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26年
一
大伯是我爷爷的长子。我爷爷和我奶奶生有三个儿子:长子贺廷勇,即我大伯;次子贺廷智,是我二伯;三子贺廷诚,即我父亲。我爷爷给他们取名时说,孟子有云,勇者无惧,智者无惑,诚者有信,仁者无敌,故三子起名依次取勇、智、诚三字。倘有第四子,那勇、智、诚、仁便全了。遗憾的是,我奶奶在生下我父亲后便没有再生养,而曾姨进门后也未诞下子嗣。
在我父亲三个兄弟中,我大伯出生是最不顺利的。那时正是辛亥革命爆发前夕,我爷爷由于参加马炮营起义受到通缉,我奶奶在田家老屋冒险生下我大伯,由于身份不明,差点母子命丧黄泉。每每提及此事,我奶奶总是感慨不已,说我大伯是她所有三个孩子中最不省心的。的确,相比我二伯和我父亲而言,我大伯的出生简直充满了磨难。那是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奶奶常说,得亏老天开眼,才保下了性命。为此我奶奶庆幸不已。
据家里的老人说,我大伯从小就特有主见,这一点似乎是遗传了我奶奶。从长相上看,他比两个弟弟矮了半头。我二伯和我父亲都是高个儿,身高都在一米八左右,而我大伯只有一米六七,乍一看简直不像同父同母所生。“他是俺捡来的。”我奶奶常开玩笑说。有一种说法,我大伯之所以长成这样,有可能与我奶奶怀他时营养不良有关。这很可能是对的。“那时节,”我奶奶说,“吃不着,喝不着,还成天担惊受怕。”按照现代妊娠学、营养学和心理学分析,这说法倒也不失科学依据。
不过,尽管个头存在差异,我大伯与两个弟弟的模样和神态却极其相似。他们都有浓密漆黑的眉毛,一双细长柔和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巴宽阔,既继承了我爷爷的坚毅英武,又兼具我奶奶的温柔高雅。解放后,我大伯一直在北京工作,我偶尔进京才能见到他。他给我的一个突出印象就是常年生病住院,整天病歪歪的,显得弱不禁风。在外人看来,他根本不像一个曾经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将军。
据我父亲说,我大伯年轻时身体很好。尽管我奶奶怀他时营养不良,但他打小就注意磨炼自己,刻苦锻炼,爬山、游泳样样在行。他能一口气登上百米的山头,还能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游十几米才露头。在学校里,他的体育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百米跑达到十三秒,铅球能推出近二十米,引体向上能连做一百个不带喘气的,此外还能在单杠上“打车轮”。“别看他个头瘦小,”我父亲说,“他身上全是肌肉,摸上去一块块的,硬得像铁,按都按不动。”在学校谁也不敢小看他,就连那些比他大的学生也不例外。后来,他因多次负伤,身体这才垮了。据说,有一次子弹穿透了他的肺,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到他去世前,身上还有二十二处弹片没有取出来。
关于我大伯的故事有许多,但他自己很少提及。尤其是对我第一个大伯母,更是不愿多谈。据我父亲说,他对这个伯母感情特别深。两人同生共死,经历了种种磨难。
我第一个大伯母名叫费伊蓉,长得端庄漂亮,在学校里就是一个美人儿。她与我大伯有一张合影,年代不详,背景是一条河,他们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费伯母剪着短发,侧身斜倚柳树,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儿,而我大伯站在一边,双手掐腰,昂首挺胸,显得英气勃勃。他们都穿着军装,腿上还打着绑腿。脸上满是笑容,显得十分幸福。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照相技术不行,加上年代久远,照片并不清晰,尽管如此,仍能看出我费伯母身材苗条,气质优雅。
费伯母的父亲费经三是当地名人。他曾做过霍川县的县太爷。据县志记载,费经三,字采臣,安徽桐城人。其父做过教谕,所以费经三自幼受到良好教育,能文善诗,曾中乡试,后赴保定莲池书院,师从清末大儒吴汝纶。吴是淮系重臣,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在他的举荐下,费经三年纪轻轻便获得了霍川知县的委任。
