他添了杯水,他慢慢睁开眼睛。

当初他觉察到立升背后有人在操控,只是他不知道这股势力到底来自哪一边,陈慕白?陈慕昭?还是董家?无论是哪一边,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所以他是一定要毁了立升,而且要快。

可是似乎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谭森突然辞职出国,三股势力明争暗斗,这一切都让他迟疑了。他本以为谭森会是一个突破口,可以让他知道幕后是谁在操纵。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毁了立升,他更想知道背后这只手是谁。突破口突然消失了,而怀疑的所有对象都参与其中,让他越发看不清楚。他打算再观察观察,没想到这一观察似乎让某些人钻了空子。

他这一动作看上去似乎三方都受了挫,可他总觉得有人占了便宜,这一方到底是谁?还有顾九思,她去见陈慕昭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相比陈慕昭和顾九思,他更愿意去问后者,且不说陈慕昭会不会告诉他,就算陈慕昭肯说,真实性又有几分?反过来会被陈慕昭利用也说不定。他年纪大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越发觉得厌倦了。

陈铭墨难掩一脸疲倦,抿了口茶有气无力地开口:“宜年,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孟宜年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怎么会呢?您最近是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陈铭墨笑了笑,他是心累,哪里是休息就能好了的?孟宜年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却也只能劝他放宽心。

“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孟宜年想也没想就回答:“快三十年了。”

陈铭墨转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一晃就是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孟宜年也有些触景伤情,“姐姐的孩子如果还在,过了年就满三十岁了。”

陈铭墨难得一晃神,半晌没有说话。

孟宜年说完也有些懊悔,慌忙开口:“是我僭越了。这种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陈铭墨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你没错,是我对不起你姐姐和……那个孩子。”

孟宜年似乎不想多提,“对了,顾九思最近不在,记者可能找不到合适的人,把照片送到这里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陈铭墨接过来看了几张便扔到了一边,“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孟宜年看着照片里的陈慕白和孟莱,“孟小姐确实像她。”

陈铭墨知道孟宜年口中的“她”是谁,有些不悦地开口:“只是长得有几分像罢了,其他的……半点儿都不如她。”

孟宜年顿了一顿,“那您何必为了她和乔江两家对着干呢?明知道她陷害的是乔家的小女儿,江家的准儿媳,这两家可都不容小觑。更何况现在三少爷和她……传出去了总归是不好听的。”

“我留着她不过是想看看那张脸,年纪大了总会想起以前的事,看看也无妨。至于慕白……”陈铭墨眯着眼睛,“他看不上这个女人,不过是为了报复我罢了。”

孟宜年点点头不再说话。

陈铭墨揉着太阳穴,“这件事你去办吧,教训教训便是,别让外人看出来。我现在是越来越有心无力了,或许也该让位给这些年轻人了。”

孟宜年有些意外,“您想好了?”

陈铭墨猛地睁开眼睛,眼里的威严满满,再看不出刚才疲惫不堪的样子,半晌后摇摇头,摆了摆手,孟宜年很快退出了书房。

夕阳的余晖顺着落地窗照进来,继而一点点消失。

陈慕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新闻里关于立升的报道,他用立升保全了自己,还拉了几个对手下马,这一仗怎么看他都赢得漂亮。只是屹立行业多年的领头羊就这么败落了,是自己把它扶植起来的,也是自己把它推向了现在的下场,陈慕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陈慕白关了电视走到阳台上往外看,看着夕阳一点点消失,黑暗一点点涌上来,良久之后,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

陈静康悄悄推门进来,“少爷,都处理好了,他想见您,您见吗?”

陈慕白转身,屋内没开灯,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被晦暗不明替代,连语气都有些难以捉摸,“见,为什么不见?”

陈静康踟蹰半晌还是问出来:“少爷,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拆穿呢?您拆穿了这一个,他还会派新的过来,我们还要费时费力地去防新人。”

陈慕白瞪他一眼,“废话那么多!晚饭没吃吗?”

