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社会的崩溃
北方权贵大批南下,强烈刺激了南方经济的发展。
资源禀赋的变化,推动南宋商业革命向纵深推进。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在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的笔下,蒙元入侵的前夜,南宋的临安宛如又一幅《清明上河图》。
尽管蒙古人已经饮马江淮,随时准备“提兵百万西湖上”[3];尽管国库已连年空虚,不得不靠滥发纸币维持运转;尽管商业税、专卖税等间接税种的开征使得农村日益凋零、农民日趋贫困;但这些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杭州城内的豪奢生活。
衣服一定要用丝制作,特殊场合,还要在锦缎上绣上金花。宴会讲究的就是排场,200道菜肴要一起上,还要100多种饮料、点心。由于房屋鳞次栉比,火灾隐患不断,这里成立了世界最早的城市消防队。饱食宽坐之后,便是多姿多彩的娱乐:魔术、音乐、麻将、骨牌、烟花柳巷,临安城内专业的澡堂就有3000多家,还有数以千计的茶肆、酒楼和勾栏(谢和耐,1995)。
蒙元入侵前夜的临安,已经透出了中国的近代曙光。有人认为,如果南宋没有遭遇蒙古的铁骑,可能会产生工业革命。
但事实不会如此轻易。在1273年襄樊失守前,南宋军队曾多次战胜蒙古,御敌于国门之外。在这之后,宋军才开始崩溃,直到1279年,南宋在崖山海战失利后悲凉谢幕。
外敌入侵只是压死南宋这个复杂社会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中国历史上,开国之初,皇帝们一般都会吸取上个王朝的教训,推行轻徭薄赋的政策,也能够容忍并支持商业活动和资本积累。但这样的黄金时代往往十分短暂。
因为,压力和动荡是任何一个复杂社会的恒定特征,像特权腐败、气候变化、外敌入侵、叛乱起义之类的危机,总是定期爆发于国家的某个地方。
为了增加农业产量,开垦更多荒地,必须增加人口和官僚机构;为了澄清吏治,必须增加监察人员,加大对官员的管理力度;为了赈灾济民,加强对河道的治理,国库里就必须有充足银两;为了边疆安全、平息叛乱,除了增加军事投入,还要强化政治合法性,增强信息沟通效率,建立各种意识形态组织和特务机构……
由于系统内各部门相互关联,当某个部分被迫朝增长的方向发展时,其他各部分也必须进行相应调整。这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复杂。
起初,这些对复杂社会投资的成本-收益曲线表现出可喜的增长。
但面对持续的动荡和压力,到达一个边界后,边际收益不可避免地递减。美国学者泰恩特证明,一个增长的社会文化体系最终达到边际收益曲线的一个点后,继续进行复杂化的投资,也许能够带来回报的增长,但伴随边际收益下跌,终将进入一个崩溃性日渐增强的阶段。
为了应付纷至沓来的危机,帝国只能不断提高税率、增加税种、通货膨胀,搜刮民脂民膏。最可怕的状况可能出现,这些资源大部分投向军备和官僚,作为解决所有问题的途径。对官僚机构、特权阶层、军队建设的投资,最终挤占其他行业的发展空间。于是整个社会陷入工商业停滞、产能下降的恶性循环。
当复杂帝国的运营成本太高,一个科层相对简单的机构就会取而代之。
图4-1 中国封建王朝的治乱循环
在中国,周期性的王朝更迭特别明显。
费正清说:“中国的历史是一部不断改朝换代的历史,因而不断产生令人感到乏味的重复:创业打江山,国力大振,继而长期的衰败,最后全面崩溃。”
和所有复杂社会一样,南宋的灭亡遭遇了边际递减后崩溃的魔咒。
首先,简陋的融资制度无法满足复杂社会的需求,资本积累成本越来越高。
南宋后期,出现了持续而严重的“钱荒”。1234年,宋蒙战争爆发,朝廷不得不维系一支庞大的军队。同时,对奢侈品的扭曲消费,导致巨额外贸逆差,贵重金属和铜钱流向国外。为此,南宋和他们的“前任”一样,选择了一条饮鸩止渴的道路。为了应付财政危机,朝廷编排各种名目搜刮民财,征税、加费、滥发纸币。通货膨胀带来严重经济危机,最终砸了自己的脚。宋理宗时期,年财政总收入的货币收入就达到了10650余万缗钱。到了宋度宗时期,经过户部系统征收的货币收入,以咸淳三年为例,仅5000万贯左右。(黄纯艳,2013)。
其次,不断增加的社会投入并没有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
南宋的商业繁荣除了制造奢靡之风,并没有实质性地带动产业的明显进步。除了醉生梦死之外,南宋的商业资本找不到更好的投资机会。
最后,复杂社会组织的资本形成效率日益低下。
南宋后期,官僚队伍不断膨胀,特权阶层越来越多,腐败现象日益严重。市井中弥漫着享乐的气息,仿佛过着持续不断的节日,而乡间农民却在艰辛、俭朴、单调的生活中摸爬滚打。
有限的增长随着社会的复杂化而备受挤压,并日益萎缩、崩溃消失。
南宋就像一个很大、很美却又很脆弱的气泡,轻轻一触,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