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10年
一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是在光绪三十四年,那年她刚十七岁。这是我爷爷考入讲武堂的第二年。据我奶奶说,我爷爷去安庆前与她有过约定,等他毕业后就来向她提亲。在这之前,我爷爷和我奶奶早已是你情我愿,但双方并未挑明,直到我爷爷要去安庆的前一天才公开向她表白。
我奶奶家住在霍川以西的田家岗。这里离我爷爷的村子大贺村约有七八里路。我的外曾祖父有三个女儿,长女香梅,次女香菊,三女香桃,长女香梅就是我奶奶。据说,我奶奶出生时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我外曾祖父便给她取名叫香梅。
我奶奶认识我爷爷时年纪还很小,起先对他印象并不深。据她说,我的太奶奶(即我爷爷的母亲)姓姜,与我奶奶的生母是同村人,有一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出嫁前两人就是要好的姐妹。因了这层关系,两家便攀上了亲戚,我爷爷也一直对我外曾祖父以姨父相称,其实就宗亲关系而言他们八竿子也打不到边。
我爷爷家是个穷剃头的,我太爷爷(即我爷爷的父亲)经常挑着剃头挑子走村串乡,每次去田家岗总在我奶奶家落脚,一来二去关系自然熟稔起来。后来,霍川灭门案发生,我太爷爷不幸卷入其中,死于非命,我爷爷便重操父业,每去田家岗剃头同样也会像我太爷爷一样在我奶奶家落脚。
这种情况前后持续了三年。就在这三年里,我爷爷与我奶奶开始好上了。据我大姨奶田香菊说,我奶奶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这话我毫不怀疑,我看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是她和两个妹妹的合影照。照片上的奶奶楚楚动人,气质高雅。虽然我两个姨奶都称得上是美人坯子,但与奶奶相比气质上还是略逊一筹。
我想,这可能与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关。由于外曾祖父家境殷实,加上他走南闯北,思想并不保守,家里三个孩子虽是女孩,却也延师开蒙,教她们读书识字。后来我爷爷流亡日本时,我奶奶随同前往,又就读于东京女子学校。这所学校除了教授文化知识以外,还设有一些关于女性规范和礼仪的课程。我奶奶在这所学校受到熏陶,举止言谈自然不同凡响。见过她的人,都被她的高贵气质折服,夸她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我爷爷去安庆报考讲武堂前,专门来到田家岗,把我奶奶约到村外的小河边。那次谈话,我爷爷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他的话说,是成败在此一举。可与我奶奶见面后,他又胆怯起来,吞吞吐吐不敢开口,云山雾罩地说了一大通废话。倒是我奶奶不耐烦了,问他究竟想说什么,我爷爷做贼心虚地躲躲闪闪,一个劲地绕圈子。我奶奶扑哧一声笑了。“你是不是想和俺好了?”她直截了当,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那口气半真半假。
我爷爷顿时大窘,一时乱了方寸。他没想到自己憋了半天难以出口的话竟让我奶奶一下子说了出来。他感到有些沮丧,甚至是气恼。他简直有些恨自己了。这话本来应该由他说的,现在却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抢了先。这还不是问题的重点,我奶奶这话究竟是啥意思?是真是假?是挖苦,讥讽,还是嘲笑?他也不清楚。从她的口气看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了,脸红得像刚出锅的大麻虾,说话也结巴起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
我奶奶看着他那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想说啥?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干脆点?”
我爷爷突然有些恼火了,不是冲我奶奶,而是冲他自己。“香梅,”他大声说道,“俺想告诉你,俺不光想和你好,这还不够!”他扭过脸去,不看我奶奶,但表情已十分决绝。“那你还想干啥?”我奶奶问。
我爷爷这时反正豁出去了。“俺想娶你!俺要你给俺做老婆!”他几乎是用一种悲壮的口气大声说。我奶奶抿嘴一笑,红着脸低下头去。她心里美滋滋的,正等着这句话哩。
我爷爷说到做到,讲武堂一毕业,他就来我奶奶家提亲了。据我大姨奶说,我爷爷来家里提亲是在中秋节前几天。他特地请假回来,穿了一身灰布军服,头上戴着大檐帽,腰上扎着皮带,看上去十分英武。我外曾祖父从未见过他这副穿戴,不禁有些诧异:“文贤啊,你咋弄的这身打扮啊?”我爷爷告诉他,他已经毕业了,特地来看望姨父。说着把手里提着的糕点盒子放到桌子上,腾出手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毕业?”我外曾祖父一愣,随后想起来了,“哦,是啥的讲武堂,对吧?”他说。
“是的,是安庆讲武堂。”我爷爷补充道,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他把安庆两字咬得很重,因为安庆当时是省城,是大城市。但没想到,我外曾祖父一开口便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文贤啊,”他说,“你这孩儿,不是俺说你,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好好的有门子手艺,咋弄的要去吃这兵饭啊?这不是瞎胡闹吗?”我外曾祖父边说边摇头。
我爷爷脸一红,半天无语。他本来就感到自卑,从家境上讲,他家一个穷剃头的根本无法与我外曾祖父家相比,况且灭门案发生后,我太爷爷死于非命,家境更是一落千丈。他一直没敢提亲,就是羞于出口。本以为上了讲武堂,地位有所改变,哪知在我外曾祖父眼里,这“吃兵饭”的甚至还不如剃头的。他的信心饱受打击,一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鼓起勇气,向我外曾祖父解释说,讲武堂毕业与旧式军人不同,是新式军人,而且出来就是军官,将来干得好可以大有作为。我外曾祖父听了,哧地一笑,啥的新式旧式?说到底都是丘八,这有啥不同?至于作为,他更是不屑。“你呀,”他挖苦道,“想得倒美,就怕你们老贺家祖坟不冒青烟啊。”说着,咧开豁牙的嘴巴咯咯笑起来。
我爷爷受到了羞辱,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即与我外曾祖父较起劲来,认为他这样说不对,因为旧军和新军当然不同,不仅不同,而且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中国积弱,亟待自强,而新军就是中国的希望。他还说到甲午、庚子之耻,凡我血性男儿,岂能甘于沉沦?那种看不起当兵的,早已是一种过时的偏见。我爷爷侃侃而谈,长篇大论(这两年军校可没白上),似乎已经忘了他前来的目的,完全偏离了主题。不过,他说得可真好,我大姨奶后来对我说,当时她和二妹就在客厅板壁后面偷听。我爷爷的这番话让她们感到很新奇,也很有吸引力,可我外曾祖父丝毫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纯属夸夸其谈,毫无用处。他一边喝茶,一边用草棍剔着牙,终于不耐烦打断了我爷爷的话。“孩啊,”他说,“你红口白牙的,不着边际,说这些有啥用呢?国家的事要你烦啥神?你烦得了吗?你还年轻,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咱平头小百姓,好好的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外边的事不是你管的,你也管不了。记住俺的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着摆摆手,瞅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盒子,问,“你今天来还有啥事吗?”
