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这之后不久,波恩纳家的女仆露丝·波申突然病倒了。一天中午,波恩纳太太和小姐们刚刚吃完中饭——因为当天下午波林格家还要请她们到外边去野餐,所以中饭吃得很清淡,只吃了些冷火腿、泡菜、白面包和一点榅梨果子冻——露丝便倒在地上了。她穿了一件棕色长袍,活像一个塞满东西的布袋,不同的是,她在动弹、呻吟、作呕,不过没有呕吐。波恩纳太太是诺福岛人,她想起了在长长的冬夜里,母牛经常掉进沟里,躺在那里呻吟,离家那么远,声音如此单调。看起来简直无法可想。
可是,现在露丝躺在地上,一半身体在饭厅里,一半身体在通往餐具室的过道上,得立刻为她做点什么。
“露丝,亲爱的!露丝!”年轻的姑娘们喊道,她们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跪在地上,轻轻地拍露丝的手背。
“我们得点一根羽毛,”波恩纳太太做出决定。
可是罗拉小姐跑去拿来她的墨绿色的嗅盐瓶,那是一个名叫查提·威尔逊的姑娘送给她的,她们经常互相访问,互赠礼物。
露丝闻了很久那种凉凉的气味之后,头痛得几乎裂成两半。她突然一边哭,一边呻吟着坐了起来,交叉着棕色的手,浑身颤抖。
“露丝,亲爱的,请告诉我们,你已经好了。”贝尔恳求说。她满脸泪痕,害怕极了。在街上看见痛苦的人,不管他受的什么苦,她都会为他流泪的。“别哭了,露丝!”
不过露丝不是在哭,说她哭是不确切的,她是像畜生那样在哼哼,在咬她的兔唇。
“露丝,”艾美姨妈终于冷冷地说,这不像她的为人,“剩下的东西伊狄斯会来收拾的,你一定要去躺下休息。”
艾美姨妈的脸和声音都显得很疲倦,不过也许是因为露丝打碎了盐瓶。那是一对瓦特福特瓶子中的一个,本不该拿出来使用的,现在她在捡碎片。她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后来,她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外甥女罗拉·特雷维延发现了另一件事。这真伤脑筋。不久,连贝尔也知道了,她年轻,但也不小了。三个女人的直觉使她们知道了这个秘密。
她们知道这个刑满释放的女仆露丝·波申怀孕了。
露丝一获得自由就到波恩纳家来工作了。由于道德观念,这个商人不会雇用一个小偷小摸的罪犯。不过,他经常说,如果他们被释放了,他们就有可能是无辜的。如果他们被关在牢里,那么理所当然,他们一定有罪。
在露丝看来,坐牢不坐牢全都一样。她自己认为,命运的影响更为深远、更为可怕,因为它是无形的锁链。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性格。虽然受到束缚,她还是跟一头牛一样工作。波恩纳先生布置假山的时候(后来假山弄得非常好看),她一筐筐地抬石头和土,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而杰克·斯利波和别的孩子却在抱怨、拖延,倚在什么东西上,甚至躲在一旁。露丝并不是非得干重活不可,也不用做夜工,可是在年轻的姑娘们晚上去参加舞会,或去听演讲,或听音乐的时候——她们常常这样——她就坐在那里等她们回来,肥胖的下巴垂到胸前,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肥胖的大腿上,像一只扁桃。姑娘们回来时,她会一下子跳起来,还没有睡醒,也没有笑容,但挺高兴地帮姑娘们脱衣服。即使罗拉小姐不愿意,她也要替她梳头发。
“别弄了,露丝,”特雷维延小姐会这样说,“够了。”
可是露丝还是梳下去,仿佛这是她的神圣的责任,她的女主人只好为了头发而继续当她的囚犯。
因为露丝生得很丑,不讨人喜欢,她就想用这种方法拉拢别人,不过罗拉·特雷维延还是没法喜欢她的女仆。当然,她对她很好。她送给她旧衣服,照顾她的身体。她还特别努力朝她微笑,露丝立刻就很感激。别人对她好,使她浑身都表示出感激,可就是她的身体令人讨厌。
杰克·斯利波的情况也是这样。波恩纳先生把他打发走了之后,总是管他叫“另一个家伙”。因为这个人来历不明,他只做一些零碎活,比方说,刷锅、拍地毯。虽然不合他的胃口,他却被分派在花园工作,在紧急的关头,当吉姆·波冉提斯患支气管炎躺倒的时候,他甚至临时找来一件号衣,替东家赶马车。但是不管让他干什么,杰克·斯利波总能找出时间在院子里闲逛。他坐在松垮低垂的胡椒树下,抓抓胳肢窝,悄悄地嚼上一口烟草。这,罗拉是不会忘记的。她还看见他把一口闪光的烟汁吐在柔软的月桂树上。为了便于活动,他常常把袖子卷到肩上,消瘦但结实的胳臂显出了膨胀的青筋。有时,罗拉不得不经过院子,每当她走过时,总可以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斑斑点点的——有片片阴影,也有点点阳光。必须承认,她经过的时候,尽管他态度傲慢放肆,但总是和她打招呼的。因此,如果她看见那个人在那儿,她一定转身绕开。杰克·斯利波最后还是进了拘留所。酒把他毁了。他们说,逮捕他的那天,连他呼出来的气都可以用火点着。因此,给他判了刑。波恩纳先生去看他时说,对他雇用的人他是一向支持的,但因为他不赞成杰克的行为,只好把他解雇,甚至在判刑之前就想解雇他了。那家伙只是笑了笑。他用手腕擦擦多毛的鼻子说,反正他原来就打算走的。
杰克的结局就是这样。
不过露丝却留下来了。她的乳房在棕色的衣服里抖动着。罗拉·特雷维延感到很不高兴。因为她要经常和她接触,这使她很苦恼。她要像对杰克·斯利波那样,不去看她。她有点儿绝望和厌恶地对自己说,她之所以这样,是由于她不愿意接触这些仆人的身体。如果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她的姨妈会怎么想呢?别人是不会老被这一类想法缠住的。我要把这些东西整个忘掉,她下了决心,难道我太古板了吗?她苦恼彷徨,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她的天性。