费经三出任霍川知县是在光绪三十二年,当时年仅三十一岁。此时,霍川灭门案已经过去了四年。此案令人发指,朝野震动,我太爷爷也不幸卷入,死于非命。面对复杂局面和各派势力,费经三上任后极力周旋,慢慢立住脚跟。人们都说他年纪不大,但老于世故,是一个会当官的人。看来此言不谬。他上任以来,一直主张多栽花少栽刺。在任期间,勤于职守,大力兴办公共事业,比如修路修桥、办水利和建学校等,但对那些错综复杂的家族矛盾和人事关系则谨慎小心,左右逢源。不过,费经三虽然看似老好人,实则并不糊涂。辛亥革命时,他顺应潮流,响应起义,使得霍川和平光复,受到赞誉。此后,他一度被推举为霍川临时军政府都督兼民政长,民国后还短暂出任过县知事(即县长),直到民国二年改任省议会议员。
费伊蓉是费经三最小的女儿。她与我大伯是在北辰中学相识的。北辰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由英国教会出资创建,时在光绪三十三年,即费经三出任知县的第二年。应该说,这件事得益于他的大力支持。他以知县名义出面号召,还动员当地士绅商民集资襄助。学校地点就设在原先的北辰书院旧址上,最早的名称叫北辰学堂,民国后改为北辰中学。
北辰中学的校长也是霍川名人,名叫涂啸寰,早年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后至英国伯明翰大学深造,学贯中西,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一副绅士派头,穿西装,戴礼帽,手持“司的克”(文明棍),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唇上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黑胡须。他还养了两条高大的爱尔兰猎狼犬。该犬浑身乱毛,体格高大结实,训练有素,动作敏捷,时常围在他的身边,根据他的指令或手势,或卧或立或奔,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涂校长为人孤傲,目空一切。他崇尚西式教育,提倡德、智、体、群、美五育并举。此外,学校高薪延揽名师,除了国内的,还有英、美等国外教多名,这在当时并不多见。
民国初年,学校始设体育、音乐课程,但大多为摆设,并不重视,然而,涂校长却与众不同。“诸位,都听好了,”他常说,“别的学校我不管,也管不到,但北辰的学生不能再做老大病夫!”据说,他在国外读书时曾被人讥为“老大病夫”,这让他深以为耻。每次开学典礼上,他都要大谈全身训练的重要,并用文王武王之例加以说明:昔者,武王师事姜尚,兴兵伐纣,开周朝八百年之天下,止戈为武,武王之所以为武,盖以武功成之也。武王之父文王,亦师事姜尚,但是不重武功,虽有盛德,终被囚于羑里。“有文无武近乎懦,有武无文近乎野,”他强调说,“能文能武,斯为俊杰。”这后八个字成了他的名言,经常挂在嘴边。他还告诫学生,外国人骂我们是病夫,皆因我们只知摇头晃脑地读书,不重锻炼身体,这样的人面黄肌肉,呆头呆脑,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又有何用?“治世修文,乱世尚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两者相辅相成,方为有用之才。”
为了加强体育课,学校专聘了体育教师。有时涂校长还亲自任教,严加督导,对于体育不及格者一律留级,毫不通融。这在当时绝无仅有。他还购置了先进的体育器械,修建了足球场,并组织足球队,经常进行训练比赛。只要有空,必亲自到场,或充当教练,当面指导;或亲自上场示范。据说他在英国读书时踢过中锋,其盘带技术相当娴熟。“休派的(蠢)!休派的!”每当看到有人出现低级失误,他便会挥起双手,大喊大叫,完全失去了绅士风度。
至于音乐课,学校主要教唱英文歌曲,内容多为圣咏歌曲,如《平安夜》《圣母颂》等等。不过对民歌、戏曲等,校方也不排斥。学生们既可排练西方话剧(如莎士比亚、易卜生等人的作品),也可排练京剧、庐剧和黄梅戏,涂校长一律支持。在这方面,他表现得相当开明。不仅如此,他还提倡民主,学校里言论自由,并不限制任何思想、主义。他本人虽是基督徒,但他并不强求别人信教。在北辰中学,你可以信教,也可以不信;在课堂上,教师可以讲三民主义,也可以讲共产主义。读书也没有限制。据我大伯说,他在校时学生们就传看过《新青年》《向导》《共产主义ABC》等书刊——在当时均属禁书,但在北辰并不禁止。有人告到上边去,说他纵容赤色主义,但涂校长毫不理会。