“这个……”
我爷爷被他一问,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刚才光顾着较劲,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可是,一说到正题,他又有些发怵,不知从何说起了。本来按照规矩,应该请个媒人才是,可我太奶奶(即我爷爷的母亲)不同意,她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这个亲没法提,也提不起。我爷爷与我奶奶一商量,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了。
但这个口实在不好开,特别是我外曾祖父刚才对当兵的看法,更让我爷爷凉了半截,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外曾祖父也好生奇怪,说你这孩啊,刚才还小嘴吧啦个不歇,这会儿咋倒没话了?据我爷爷后来回忆,那场面尴尬极了,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俺真恨自己没用。”不过,还算好,他憋了半天,最后总算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就差没死过去。”他形容道。然而,没想到的是,外曾祖父一听便蹦了起来。
“啥的?你说啥?你想打香梅的主意?”他吊起眼睛,声音完全变了调。我爷爷连忙解释,他没有别的意思,他是真心的,他会对香梅好,一辈子好好待她。可我外曾祖父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你给俺住嘴!”他气呼呼地打断他,话也越说越难听,“真心?亏你想得出!”他歪起嘴巴(一生气便是如此)说,俺家香梅也是你想娶的?“这决不可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门都没有!”
我爷爷被他一通臭骂,垂头丧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放弃。“姨父,”他说,“请你相信俺。”他用一种沉稳的声调(尽管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还是竭力保持应有尊严)说,“是的,眼下俺很穷,但俺会努力,将来一定要让香梅过上好日子。”他向我外曾祖父保证,并希望给他一点时间。
但他的话没说完又被我外曾祖父打断了。
“得了吧,”他说,“你别再说了,说下大天也没用。哪怕你将来大富大贵,那是你的福分,俺们田家不稀罕。这事到此为止吧,你也趁早死了这条心。俺们田家再不济,还没到闺女嫁不出去的地步。”说着,拎起桌上的糕点盒子,往我爷爷手中一塞,就向外撵人。
我爷爷无地自容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就在进退两难之际,我奶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
“爹,”她叫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外曾祖父正在气头上,瞪起眼睛喝道:“你来干吗?给俺走!”
“俺不走。”
“这里没你的事。”
“谁说的?”她说,“文贤哥是为俺而来。”
“啥的?”我外曾祖父的嘴巴差点没扯到耳朵根。原来这小蹄子早就与人串通好了,而他却蒙在鼓里。“滚!”他说,“你这个小不要脸的!”
“俺不走,”我奶奶倔强地说,“这是俺的事,俺自己愿意。”
“啥的?”我外曾祖父暴跳如雷了,“你再说一遍?”
“俺愿意!”
她的口气异常坚定。
“反了!”我外曾祖父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死丫头,还要不要脸!你,你,你再敢说一句,看老子抽死你!”他说着扬起手来,我奶奶头一昂迎了上去。“抽啊,”她说,“抽死最好!”她那决绝的神情让我外曾祖父有些不知所措了,举起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气急之下朝外喊了一声:
“来人啊!”
宋妈应声而入,我外曾祖父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奶奶说:“快,快,快把这个不要脸的给俺拖下去!”
