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毛毛雨的暗时代(下)
她是自己去的,在自己的强烈要求下,没有让父母陪同前往。而连吴也是自己一个人,恰好她们坐在一块长石凳上,聚会是在溺市的某个大公园里。
她和她就在那时成为了一对好朋友,彼此已经陪伴了近乎十二年。
在这些年里,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通过的信件却是数不胜数。说是有一麻袋也算不上夸张。
毛毛雨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开篇一页写着斗大的字:我佛赐我几肉髻,从此再无伤心意啊。后面还画着一个大大的哭脸。
毛毛雨见此了然一笑,肯定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了。
翻了一张继续读下去,果然,她在信里提到,她把毛毛雨送给她的第三盆暗萝花给养死了,值得夸赞的是,她很诚实的说出了自己再一次因为粗心而忘了换水晒太阳的事实。话说,这暗萝花除了第一盆外,都是她请求毛毛雨送的,养死了一次,养死了两次,这是第三次。暗萝花那堪比仙人掌的生命力,生生的被她养死,那得有多难啊。
见她先是小心翼翼的告诉她这件事儿,再诚恳的乞求原谅,最后还很有勇气的、外加隐晦的提出,让她再送一盆的打算。并且声称这次绝对不会再把它养死,最后还打了一把同情牌,说是老师知道这件事情后,就给她布置了一道作业,就是让她这个远在芒市的朋友再给她寄回来一盆暗萝花,条件是,要她这位朋友心甘情愿。之后要求连吴起码要保持它两年的存活率。也就是她成年那时。这是一个长期的额外的作业,也是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作业,啊啊啊啊,她是最没有耐心的一个人,而且粗心,连吴在信中哀嚎。
毛毛雨知道她老师的用意,是想让她学会珍惜,学会细心,学会忍耐,从而更好的修行。
毛毛雨用手撑着下巴,想了想,撕掉一张信纸,提笔写道:宰相肚里撑船,确有其博,只是别忘了,胸中自有丘壑,横冲直撞,船坏了,主人概不负责。
如此,够她慌张几天的了,这小妮子,不吓唬一下,难解她“心中之恨”,那可是她最喜欢的暗萝花啊,暗萝花。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将会是她最后一次送她暗萝花了。毛毛雨第二天还是邮寄了一盆过去,特意挑了盆长得最好的。
很快,十天过去了,毛毛雨去老师家交了作业。然后回家。
天已经黑了,毛毛雨沿着那条干净的石板路慢慢往家里走,天上有月亮,圆圆的月亮,可惜只能看到五六颗星星。但路灯的强光照的人完全忽视了天上的风光。
毛毛雨前后瞅了瞅,很长的一条路,没有人。毛毛雨满意的笑起来,而后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路上有蟋蟀的声音,空气中充满着秋天的凉意,毛毛雨却独爱这份清醒。
她尽量放慢脚步,尽量无畏的向前走,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方向。在心里想着美好的回忆,使自己充满温暖与力量,尽一切可能不让自己的脚步有半分停顿、迟疑。
一直坚持到她受不了的程度,才大呼一口气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不错,挺远的。
接着闭上眼睛开始快走,怀着一种万丈的豪情大刀阔斧的向前走,忽略一切黑暗的臆想的阻碍。
再次,直到破功的那一刻,睁开眼睛,继而再用更快的速度开始新的“征途”。
直到跑了起来,一身热汗的到了家。
明天是十月十二号,芒市有一个特有的传统节日。就像乔镇的歌雨节,虽然平时他们也爱在雨中漫步唱歌,但九月以来下的第一场雨的那一天,就是他们的歌雨节。每个人,凡是健康能动的,必须淋雨唱歌。