“谁是校长?”他反问道,“你们?还是我?要是让我干,就得听我的。”他态度坚决,一点也不妥协,甚至以辞职相威胁,“不行,我可以走人,你们另请高明吧。”
他的强硬态度让那些领导无可奈何,北辰毕竟是教会学校,涂校长和外国教会的关系很好,因此他们不敢轻易招惹。另外,一位有着“北洋”和“伯明翰”背景的校长毕竟难找,当初为了请他大驾,时任县太爷的费经三可谓几顾茅庐,费了老大劲。按涂校长的话说,要不是他涂某人念及桑梓之情,才不会屈尊俯就哩。
我大伯是一九二二年进入北辰中学的。在这之前,他一直随我爷爷在北京读书。那时,我爷爷在北京陆军部任职。直皖战争前夕,时局紧张,战云密布。为安全计,我爷爷把我大伯送回老家,进入北辰就读。北辰的学生中有不少来自上层家庭,如本县和周边几个县的官员绅商子弟。霍川县商会会长卫孝衡的孙子卫登辉也在该校就读。
卫家是霍川大户,曾与我们贺家(准确地说,是与我太叔爷贺恺年)有过密切交往,可灭门案发生后,卫、贺两家便彻底闹翻了,从此水火难容。卫登辉比我大伯大两岁,长得人高马大,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平时趾高气扬,吆五喝六,行事十分嚣张。同学们背后都骂他“卫螃蟹”,寓意横行霸道。
我大伯初进校时,便与卫登辉杠上了。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也互不买账。“这小子想找死啊!”卫登辉恶狠狠地说。有一次,在饭堂打饭时,两人迎面而过。卫登辉扩开肩膀,有意撞了我大伯一下,然后大摇大摆走了过去,明摆着,这是存心找碴儿。可他没想到,我大伯也不是怕事的人,回身一把抓住他。卫登辉正愁找不到机会整治我大伯,于是抬手一拳打过去,但却被我大伯一把抓住手腕,手上一用力,把拳头扭到一边,痛得卫登辉差点叫出来——我大伯还算给他留面子,没把他的胳膊拧到后边。同学们一见都围了上来。就在这时,庶务处主任出现了,我大伯便松开了手。
这次短暂的交手,表面看双方谁也没吃亏,但卫登辉却掂量出我大伯的厉害。“这小子劲儿不小!”他事后嘀咕过。打这,不敢再轻易惹事。
这事发生后,同学们不禁对我大伯刮目相看。“别小看这侉子,”大家都说,“倒有两下子,连卫螃蟹也不放在眼里!”当地人都把北方人称作侉子,我大伯因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满口京腔,因此同学们都叫他小侉子。不过,这个叫法并无贬义,相反倒有高看一眼的意思。
北京过去是皇城,如今又是首善之区,我大伯在那儿待过,见多识广,自然令人羡慕。课余时间,或放学之后,很多人都爱围着他听他侃北京的见闻,譬如火车、电影,还有皇家园林、万里长城等等,这些对于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学生来说,简直天方夜谭,无比新奇。
渐渐地,在我大伯周围便聚拢起一些人来。这些人大多是贫民子弟。他们中不少人曾受过卫登辉的欺侮,敢怒不敢言,于是都聚到我大伯身边。我大伯对他们一视同仁,不分贵贱,平等交往。其中同宿舍的卢庆竹更是成了他的铁杆儿。
卫登辉一手遮天的局面逐渐被打破。他本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自那次与我大伯动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几年后,当费伊蓉转学来到北辰中学后,他们的矛盾才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激化了。
二
费伊蓉转学来北辰中学是民国十四年秋天。这一年,我大伯十五岁,已经升入高中部。北辰中学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学制各为三年。费伊蓉原在省城安庆读书,由于她爹费经三辞去省议员之职,称病还到霍川,她便转学来到了北辰中学。
费伊蓉长相出众,不仅身材姣好,清纯秀丽,而且举止高雅,多才多艺。她的到来很快引起了注意。北辰中学向来倡导全面发展,学校业余时间经常举办各种文体活动,这给了费伊蓉大显身手之机。她积极参与学校的各类排练和演出,除了话剧演得好,京剧、庐剧和黄梅戏等也都在行。她还会弹风琴,编剧本,显出了过人的艺术天赋。就连一向眼界甚高的涂校长也给予她很高评价。“许多漂亮的女孩不长脑子,”他说,“长脑子的又多不漂亮,此女两者得而兼之,难得!”