这件事发生后,我外曾祖父警惕起来。早先不断有人来提亲,我奶奶一个都看不上,他也没在意,心想女儿年龄不算大,可以从容物色。没想到竟让一个小剃头的勾了魂,这要传出去,坏了名声,那还了得?于是,赶紧找人为我奶奶说亲。不久便物色到一家,是个做巡检的,家境不错,儿子是生员。我外曾祖父很满意,当即拍板定了下来。事不宜迟,很快又请人择定吉日,男家也下了聘礼。可是,就在定亲的前一天,我奶奶突然跑了。
我外曾祖父派人四处寻找,几个月后才传来消息,原来我奶奶去了安庆,与我爷爷住在了一起。我外曾祖父气得暴跳如雷。“这个不要脸的,”他连声大骂,“俺没这个女儿,田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从此宣布与我奶奶断绝了关系。
二
我奶奶去安庆时,我爷爷已分配到新军第六十二标炮营任排长。那一年,我奶奶十七岁。她到了安庆后,我爷爷在营区附近租了一处房子,把家安顿下来。
庚子事变后,清廷改革兵制,仿西方国家营制,采用洋操训练,使用洋枪洋炮,同时大规模扩军(曾有全国扩军三十六镇的打算,后半途而废),这就需要大量的新型的军事人才,于是各地纷纷办起讲武堂。
我爷爷报考安庆讲武堂得到了吴先生的推荐,当时彭兆栋在讲武堂任教官,他是吴先生在芜湖公学任教时的学生,所以对我爷爷很关照。我爷爷录取后,分在炮科,彭兆栋正好也是炮科的教官。
开学两个月后,炮科插班进来一个学生,我爷爷没想到竟是郑先滔。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来讲武堂时,吴先生并未提到他也要来。我爷爷十分惊喜。郑先滔是吴先生的弟子。他是组织上的人,这一点我爷爷早就知道。
“郑大哥,你咋来了?”我爷爷又惊又喜。
“嘘——”郑先滔朝我爷爷使了个眼色,把我爷爷拉到一边,“是吴先生让我来的。”他悄悄告诉爷爷,由于临时决定,所以事先没有告诉他。
“是不是有啥任务?”我爷爷问。
郑先滔点点头。他没有多说,我爷爷也不便多问。事后,他才得知郑先滔是岳王会和同盟会派来讲武堂开展工作的,主要任务是秘密发展会员,准备武装起义。
郑先滔是安徽芜湖人。郑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拥有田产数百亩,城内还开有当铺、绸庄、米店等。郑先滔在芜湖上学时,成了吴先生坚定的追随者。他既是吴先生的学生,也是一个得力助手。后来,吴先生在芜湖的活动引起当局的注意,被迫转至霍川,郑先滔也跟随前去。就在这期间,我爷爷认识了吴先生和郑先滔。
郑先滔比我爷爷年长一岁,我爷爷一直叫他郑大哥。考入讲武堂后不久,经郑先滔介绍,我爷爷也加入了岳王会。据我爷爷回忆,那天入会的有七个人,炮科三人,步科、马科各两人。地点在小同街六号,这是岳王会的秘密联络点。仪式由彭教官主持,他是岳王会讲武堂支部的支部长。他先是简略介绍了岳王会和同盟会的革命纲领,然后问大家是否接受。大家都说接受。接下去便是宣誓。我爷爷记得,誓词中有同盟会的十六字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岳王会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总会下设分会,分会下设总支部,总支部下再设支部,支部下还分若干小组。我爷爷入会不久,组织上便通知他搬到了小同街六号居住。那里离奚家花园不远,附近有一家旅馆,名叫萃萍旅馆。与他们同住的就是彭兆栋夫妇。据我奶奶说,那个房子分前后两进,彭教官夫妇住后进,我爷爷和我奶奶住前进。
彭兆栋高个头,身材匀称,眼睛细长,面色红润,是讲武堂公认的美男子。他注重仪表,衣冠整洁,挺着笔直的腰板,脚上的黑皮马靴永远擦得锃亮,时时保持良好的军人姿态。他妻子姓杨,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叫她杨大姐。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说话做事干巴利脆,有一股子泼辣劲,就连彭兆栋也惧她几分。
彭兆栋是安徽和县人,曾去日本留学,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当时国内新式军事人才奇缺,彭兆栋自然受到重视。在讲武堂,他的地位很高,就连督办、会办也对他礼敬三分。由于吴先生介绍,彭兆栋对我爷爷一直关照。我爷爷报考讲武堂时,他曾辅导过他,后来我爷爷以高分被录取,也与他的辅导大有关系。当时与我爷爷一起接受辅导的还有一个人,是彭教官的同乡,与我爷爷合租一间房子,后来也考上了讲武堂,成了我爷爷的同学。此人就是胡宣武。胡宣武长得很胖,外形圆滚滚的像个球。彭教官经常骂他,说你光长肉不长脑子,你要有贺文贤一半就好了。我爷爷学东西很快,而且肯动脑子,因此彭兆栋很欣赏他。“这小子脑袋好使,将来必成大器。”他曾这样评价我爷爷。我爷爷搬去小同街六号也是他提出的。后来两家同住在一起,相处得也不错。应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爷爷都对彭兆栋颇为敬重。
就在我奶奶去安庆前一年,安庆发生了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一案,朝野为之震动。彭兆栋也受到牵连,因为在查抄巡警学堂(徐锡麟时任学堂会办)时,发现了他与徐的来往书信。臬司衙门将其抓捕过堂,打得皮开肉绽,但他坚不吐实,而仅凭书信(就其内容而言,只是泛泛交谈,并无违碍言行,且彭与徐在日本时相识,后在安庆相逢,又同在军警界共事,相互来往也属正常)并不足以构罪,更无法证明他是徐之同党,最后只能将其释放,恢复职务。这一来,彭兆栋威望大增,在岳王会内的地位也陡然提升,并被推选为岳王会讲武堂支部支部长。
对此,彭兆栋也颇为得意,常常扒开衣服,亮出身上的伤疤给人看。“瞧瞧,瞧瞧,老子可不是个软蛋。”他说,“革命就得不怕死,脑袋砍掉不过碗大的疤。”说这话时他满身豪气,确有几分英雄气概,大家都很佩服他,包括我爷爷在内。
不过,彭兆栋虽然是个人物,表面光鲜,但相处久了,他身上的毛病也渐渐显露出来。他爱出风头,唯我独尊,除此之外,还爱钱爱女人。最让我爷爷看不惯的是,他常常背着杨大姐在外边偷鸡摸狗。我爷爷曾劝过他,说是杨大姐对你这么好,你可不能这么干。彭兆栋听了,哈哈直笑,他说男人哪有不好色的?这是雄性动物的本性,你懂不懂?“军人得有两把枪,”他拍着我爷爷的肩膀说,“一把是手上的枪,一把是下边的枪。光有上边的枪可不行,下边的枪也得利索了,否则哪像个男子汉?”我爷爷不赞成他的说法,认为爱是忠贞的,爱一个女人就不能对不起她。彭兆栋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搞混了,“爱女人和睡女人不是一回事。”他还对我爷爷说,女人和女人可不一样,千差万别。“你是没尝过滋味,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有一次周末,彭兆栋让胡宣武来找他,叫他一起出去玩玩。“去哪里?”我爷爷问。胡宣武开始还卖关子,不肯说。到了怡红院门前,我爷爷才知道是逛妓院,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这地方你们也敢进?”我爷爷事后对胡宣武说,“就不怕逮着了被开除?”当时有规定,军人不准逛妓院,条例上写得很清楚。“放心吧,”胡宣武说,“我跟你说吧,标统也来过,我曾见过他。他开除谁啊?”我爷爷说这简直是堕落,胡宣武说你真是少见多怪,没见过世面。“这有啥吗?玩玩而已,你何必当真?”