连吴他们那儿的节日是太极节,每年的十二月十一日。那一天市民们每个人都要打一天的太极拳。何丹市的居民,可以说除了刚出生的、不会走路的、太过年幼的,没有人不会打太极,六十四式太极拳,一套下来要二十多分钟。连吴教过她,确实修身养性,她偶尔早上起床都会站在院里的竹林旁耍上一把。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传统节日,每年一次,有趣异常。
而芒市的传统节日,就是极慢节,顾名思义,就是那一天里,做什么都要慢,不是一般的慢,就像摄像里的慢动作一样慢。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条件允许,身为芒市的人就要做到一个字,慢。两个字,很慢。三个字,非常慢。
那一天里,所有公司都会放假,就连老师也不会给学生布置作业。旨在使人放下忙碌的生活,专注于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之中,体味人体的神奇,与心灵的力量,进而拥抱生命,精进修行。
毛毛雨正在迷糊间,听到妈妈在她耳边喊道:“毛~毛~起~床~了~”。
毛毛雨被妈妈叫醒,怔忪了片刻,大笑了起来,可刚笑了一声,就在妈妈的示意下,哈哈——哈~哈~哈~哈~了起来。实际内心已经快要笑炸了。一直撑着直到妈妈用着难以言说的速度出了她的房间,她才迅速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尽情欢笑了起来。笑够了之后,又补上几声,先把这一天的笑声给提前笑完了。呵呵,真是个可爱而又奇妙的节日。每到这一天,她都会见识到各种爆笑无比的时刻,每每想到都会忍俊不禁。身为芒市人,她简直不能再自豪。
毛毛雨花费了二十分钟穿好了衣服,在洗手间刷牙的时候,她以每分钟九十度的速度转过头看向刚起床而迈着龟步走来的哥哥,哥哥见她似动非动的牙刷在嘴里含着,慢慢咧开了嘴,咧一些,再咧一些,再张开一些,直到露出了一口白牙,配上他的鸡窝头,毛毛雨的脸在微微颤抖,而她还在努力克制着脸庞颤抖的频率,尽她所能的克制,直到眼泪流了下来。
她再次体味到了控制身体的极致。
那种久违了的感觉。
吃完早饭,按照排班表该轮到哥哥刷碗了,其他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冥思,大概一个小时,毛毛虫刷碗回来,四个人就手拉着手走到院子里,在竹林下跳起了暗时代有名的舞蹈家飞图专门为极慢节编的舞蹈。
舞蹈很简单,只需要先站起来,而后缓慢旋转,抬手、蹲下……过程中要保持身体的协调与舒适,保持呼吸的通畅,之后可以随意调整角度,重点是要跳舞的人手拉着手,不管你穿什么衣服,哪怕裸身也行。
一家人狠狠地享受并且团圆了一上午,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
毛毛雨独自上了街,今天难得放假,明天又要去老师那儿领作业去了。
街上没有汽车,没有公交车,没有自行车,只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却都安静的匪夷所思,慢的令人发指。
可一如既往,奇怪的是,空气中,大小的街道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祥和安乐的味道。
毛毛雨看到不远处一个六岁男童,正拿着一个粉红色冰淇淋在一口一口的舔着吃,冰淇淋都已经化到手上了,想来也是正常,毕竟速度太慢。小孩子,包括她,对于掌握慢与快的修行还不到位。
慢固然好。虽说那些固定的东西有些死板,但确实比那些散乱的太过纷繁的形式要坚固些,不过,暗时代的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们从来不怕学习。
《暗时代法律》、《暗时代经济》、《暗时代文化史》、《暗时代植物学》、《暗时代修行瑜伽》这五本厚厚的书,是每个修行者必须牢记的基础知识。一年一本书,背会且真正参透,十岁的儿童会有一次被普查的机会,暗时代的教育机构会到家里抽查,人们大都有自觉,有默契,十年来,因为这件事情进到暗教局的不到三人。