费伊蓉比我大伯大一岁,进校后,卫登辉便盯上她了,成天像苍蝇似的围着她转,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大献殷勤。费伊蓉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想要什么,他就千方百计满足她,还经常买些好吃的零食水果讨她欢心。就连上课、去饭堂吃饭,都抢着替她拎包,还帮她排队买饭。在他看来,费伊蓉非他莫属,别人谁也别想染指。哪个男生要和费伊蓉走得太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俺的,”他多次在背后扬言道,“谁也不准打她的主意。”有人把这话告诉了费伊蓉,费伊蓉就很生气。
“你这叫啥话?”她找他质问,“谁是你的?你要再这么说,俺就不理你了。”
卫登辉连忙抵赖。“没的事,”他说,“俺可从没说过,谁说谁是小狗。”他还赌咒发誓,追问这是谁说的,哪个敢编排他的瞎话,他可轻饶不了。
费伊蓉当然不信他的话,只不过暂时对这个厚脸皮的卫登辉也无可奈何。
几个月后,北辰校庆,学校排练莎士比亚话剧《十二夜》。费伊蓉饰演薇奥拉一角,大获成功,名气越来越大,走到哪里都众星拱月一般,受到追捧。可是,尽管到处都是羡慕的眼光和笑容,偏偏有一个人好像把她忽略了,不仅不搭理她,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
这个人就是我大伯。
当然,我大伯不理费伊蓉,不是不想搭理她,谁会讨厌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且是一个才艺出众的漂亮女孩呢?他也不是害怕卫登辉,用我大伯的话说,他是不想犯贱。“俺可不会像卫登辉那样,”我大伯回霍川不久,便很快学会了霍川话,满口俺的啥的,“简直恶心透了,成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前跟后!”他还表示,哪怕天女下凡,俺也不会那么轻贱。至于费伊蓉,他却为她惋惜。“好好的人,咋会香臭不识,和那种人混在一起?简直是糟践自己!”对于这种人不理也罢,我大伯这样想,于是躲得远远的,有时碰上了也低头而过,视而不见。
费伊蓉有些奇怪。她早就注意到我大伯了。我大伯在北辰也是一个名人。他功课好,体育出众。由于涂校长的大力倡导,体育在北辰受到格外重视,每次比赛都会引起全校关注,而那些获胜者更是令人瞩目。我大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他不仅是百米跑和铅球的纪录保持者,而且还是足球队主力队员之一。费伊蓉也喜爱体育,但凡学校有比赛,她都要到场观看,呐喊助威,欢呼雀跃。有一次,百米比赛,我大伯第一个冲线,费伊蓉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是谁?”她问身边的同学。
“贺廷勇呀,咱们学校的体育明星。”
“好厉害呀!”
她情不自禁跑上去给我大伯递毛巾。这是公主的礼遇。换了谁都得受宠若惊。我大伯心里也挺激动,但接过毛巾,却故作淡然,扭过脸去不看她,好像她无足轻重,擦着汗和别人说话去了。
这让费伊蓉有些失落。他难道不知道俺?这不可能啊?她心里有些疑惑。慢慢地,她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我大伯好像是有意躲着她。这让她好生纳闷。
有一天,从食堂出来,她便叫住了他。“贺廷勇。”她在背后喊了一声。
我大伯扭过头来,有些意外。“你叫俺?”
“是啊。”
“什么事?”
“俺想问问你,”她说,“俺哪里得罪你了吗?”
“没有啊。”
“那你干吗不理俺?”
我大伯一下被她问住了,因为这话来得突兀、直接,让人意想不到。“没啊……”他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
“还说没呢。”费伊蓉噘起嘴巴,漂亮的眉毛向上轻轻一挑,那模样既妩媚又可爱。我大伯心里一动,连忙扭开脸去。
费伊蓉扑哧一声笑了:“俺看你是心中有鬼!”
“胡说啥呢?”我大伯像被针扎了一下,连忙否认。
“俺说错了吗?”
“没有的事,”我大伯急了,连忙辩解道,“俺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
“那家伙,”我大伯说,“俺讨厌那家伙!”
“哪个家伙?”
“你心里明白。”
“你是说卫登辉?”
“还能有谁?”