事后,彭兆栋得知了很不开心。他多次说:“文贤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书生气了。”言外之意是说我爷爷太古板。胡宣武也劝过我爷爷,说你这是何苦呢?放着乐子不找,还偏偏给人添堵。老彭对你可是器重有加。他把你当作自己人,才带你玩,这是看得起你啊。“俺可不稀罕,”我爷爷说,“这种事俺也干不来。”胡宣武咧起嘴巴笑,“有啥干不来的,不就是打炮吗?”他说,“克虏伯(德国炮)咱都能打,下边的还打不了?”我爷爷说,你们是不是常去那鬼地方?胡宣武并不否认。他说老彭就好这个。他嫌家里的女人太刻板。见我爷爷不明白,他又说,他喜欢从后边上。我爷爷惊诧莫名,说你咋知道?胡宣武说:“他让我帮他找过书。就是那种书,春宫三十六式什么的——你想不想看?我那里有。”他嬉皮笑脸地说。“去你娘的,”我爷爷说,“你们太不像话了,这哪里还像个新军?”
此后不久,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杨大姐那里,她与彭兆栋大吵了一通。彭兆栋怀疑是我爷爷讲出去的,便把他大骂一顿。我爷爷申辩说,这事和他可没关系,但彭兆栋并不相信。“那是谁说的?”他问。“这俺哪知道?”我爷爷恼了,他对彭兆栋凭空怀疑自己很不高兴,话也难听起来,“俺可以告诉你,”他说,“俺不但没有说,而且连说这话都感到脏。”
我爷爷一发火,彭兆栋的怀疑反倒解除了。他对胡宣武说,这事不像是贺文贤干的。胡宣武也赞同。他说这家伙性子有点耿,但他只会阳谋,不会阴谋。过了几天,彭兆栋才弄明白,原来是吴先生的信(彭兆栋放在口袋里)被杨大姐洗衣服时发现了。在那封信中,吴先生对他逛妓院进行了严厉批评。事后他才得知这事是郑先滔向吴先生告的状。从此,他与郑先滔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了。
郑先滔在岳王会担任讲武堂支部委员。虽然从公开职务上,他只是普通学员,但在组织内部却属于领导成员,加上他行事公正,平等待人,因此在会员中威望很高,甚至超过了彭兆栋。这让彭兆栋很不舒服。后来,两人又在一些问题上看法相左,关系渐渐变坏。彭兆栋认为,他仗着家庭背景和吴先生的关系,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郑先滔认为,彭兆栋生活不检点,行事武断,不讲原则,而且听不得不同意见,发展下去很危险。
有一次,围绕发展会员,郑先滔认为某人不够条件,暂时不宜发展。彭兆栋觉得这是郑先滔有意给他难堪,因为这人是他提出的,非发展不可。他大发雷霆,说我是支部长,我要发展谁就发展谁。郑先滔坚持己见,这事后来闹到总支部去了。总支部的意见是发展会员要慎重,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清廷对革命党血腥镇压,更应慎之又慎,这等于否定了彭兆栋的意见,这让彭兆栋大为光火。打这,他开始千方百计地排挤郑先滔,有时故意找碴,利用教官的身份,在公开场合体罚、羞辱郑先滔。他还以撂挑子相威胁,要挟组织,要把郑先滔赶走。眼看着两人闹得水火难容,从大局(当时安庆革命党起义在即)出发,上级决定将郑先滔调离。彭兆栋这才感到出了一口气。
郑先滔离开时,我爷爷去码头送行,心里很伤感,也很不理解,都是革命同志,咋会像个仇人似的,闹到了这般地步?郑先滔的情绪倒很平静。他即将前往南京新军第九镇任职,这也是组织的安排。他劝我爷爷说,到哪里都是革命,南京与安庆很近,将来起事时,我们或可联手,共举大业。郑先滔对彭兆栋看法是,这人有能力,但私欲膨胀,拉帮结派,一心只想着自己,并不可靠。不过,他也认为,大敌当前,我们的主要敌人是满清,要凝聚一切力量,包括彭兆栋。“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的关系,”他交代我爷爷说,“彭兆栋只要革命,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就要团结他,你要记住这一点。”
郑先滔的话让我爷爷很感动。他后来对我奶奶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同是吴先生的学生,境界却天壤之别。“郑大哥有胸怀,”他说,“就凭这一点,俺就服他。”
我奶奶来到安庆后,在我爷爷的影响下也积极参与岳王会和同盟会的活动,帮助传递情报,参与联络工作。当时很多有名的革命党人,我奶奶都见过,像柏文蔚、陈仲甫(独秀)、倪映典、熊成基、范传甲等。许多年后,我奶奶还常常提起这些往事。她说,倪映典是合肥人,说话一口合肥腔,语速很快;熊成基相貌英俊,说话做事都很沉稳,而范传甲长相老成,表情严肃,平时不苟言笑;范是寿州人,说话总是带着“俺”“啥”的北方腔。我问奶奶见过陈独秀和柏文蔚吗?奶奶说,当然见过,不过是在光复以后。光复前,陈、柏都不在安庆。陈是岳王会的创始人,安徽巡抚恩铭遇刺后,他逃往日本,柏在南京任职。民国二年,柏文蔚督皖,陈独秀任秘书长,那时你爷爷在讲武堂任教官,柏、陈都来我们家吃过饭。“陈先生还夸过俺的厨艺哩!”奶奶说,表情颇为得意。
我奶奶到安庆半年后就怀孕了,有一次她去军营送布票(入会表格),遇到密探跟踪。当时,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一案刚发生不久,安庆的形势很紧张。为了摆脱跟踪,我奶奶加快脚步,由于天降大雨,路面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回来后便流产了。这事让我奶奶很伤心。我爷爷安慰她说,没关系的,孩子以后还会有的。熊成基有一次来家里见到我奶奶,说小妹很了不起,为革命做出了牺牲。我奶奶由于年纪小,当时很多会内的同志都称她小妹。
光绪三十四年冬,即我奶奶前往安庆的第二年,轰动全国的马炮营起义爆发了。