毛毛雨进了一家游泳馆,今天来游泳的大多是老年人,部分是中年,青年男女只有两人而已,加她一个未成年。
毛毛雨换上泳装,慢慢的走到泳池边上,扶着梯子下去。
清水包围着肌肤,加上慢节奏的动作,给人一种回归本真的感觉,她宛如一个巨大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身体里,被羊水包围着、温暖着,作为一个崭新的、神奇的生命,正在生长着。
毛毛雨先后在水中试了几次,在速度中寻求不被水淹的绝对阈限值,求得最慢。
毛毛雨折腾着,被水呛了几口,被极慢节的精神追求警告了几次,最后达到了和身边老太太一致的平衡。
旁边的人从她身旁游回来,她往前游过去,身体撩起的水波静谧而深沉,带着一种难言的微妙,叫人脑海中某根细小的弦为之沉浮。一圈、一圈,向后、向前,不住的波荡。始于蓝水、终于蓝水。不是大海,却给人波浪。
毛毛雨感受着,按照以往的入定状态,调动全身心密切的感受着,肌肤亲水的渊源、控制身体的感恩、拥有浩渺思想的惊叹、三者整合时的虔诚与信仰。
毛毛雨想起了演员斐界的跳舞视频,她嘴唇勾起,一个翻身,仰躺在了水面上,胳膊划着水,徐徐地,带着悠远的呼吸,而后,再一个翻身,缓缓地,滑动双腿和双脚,不一会儿,再一个翻身,就这样重复着,直到毛毛雨达到了无声无息的境界,心中保持到了一个很高的愉悦层面,才站起身,接着伏在水面上,半游半走的上了岸,不急着离开,盘腿坐在池边上,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游泳池里的人,脑海中想着她的演员资格证考试。
勇气,她有,并在持续突破。
耐心,她有,依旧在努力持续突破。
只差修行,她还在感悟。
演员要达到的要求,只这三样,最后一样,最是难得。
这时一个正在上岸的老太太冲着她笑了一下,毛毛雨伸手拉了她一把,也回以一个微笑,憨憨傻傻的,不掺任何其他意味的笑容。这是老年人,包括李子行者最喜欢的笑容。她不是刻意,却用了十几年的笑容,有时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都会从心中发出喜悦的笑容,她,有时莫名会有些被自己感动的笑容。
毛毛雨啊毛毛雨,她喜欢这个名字,她的暗藏于心的某些规则,可以很完整的在她的名字中体现。
细雨多清净
润物细无声
念是无根水
来去无纷争
最是广且柔
驰骋万里坑
水滴石穿在
况她一直行
“小姑娘游的不错,慢的好。”老太太上了岸和她一样盘腿坐着吐纳,睁开眼便用极慢节特有的语速向毛毛雨说道。
毛毛雨双手交叉垂在腿上,自然的弯曲着腰杆,转头看向老太太,回以微笑。
老太太也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毛毛雨盯着她慢速播放的背影,发呆,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可能是超乎人类大脑进化程度的思想,可能是某些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异,可能是突然一瞬间对于自己未来的展望,亦或许,是对生命中某个密密麻麻的节点中的一个的深入其中,还可以是,单纯的大脑空白。
即便空白,毛毛雨也在专注,佛修中有一种说法,就是往往在你头脑中因为某种原因猛然放松或怔愣的那一刻,不要忽视,让自己专注其中,你将体味极难遇到的精神之旅,一种深沉的、如宇宙真理般的难言的精神,仿佛大脑开发到极限时的震撼的精神。就像暗时代的一位佛修曾经说过的那样,这种感觉就好比你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聚会,进门的一瞬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的呆滞,那一瞬间的呆滞,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专注其中,紧紧而自然的追随,深深的体味,人生难得几种这类时刻,遇上,便是机缘、造化。