费伊蓉扑哧一声又笑了:“你就为这个?”我大伯突感失言,无地自容——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你讨厌卫登辉,与人家何干?这不正好暴露自己心中有鬼吗?正尴尬时,看见卫登辉老远地跑过来,嘴里叫着费伊蓉的名字。费伊蓉皱起眉头来,噘起小嘴,脸上现出厌烦的神情。“你说得不错。”她突然压低声音对我大伯说。
“什么?”我大伯一时没明白。
费伊蓉朝卫登辉跑来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俺与你有同感!”她说着笑了起来,并朝我大伯扮了个鬼脸。
原来,他们想到了一起。我大伯心花怒放。仿佛心有灵犀,费伊蓉的一句话便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打这,他不再回避费伊蓉,与她来往也多了起来。以前费伊蓉她们排练,他从不去看,现在却成了常客。看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叫好。费伊蓉也常来体育场找他。有时他的训练结束,或她的排练收工,他们还会一起去散步,与知己的同学聚会,谈天说地。
费伊蓉喜爱文学,她的笔记本上整齐地抄录着一些中外诗歌和名人名言。比如拜伦、海涅、泰戈尔、蒋光慈、闻一多、汪静之、徐志摩等等。她还读过不少书,思想活跃,具有文学修养,就连教国文的史先生也夸过她。据费伊蓉说,她爱好文学是受表哥影响。她表哥叫沈泽远,曾在上海念大学。每年放假回家,表哥都会带回许多新的书刊,包括一些中外文学作品,并和她一起阅读探讨,让费伊蓉大开眼界。
在这些诗作中,费伊蓉最喜欢的是秋瑾的诗作,像“秋风秋雨愁煞人”“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等诗句都常挂在嘴边,对秋瑾也极为崇拜,视其为女中豪杰。我大伯曾感到诧异。“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喜欢秋瑾?”他说。
费伊蓉道:“俺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想。在你们看来,女人除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难有作为。古有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今有秋瑾投身革命,女人哪点不如你们男人?”她还声称将来要做鉴湖女侠这样上马能携刀,提笔能写诗的女英雄。
我大伯本来对文学并无太多兴趣。他过去曾看过一些古本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等,但对新文学知之甚少,与费伊蓉交谈起来,常感难以应对,自觉矮了半截,于是便抓紧补课,找了不少文学作品来看。渐渐地他与费伊蓉的话题多了起来,费伊蓉很高兴,将我大伯引为知己。有一天,费伊蓉拿了一本书来找他,问他看过没有。我大伯一看,是蒋光慈的小说《少年飘泊者》。“写得真好,太感动了!”费伊蓉说着,眼圈红红的。“你怎么了?”我大伯问她。她说她昨晚边看边哭,哭了一晚上。
我大伯听她这样说,便连忙借了回去,一夜未眠,一口气看完了。佃户少年汪中的飘泊史深深打动了他,书的最后写到主人公为革命牺牲了,他的心窝也阵阵发热。第二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费伊蓉讨论起书中的人物和情节。他们还把书借给好友卢庆竹和黄静雯看。在学校他们四人最为要好。黄静雯与费伊蓉同班,两人形影不离,卢庆竹与我大伯睡上下铺,十分投缘。只要有好书,他们都会相互传阅,一起讨论。蒋光慈是诗人,他的小说语言也充满了诗意,令人激昂陶醉。
这时已至深夜,明月一轮高悬在天空,将它洁白的光放射在车窗内来。火车的轮轴只是轰隆轰隆地响,好像在呼喊着:
光荣!光荣!无上的光荣!
他们几个轮流诵读,激动不已。有一次,史先生看他们在讨论这本书,便问他们这本书好在哪里?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不少。史先生微笑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之后才说:“你们说的都对。好的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我认为,这本书最打动人的地方,是人物的命运,是主人公不平凡的革命经历。黑暗的中国需要光明,光明在哪里?需要我们去寻找,去探索,这就是汪中最可贵之处。”众人都说对。史先生又说:“梁任公有云: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中国的希望在青年,希望在你们的身上。”
史先生的话使大家颇感振奋,久久难以平静。在他走后,费伊蓉对我大伯说,她表哥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还告诉我大伯,《少年飘泊者》也是表哥寄给她的。她表哥正是看了这本书离开上海,和几个同学一起奔向广州,像这本书的主人公汪中一样,报考了黄埔军校。她表哥的来信中谈到,为打倒军阀和封建列强,开辟崭新的世界,他们随时准备奉献生命。信中还描述了军校的训练和生活,令我大伯十分向往。“等俺毕业了,”他说,“俺也要报考。”费伊蓉说:“俺也想去,只是那里不收女兵。”话语中流露出不小的遗憾。
他们越走越近,仿佛成了知己的朋友。卫登辉看在眼里,简直气炸了。他曾发出警告,可我大伯却置若罔闻,这无疑是给他难堪。他的狐朋狗党们也愤愤不平,声言再不管管,“嫂子”就成别人的啦!还说这家伙蹬鼻子上脸,根本不把大哥看在眼里,实在太过分了。
卫登辉忍无可忍了,有一天,他叫住我大伯。“你给俺离她远点,”他威胁道,“她是俺的。”他还强调说。
我大伯感到可笑。“你凭什么?”