如今,不幸的露丝遇到了这样的灾难,罗拉·特雷维延就更加苦恼了。当生活恢复正常,餐桌上的东西已经搬走,瓦特福特盐瓶最小的碎片也已经找到时,她的态度是十分严峻的。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因为她惯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只有那些不单靠眼睛来观察的人才能发现。
艾美姨妈没有看见,她正用一条美丽但没有什么用的小手帕捂着颤抖的嘴唇。艾美姨妈说:
“姑娘们,我要十分强调地说,这事只能我们自己知道。幸运的是餐厅不直通厨房,这样,卡西和伊狄斯就不会产生怀疑。这事当然要告诉波恩纳先生,他也许会出个好主意。在这样做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要做。”
“我们忘记波林格家的野餐会了,妈妈。”贝尔说,她听见那个古老的时钟敲响了。
贝尔无论遇到什么灾难都能平静下来。她正当那种年龄。
她母亲嘬了一个嘴花。
“哎呀,不错,”她说,“波林格太太准要生气了。马车原定在三十分整出发,如果波冉提斯先生能睡醒的话。露丝,”她喊道,“叫伊狄斯跑去找吉姆,提醒他把马车赶到这儿来,咳,我们要迟到了。”
罗拉·特雷维延马上去换衣服,其实她不喜欢一切野餐。风很大,树都吹弯了。树影婆娑,满园一片绿色。她皱起眉头,拍拍袖子或捋捋头发,她经常在花园树丛中散步,那里有已经长得很好的山茶花树,一切完善的大花园所具备的许多杂乱的黑灌木丛它也有,还有树干上长着鳞片的土产纸皮树。花园的一头种了一些竹子,那是一个船长从印度带来送给波恩纳先生的。原先只有几棵,现在已经长成小竹林,它使附近一带充满了柔和的声音。即使在一个无风的夜晚,也可以清楚地听到竹子之间轻柔的对话声,间或还有竹竿之间的碰撞声和人的声音。有些过路行人爬过墙头,躺在那里吃猪蹄和求爱。有一次,罗拉在竹子旁边发现一顶女帽——一顶艳丽俗气的女帽。有一次她还碰见露丝·波申。是我,小姐,女仆的身影说,屋子里太闷了。接着露丝便从竹林里挤出去了。有时,那里会人声嘈杂,还有神秘的灯光。竹子旁边潮湿的地面被压了下去。那里传来男人自信的话声和女人的呼吸急促的喘息声。我把你吓坏了,小姐,有一次杰克·斯利波这样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原来是用胳膊肘支撑身子躺在地上的。他抽着烟,罗拉感到喘不出气来。
现在这个年轻的姑娘用手托着腮对着镜子。她身穿鲜绿色的衣服,脸色苍白,但很漂亮。艾美姨妈认为,如果罗拉脸色好一些,她就会成为一个美人儿。她建议她的外甥女在进屋之前先把手帕丢在地上,当她弯下身子去捡手帕时,血液就会冲到脸上来了。
“罗拉!”贝尔喊道,“马车来了,妈妈在等着你呢。波林格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罗拉·特雷维延抖了抖她的披巾,她确实漂亮,有自己的特色。现在因为想起了什么,或因为花园里吹动树木的风变大了,脸上有点发红。针叶树的叶子从窗户飞进来,落在地毯上。竹子发出干巴巴的叹息。
大家在马车上坐好之后,波恩纳太太摸了摸玉石,想了想楼梯平台的窗户有没有关好。这时马车已经沿着马路跑了一程,跑到长有南美杉树的拐角。你看怪不怪,那位讨厌的沃斯先生竟然出现了,他手里拿着帽子,头上布满汗珠,在轻快地朝前走着。
天啊!每一个人都喊道,甚至拉起手来。
不过他们还是停下了车子,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下午好,沃斯先生。”波恩纳太太从车里伸出头来说,“这真想不到。你可真会捣乱,你知道,尽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不先来一个便条。波恩纳先生不在家。”
沃斯先生张了张嘴。他的嘴唇因为赶路有些发白。他的神情显示出他正在想心事,还没有清醒过来。
“不过波恩纳先生,”他终于说出话来,“也不在铺子里。他们说,他走了,回家去了。”
他突然要说外国话,这使他对外国话十分反感。
“没错,他走了,”波恩纳太太愉快地说,“可是没有回家。”
偶尔,她是会恶作剧的。
贝尔咯咯地笑个不停,并且转过脸去看这辆黑色马车的华丽装饰。在这个有衬垫的车厢里,它们被人保养得很好。
“他们这样乱讲,我感到很抱歉。”波恩纳太太接着说,“波恩纳先生到派帕角参加我们的老朋友波林格的野餐会去了,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在那儿见到他了。”
“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沃斯说。
他甚至显得有点儿高兴。外甥女坐在马车上研究他的脸,就像研究一块木头。
她坐在那儿,半闭着眼睛观察他的发根和皮肤上的毛孔。不过是很客观的。
“这给你添了多少麻烦呀!”波恩纳太太说。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沃斯又戴上了帽子。
“不如你上车来,就这么办。”波恩纳太太说,她很兴奋,很喜欢自己的办法,“对,你一定要上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过一会儿你就可以把你的情况告诉波恩纳先生了。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于是,踏板被放下来了。
现在感兴趣的倒是沃斯了。那天他到这儿来并没怀着什么目的,只是想和他的恩主见见面,却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些女人。