毛毛雨不管这些,她不喜欢形式加工的精神,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哪怕它是错觉,她也是撞得头破血流才能幡然醒悟,虽然代价惨烈,但若是平白被劝说放弃,毛毛雨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即使因为这样她可以拿到演员资格证。
不久毛毛雨便按原路返回回家,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在今日普遍翻了好多倍。一直走到了天黑。踏在原来的那条石板路上,毛毛雨像往常一样,前后看了看,依旧用以每分钟九十度的速度转头观察,继而满意的上翘嘴角,闭眼,凝神。
张开双臂,带着静止的心性,口中呢喃着自己的名字,无畏的向前走。
睁眼,闭眼,加速。
睁眼,呼气,闭眼,再加速。
睁眼,喘气,闭眼,奔跑。
以上动作用慢镜头播放。
继而毛毛雨跑到门前拿钥匙开门。
走进卧室时发现自己桌子上又躺着一封信,妈妈给拿来的。
毛毛雨看了一下寄件人,是暗时代一家志愿者机构寄来的信件,希望她能在后天下午到达虢市麒麟街130号龙虎大厦镜像湖为后天的坐禅大会做准备。
对于这种信件,毛毛雨不会拒绝。
暗时代还有一个规定,每个人除了自由的修行学习以外,还要加入一家志愿机构,终其一生无偿为其尽力。不过,志愿活动不多,一年也就两三次。一次最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有时会很忙就是了,因为每个月她都有一个作业需要完成,不会因为志愿服务的事宜而有所推移,两件事在一起时,虽然多了,但也有不一样的乐趣。
暗时代的人适应和接受能力都很强,他们不会为一堆繁杂的事情烦恼怨恨,他们只会笑着走下去,一步一步的,努力修行。
况且,这是暗时代祖祖辈辈的人一致奉行的志愿服务,什么叫怨言?人们只是感激。
毛毛雨本打算现在就去跟爸妈说一声,但是想到今天这个节日,还是算了吧,明天再说,不然都睡不好觉了。
毛毛雨的桌子上还放着从老师家里拿来的那盆仙人掌,老师送给了她,她就放在电脑旁,她自己的放在左边,老师的放在右边。
毛毛雨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投影灯打开,上面放的是地球的光片,蓝绿色的地球缓缓地转动着,不时有流星划过,云雾缭绕的太空中,闪着星星。
刚躺在床上还没进入深度睡眠,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毛毛雨穿着睡衣起身,捧着床边的一盆暗萝花放到窗台的外沿边,将里面的水倒了干净,让它接受雨水的洗礼。然后把窗户关上。
她盖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盯着天花板上倒映的影像,听着外面敲打的有节奏的雨声,和那竹叶和竹竿被雨奏响的旋律。心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沉定,越来越有困意,那种带着清透的清醒的睡意,以此结束了今年的极慢节。
第二日醒来,毛毛雨就收拾行李,飞到了虢市。
哥哥送了她到机场,之后就自己去考试了。
两天后是哥哥的十九岁生日,他想把社会工作者的证书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
毛毛雨临走前将之前做快递员挣得钱给哥哥买的一个黑麒麟玉石戒指送给了他,既是生日礼物,又是为了提前祝贺他即将正式开始工作,她相信哥哥这次真正的准备好了。
毛毛虫打开盒子将戒指戴到左手无名指上,“谢谢毛毛,我很喜欢。”哥哥笑着说道,给了毛毛雨一个大大的拥抱。