事情的酝酿早已开始。在这之前一年多,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被捕后,被凌迟处死,刽子手割下他的头颅,剜其心脏,供祭恩铭。恩铭的卫队中还有人将其肝脏烹而食之。官府的残暴不仅没有吓倒革命党人,反倒激起了他们的斗志。有一次革命党在小同街六号开会,与会者纷纷发言,都说革命党人的血不会白流,这个仇一定要报,这笔血债也要满清狗官加倍偿还。那次会议革命党骨干来了不少,有熊成基、薛哲、范传甲等,他们都做了发言。彭兆栋撸着袖子说,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一百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我爷爷也做了发言,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最后还高声背诵了徐锡麟写的一首诗:“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在场的人热血沸腾,我奶奶也很激动。当晚,她对我爷爷说:“文贤,俺没看错人。做男人就得像你这样,顶天立地。俺会永远跟着你,哪怕是死也会跟着你。”我爷爷说,你能这样想很好,革命就会有牺牲。他自打加入岳王会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着。我奶奶说,如果你牺牲了,俺活着还有啥意思?“不,你错了,”我爷爷纠正她说,“革命是一代一代前仆后继的事业,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再站起来。你还要为革命养育后代,十几年后这些后代长大了,又会成为革命者。革命党人是杀不完的,革命的胜利早晚有一天要实现。”我奶奶听了热泪盈眶。那是一个激情如火的年代,我爷爷的革命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奶奶。她紧紧搂着我爷爷,泪流满面,对他爱极了,也崇拜极了。
十一月十九日晚,起义打响了。我奶奶那晚和部分女眷集中在小同街六号,负责印刷告示、传单,制作旗帜等工作。“天刚擦黑,大家都忙活起来。”我奶奶回忆说,几个人做了分工。我奶奶管油印,两位女眷打下手。还有几位女眷在缝制旗帜。另有两位女眷担任放风。她们一个守在前门,一个留在后院。杨大姐负责指挥协调。屋子里气氛紧张极了,谁也不说话,大家既兴奋又不安。不知啥时候,城外的炮声突然响了。大约是九点多钟,大家放下手上的活计,一起拥到院子里。
炮声隆隆地响着,持续不断。听声音是从菱湖方向传来的,像在北门附近。接着东边的迎江寺、集贤门方向也响起了枪炮声。接着,不知哪里燃起了大火,街上传来了大呼小叫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乱糟糟的,响成一片。看样子是行动开始了。大家都兴奋起来。“快,快,”杨大姐这时说了声,“大家抓紧干!”众人一听便又回到屋子,各司其职,可心里却惦记着外边的情况。杨大姐安慰大家说,别担心,安庆城里空虚,大部队都去太湖了。朱家宝也不在城里,正是动手的好时候。
朱家宝是安徽巡抚。起义发生前,他奉命前往太湖参加秋操。按照原定计划,驻安庆的新军第三十一协也将参加会操。秋操的决定早在年初就有了旨意。所谓秋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军事演习,目的是为了检验新军编练成果,向外界宣示武力。秋操的规格很高,规模也很大。除了朝廷高官驾临,各省督抚代表、西方各国驻华武官也应邀出席。可没想到的是,秋操即将举行前,两宫突然驾崩。这时前往参加秋操的安庆新军只去了一个营,其余的尚未来得及开拔。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革命党领导层围绕要不要按原定计划起义进行过讨论,有人认为,两宫驾崩,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正是天赐良机,事不宜迟,应该马上举事。这个意见占了上风,于是决定起义计划不变。
但是,起义的当天中午,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是朱家宝从太湖回来了。后来才得知,他风闻安庆新军不稳,匆匆赶回,并紧急布置,以作预防。下午,城里的气氛骤然紧张。新军各部都接到命令,要求严加防范乱党,并对枪支弹药进行严格管控。之后戒严的命令下达了。大街小巷,布满兵丁,巡防营和各衙门卫队纷纷出动,在城门口和重要部门、交通要道增加了兵(警)力。种种迹象表明,官府好像听到了什么风声。但大多数革命党人并不知道这一情况(虽然有人得知了消息,但由于戒严,消息并未送出),包括小同街六号在内。因此她们当时有理由对起义前景感到乐观。
枪炮声持续了几个小时,至夜间十一点多钟渐渐稀疏下来。这个情况有些不妙,众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再次来到院子里,议论纷纷,但外边的情况如何谁也不清楚,也不便外出打探,只能干等着发急。又过了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大家都不安起来。此时已是深夜。忽然,前院传来了敲门声,担任望风的女眷跑过来,满脸紧张地询问怎么办。
砰,砰,砰……
砰,砰……
那声音力道很大,也很急。众人屏住呼吸,都看着杨大姐,等她拿主意。“自己人!”杨大姐说。果然,再仔细一听——三长两短,是自己人的暗号。“可开始太紧张了,”我奶奶说,“居然没有听出来。”
来人是岳王会的联络员小于,他是讲武堂的学员,杨大姐和我奶奶都认识他。小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进门来不及打招呼便说,情况不好了,城里没有动起来(他指的是城里的响应起义的部队),你们赶快走,这里可能暴露了。杨大姐问他究竟出了什么情况,小于也不大了解。“抓人了!到处都在抓人!”他说,城里大街小巷都是巡防营的人,起义各部也联系不上,四城紧闭,外边的部队也打不进来。他还说讲武堂的学员都被堵在校舍里,他好不容易跑出来通知她们。“老彭呢?”杨大姐问。“没见着,晚上吃完饭后就没见到。”他说。我奶奶询问城外的部队情况如何,她很关心我爷爷,因为我爷爷在炮营担任行动队长,可小于对城外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没时间细说。“快走,快走吧,天亮就来不及了!”他心急火燎说,一边抹着脸上的汗,一边说他还得通知其他联络点。
据我奶奶说,那天晚上,导致起义失败的重要原因是城内的部队没能按计划行动。驻扎安庆的新军是陆军第三十一混成协(协相当于现代的旅;混成协相当于加强旅)。该协是在清末扩军计划中建立的,下辖六十一标和六十二标(标相当于团)。六十一标大部驻城内,六十二标驻城外。按照起义计划,驻扎城外的六十二标马炮营首先发难,六十一标从城内响应。当时马营驻地在城外西门山上,我爷爷所属的炮营驻东门外迎江寺。起义开始后,马炮营按计划先后发动,在占领菱湖嘴火药库后,向北门发起进攻。我爷爷指挥炮队向城内抚署和督练公所频频发炮。但奇怪的是,城内迟迟不见响应。后来才知道,是城里起义部队领导人发生动摇,致使起义受阻。