卫登辉扬起拳头:“俺已经忍了很久了,你可别逼俺!”
“你想怎样?”
“别自讨没趣!”
我大伯冷笑道:“就凭你?”
“那好,咱们小树林里见!”卫登辉瞪起眼睛,向我大伯下了战书。
小树林位于校外,那是一片天然的杂木林,面积不大,地点荒僻,与校园隔着一条河,河上有座小桥相通。下午五点,我大伯如约而至。他压根儿没把卫登辉放在眼里。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找了一根锹把,以防万一。卫登辉已经先到了一步。他冷笑道:“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我大伯说:“你以为俺不敢吗?”
“好,算你够种。”卫登辉说,“俺再问你一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少废话!”
“看来你是铁了心,那就别怪俺不客气了!”
卫登辉嘿嘿一笑,忽然把手指伸进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树林里一下子蹿出十几个人,都是卫登辉的狐朋狗党,每人手中都提溜着刀棍,看来他们事先早有谋划,我大伯有点始料不及。“这算啥本事?”他说,“有种的一对一。”
卫登辉咬着牙说:“你个狗杂种,死到临头了,还不识相?老子警告过你,你偏不听,你想找死,那就别怪俺了!”
我大伯这时已无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多亏带了一根锹把,他暗自庆幸,随后便快速闪身,退到一棵树前。这是格斗的基本常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的后方。“狗日的,来吧!”他大吼一声,与其说是发威,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卫登辉瞪起眼珠,冷笑起来。
“给俺上!”他吆喝了一声,“打死这猪弄的!”那伙人立时围了上来。我大伯挥动锹把,横砍竖劈,极力抵挡。但对方人太多,我大伯身上接连挨了几下棍棒。显然,这是一边倒的战争。如果持续下去,我大伯非吃大亏不可。就在紧要关头,忽然救兵从天而降——树林外呼啦啦跑来一些人,约有二十多个,口中喊着“不准打人,不准欺侮人”。我大伯一看,领头的是卢庆竹,他们手中个个也都操着家伙。
“这下好了!”我大伯大叫一声,“庆竹,你来得正好!”原来,卢庆竹得知我大伯与卫登辉单挑,很不放心,便叫上一些要好的同学赶来助阵。这一下,形势发生了逆转。卫登辉有些发蒙,但似乎心有不甘。手下的人都问他咋办,他说别怕,看老子收拾他们。嘴上发狠,心里也含糊。正僵持间,有人喊道:“校长来了!”
话音刚落,眼前如同闪电掠过,两条高大的爱尔兰猎狼犬已经跳跃着,蹿到跟前。紧接着,涂校长出现了。他满脸怒气,手拄司的克,笃笃地戳着地。同学们都有些慌了。有人见势不妙,拔腿想溜,涂校长一声断喝:“都不许走!”所有人又都乖乖站住了。因为那两只高大的猎狼犬早已高高地竖起耳朵,抖着浑身的长毛,吐着血红的舌头,虎视眈眈。谁敢违抗命令,后果不堪设想。
“Shame(耻辱)!”涂校长开口骂道,“不成体统!真是北辰中学的耻辱!你们与地痞流氓何异?北辰没有这样的学生,我涂某也没有这样的学生。”他下令严惩,并吩咐跟随前来的庶务员记下名字。“开除,”他说,“一个不留。”庶务员惊讶道:“全部吗?”“全部!”涂啸寰的司的克往地上猛地一戳,丝毫不留余地。
这一下,情况严重了。谁不知道涂校长脾气,向来说话一言九鼎。同学们顿时乱了套。小树林里一片叫屈声、求饶声,可涂校长根本不理,他背起手,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狼犬一跃而起,奔至他的脚下——这是要走的信号。
“校长!”
我大伯这时叫了一声,涂校长回过头来看着他。我大伯说:“这事不怪他们。”
“那怪谁?”
“这是俺和卫登辉的事,”他坦然道,“要罚就罚俺两个,不要连累大家。”
“是吗?”涂校长说,不知是因为我大伯的勇气,还是其他原因,他突然来了兴趣,问道,“那你俩又为何事?”
