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手册
幸存者面临的最重大问题是,人类知识是集体共有的,分散在全部人口当中。没有任何个人知晓维持社会关键过程运行所需的足够知识。即便钢铁铸造厂里一位经验丰富的技师幸存下来,他所了解的也仅仅是他本人工作的细节,对铸造厂里其他工人所掌握的、为维持生产不可或缺的知识,则知之甚少,更别提如何开采铁矿石或者提供让工厂运行的电力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用到的那些最显眼的技术仅仅是冰山一角——这不仅是说它们建立在一个支持生产的巨大制造和组织网络之上,还因为它们代表了很长一段进步和发展史留下的遗产。在空间和时间中,冰山都不为人所见地延伸着。
那么幸存者该向何处寻求出路?在已经废弃了的图书馆、书店和家庭中,书架上蒙尘的书中肯定还保留着大量的信息。然而这些知识的问题在于,它们被呈现的方式并不适于帮助一个从零开始的社会或者一个不曾接受专业训练的人。假如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医学教科书,翻看它满是术语和药物名称的内容,你认为你能理解多少?大学医学教科书是以读者掌握了大量预备性知识为前提的,而且计划的使用方式是与现有专家的教学和实践展示相结合的。即便第一代幸存者中有医生,没有测试结果或者他们曾学会使用的丰富的现代药物,他们能够做的也极为有限——药店的货架上、医院里已经失效的存储冰柜里,药物将会分解变质。
出于空旷城市中无人控制的火灾等原因,这些学术文献很多都会遗失。更糟的是,每年产生的大量新知,包括我和其他科学家在我们自己的研究中提出并用到的那些,很多根本没有存储在任何持久的媒介上。人类最前沿的知识主要以转瞬即逝的数据——比特的形式存在,比如专业期刊网站服务器上存储的学术论文。
即便是以一般读者为目标受众的书籍也不会有太大帮助。你能否想象一群只能读到普通书店中的书籍的幸存者?借助一些关于怎样在商业管理中取得成功、如何通过想象训练来减肥,以及如何阅读异性身体语言的自助指南中所蕴含的智慧,试图重建文明的努力究竟能走多远?而假如后末日时代的社会发现了几本发黄变脆的书,并把它们当作古代的科学智慧,试图应用顺势疗法来控制瘟疫,或者运用占星学来预测农业收成,则更是最荒谬的梦魇。哪怕是科学领域的书籍也不会有太大帮助。介绍最新流行科学的畅销书或许写得引人入胜,以聪明的隐喻方法运用了日常生活中的观察,让读者对一些最新的研究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但是这些书或许不会产生多少实用的知识。简言之,对于大灾难的幸存者来说,我们的集体智慧中会有很大一部分是无法获取的,至少无法以有用的形式获取。那么怎样才可以尽可能地帮助幸存者?指南应当提供哪些关键信息,这些信息又该如何组织?
我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第一人。詹姆士·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这位科学家保持着一项令人敬畏的纪录,那就是先于其同行很久便触及了一个问题的核心。他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思想便是盖亚假说,该假说认为整个地球——由岩层、海洋和循环的大气层构成的复杂集合体,以及覆盖于整个地表的薄薄一层生命——可以被理解为单一的个体,而亿万年以来,这个个体一直在降低不稳定性以及自我调节其环境。拉夫洛克深深忧虑,这一系统中的一个元素——智人,现在已经有能力通过毁灭性的行为破坏这种自然的制约和平衡。
拉夫洛克借用生物学上的类比来解释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的遗产:“面临干燥问题的有机体常常把它们的基因封入孢子,这样它们重获新生所需的信息就能够挺过干旱期。”在拉夫洛克的想象中,孢子在人类身上的等价物是一本全天候适用的书。“一本初级科学读物,文字简明,含义清晰——适用于任何对地球的状态以及如何在地球上生存并生活舒适感兴趣的人。”
他所提出的其实是一项真正浩大的工程:在一本极为厚重的课本中记录下人类知识的完整集合——至少在原则上,一旦读完这本著作,你便理解了当今所有知识的精髓。
事实上,关于“全书”的想法,有着更为悠久的历史。过去那些百科全书的编撰者远比今天的我们更加了解,哪怕是伟大的文明也同样脆弱,而保存在人们头脑中、一旦社会崩溃就会消失的科学知识和实践技能则有着绝高的价值。狄德罗(Denis Diderot)对他主编的那部首卷出版于1751年的《百科全书》(Encyclopé die)有着明确的功能定位:人类知识的保险仓库,万一我们的文明被某次灾难性事件毁灭,就像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等古代文明一样消亡,只留下片言只语的文字记录,这部著作可以为后人保存住我们的知识。这样,百科全书就变成了保存知识积累的时间胶囊。知识在其中以符合逻辑的方式得到安排整理,并可交互参考,即便发生影响深远的灾难,也能受到保护,免遭时间的侵蚀。