第二天清晨,江面上的炮舰开始向城外起义军阵地发炮。“那炮打得轰轰响,房子都被震动了。”我奶奶说,这之后不久起义失败的消息便传来了。革命党人遭到残酷镇压,被捕杀的党人、士兵及进步学生多达三百余人。小同街六号也被查抄了。好在前一天晚上,我奶奶就和几位大姐已转移了出去,这才捡了一条命。
三
马炮营起义失败后,我爷爷随着起义残部退往桐城、庐州一带,生死不明。安庆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杨大姐带着我奶奶躲在省立政法学堂的一个教师家里。这位教师是杨大姐的一个亲戚。我奶奶和杨大姐在他家躲了半个多月,待局势平稳后才逃出安庆。
我奶奶回到了霍川,虽然逃脱了危险,但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由于她没有与我爷爷正式成婚,按习俗不能进入夫家,只好又回到田家岗。我外曾祖父大发雷霆,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货,还好意思回来?他跳着脚,指着我奶奶的鼻子骂,说俺没你这个女儿,你从哪来给俺死哪去,别给俺丢人现眼。我奶奶一声不吭,甚至连看我外曾祖父一眼都没看,任他骂个沸反盈天——一路上我奶奶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已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直到她父亲骂累了才说:“爹,你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你不认俺这个女儿,可俺不是你的女儿又是谁的女儿?难道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我外曾祖父一听这话,气得两眼直翻,从椅子上一蹦而起,火冒三丈地喊:“你个不要脸的货,你给老子耍泼皮啊?你给俺滚,马上滚!”
我奶奶说:“俺哪儿也不去!要死也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平静,但态度坚决。我外曾祖父拍桌子打板凳,又喊又叫,还抓起鸡毛掸子要打我奶奶。大姨奶、小姨奶这时都跑过来,跪在外曾祖父面前哭着喊:“爹,爹啊,你让姐去哪儿啊?你就饶了她吧。”
外曾祖父的心有些软了。在三个女儿中,他向来最宠我奶奶。就连二娘(我外曾祖父的续弦,我奶奶她们叫她二娘)也看出来了,进门后从来不敢惹我奶奶,而且处处让着她,甚至还有些怕她,因为只有我奶奶敢于顶撞她,相反对我大姨奶和二姨奶却是另一副嘴脸,动不动就整治她们。我大姨奶和小姨奶都说,二娘是个势利眼,专拣软柿子捏。不过,从心里说,她对我奶奶烦着哩,可不希望她再回来。于是便悄悄地给我外曾祖父上小话。二娘说,大小姐回来倒没啥,只是她那个男人可是个革命党,官府要追究起来,只怕家里也要跟着吃挂落。这话实在阴毒,我外曾祖父一听便怕了,因为就在前几天官府还差人去大贺村搜查,把我爷爷的家也抄了。
正犯难之际,族长九叔公出面说话了。他说这孩也怪可怜的,男人不知下落,夫家又去不了,毕竟是田家的后代也不能不管。“这样吧,”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她去老屋住吧。今后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将来官府过问,你们也好撇个干净。”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我外曾祖父便就坡下驴,答应下来,说:“那好,那好,就照九叔公说的办吧,以后要是有事,九叔公可得出面替俺们说话啊。”
“那是自然。”九叔公一口应承。
于是,我奶奶便搬进老屋去了。老屋是我们家的老宅子,位于村头的一个山坡下,与村子隔了一条小河。这房子是我外曾祖父的爷爷修建的,后来外曾祖父造了新宅子,这个老屋便空置下来。有一年,村里有个老先生借这个房子办学,办了没两年,老先生身体不好,这学也办不下去了。房子又空了下来。
我奶奶搬进去后,打扫了一番。屋子虽说老旧了些,多年没人居住,有些屋墙也倒塌了,院里长满了杂草,有几间偏房年久失修,屋顶也开始漏水,但前院的几间正房还算不错能够住人。我奶奶为了收拾这个房子可没少花力气。宋妈找来家里的佃户帮着整理,几天下来倒也收拾得差强人意。于是,我奶奶就在老屋里住了下来。
从安庆逃回来到辛亥光复,我奶奶在老屋住了两年零十一个月。这期间,她的生活极为清苦。本来她的积蓄就不多,在安庆时跟我爷爷后搞革命活动,也没攒下钱;后来修房子买材料,又卖了首饰,几乎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为了维持生计,她不得不揽些女红来做。她还在院子前后开了一些地,种些蔬菜瓜果,勉强度日。好在老屋与村子隔了一条河,平时倒也安静,除了宋妈和我大姨奶、小姨奶经常过来看看,很少有人走动。
起义失败后,我爷爷一直没有消息。不过,官差倒是来过几次,查问我爷爷的下落。官差每次来,我奶奶都暗自高兴。“看来他还活着。”她兴奋地念叨着,仿佛看到了指望。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奶奶从集镇上回来,忽然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大家才知道我爷爷死了。
原来,那天我奶奶去镇上碰上了陶顺良。陶顺良绰号陶二狗,是小陶岭的人,与我爷爷是老相识了,又同在六十二标共事,前两天回乡探亲,我奶奶知道了,便去找他打听我爷爷的情况。陶顺良说,你还不知道啊?起事人员从安庆败退后,在三河遇到河南提督姜桂题的部队,被包围了,死了很多人,贺文贤也在其中。我奶奶并不相信,问他打哪来的消息。陶顺良肯定地说,这事错不了,因为死亡人员名单后来上报到了标部,他在标部亲眼看到的,上边就有贺文贤的名字。我奶奶一听这话,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幸好当时宋妈在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很快,我爷爷的死讯便传开了,村里人都很同情我奶奶,背后议论说,这孩年轻轻就守了寡,今后可咋办呢?只有我外曾祖父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爷爷一死便不会再连累他们了,况且他对我爷爷拐走我奶奶一直耿耿于怀,气愤难消。“死了好,”他说,“这个丧门星,不死将来还不知要咋害人哩!”