毛毛雨在哥哥怀里拱了拱,几秒后起开身子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我看好你。”
毛毛虫闻言噗嗤一声,骂道:“小丫头。”说着揉了揉她既短又乱的头发,像极了某种生物啃咬后的杰作。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起她几天前去拜访老师时的情景了。
她刚见到老师,老师就看着她皱眉,良久,才用淡漠的语调说,“你装扮的有点多。”,然后说要给她加作业,征得她的同意后,就拿了一把剪刀毫无技巧的把她飘逸的长发给“一剪梅”了。
他说,她既然想做演员,就得驾驭得了各种形相,她天生拥有一些容貌上的优势,长相中等偏上,自然会忽视并且错过一些成长。
他想知道,他的这个学生,去除表面后,是否还会像原来一样自信,一样安稳。他要知道,她的修行中,有几分是来源于皮相的。
当然,他并不是反对毛毛雨臭美什么的,他的最终目的,是期望毛毛雨卸下她不曾注意的天生的优势,而去用纯正的修行、心性,去填满补充她原本借助于天生优势的一些东西。这样即便是有朝一日她毁了容,仍然不妨碍她璀璨发光的心性,那样,便是某种圆满。
那天回到家,哥哥看到她那副模样,好好的反应了一把才认出,爸妈也是明显惊讶。就连她自己,也用了快一天的时间,才将其忘却,逐渐习以为常。这个发型,啧,好多衣服都不搭了,可怜她这个妙龄少女。不过剪得太有喜感了,傻萌傻萌的。
毛毛雨快要登机了,毛毛虫最后说了一句:“玩的开心。”便头也不回的离开,挺拔的身影宛如山河。
毛毛雨哼着歌去办理手续,行李只有一个大大的背包。
只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毛毛雨就能到达虢市,她在飞机上一直在看妈妈在她从乔镇回来时送给她的那本书,《野外生存指南百科全书》。
一千六百八十二页的书,被她看的还剩下三百多页,三四块砖头厚的书,能砸死一个人。
幸亏妈妈没有贪小便宜买盗版的,不然里面精致好看的插图就看不清了。
毛毛雨翻到封底处,编书者写了这样一句话:敬请诸位爱好冒险者真正享受其中。另外,生命诚可贵,起始不能抛。若为修行故,跨步踏上桥。
跨步?踏上桥?不,若是她自己,为了修行,只要不是意外,她是不会义无反顾的送上自己的生命的。但若是意外来临,在保证尊严人格的基础上非死不可,她可以平和微笑的面对。
生命,神奇而又无用,她靠自己,靠修行将自己的生命种满喜欢的绿草,即便遇到过无数个千疮百孔,她也要把坑里填满绿油油的青草。那里风景独好,主人勤奋。偶有白鸟划过,蓝天一片,白云朵朵,微风拂过。她躺在草地上,蚂蚱从她肚子上来回越过。除此,她的生命幻想中,再无其他。
她崇拜的颜色里,绿色第一,黑色第二。
她的生命是绿色的,她本身,是黑色的。
所以她喜欢暗萝花。
像是她所追求的化身。
纤细而顽强
柔脆不张扬
绿身贯始终
墨点朵上放
路边开盛宴
游人可欣赏
纵情无声中
灵魂在歌唱
毛毛雨背着大大的背包,看到了来迎接她的一个少年,和她年纪相仿,他是昨天到的,和她一样,是坐禅志愿者协会的会员,他们六年前就认识了。
偶尔会通上几封信,所以对于这个身材健美浑身充满阳刚之气的少年她只有丝毫的羞怯,对于异性的独有的一丝羞怯。
“毛雨,你这发型……,好久不见,艺术修养水平又升高到一定层次了。哈哈”贺水华爽朗的笑着调侃。
毛毛雨对此丝毫不感冒,她心情很好,这身打扮她早习惯了。况且她十三岁那年还剃过光头呢。即便在她认为这发型完全没有光头来的好看。话说老师原本是想给她来个光头来着,后来在老师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后,坚定的将光头给改成无法再用人类的语言确切的描绘出的发型了。也是够厉害的。
“昨天见到了好多厉害的修行者,还有不少佛修。”贺水华边走边说,他要接过毛毛雨的背包,被她拒绝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背,不是太重。