这一问,倒把我大伯问住了。因为事情牵涉到费伊蓉,他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说:“你问他。”用手一指卫登辉。
“问俺干吗?”卫登辉说。
“是你先找的事!”我大伯说。
“你胡说!”
涂校长火了:“都住嘴!我可没闲工夫听你们扯皮。”
这时不知谁在人群中叫了一句:“他们是为了费伊蓉!”话一出口,现场一片哄笑。事实上,这在学生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没想到,这句话救了大家。
接下去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涂校长在问清情况后,放走了所有的人,只留我大伯和卫登辉。“好嘛,”他说,“我没看出来,你们还都是情种啊。”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接着说打架不对,打群架更不对,但追求爱是每个人的权利,普希金就是为决斗而死,这没什么丢人的。“现在,”他说,“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啥机会?”卫登辉说。
涂校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退后两步,用司的克朝身前的空地上画了一下。“好了,”他说,“就在这里,你们做个了断吧。”
“了断?”我大伯一时有些迷惑。涂校长说,你们可以在这里打,怎么打都行,打死了也没人管。但打完了之后,谁也不准再生事,这就是他给他们的机会。
我大伯差点乐了。天哪,亏他想出来,开始我大伯以为涂校长是在说气话,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郑重其事。说完之后,涂校长就转身走了。
小树林里这时只剩下我大伯和卫登辉了。我大伯问他怎么打,徒手,还是持械?卫登辉早没了底气,他咕哝了一句:“没劲!”接着扔掉手中的棍子。
“你不打了?”我大伯问。
“有啥打头?”他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实际上是在给自己找台阶。
“这可是你说的?”我大伯道。
卫登辉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尽管表面上没有认输,但实际上已经示弱了。
第二天,涂校长宣布了决定,罚我大伯和卫登辉扫操场两个月,其余同学一律赦免。许多年后,有一年我去北京看望大伯,向他求证这件事,他仍然开心不已。“可不是?”他说,“也许没人相信,但涂先生就是这么怪。”据我大伯说,涂校长当年在英国留学时也曾为一个女人打过架。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放了我大伯和卫登辉一马。
三
打架的事发生后,我大伯的声望大大提高了。卫登辉也老实了不少。外边都传,那天涂校长走后,卫登辉吓得尿了裤子,一个劲向我大伯讨饶。这当然不是事实,可大家宁愿相信,乐见其闻。更让我大伯高兴的是,他与费伊蓉的关系进一步密切了,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其实,费伊蓉是后来才知道打架的事。她很不高兴,当众说过她和谁也没有关系,别把她扯到这件事里。但说归说,她与我大伯走得更近了。一次周六,费伊蓉约我大伯礼拜天一起出去。“还有谁?”我大伯问道。
“没别人。”
“就咱俩?”
费伊蓉点点头。“俺有事对你说。”
“啥事啊?”
“到时再说吧。”费伊蓉的表情显得有些神秘。
我大伯又惊又喜。虽然他们过去多次出去,或游玩,或聚会,但总是和其他同学一起,从未单独过。这意味着什么?我大伯难免心猿意马。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香荷洲。香荷洲位于城外的一个大河湾里,风景优美。周围绿树成荫,河内长满荷花。一到夏季,荷花盛开,清香浓郁,遂有香荷洲之名。
礼拜天上午,我大伯早早就赶到了香荷洲。果然,费伊蓉一个人来了。我大伯心里十分高兴。从费伊蓉约他那时开始,他一直在想这件事,费伊蓉找他为啥呢?究竟有何话对他说?而且还约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这不能不引起他无限遐想。他甚至想到,她会不会向他挑明关系?如果——如果她真要对他敞开心扉,最好由他先开口。“有些事,”他想,“还是男方主动的好。”其实,他早有此意,只是不想贸然行事,谁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万一他理解错了,岂不难堪?想到这里,他不能不提醒自己:分寸!一定要把握好分寸,不能操之过急。因此,见到费伊蓉后,他反倒拘谨起来,话也少了。他们并肩沿着河湾漫步了一会儿。时值春季,护城河的两岸的桃花、迎春花都开了,红的、粉的、黄的,一片斑斓。天气也很好,艳阳高照,春风和煦。
“你怎么不说话?”
“没啊。”
费伊蓉笑了。
“你知道俺今天找你为啥吗?”