我奶奶痛不欲生。爷爷的死讯几乎把她击垮了。自那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本来话就不多,这时更少了。以前她常爱唱几句黄梅戏或小刀戏,现在也不唱了。人也变得诡秘起来,平时深居简出,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就连大白天也门窗紧闭,有时要敲上半天她才磨磨蹭蹭来开门。过去,宋妈和我两个姨奶奶去看她,她都很高兴,现在却对她们说,没事就不要来了,俺想一个人静一静。对于我奶奶的状况,我大姨奶、小姨奶都很担忧。她们说,姐是太苦了,这样五迷三道的下去,非作出病来不可。不过,宋妈倒并不太担心,她说日子一长就会好的,俺男人刚死那阵子也是这样。宋妈守寡好多年了,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转眼到了宣统二年。这是我奶奶从安庆回来的第二个年头。这一年开春不久,我大姨奶出嫁了。男方家是霍川东阳关人,家里有几十亩地,城里还有一家粮铺,家境殷实,我外曾祖父很满意,便大操大办起来。那段时间,家里洋溢着一片喜庆,大家都忙忙碌碌的,谁也没有注意我奶奶。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塌天的大事发生了。
那是我大姨奶出嫁的当天,我奶奶在老屋里悄悄产下了一个男婴。当时,大家都忙着送亲,没有一个人注意,直到我小姨奶去给她送喜糕时才发现,简直惊呆了。我奶奶居然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据说她自己咬断了脐带,完成了分娩。“俺的天啊!”小姨奶说,“当时俺看到姐就躺在床上,脸上白绡绡的,被褥上全是血,那个孩在一边张着嘴哭个不停。”
这事一下炸了锅!
我奶奶怀孕事前谁也没发现,她也没对任何人说,包括我大姨奶、小姨奶和宋妈。我奶奶身材小巧,当时是冬天,她裹了不少衣服,虽然身子有些沉了,但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宋妈倒是说过,大小姐胖了不少,可谁也想不到她是怀了孩子。这下事情闹大了,我外曾祖父一听,简直羞辱难当。
“孩?哪来的孩?”他怒气冲天地问。我奶奶从光绪三十四年冬回来,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这孩子的降生显然来路不正,这可是一桩天大的丑闻。我外曾祖父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怎么出了这种事啊?”
祠堂里议事很快有了结果——沉塘!这是族里的老规矩。但族长九叔公还是想给我奶奶一个机会。他让人把我奶奶带到了祠堂。由于失血过多,我奶奶十分虚弱,连站的力气都没有,是宋妈把她背到了祠堂。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大家都对这种风化案充满了好奇和兴趣。九叔公要我奶奶如实交代事情的经过,我奶奶知道大祸临头,哭着哀求,说是香梅死不足惜,但求能保孩子一命。九叔公说你一个弱女子,受了人家欺侮,只要你说出奸夫是谁,便答应你的要求。“孩啊,”他说,“九叔公也不想这样,但族规如山,俺也包不了你,但只要你说出那个野男人,俺就留孩一条命。”可我奶奶任凭九叔公一遍遍盘问,就是不肯回答。九叔公有些恼了,在桌子上磕了磕烟袋,说:“你这个丫头死犟死犟的,好嘛,你搞死不说,那就别怪九叔公了。”
“去,去把兴泉找来!”他接着又吩咐道。
兴泉是我外曾祖父的名字。那天祠堂断案时,我外曾祖父自觉丢脸,躲在家里没有去。现在九叔公派人来唤了,他不能不露面了。
“兴泉啊,”九叔公对我外曾祖父说,“好话歹话俺都说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可这丫头就是不开口,你说俺咋办?”