陈静康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着关上门,“吃了吃了……顾姐姐不在,我把她的那份都吃了,真是撑死我了……”

陈静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陈慕昭在他身边安排的人他一直知道是谁,也一直没有动作,他清楚除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来,可看如今的形势……他只能牺牲一下了。

很快有人敲门进来,站在陈慕白面前。

陈慕白懒懒地坐在书桌后,看着他淡淡地开口:“罗宁,二十五岁,你父亲罗文林和陈慕昭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当年陈慕昭的父亲出了事,你父亲也一起没了,从那之后你就一直留在陈慕昭身边,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直到三年前陈慕昭派你到我这里做内应,你每周二晚上七点到九点会出去一次和陈慕昭见面。我说得没错吧?还差了什么?提醒一下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罗宁自觉一向谨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面对陈慕白也只能认栽,“没有了,栽在慕少手里我心服口服,只是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陈慕白耐心极好,“说。”

罗宁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前是我的错,可是昭少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手段谋略也比您差了一大截,我想今后跟着您。”

旁边一直站着的陈静康一脸不屑的样子,但凡是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他从来没有什么好感,之前是顾九思,现在是罗宁。

陈慕白若有所思地点头,“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罗宁拿出一张支票,“这是在顾九思的房间里找到的,这上面是谁的笔迹,慕少看得出来吧。也许,慕少是信错了人。”

陈慕白瞟了一眼,支票上的签名是陈慕昭的,不会有假,票面上的金额也大得出奇。

陈慕白的唇边随即绽出抹意味不明的笑,一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想告诉我顾九思在和陈慕昭合作?”

罗宁却不再往下说:“慕少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一时间陈慕白眸光明灭变幻,心意难测。

良久之后,陈慕白神色淡然地看向罗宁,“想要继续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不过……陈慕昭身边的浅唱,你该知道吧?”

罗宁身形一顿,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可是……”陈慕白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似乎遇到了很为难的问题,皱着眉再次开口,“别的还好办,顶多和浅唱一样办了就是,可我记得你是识字的,可惜了,你这双手怕是也留不得了。”

罗宁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陈慕白。

陈慕白淡然地和他对视,语气温和道:“不说话了?看来你可没你家主子狠。他让你来的时候没吩咐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吗?不就是一对耳朵一根舌头和一双手的事吗?这你就下不去手了?你以为内应是那么好做的?”

罗宁也看出了陈慕白并不打算收他,恨恨地看向别处,有些心有不甘,“都说慕少心狠手辣,真是名不虚传。”

陈慕白一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机会我是给你了,如果你肯废了你的耳朵、舌头和手的话,以后就可以跟着我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我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就看你肯不肯了。”

罗宁承认,他到底是低估了陈慕白。他和浅唱不一样,如果只是废了耳朵和舌头他还可以搏一搏,可手废了,他就真的是废人了,看眼前的形势逼着他唯有认命了,“我栽在你手里是我没用,任你处置!”

陈慕白一挑眉继续开口:“这些年,陈慕昭怕是下了不少功夫培养你吧?如今折在我手里你说他会不会心疼?就算我肯放了你,他知道了你是因为对自己下不去手而功败垂成的,以他以往的作风会不会念在和你多年的感情饶过你?”

罗宁跟着陈慕昭多年,自然知道陈慕昭的做派,表面看上去病恹恹的,却绝不会手软。他眼底渐渐浮起几丝绝望,“慕少何必连条活路都不给我?”

陈慕白的耐心终于用尽,极不耐烦地开口:“滚吧!”

罗宁不可置信地看向陈慕白,他肯放了自己?

陈慕白站起来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滚回去跟陈慕昭说,让他给我回电话。”

罗宁并没动作,他心里清楚现在这样回去陈慕昭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陈慕白走到罗宁面前,“你可以放心回去,我会跟陈慕昭说,是我自己不肯收你和你没有半分关系。作为交换条件,这件事……”陈慕白捏着手中的支票缓缓地开口,眸中尽是凌厉狠绝,“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没有活路。”

罗宁离开之后,陈静康有些不放心,“少爷,就这么放了他,您就不怕……”

陈慕白怎么会不明白,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的道理,可他不卖这个人情给陈慕昭,那条毒蛇怎么肯放过顾九思?