他碰痛了头。
然后他被充满了女人香味和声音的车厢吞没了。他狼狈地把膝盖紧紧地并拢,免得碰到裙子,可是这些裙子却给人许多温柔的暗示。
他发现他坐在那位漂亮的姑娘——贝尔身旁,她合拢双手坐在那儿不停地咯咯地笑着。对面是她的母亲,还有那位外甥女,她们文雅地轻轻摇晃着。虽然他认识外甥女的面孔,但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们在车子里轻轻摇晃着。车子来到一个地方,一股腐烂的海生动物的恶臭冲进车窗,弥漫了全车。贝尔小姐咬着嘴唇,转过脸,臊得通红。另外两位女人好像并不在意。
“真想不到,”波恩纳太太突然活跃起来说,“不久以前,有一位绅士——我忘记他姓甚名谁了——带着太太乘坐四轮马车,他们在南山路上遇到一个丛林土匪。他追上来,把这对倒霉的夫妇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抢个精光。”
每一个人都在听,但谁都不认为它是专门讲给自己听的,他们轻轻地摇晃着身体,觉得自然会有人出来负起谈天的责任。至少波恩纳太太已经尽了她的责任了。她愉快地朝窗外看着,这种表情是她在第一次乘坐自己的马车外出时学会的。至于丛林土匪嘛,她本人从来没有碰到过,也不相信她的愉快的生活将来可能会那样粗暴地被破坏。丛林土匪只不过是小说的素材而已。
现在马车转过弯,沿着通往派帕角的沙石路驶下去。车轮仿佛是在凸凹不平的岩石上颠簸。规规矩矩的乘客们立刻感到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柔软的身体不光彩地互相碰撞,乱成一团。在某些场合下,这可能是挺滑稽的,不过此刻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严肃一些。因此,这位庄重的姑娘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从而使别人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她把裙子十分小心地,从盖着德国人粗大膝盖的黑色粗布衣服那边拉了回来。
波林格家的几个小孩子忽然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带路。他们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笑,一边朝着新到的马车的窗口叫嚷,甚至没有礼貌地盯看那个陌生人,可能觉得波恩纳家不太重视这个人。无论到什么地方,波林格一家总是先到的。尽管,或正是由于波林格太太富有(她丈夫有钱,她本人也有钱),她感到有必要自我克制一些。可是她却会手里拿着怀表走来走去,很粗暴地对别人喊叫,让他们做好出发的准备,不过这一切都是出于善意的。发脾气是她表达热情的一种方式。她对丈夫要求十分严格,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大声嚷嚷,不断地要证明她具有他所不具备的过人的才能。他以宽容的爱来对待她的这种做法,最近给了她第十一个孩子,使她平静了一些。
“啊,你们终于来了。”波林格太太嚷道。她和他的助手们已经在灌木丛后边,在围成一圈的马车和轻便双轮马车当中把食物摆放开了。
她说话的声调带着训斥,只是不至于失礼罢了。她的身边,像往常一样,站着她的长女乌娜。
“不错,亲爱的,”波恩纳太太说,最近发生的事使她变得难以相信的呆头呆脑,“如果我们来晚了,那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一点小麻烦。我怕也许你已经等急了。”
波恩纳一家下了马车,姑娘们热情地亲吻,虽然乌娜·波林格一直认为罗拉是一个傻瓜,更糟糕的是,她是一个有头脑的傻瓜,因此不可信赖。一般说来,乌娜喜欢男性,不过她极有教养,即使写日记,也不肯承认这一点,更不用说告诉她的朋友了。现在她拿强烈的阳光做借口,假装没有看见那位绅士,或说男人。他是和波恩纳家一起来的,看起来也是一个非常傻的大傻瓜。像往常一样,乌娜·波林格立刻算了一道有关两个傻瓜的简单的算术题。
波恩纳太太发觉她不能再拖延说明德国人同来的原因了,于是说道:
“这位是沃斯先生——探险家。他不久就要到丛林去了。”
开头那么郑重其事,听下去却不免有点滑稽。因为不管波恩纳太太也好,波林格太太也好,你都不能希望她们会认真对待一件和她们的生活漠不相关的事。
“先生们在那边,”波林格太太说,希望摆脱困境,“他们正在讨论什么问题呢。庇特先生来了,还有沃布恩·麦克阿利斯特先生和一两个孩子。”
许多孩子在来回奔跑,衣裳被树枝钩住。灌木丛林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沃斯希望能够想自己的心事,在某种程度上的确也这样做了。他在想心事的时候看起来很可怕。他的帽子都已经磨出绒毛,身上的衣服质量不高——黑色,有棱有角。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于是,波林格太太和波恩纳太太怀着希望朝绅士们所在的地方望去。
“你们这些姑娘陪沃斯先生到那边去,”波林格太太提出坚决的要求,她在征募一支坚定的队伍,“我和波恩纳太太聊聊家常。”
“我们一定要去吗?”乌娜问道,尽管没有抉择的余地。
她们全都大大方方地走了。她们的长裙在沙滩上扫出几条小道道,把落枝拖得竖立起来,把蚂蚁永远地扫出了它们的行驶线。
“你喜欢野餐吗?”乌娜·波林格问道。
“有的时候喜欢,”贝尔回答,“那要看……”
“拉德克利夫中尉在哪儿?”乌娜问。
“今天下午他值班。”贝尔骄傲地回答。
“噢。”乌娜说。
她是一个长得挺高的姑娘,很容易嫁出去,不过目前没有什么明显的急于出嫁的理由。
“你见到瓦利安特的诺顿上尉了吗?”乌娜问道。