“是啊,参加坐禅大会的大都是佛修,近几年一些散修什么的也开始关注了,就连我也颇有兴趣。怎么样,几十年后,要不要一起来参加坐禅大会?作为参会人员,而不是志愿者的身份。”毛毛雨走在他的右边调皮说道。
“好啊,等我们过了坐禅六级再说。”贺水华笑着答道。因为参加坐禅大会的人员要有坐禅六级资格证,证书可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靠修行功夫,靠悟性。而且年龄至少要四十岁才有资格参加。
“啊哈~好想舒服的睡一觉,还有多远?”毛毛雨打了个哈欠后问道。
“路是不远,不过要坐敞篷马车过去,船木做的。”贺水华笑着说道。
“船木马车?那有汽车吗?电动车也行啊。”毛毛雨接着一个哈欠,成功的流下了一行眼泪。
“没有,整个麒麟街都只能步行或靠马车出行,其他车辆包括自行车都不能上街。坐禅大会三年一次,这次在虢市举行实是莫大的荣誉,市民为了庆祝,就向有关机构联名上书,定了这个规矩。他们想为每个参赛者提供一个完美的环境氛围。”贺水华边说边跳着男人跳的暗舞。神情严肃认真,黑黝黝的眼珠专注而散发着幽光。
毛毛雨径自打着哈欠往前走。
“话说暗时代不是不要求墨守成规吗?马车的话,很多地方都去不了了,况且,市民的工作、生活什么的怎么办?如果有什么急事,那不就来不及了吗?”毛毛雨迷迷糊糊的发出自己的疑问。用那本厚厚的书挡住自己的猩红大口。
“大会也就这四天的时间,他们地方远的话可以带薪休假,只要单位知道坐禅大会的事情,谁会不批?况且你忘了,虢市热线电话612,有紧急事件他们会立刻派直升机前往,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这都不知道?是在飞机上睡傻了吗?”贺水华勾起唇角调侃毛毛雨。
毛毛雨斜了他一眼,“我可是一直在很认真的读书好不好。”
“哦?就是这本吗?你真打算去那几片森林?”贺水华看向她那本墨绿色书皮的书,书名是用宋体写的,简笔画。
“恩。我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冒险精神的,就连我的梦,有时都是在拯救人类哈哈哈。”
“……你开心就好。”
……
毛毛雨和贺水华走出机场,就见外面众多的拥有古老而神秘的黑色纹路的船木马车在街上晃晃悠悠的行驶。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欢乐。街道两旁的商店每家门口都放着一尊木刻的坐禅者人像,盘腿坐在地上也有两米高。木像的右边均放着一盆青草,安静的伴着坐禅者看着来往的人群。
毛毛雨和贺水华出示了志愿者证书,一个拉马车的人无偿将她们送到了镜像湖。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两个小时。
毛毛雨在路边买了一捆草送给了马儿。然后跟着贺水华进去大会内部。
贺水华领着她找到了志愿者机构为她安排的房间,一间简单而格外干净的小房子,五十平米左右,有卫生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里面放着一张竹制的单人床,铺着她最爱的猿猴吉迪的床单,上面叠放着整齐的棉被,吉迪同款。真是贴心,协会副会长曾经统计过志愿者的一些资料,自从知道她喜爱卡通人物吉迪后,就总是会准备吉弟的床单、被子和枕头给她。哇,真是温暖。
毛毛雨高兴地咧大了嘴巴,一头乱糟糟的很有风格的头发衬得她有几分傻气,贺水华见状也笑了。
“毛雨,把行李放下,我们先去吃饭,下午你就要去‘龙虎堂’接受培训了,三点开始,六点钟结束,不吃东西是受不了的。”贺水华从卫生间出来对毛毛雨说道。
“好”毛毛雨把背包放到小茶几上,冲贺水华道“走吧。”
二人去机构里的简易餐厅吃了午饭,贺水华去了虢市的麒麟街淘些东西,毛毛雨乖乖的去接受培训了,大会明天正式开始。
晚上七点,“毛雨,结束了吧,来公园跳舞吧。这儿很热闹,气氛非常好。”贺水华打来电话。
毛毛雨一口吃着晚饭一边含混的吐字“镜像湖旁边的真水公园?”
“没错,来吗?”