想起那个女人,陈慕白又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地轰陈静康道:“你也出去。”

陈静康离开后陈慕白又坐回书桌前。

他承认,在看到支票的那一刻,他确实有些震惊,有些恼怒,情绪纷杂,一口气憋在胸口竟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顾九思八面玲珑、城府颇深,可如果有一天她的手伸得太长,欲望大到他都无法满足了,那他也只能亲手除掉她。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他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至少现在他还可以勉强说出用情不深四个字。

违心的话陈慕白说过不计其数,可这四个字说出来,让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陈慕白向来崇尚享乐主义,从不会轻易让自己难受,只会让别人难受,顶多是心里不舒坦。心里不舒坦了,折腾折腾也就过去了,他一向擅长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可这次,好像是怎么折腾都没办法排解。

陈慕白又看了眼那张支票,越发觉得憋闷了。直到临睡前,陈慕白才接到了陈慕昭的电话,他看着屏幕闪了半天才接起来,语气散漫中带着不客气,“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知道这么晚了,我已经休息了吗?”

陈慕昭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设的局被人揭穿还把人送了回来,他也没必要再伪装,“放出去的网没收回来,慕少怎么睡得着?我见到我的人了,能跑能动的,身上的零件一样都没少,慕少现在当真是宽宏大量,有君子之度。”

陈慕白声音僵硬地道:“陈慕昭,你吃药吃傻了?”

陈慕昭自然是知道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不知道慕少是什么意思?”

陈慕白靠在床头,手里随意翻着顾九思看过的那本书,“我累了,就不跟你废话了。顾九思得罪了你,拿罗宁换顾九思,你和她的过节一笔勾销,你不吃亏。”

陈慕昭顿了顿,“你喜欢这个女人?”

陈慕白有些好笑地回答:“你觉得可能吗?”

陈慕昭对陈慕白的心思从来就没摸透过,现在更加糊涂了。陈慕白明知顾九思是陈铭墨的人,而且一向对她不冷不热的,现在竟然主动护着她,他又想干什么?这其中又有什么阴谋?让他相信陈慕白会有感情更是难上加难,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荒唐可笑。

“就是觉得不可能才会问。”

陈慕白懒得和他废话下去,“既然知道不可能就不要废话。”

陈慕昭想了想,“这事就这么办了。我一直以为,慕少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陈慕白回了一句,就挂了电话,“不容沙,日后怎么吐珍珠啊?”

陈慕昭的电话挂下没多久又接到陈簇的电话。

陈簇大概是在上夜班,电话那边还能听到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叫他陈医生,“我听说最近闹得动静有些大,你没事吧?”

陈慕白被吵醒两次,脾气上来了,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能有什么事?”

陈簇立刻感觉到了他的小宇宙,“这是谁又招惹你了?”说完才想起来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和这个弟弟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知道陈慕白刚起床和被吵醒的时候脾气最大,简直就是六亲不认。

陈慕白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陈簇也不在意,“我好久没见你了,这周末一起吃顿饭吧。”

陈慕白揉着眼角,“吃饭可以,不过事先说好了啊,你自己来,闲杂人等不许带。”

他一向对陈簇的女朋友不待见,不明白那么仙风道骨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个……又二又笨的吃货。

陈簇似乎很不满意,小声训斥了一下:“那是你嫂子!”

陈慕白似乎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夸张地笑了几声之后才回答:“别了,我没那个福气有这么个长辈。”

陈簇那边似乎有什么事,他应了一声之后对陈慕白说:“我这边有个病人,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把时间地址发到你手机上。”

陈慕白挂了电话之后再也睡不着了。拿着顾九思看过的那本书翻来覆去地扫了几眼,也看不进去,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忽然掉出来一张纸。

陈慕白你以为我是白痴吗?会上你的当!

陈慕白一笑,那天他确实是故意把那几份文件放在桌子上来试探顾九思的,只不过纸上的内容都是真的,她却不会相信。其实他也一样,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早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这些年他和顾九思相互试探,真真假假,怕是再也不敢,或者是不会相信对方了吧。

生活对他和顾九思都是残忍的,在最无助的时候,慢慢割舍掉对任何人的依赖心,从此,他们不敢依赖,只能孤身前行,那是他们的保护色,早已形成习惯,轻易不会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