自启蒙运动以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有了指数级的增长,编撰一部人类知识总纲要的任务如今更是困难了若干个数量级。创造这样一部“全书”将成为当代的金字塔建造工程,需要成千上万人经年累月地全职投入。这种辛苦劳作的目的不是保障法老在身后世界安然地走向永恒的极乐,而是确保我们文明自身的长存。
只要有这个意愿,这种耗时费力的事业也并不是不可思议。我父母那一代人曾经努力工作,将第一名人类送上月球:在高潮阶段,阿波罗计划雇用了多达40万人,消耗了美国联邦预算的4%。事实上,你或许可以认为,通过非凡的共同努力,维基百科背后那些坚定的志愿者已经创造出了当前人类知识的一个完美纲要。据互联网社会学和经济学专家克莱·舍基(Clay Shirky)估计,维基百科目前蕴含了大约1亿工时的撰写和编辑工作量。但是即便你把维基百科全部打印出来,将它的超链接用交叉引用的页码代替,它距离一本能让一个社区从零开始重建文明的手册还是相去甚远。它从来不曾具备达成这个目的的意图,也没有指导从基础科技向高级应用演进所需的实用细节或者组织工作。况且,这样一份实体拷贝将大得不可思议,而你又如何确保后末日时代的幸存者们能够获得这样一份拷贝呢?事实上,你可以通过更优雅的方法,来帮助社会的重建。
在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说过的一句话里,我们可以找到解决方案。在思考人类知识全部消亡的可能性和人们可以采取什么对策时,他假设自己只能把一句话安全地转达给灾难之后出现的随便什么智能生物。什么句子能够用最少的词表达最多的信息呢?“我相信,”费曼说,“它就是原子假说:所有物体都由原子构成——这些微小的粒子永远不停地运动着,稍微远离一点便互相吸引,被挤压时便互相排斥。”
你越是思索这一简单论断带来的推论和可验证假说,它就越是能对世界的性质做出更多的揭示。粒子之间的吸引解释了水的表面张力,非常接近的原子之间的相互排斥解释了我为什么不会直接陷入我身下的这把咖啡椅。原子的多样性以及它们结合而成的化合物是化学的关键原理。这一句精心写就的话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随着你的研究探索,这些信息将得到揭示及扩充。
但是如果你的字数并未受到如此严格的限制呢?如果有着畅所欲言的自由,又仍然坚持着为加速知识的再发现而提供简明扼要的关键知识,而非试图编撰一部涵盖当代全部知识的百科全书的指导原则,那么仅仅写出一本幸存者用来重启技术社会的快速起步指南是不是可行呢?
我认为费曼的那一句话能够从根本上以非常重要的方式得到改进。仅仅拥有纯粹的知识而没有利用它的方法是不够的。要想帮助一个毫无经验的社会从它的起步阶段崛起,你还必须指出如何应用那些知识,展示其实际应用。对刚从最近的灾难中幸存的人来说,直接的实际应用至关重要。比如说,理解冶金学基本原理是一回事,但是利用其原理从死寂的城市中回收并再加工金属则是另一回事。开发利用知识和科学原理是技术的本质,而且正如我们在本书中将要看到的,科学研究和技术发展的实践是相互交织、密不可分的。
在费曼的启发下,我认为帮助文明陷落幸存者们的最好方法,不是创造一部囊括所有知识的全面记录,而是针对其可能身处的环境提供一份基础性指南,以及他们自己重新发现关键知识所需的技术蓝图,也就是被称为科学方法的强大知识产生机制。保存文明的关键是提供一粒内容精缩而又能很容易地成长为一整棵枝繁叶茂的知识之树的种子,而不是试图把巨树本身记录下来。用托马斯·艾略特(T. S. Eliot)的话来讲就是:哪些片段最适合支撑我们的断壁残垣呢?
这样一本书蕴含着巨大的潜在价值。想象一下,假如那些古典文明都留下了它们知识积累的种子,我们自己的历史又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15世纪、16世纪时,促成文艺复兴的一个主要因素就是古代文化向西欧的缓慢回流。由于罗马帝国的沦陷而失去的许多知识,是由阿拉伯学者认真翻译和复制了文本才得以保存下来并传播出去的,其他手稿又被欧洲学者重新发现。但是假如这些哲学、几何学和应用机械方面的著作都在时间胶囊组成的分布式网络里得到了保存,事情又当如何?同样的道理,如果有合适的书籍在手,后末日时代的人们是否就可以避免进入另一个黑暗时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