“还没有。”贝尔打着哈欠说,她不想再征服什么人。
贝尔采取了直截了当、高人一等的态度,因为乌娜·波林格是她不愿意理睬的那种姑娘,只不过是勉强应酬罢了。整个野餐确实也充满了勉强应酬的味道。有几个孩子张开发亮的嘴唇大声喊叫着,拉拉扯扯、跳来跳去地跑来了,直到这时贝尔才高兴起来。他们觉得她是他们的一个新伙伴。那些游戏不久以前她还在玩,现在也还在留恋。不久,狂风就把她和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在树丛中刮得东歪西倒了。她的血液急剧地流动着。她那相当沙哑但很健康的喉咙大大地放开了,她自己也在高声喊叫。
“贝尔竟有这样强的体力。”乌娜叹息说,她旁边只有罗拉和那个外国人。
“你也跑和跳吗?沃斯先生?”她带点恶意地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德国人问道。
“如果需要,在非常秘密的场合,”罗拉·特雷维延说,“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是会又跑又跳的。我真的相信。”
正在想心事的沃斯,出其不意地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很难理解她的话的全部含意。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个漂亮的姑娘是站在他一边的。她没有看他,而是用一只海豹皮手筒凌空比画着来描绘某一个人物。这皮手筒是她带出来预防多变的天气和更难以预料的危险的。
她姓特雷维延,他想起来了。她是罗拉,那个外甥女。
这是一个愉快的日子,大风和烈日穿透了她的墨绿色的衣服,使它闪闪发光。她的性格总是不稳定的,如今她正从牢笼里逃出来,但对可能发生的变化却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样丰富的情感,这种天真无邪使她的脸上流露出一股热情,那是平日所没有的。与此同时,阵阵脆弱的海浪也正围绕着崖石耸立的海岬起伏跳跃,并沿着它蹒跚前进。现在可以清楚地听到海的声音了。当他们从树丛中走出来时,他们都睁不开眼睛。罗拉·特雷维延在微笑。
“男人们在那边。”乌娜有点阴郁地说,依然眯缝着眼睛,因为那边所有的男人,她全都认识。
另外几个人手搭凉篷朝那边看。透过海面上的反光,看见年纪比较大的绅士坐在金色的崖石上,年轻人脱掉了帽子,男孩子在摔跤或扔石子。这位穿黑衣服的男人出现在这样美丽的下午——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实在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我们最好下山去,”罗拉说,“把沃斯先生交给他们。”
“可是我会打扰他们的。”德国人抗议说,“他们在谈些什么呀?”
“谈男人们经常谈的事呗。”罗拉说。
“谈生意。”乌娜提醒说。
有些场面是沃斯无法适应的。
“还有英国邮船,还有天气。”
“还有蔬菜和睡眠。”
他们坚定地朝着那群男人走去。姑娘们由于怕脚脖子扭伤,说话时也不再装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会接受一点儿帮助的,而沃斯的腕子却是很有力的。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表现骑士风度,而只是为了找点事情做做。
他们总算走到了。下边有许多双眼睛,朝上面看,露出白眼珠来。因为他们还拿不定主意该怎样接待他们。
只有波恩纳先生不顾初交的隔膜,拍着受他保护的人的肩膀,非常热情地喊道:
“欢迎你,沃斯。如果我没有建议你采取你自己原先决定采取的步骤,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不大在行。我是说,你相当顽固。不过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可以为别人做点儿事,只是有没有机会罢了。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来了。”
波恩纳先生对每一个需要的人,都不吝惜他的那些好听的话。
有几个厚脸皮、眼光冷漠的年轻人,叉开双腿站着,使劲和这个陌生人握手。但是两个年纪较大、地位较高的绅士只是清了清嗓子,挪了挪坐在石头上的身子,因为他们的肚子太沉,关节不大灵活。他们一位是波林格先生,另一位是大家不熟悉的庇特先生。
接着,有人给大家解释沃斯是怎么来的。沃斯常常微笑,急于表示友好,可是看起来倒像是肚子饿了。
“他是上帝派来的使者,”罗拉说,用的是在那种场合不得不用的、很不自然的声调,“我们用他来防御丛林土匪。”
年轻人放纵地大笑。熟悉罗拉·特雷维延的人不喜欢她——她只知道读书。
波林格先生和庇特先生不忙着笑,他们持怀疑态度,因为原先的谈话被打断了。那是由他们主持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充满陈词滥调的谈话。
波恩纳先生满面通红。他为他的德国人感到骄傲,但更多的是感到羞耻。人们把秘密的礼物公布于众,却没有获得成功,就会感到恼火,就会做各种微妙的尝试,公开谴责他们原本珍重的礼物。
“你们知道,沃斯将要领导我们组织的这个探险队。支持它的人有山德逊、吉尔德拉的波伊勒,另外还有一两个人。达费尔顿的年轻的安格斯是探险队的一员。”这几句话是专门讲给那几个和这位年轻的地主年龄相当、脾气相近的听众听的。
大多数的年轻人全都穿着最考究的紧身衣服,他们表示怀疑地笑着。他们交叉着胳臂,衣缝和肌肉都发出了响声。
“这是一件伟大的工作,”鼻子不通气的波恩纳先生说,“说不定会载入史册,如果他们能够把自己的骨头带回来的话。是不是,沃斯?”