“当然,待我飞奔。”毛毛雨挂了电话就加快脚步往真水公园的方向冲去,那儿肯定有很多修行高手,她去一睹风采。
毛毛雨没想着其他,只是一心一意的和贺水华跟着广大的人群跳暗夜舞,各跳各的,有人跳着唱起了歌,有人改起了打拳。
她喜欢跳舞,暗夜舞是与斐界齐名的尚易根据五十年前的暗之黑幽灵改编的献给黑暗的舞蹈,自十年前兴起后渐渐被暗时代的人所熟悉,部分知名舞蹈团经常跳她改编的舞,她是个艺术家,没有界限的艺术家。她作诗、拍电影、编舞、绘画、雕刻,暗时代的人喜欢称她为尚水,因为她像水一样没有形状和方向,却能包容一切,瑜伽大师郭其夫先生曾多次登门拜访,甚至在她家小住过一个月,二人理所当然的结为忘年交。电视节目《好友情》就曾对二人做过一次历时一百零二分钟的采访。现实中的二人幽默风趣,很多观众纷纷写信称要和他们做朋友,一瞬间掀起了和“郭尚”做朋友的热潮。
她在人群中发现了三年前见到过的许多厉害的修行者们,他们或在人群中,或在角落里,或在与人交谈,或在闭眼聆听。她没有打扰,直接回了住处。
哥哥来了电话,称他工作证拿到了,毛毛雨恭喜一番后有几分感慨,这也意味着哥哥从此要搬出去住了。
毛毛雨坐在床上想了想,给哥哥发了个短信:哥,厉害。哥,真帅。
次日凌晨五点,毛毛雨起床洗漱,穿上墨绿色志愿者服装,和参加大会的修行者只有一个腰带的区别。志愿者是一件及踝长袍,一条绿色腰带。而坐禅大会的参会人员是黑色腰带。
大会于日出时开始,她是要提前去的。
领了一个木桶,一个水瓢。她进入坐禅大会的场地。
场地宽阔,且地上铺着不同颜色的鹅卵石,修行者席地而坐,没有坐垫,前后左右均隔有成年男子的十步距离,参会人员共有五千一十九人,男人、女人;僧人、普通人;黑发的人、金发的人、白发的人;黑眸的人、绿眸的人、红眸的人;黄皮肤的人、黑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棕皮肤的人;长发的人、中发的人,短发的人,没有头发的人;他们相聚在这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青石广场,闭着眼睛,扬起祥和的微笑,寂静无声,却有着不容忽视的气质。
当柔和中有些冰凉的红日自地平线上升起时,晨钟作响。毛毛雨拎着木桶,面色沉定,嘴唇不轻不重的抿着,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从最前方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开始,左手拿瓢,右手伸入水中,拭了水轻轻地涂在老人的脸上,自上到下,从左往右,将他的脸湿了个遍,这是一种清醒礼,旨在清除尘埃,洗涤心相。
过程中不能让水滴下,这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
毛毛雨拿着盛满水的瓢沿着那一排,往前走,一个一个的行清醒礼。一排十个人,她的服务对象。
行完一遍清醒礼,毛毛雨和五百零二个志愿者一起在参会者正前方二十米处整齐的跳起了舞。
她们拥抱着自己的身体,舒展着灵魂,轻轻地动作和脚步,悄无声息,甚至连衣服的摩挲声都在一片静谧中寻不到踪迹。
她们,和他们,都是安静的种族。
她们,和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寂静无声。
静是天性显
无谓刻意添
暗有无数夜
长眠寂静间
规则随性为
人心不言现
无为之为力
驰骋天地间
毛毛雨穿着大会发的草鞋,在地上跳舞,她的眼中充满愉悦,清越的宛如清晨未见日光的露珠,在清冷的风中,在微风摇曳的草上,无为而又深刻的散着透明发亮的水光。
通透。
就这样他们这些志愿者们跳了一上午,到了中午十二点前的那一小段时间,他们又继续他们的工作,重复之前的清醒礼。
然后再次起舞。
他们跳舞,而他们,在坐禅。
他们动着,而他们,静止着。
他们相对自由,而他们,像是禁锢。
他们的心都是自由的。
因为,人人嘴角都带着微笑。或大或小。
到了太阳落山的那一刻,鼓声响起。毛毛雨又行了一遍清醒礼,大师们都一个个睁开了眼睛,微眯着,因为还没适应光线。
但一旁的毛毛雨却无法错过的看到了他们眼睛里散发出的光亮。温和振奋,教人舒畅。
暗时代的人大都如此。
出身?贫富?长相?身材?