“不知道。”
我大伯摇头说。其实他已猜到了几分,不过他不能先说出来。他们来到一棵大柳树下,费伊蓉提议坐一坐,我大伯说好。树下有几块大石头,他们在上面坐了下来。费伊蓉从袋子里取出瓜子花生。我大伯这才想起他从家里带来的驴打滚、牛舌饼,都是我爷爷从北京带来的糕点,便忙不迭地拿出来,递给费伊蓉,一边介绍,一边让她品尝。
“好吃吗?”
“好吃。”
费伊蓉一边吃一边称赞,表情甚至有些夸张。他们从北京糕点开始,说到八大件、八小件,都是传统的名点。七扯八拉说了一阵,终于要说正题了。费伊蓉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犹豫。“你让俺咋说呢?”她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景色。“这确实有些难。”我大伯心里想。毕竟这不是一般的事,何况还是一个女孩子。“有话就说嘛,”他鼓励她道,“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见外吗?”
“那是啊。”费伊蓉笑道。不过,她仍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快人快语,直奔主题,而是拐了个弯,首先检讨起了自己。“都怪俺不好,”她说,“害得你们差点打起来。”
“没事的,”我大伯听她提起这事,便安慰她道。“这个混蛋,”他说,“俺早想教训他了。”
“别这样,”费伊蓉说,“廷勇,俺知道你们都是为了俺好。”
“你们?”我大伯心想这叫啥话嘛,他马上纠正道,“别把俺和他扯到一起!俺是为你好,他可不一定。”
费伊蓉笑了。“就算是吧,”她说,“不管咋说,俺不希望你们为俺再惹出事来,好歹大家同学一场,这也是缘分,应该珍惜才对。”
“鬼的缘分!”我大伯火了,“俺和他才没缘分哩!”
“也许吧,”费伊蓉退了一步,“即便没有缘分,也没必要像仇敌吧?”
“你究竟想说啥?”我大伯有些坐不住了——真见鬼,她怎么站到他那边去了?“好了,”费伊蓉知道我大伯误解了,便说,“你别多想,俺只是不希望你们再起误会,而且是为了俺。”接下去,她终于说到主题了,“廷勇,俺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啥事?”
“是俺表哥,”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俺以前和你说过。”
“是你的沈表哥吗?”
“嗯。”
“他还在黄埔军校?”
“嗯。”
费伊蓉拿出表哥沈泽远的照片给我大伯看。照片上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身着军服,神采飞扬,背景就是黄埔军校的大门。大门是一个两柱牌坊式欧陆造型,顶部为三角形,两边辅以葫芦状柱头,上书 “陆军军官学校”六个大字。
“好潇洒!”我大伯赞道。
“俺一直想告诉你,”费伊蓉解释说,“可这种事不好说的,你明白。”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这有啥不好说的?”我大伯心里想,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明白费伊蓉的意思。费伊蓉不得不实言相告,她说起与表哥的关系,从青梅竹马说起,一直说到他们约定了将来要永远在一起。这回我大伯总算明白了,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该想到了,费伊蓉不止一次地提起表哥,嘴上表哥长表哥短,表哥给她寄书,给她写信,但不知为什么我大伯偏偏没往这上面想,抑或是根本不愿想。
费伊蓉还在继续说着,但我大伯什么也没听进去。严重的挫败感像暴风雨袭来,打得他晕头转向。“这简直太可笑了!”他在心里想。其实,自从与费伊蓉交往以来,他并没想得太多,也没有急于向她表白。他们还年轻,时间有的是。至于对手(他的假想敌一直是卫登辉),他也没放在眼里。可现在他才明白了,他完全错了。
费伊蓉爱她的表哥,这一点不难看出。况且她表哥样样优秀,无论相貌,还是才华,都十分出众,而且还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将来出将入相,好不威风,自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哪里能比?想到这里,我大伯好不沮丧。费伊蓉看他不说话,便推了他一下说:“廷勇,你生俺的气了吗?”
“没有没有,这是好事啊,俺为啥生气。”我大伯连忙摇头否认,还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就好,”费伊蓉说,“俺知道你对俺好,俺很感谢,也很珍惜。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看了我大伯一眼,接着说,“俺希望咱们今后还做好同学,好朋友。”
“这是当然。”我大伯爽快地答道。尽管饱受打击,他还是很快调整自己,像个男子汉一样向她表示了祝福。
“你真心的?”费伊蓉问。
“真心。”
“你真的不生气?”她不放心地又问。
“为啥要生气?”
费伊蓉舒了一口气。
“俺好担心的,”她说,“现在好了。廷勇,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