每个人都笑了。波恩纳先生也不再恼火了,因为他只微微地动了一下刀子,便宰杀了他要献祭的羔羊。
对于别人的话,必要的时候,沃斯总是能够“听不懂”的。不过伤口会感到刺痛,特别是空气里含有盐分的时候。在充满阳光和海水的巨大的舞台上,他一边微笑,一边眯紧眼睛。有些人可怜他。有些人看不起他,因为他是一个打扮得很可笑的外国人。他气得发抖,发现没有一个人认识到他的力量。在火与石把平庸的、畜生般的人化为灰烬之前,他们永远不会认识到石头和火的力量。这是一句最没有力量的、最坦率的话,但它最接近真理。
波林格先生清了清嗓子,因为他的财富给了他在其他人面前受到重视的权利。他要慢慢地说,而且要长篇大论地说。
“不过,根据我们收集到的证据——请注意,这些证据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我觉得,仅仅由于探险队受到那些所谓无知的人的袭击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个地方对任何有计划的发展都十分敌视。我们已经知道沙漠喜欢跟历史作对,喜欢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我说过,我们对内陆一无所知。其实,内地说不定美得像一个真正的天堂。这谁都说不准。但我相信,沃斯先生,你在那儿将会发现几个黑人、几只苍蝇和一些类似海底的景物。这就是我的谦卑的意见。”
波林格先生的肚子不像他那么谦卑,咕咕的响起来了。
“你到过海底吗,波林格先生?”德国人问。
“什么?”波林格先生说,“没有。”
不过,他的眼神已经沉入不可辨识的深处了。
“我没有去过,”沃斯说,“当然,除非是在梦中。因此探险的前景非常吸引我。即使未来只有大片沙漠也是极其玄妙的,我也很感兴趣。”
他把握在手里变了色——从淡紫变到紫色——的小石子朝上一扔,在它碰到阳光之前,把它截住。
这几个强壮的小伙子瞧着德国佬大笑,交叉的胳臂把衣服的后背绷得更紧了。
可怜的波恩纳先生十分羞愧。他真想把这个家伙推到一边去,并且打算将来只在私下里会见他。当然,这一次会面不是他的过错。
他想到他的妻子,又朝他的外甥女皱起眉头。
罗拉·特雷维延这时正在用她的脚趾跟踪一条海虫的丝带般的、长长的踪迹,仿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美妙的下午,一切都是很重要的:迟钝的海葵张开了嘴,交错的浮木树根在浅水滩上来回漂荡,沙土把紫红色的泡沫吸下去,而太阳,头顶上的太阳把他们晒得发晕。她穿了一件在天气比较凉快时才穿的厚衣服,自然会感到太热了,结果,她听到的一个个字都变成一个个巨大的圆砣。德国人说话时她没有抬起头,但听到它们落下来,并且觉得形状是挺可爱的。一切都距离她决心追随的理性标准非常远,她的思想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和别人一样了。但这没有关系,这很可爱。她愿意坐在一块石头上听别人谈话——不是任何个人的谈话,而是一些孤立、神秘、富于诗意的词句。对于这些词句,她用梦中得来的见解一个人独自玩味。她已经化为乌有,像空气溶解到空气里那样,体会到一种感官刺激的意味,因为它难以觉察,所以也同样强烈。
她对阳光和大海产生的这种影响微微地笑了笑,太阳使她脸色红润。她看见她的裙子边儿被海水浸湿,形成一个个黑色的扇贝形状,看上去不那么整洁了。
“我说,罗拉,”威利·波林格走过来说,“这次野餐,我们没有赛跑,没有赛跑的野餐不能称为野餐,你不这样想吗?”
威利·波林格是一个孩子,或者说是少年,或者为了表示礼貌,我们称他为青年。他松松垮垮,或者说还没有坚强起来。他长了一张湿润的、宽宽的,但显然是好脾气的嘴,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能够理解他的眼睛。他最近才到他父亲和叔叔们的公司去工作,他们是当掮客的。他在那儿当勤杂工或下级职员,不过仍然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你真的认为赛跑是必要的吗?”罗拉问道。她过去参加过赛跑,但现在因为感到十分无聊,正在用脚趾跟踪海虫的踪迹。
“唔,不,并不是非要赛跑不可。不过,别人在野餐的时候,不是都要赛跑的吗?”威利说,他非常想和别人一样。
“你真傻,威利!”罗拉笑了,懒洋洋的,但显得很可爱。
威利也笑了。
他喜欢和罗拉在一起,享受他们那个小圈子里的笑话和情趣。有一次,他画了一幅她的像。他并不是爱上了她。他还没有想过这事,只是她的形象使他的心灵受到巨大的冲击,使他感到忧伤。后来,由于他的绘画是一种徒劳的、痛苦的工作,由于他一再失败,很快他就放弃了。
“不,”他在这个愉快的时刻大声喊叫,“并不是非要赛跑不可。不过每一个人都在等着呢。孩子们都在等着。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然而罗拉不肯参加。
波恩纳太太希望威利·波林格大几岁,这样问题也许可以简单一些。双方接近了,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而且,就算威利长得不漂亮,他可是一个有前途的长子。不过波林格太太想的和波恩纳太太可不一样。她本人非常富有,自然要追求与财富相称的东西。此外,她私下里有一种想法,那是绝不会说给别人听的——她觉得罗拉·特雷维延很狡猾。
有一个黄黄瘦瘦的青年开始给大家讲他在坎登的美利奴羊群流行着寄生虫病的故事。比他年纪大的人听他诉说时,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在听了那个德国人令人讨厌的、疯狂的话语之后,换换话题,他们感到很高兴。德国人虽然处境艰难,但仍然站在那儿咬手指甲。
最后,波恩纳先生也对羊群的故事发生了兴趣。他说:“我情愿一个子儿都不要,抓住他的领子把他赶到海滩的那一头去。”
“可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呀。”威利·波林格抗议道,“如果不赛跑,那么,我一定得想出个什么主意。要么让他们捡些浮木,摞起来,升起一堆篝火。”
“这事让你这样焦急吗?”罗拉·特雷维延问道。
不错,是这样的,不过现在他还不知道罢了。
“他们正在白白地把下午浪费掉!”