我外曾祖父说:“该咋办就咋办!俺没这个女儿,田家也没这个孽种!”他咬着牙齿说,腮帮上的牙槽骨一鼓一鼓的,嘴巴早就歪到一边,那模样实在气得不轻。
“唉,”九叔公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兴泉啊,这事也怨不得俺了,就按族规办吧。”
当天下午,我奶奶便被剃了阴阳头,游村示众。村里人都出来围观,人群里窃窃私语。有人说,这丫头平时不吭不哈,原来是个闷骚。还有的说,色胆包天啊,啥事都敢干,先是私奔,这男人前脚刚死,后脚就偷起人来了。我外曾祖父感到奇耻大辱,气得倒在床上,一连半个多月都起不了身。
游街的第二天,便要沉塘。这几乎成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周围几十里的人纷纷赶来看热闹。族丁们连夜把沉塘的竹笼子都编好了,到时把罪人关进笼子,沉入塘底,这是一个古老原始的习俗,整个过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刺激和残忍。原定的沉塘的时间是午时三刻,地点就在村前的大池塘边。早上吃完饭就陆续有人来了,不到十点池塘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大家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只等着一场大戏开演。
时间很快就到了,可迟迟不见动静。人群开始出现骚动,人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等得不耐烦了。过了许久,九叔公终于现身了。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他竟改变了主意,宣布暂缓沉塘。
“咋啦?”
“这是为啥啊?”
人群中响起一片失望和不满的声音。
“肃静,肃静。”九叔公摆了摆手,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始解释。原因很简单,因为奸夫还没抓到。“这事不能算完,俺们不能便宜了那家伙。”他强调说,等抓到这个人再办不迟。他的话一说完,人群里又是一片嘈杂。有人感到扫兴,纷纷抱怨,说这是搞啥名堂嘛,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也有人感到有理。“是啊,不能放了那个野男人,”他们说,“光处置这丫头也不公平。”
谢天谢地!九叔公的决定挽救了我奶奶。村里人都说,我奶奶命大,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土都埋到脖子根了,又一口气喘了上来。
不过,我奶奶虽然活了下来,日子却更艰难了。以前村里人看她日子过得紧巴,有心接济她,常有人送些吃的用的,家里有女红啥的也都送过来让她做,可现在她的名声坏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愿意上门啊?就连她婆家的人——我太奶奶她们——也感到丢脸,与她断了来往。我小姨奶(大姨奶此时已出嫁)和宋妈有时偷偷给她送点东西,现在也不行了。我外曾祖父看得很紧,他说,你们谁要再和那个不要脸的来往,看俺敲断她的腿。二娘更是变本加厉,隔三岔五就要对家里的粮食、衣物等进行清点。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便兴师动众,挨个盘查。即便我小姨奶和宋妈有心接济我奶奶也做不到了。
那段日子,我奶奶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大人还好办,孩子一饿就嗷嗷哭叫。为了省下粮食给孩吃,我奶奶每天只喝一点米汤,有一次竟昏倒在地。多亏了我大姨奶,她得知消息后,便不断从夫家送来接济,加上我奶奶在前后院子和河边上开荒种地,这日子总算勉强撑了下去。
其实,生活艰难还不算什么,最难的是名声坏了,没人再愿意和她来往,大家看见她就像躲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人们鄙视的目光令人心寒。当地的混混也开始打起她的主意,不时对她骚扰。为了防备不测,我奶奶便在门后藏了根扁担,还在怀里揣了把剪刀。有一次,一个混混调戏她,她便拼死反抗,并用剪刀划破了他的脸。这事让我大姨奶知道了,十分担心,便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男人。大姨奶的男人姓左。左家在城里的粮店就由他打理,因而人们都叫他左老板。左老板很同情我奶奶,他提议重新给奶奶说个人家。“你姐长得标致,又读过书,年纪也不大,找个人家怕也不难。”左老板说。大姨奶觉得这也是个办法,便向我奶奶提起这事,我奶奶一听就摇起头来。
“这可不行。”她说,“俺走了,九叔公怎么交代?俺可是答应过他。再说他也不会让俺走的。”
“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大姨奶说,“他不让走,咱偷偷走呗,这事俺家老左有办法。”
我奶奶还是摇头。
“咋了?”我大姨奶疑疑惑惑地看着她说,“你不要跟俺讲,你还在等那个人吧?”
“快别胡说了,”我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都啥时候了?俺答应过九叔公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那你告诉俺,那人是谁?”
我奶奶苦笑了一下,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说他干吗?”
尽管我奶奶三缄其口,但人们私下里的猜测却从未停止。我奶奶在村里很少与人来往,去她那里的人也屈指可数。这个男人究竟是谁?村里人排来排去,最大的嫌疑有两个。一个是贺维贤,他是我奶奶的小叔子,我爷爷的胞弟。我奶奶从安庆回来后,他时不时地前来看望,送些东西,帮着干活。贺维贤比我奶奶小一岁,人也机灵,与我奶奶关系一直不错。后来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来了。等到我奶奶产下孩子时,人们才发现他已去向不明。至于贺家人,对他的行踪也讳莫如深,一会说他去河南投亲戚了,一会又说他去江西跑生意了。从他离村出走的时间计算,约在我奶奶生产前五至六个月。人们推测,他一准是发现我奶奶怀孕后,感到掉不了爪子,这才脚底板抹油一走六二五。
除了贺维贤,还有一人嫌疑很大。这人是淮北来的一个泥瓦匠。人长得高高大大,是那种典型的北方人,国字脸,浓眉大眼,胳膊和腿都很粗壮。他是我奶奶请来修老屋的,一连干了半个多月。每天歇工后,人们便看到他在河边上擦洗身子,虽然时值冬季,但他丝毫也不怕冷。有小媳妇到河边洗衣裳,看到了便私下议论,说这人皮肤光光滑滑的,胳膊上也满是老鼠肉(指肌肉),一动就乱跑。一个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碰上这种烈燥的男人,难保不出事情。我奶奶出事后,还有人先见之明地说,俺早看出来了,这事有名堂。当地泥瓦匠有的是,我奶奶偏偏不找,反倒舍近求远,大老远请一个外乡人来修屋,这事想想就不对头。但这些议论除了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并无根据,何况不论是贺维贤,还是那个淮北泥瓦匠,以后很长时间都没露过面,想查也无从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