这些不为人所动。
而他们的一生,只有修行。
他们希望自己在活着的每时每刻都能受到灵魂的震荡。他们希望当下的每分每秒都是清醒愉悦的,哪怕是在长眠。
不管做什么。
他们将修行渗透一生。
人人都在为此努力着,从不是空话,也绝不仅仅是想想如此。
他们总有某种看不见的默契。即便大家都不爱形式上的交道,在街上相遇也只是相视一笑。但他们每个人都活的理直气壮的优雅与朴实。
工作,只是一种生存的延伸。
没有什么是困难的。
他们只要做好每件事,在当下发生的每件事,未来从不会虚妄。
更何况,他们只爱修行。
连续四天毛毛雨都在做着相同的事情,当然,每次的心境都是不同的。
期间的某一天晚上她在和修行者们交谈时,碰到了一个曾经在她家洗澡喝姜茶的那对老夫妻的朋友。因为他认出了她手腕上的菩提项链。
缘分就是这样,只要你还在,就会有无数个事情、无数的缘分、无数的联系发生,现在、或未来,也可能一直到我们死去。
谁能说得清?这个宇宙,是不会让人孤独的。人,从来不是孤独的动物。他们每天都在跟一些东西打交道,即便他们还在闭眼修行。
毛毛雨从麒麟街回来时哥哥早已经搬进了他自己的家。
爸爸妈妈还在上班。
老师还在忙着自己的事情。
大后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她要去面试,拿工作证书,她即将成年。将要彻底的独立在暗时代。
面试时有三项测试。勇气、耐心、修行。
勇气,她蒙着眼睛脚步毫不停歇、没有停顿、近乎精准的在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耐心,她将面试人员准备的一篇长达二百万字的谈论桌子与椅子的相互关系的极其无聊的论文,面不改色、神情放松的一字一行的看完,而后潇洒的在纸上写了篇文献综述。
修行,她想起前天同老师一起去拜访的李子行者。
她已经预料到了,单凭李子行者没有去参加坐禅大会,毛毛雨就预感到了。
老师叫上她时,她没有什么反应。
李子行者还是精神奕奕,还是气质非凡。看她一眼,仿若有无数修行的灵感给予后辈。
她和老师还有李子行者的养子一同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老去。
她走的很快,很安详。
连她无法呼吸的呻吟都是那么平静。
她的笑是那么美。
她充满褶皱的脸上就像是暗夜的星辰,闪烁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让人热泪盈眶。
她在身体的痛苦中也保持心灵的宽广。
或是,她早已感知不到疼痛,因为灵魂已经给了她无上的安慰、无穷的力量。
她作为一个人的具象消失了。
她可能还以其他的方式存在着,带着她生前的感知与思想。
她的灵魂散发着白光。
毛毛雨在她无声无息的那一刻想起了初见她时做的那个不算梦的梦。
李子行者盘腿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
祥和静安的笑着,年轻的脸庞带着几分朴实、几分优雅、几分趣味的微笑。
她的身边有清风、有蓝天、有白云。
此时,多了一棵树。
一颗巨大的绿树从李子行者的身下拔地而起。
将李子行者缓缓而稳当的托到半空中,茂密的树叶即刻遮住了她的身影,但毛毛雨还是看到她正安静的躺在树上,躺在一颗粗壮的枝干上,在出神的望着那令她震撼的绿意。
看了许多年的绿意,却每每都欢心不已。
毛毛雨一边回忆着,一边表演着。
她模仿一个濒死老人的形象。
像是李子行者,又像是她自己。
总之,她留了眼泪。眼泪流经她带着微醺笑意的嘴角。渗入嘴里。
总之,她获得了评委们的热烈的掌声。
总之,她拿到了演员工作证书。
明天,她就要去拜访剧组了。
她的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以后将要如何继续?
毛毛雨的友情、尚未出现的爱情、一直围绕在身边的亲情。
暗时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它的究竟样子是什么?是神秘?还是模糊?是混乱?还是无为?
毛毛雨是一个人,她生活在暗时代。
她喜欢跳着暗时代之墨绿之间,那个重在刻画暗萝花的神韵的舞蹈。同时唱着暗时代的时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