他的嘴巴在颤动,正要说些什么,还是正要笑?不过终于又闭上了。
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威利·波林格就认为许多事情都要靠他来决定;但这是些什么事,他还弄不清楚。到现在为止,他的努力只限于极力模仿他那个阶级的举止行为和表现那个阶级的特点,并通过这种途径来认识自己。但他什么都没弄清楚,因此就去研究一张普通桌子或厨房椅子的简单朴素和惊人的美,并且认识到,如果不解放思想,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美是会让他继续感到迷惑不解的。有时他会像一个癫痫病人那样挣扎,想要冲出去。他的处境使他手心出汗,四肢发黏,动作比平时更加迟钝。人们常常笑话他。他是一个怪物、一个梦游人还是什么?人们对此还没有定论。将来,等人们弄清楚后,很可能会避开他。
贝尔灵机一动,解决了威利当下的问题。她跑了过来,旁边还有两个波林格——两个小姑娘,她们抓住她的飞舞的裙子,但更喜欢的是抓住她那富有灵感的身体。每当她突然站住,她们就会用热乎乎的手拉紧她的腕子。贝尔已经脱下帽子,金色的头发垂了下来。她的皮肤也是金色的,在皮肤下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血管。在她呼吸的时候,几乎就像是没有穿衣服似的。
“等一等,贝尔!等一等!”小姑娘们喊道。
“等等我们。”另外几个小姑娘也在大声喊。
啊,贝尔解放了。罗拉·特雷维延看到这个情景,自己更想展翅飞翔了。
贝尔手里攥着从深红色的洗瓶刷子上随意揪下来的一截,看起来真像一个燃烧着的火把。她的裙子里兜着几个光滑的红灰色的鹅卵石,一块扁平的红瓦片,还有一块被流水冲洗得十分好看的绿玻璃。
“我们上哪儿去呀?”
小姑娘们的声音虽然文弱,但却很迫切。
有几个男孩停止了互相折磨,在后边追赶这些姑娘,要看个水落石出。
“我们要盖一座神殿。”贝尔大声说。
青春活力掩盖了害羞的心理。除此之外,她自己的确也很年轻。
“谁都以为贝尔只有十二岁。”每天早晨给她妈妈准备插花的乌娜·波林格抱怨说。
“什么神殿?”有人尖声喊道。
男孩子急于知道。
“一座女神神殿。”
“什么女神?”
沙土在飞舞。
“我们还没有决定。”贝尔回过头大声说。
许多信徒开始掘沙土。沙土飞扬,发出叹息声。有些男孩子一边跑,一边把帽子抛上天空,听任它们轻轻地落在沙滩的金色的褥垫上。
“贝尔真是疯了。”威利·波林格不大赞成地说。
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他跟在贝尔的信徒们的后边,停下来捡海螺,并且舔了舔发光的咸贝壳。虽然他还没有学会听天由命,可是他的感觉器官会采取每一个相应的措施使他得到补偿。
至少,坐在石头上闲谈的男人们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了。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他们已经失掉了一些光彩。这一点,乌娜和罗拉都知道。德国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管怎么说,他本身是一个男人。
当然是需要男人的,不过他们不也是挺令人讨厌的吗?乌娜·波林格争论说。
乌娜和罗拉开始把自己摆脱出来。
“沃布恩·麦克阿利斯特,刚才讲寄生虫的那个人,是人们公认的新南威尔士最值钱的那一片产业的主人。”乌娜想起这事,兴奋起来了,“根据大家的说法,他一定是非常富有的。”
“噢。”罗拉说。
有时,她把下巴埋在脖子里,但又觉得它还不够低,或者她觉得它还不够。
“除了那份产业,沃布恩·帕克在新英格兰某一个地方还有一些产业。可怜的孩子,他的父母,”乌娜人云亦云地继续下去,“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都去世了,因此,一开头他就注定要得到一大笔遗产。另外,他还有几个叔叔,他们要么没有孩子,要么是单身汉。有了这些人,沃布恩的条件就太优越了。”
罗拉听着沃斯踏在柔软的、叹息着的沙土上的脚步声,心里感到十分羞愧。乌娜朝四面看了看,只看见了那个无足轻重的沃斯。
“他是这样一个好人,一点也没被人宠坏。”乌娜说,她听到过不少有关他的故事,“脾气好极了。”
“这么多的优点,我可受不了。”罗拉请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怎么啦,罗拉,你这人有多怪呀。”乌娜说。
在她想起罗拉是一个怪人之前,她的脸有点儿红了。再没有比保守更令人讨厌的了,乌娜对她的朋友了解得很少。不过,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女孩,她们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乌娜知道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罗拉,而且毫无疑问,会一直不喜欢她的。虽然有许多理由可以使人们相信,她们还会继续做朋友的。
“为了表现与众不同,你就故意蔑视那些值得赞美的东西。”恼火的乌娜抗议说,“这种情况从前我也见过,有些聪明人就是这样的。”
“噢,亲爱的,你简直让我抬不起头了。”罗拉·特雷维延只说了这么一句。
“不过,波林格小姐赞美像麦克阿利斯特那样一个极好的结婚对象,是完全正确的。”沃斯赶上去说。
两个姑娘被吓了一跳,停止了争论。
“我并没有把他完全想成那个样子。”乌娜声明。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撒谎是为了保住名誉,那就不算撒谎。
“而且,”她补充说,“人们忍不住要猜测将来谁会得到他。”
“不错,”沃斯同意说,“麦克阿利斯特显然是一位国家栋梁。”
他一边走,一边踢沙子。沙子带着一股风,发着蓝光飞射出去。
“我路过他的那片产业,”他说,“看见了他的房子。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不怕蛀虫。”
乌娜高兴得脸上通红。
“你进去过吗?”她问,“你看见家具了吗?人家说他的家具豪华极了。”
罗拉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那么忧郁。她非常怀念大海的波涛。那些滚烫的千姿百态的岩石和瘦削的松树令她心醉神驰。想起这些,她的肩膀都感到有些抽紧。
“我不想……”她开始说。
沃斯踢起来的、正在消失的沙子非常迷人。
“你说什么?”乌娜严肃地问。
“我不想和石头结婚。”
乌娜不舒服地笑了笑。
尽管罗拉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内心充满了不满情绪,因为这种情绪是不理智的,因而也是最可悲的。
“那么你宁愿要沙子啰。”沃斯问道。
他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把它扔出去。它们闪闪发光,有一些还刺痛了他们的面孔。
沃斯也笑了。
“差不多是这样。”罗拉说,现在她话音里带着讽刺了。
她是第三个发出笑声的人,仿佛有了这种自由,她就不再隶属于任何人了。
“沙子全被刮跑之后,”沃斯笑着说,“你会后悔的。”
乌娜·波林格开始觉得她不理解他们的谈话了。因此当她母亲结实的身体在灌木丛边出现时,她高兴极了。她母亲显然是在找人帮助她收拾碗碟杂物。
沃斯和罗拉下意识地跟在后边。他们不大清楚该做些什么。他们突然觉得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有一个巨大的、需要填补的空隙。奇怪的是,两个人对这种处境都没有感到不安。要是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发生这事,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沉默以及海边的空气巧妙地在他们身上起了作用,使他们发生了变化。
在阳光下,他们舒适地垂下头,默默地感到彼此的存在,发现在波林格的这个野餐会上,他们两个人是最相像的。
“波林格小姐是很幸福的,”沃斯说,“因为她住在石头房子里,婚姻也有保证。”
“我没有什么不幸福的,”罗拉·特雷维延回答,“至少,不幸福的感觉一下子就会过去。尽管我将来会怎么样,现在还很不清楚。”
“你的未来要靠自己创造,”沃斯说,“意志决定未来。”
“噢,我有意志力,”罗拉很快地说,“不过我还不知道怎样去用它。”
“女人也许会知道得晚一些。”沃斯说。
当然,她看得出,他会让人十分讨厌,但她可以忍受。阳光使他们涂上了金色。
“也许是这样吧。”她说。
罗拉·特雷维延确实相信男女之间的区别比通常人认为的要少一些,但由于她一直没有和别人交流过思想,她不敢谈自己的想法。
现在他们绕过一堆斜倚着的岩石,四周非常安静。松树向他们伸出长满暗绿色细长针叶的枝子。两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也不需要戒备。
“这次远征,沃斯先生,”罗拉·特雷维延突然说,“你这次远征完全是凭个人的意志。”
她转过脸非常热情地看着他,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他会感到惊奇。
“不完全是这样。”他说,“我将要受好几个人的约束,另外我的恩主们认为,必须带去牲畜和有用的行李。”
“如果我一个人徒步去,”他忽然加上一句,“我知道,那要好一些。不过跟别人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处。”
他咧开嘴笑的时候面孔显得更瘦,更不匀称了。他的嘴唇很薄,在旱季到来之前就开裂了,嘴角还缺了一颗牙。总而言之,他并不吸引人。
“你不会让你的意志毁掉自己的。”她不是询问而是率直地对他这样说。
现在她是这样坚强。他虽然没有表示感谢,但此时此刻心里是很感激她的。他想象她把他的头抱在胸前,用坚定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但他从来不依靠别人的力量,而愿依靠自己的幻想。
“你的关心使我十分感动,特雷维延小姐。”他笑着说,“在那些荒凉的地方,想起你的话,我会很感激你的。”
他想让她动心。
但她交叉着手指,不受魔鬼的诱惑。
“我不相信你会感激我,”她讽刺地说,“正如我不相信我已经完全了解你了。不过我将来会的。”
他们继续在大树的黑树枝底下散步,看起来,两个人好像一般高。人们正在举行野餐当中的一个最庄严的仪式,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树枝和开水的气味。人们笑逐颜开,提出备受欢迎的意见。这时,他们来到了那片空地。两个迟到的人脸上的表情暗示着他们心里都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只不过没有人注意罢了。
那些抄近路从岩石堆爬上来的人聚集在一起。一个女家庭教师和两个儿童保育员受到波林格太太的催促,在忙着用餐。小男孩用马车夫专门为他们削尖的树枝插着排骨在火上烧烤,发出绿树皮和肉的混合香味。姑娘们吹着热茶,梦幻般注视着水波向外扩散。女士们勉强地坐在铺上毛毯的凳子上,那是从家里带出来安置在草丛上的。她们正在小口小口地吃着薄薄的三明治,同时揪住披巾,不让它被风吹掉。
现在,人们也许已经注意到那个德国人仍然站在罗拉·特雷维延身旁。不再是为了保护她,还不如说占有了她。他显得掌握了主导权,而对于姑娘来说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愉快。她吃着递来的食物,不过并不抬头看他。
只有一次,她看着他的手腕——袖口盖在上边,把茸茸的黑毛压了下去。
“我刚才说,家里出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波恩纳太太向大家吐露她的秘密,一边甩动着她那不听话的披巾使气氛更加神秘,“它也许比我说的更严重些,以后会知道的。露丝·波申真让我们担心。”
“噢,老天爷。”波林格太太呻吟说,仿佛她身上某一部分感到不舒服似的。
她在等着听下文。
波恩纳太太按住了披巾。
“出于道义上的考虑,波林格太太,我就不细讲了。”
不过,她当然会讲的。
两位太太很感兴趣地坐在不牢固的椅子上,琢磨这件事将来会怎样发展。
罗拉·特雷维延看见露丝穿着棕色的衣服站在那儿,她的膝关节紧紧合拢,兔唇十分吓人。
“够了,谢谢你,沃斯先生,”罗拉说,“一点都不要了。”
她怀着这样的决心走开了,然后她站到了别的地方,站到一群脏孩子当中去了。
“你看,罗拉。”杰茜·波林格说,“你看我把排骨啃得多干净呀。”
“她是一只小狗。”厄内斯特说。
接着,他们就打了起来。
罗拉有了做点什么的机会,感到很高兴,于是立刻以她特有的机智和坚定的态度,把他们分开,劝说他们,安慰他们。她说:
“杰茜,听我说,没有必要哭哭啼啼的。在这罐热水里把手指头洗干净,用手巾揩干。好了,谁都知道你是一个讲道理的小姑娘。”
露丝·波申带来了用毛巾包着的一个小铜罐,里边装满了热水,就像它有多宝贵似的。她把热水倒进放在脸盆架上的脸盆。露丝·波申拿起梳子给罗拉梳头发。她抓起罗拉的一缕长发,朝外朝下,长距离地挥动胳臂。她机械地不停地梳着,有时梳子背碰到了她两个肥大的乳房。
罗拉·特雷维延朝四面看了看,不可能看不见那个德国人站在灰暗的灌木丛中。他的干裂的嘴唇因为吃了奶油变得湿润一些,在阳光下也显得丰满一些。阳光和他粗密的胡子交织在一起。
啊,小姐。杰克·斯利波说,你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到这儿来的。好了,现在起了微风,你听见树叶丛中的风声了吗?不管竹子哪一部分产生摩擦,在竹林里听到它的声音,总让人觉得凉快一些。不过,夏天的时候,还会听到昆虫的鸣声。在花园的那个角落,还会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让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满月的月亮也不能泄露他们的秘密。那里有一股强烈的、刺激人的、腐烂的气味,而脑子里的神秘的黑根神经节,却不断地使人想起那面,在涂了漆的旗杆上高高飞舞着的、几乎要被风吹掉的破白旗。
“到这儿来,罗拉,”波林格太太说,“人多好办事,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我们要来不及给孩子们洗澡了。”她又加上一句,并且看了看用细链子挂在身上的一块小小的白珐琅表。
穿着嫩绿色外衣的罗拉·特雷维延,犹豫不决地站在一边想心事。她脸色苍白,额上、发根都闪烁着点点汗珠。比较细心的伙伴很可能看出她羞愧的心情。因此,她高兴地接受了波林格太太的建议,动手帮助家庭教师阿贝小姐把叉子堆在一起,把盘子擦干净,把其他的东西包扎起来。这样,她就可以看不见那个德国人了。可是她的内心依然在想着他那男性的嘴唇,上面长了点汗毛的细长的腕子。动作再快一点儿,这些印象也许就会消失了。于是她就使劲地干起来。她觉得他实在讨厌。
回家的路上比来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在密闭的车厢里又挤进了姨父。现在他不必为沃斯感到脸红,而变得谈笑风生了。他雇用德国人是为了让他去探险,当他可以公开地赞扬探险事业的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德国人。为了强调自己是他的恩主,为了加强说话的分量,他轻轻地拍了拍被保护人的膝盖。
可是沃斯只哼了一声,便转过脸朝车窗外边瞭望。所有的人对别人都感到了厌烦,只有波恩纳先生还感兴趣。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变瘦的胖子。
当他们来到拐向泼滋角的拐角时,沃斯立刻朝前挤了挤说:
“请让我在这儿下车吧。”
“不,不,沃斯。”波恩纳先生抗议说,充满了热情的声音暗示着别人必须服从,“跟我一起回家,到家之后再让吉姆送你回去。”
可惜的是,他那热情的建议很像一道命令。
“不必了。”沃斯说,他在和那扇讨厌的车门搏斗。
车门和他作对,他的手指甲都撕裂了。
波恩纳太太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来表示不满。
“如果你叫车子停下来,我就在这儿下车了。”沃斯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来,重复他的要求。
他非常想从马车里逃出去。
波恩纳先生大声喊叫,也许还带点脏话,终于引起了坐在马车夫座上的吉姆·波冉提斯的注意。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他朝前探了探身子,用一只手指头碰了碰妨碍沃斯自由的车门。
被围困的乌鸦终于突破重围。虽然僵硬又蹒跚,他终究成功了。黄昏的最后一线阳光把大部分物体都变大了。罗拉心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傲慢,这个人一定会显得很可笑。尽管这傲慢很可怕,但却救了他。他的眼睛在美丽的夕阳下骄傲地闪闪发光。
“今天我过得很愉快,十分感谢。”他说,但颓丧地合起双手,“为了这愉快的一天,谢谢你,波恩纳太太。”他又加了一句。
他没能彻底逃脱。各种各样的话还在包围和纠缠着他。
艾美姨妈听了他的话当然感到很舒服,她又说了一些客气话。
波恩纳姨父认为,外国人只能听懂大声嚷嚷的话。这时还在小声地谈论他对某一个人的看法。
“波恩纳先生,只要有重要的事,我会跟你联系的。”沃斯说,不去看波恩纳的脸,“现在时间太紧,你的好意我无法承受。”
他微微一笑。
“如果我成了一个负担的话。”
每一个人都感到很惊奇,只有沃斯例外,他像是挺开心的,正在那儿深深地呼吸着黄昏的空气。他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他刚才所受的痛苦,就连他的鼻孔都露出对他们的轻蔑。
“我再一次表示感谢。”他说,完成了一套只有他自己才会觉得重要的礼节。
他鞠了一个躬。
罗拉看出来,他这是只是向自己鞠躬罢了。
在马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走的时候,这些古怪的行为自然会受到议论。而这位在夕阳下走着的德国人也满肚子的不高兴。马车里有三个人在聊天。这三个人正在发表幼稚的意见。第四个人保持沉默。
罗拉没有说话,因为她感到羞耻,就像她自己也被牵连在内似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之后,敏感的目睹者会承担罪责,感觉到自己有赎罪的必要。因此,这个年轻的女人就痛苦而激动地坐在她那个闷热的角落里。如果这时他们没有到家,马车没有突然驶进发出嗡嗡声的走廊,她会觉得快要闷死了。她知道她必须为德国人的傲慢自大付出代价,在某些方面蒙受羞辱。她可以感到她的指甲在刺痛自己,刺痛自己的自尊心。
在薄暮中等待着他们的露丝·波申,这时走出来打开车门,把踏板放下,让主人们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