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克劳利小姐在自己家里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辆门上有菱形纹章的旅行马车,正驶近公园路上一座舒适至极、一应俱全的住宅;放行李的后座上一个戴绿色面纱、头发烫成一绺绺卷曲状的女仆满脸不高兴,驭者座上一条彪形大汉看样子是主人的亲信。那是我们的朋友克劳利小姐的自备马车刚从汉普郡回来。车窗都关着,通常在车厢内爱把脑袋和舌头伸到窗外的长毛矮脚胖小狗,此时却趴在面有不悦之色的女仆大腿上。车停妥后,圆滚滚一大捆披肩之类,在好几名仆役以及陪同这一大堆服饰的一位姑娘帮助下从车厢里搬了出来。原来裹着这许许多多衣物的乃是克劳利小姐本人,她立即被护送到楼上躺下,被褥和卧室已按接待一个病人的要求烘得暖暖的。当下有人去把她的大夫们请来会诊、处方。大夫们临走时,陪同克劳利小姐的一位姑娘出来听取医嘱,接着便让老小姐服下那几位名医开的消炎药物。
近卫骑兵团的克劳利上尉于次日从骑士桥军营策马来到;他的黑骏马拴在多病的姑姑家门前尥蹶子扒干草(1)。上尉对那位至亲的健康状况询问得极其仔细。看来着实有理由为老太太担忧。他发现克劳利小姐的贴身女仆(即一脸不高兴的那位)显得异常愠怒和沮丧;他发现姑姑的dame de compagnie(2)卜礼格斯小姐独自在客厅里流泪。她听说自己亲爱的朋友病了,急匆匆赶回家来,一心想飞也似的扑向老朋友的卧榻——过去她生病的时候,卜礼格斯小姐总是在一旁悉心照看,不知为她整理过多少次床铺。不料这一回卜礼格斯小姐竟被拒诸克劳利小姐的寝室门外。从乡下跟来的一个陌生人——可恶的某小姐——独揽侍奉汤药的大权(说到这里,上了年纪的女伴一时泣不成声,只得把她受伤害的感情和可怜的红鼻子埋在手绢里)。
罗登·克劳利让面有愠色的女仆到楼上去通报,接着,克劳利小姐的新女伴从病室里脚步轻捷地下楼来。上尉巴结地迎上前去握住她伸过来的小手;那姑娘向目瞪口呆的卜礼格斯瞅了十分轻蔑的一眼,便示意年轻的骑兵军官跟她走,离开后客厅下楼,来到举行过无数次盛宴而此刻冷冷清清的饭厅里。
他俩在那里谈了有十来分钟,商议的无疑是楼上那位老小姐的病情。谈话结束后饭厅里铃声大作,当即由克劳利小姐的心腹管家、身材高大的鲍尔斯先生奉命开饭;顺便提一下,在刚才那次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位管家恰巧在门外钥匙孔旁边。上尉捻着两撇八字胡髭走出饭厅,上了还在一地干草中尥蹶子的黑色坐骑,赢得聚在街上的一群野孩子歆羡不已。黑骏马前后蹄轮番腾空作欢欣雀跃状,上尉趁控制马性的当口儿向饭厅窗内投了一瞥;姑娘的身影曾有一瞬间在窗口显现,后来就消失不见,毫无疑问她又到楼上继续履行守护天使的职责去了,真令人感动!
这位姑娘究竟是谁呢?当天晚上,饭厅里安排了供两个人吃的便饭。这时,老小姐的贴身女仆弗金太太,趁那位新来的护士暂时离开的一段空当,赶紧跑到东家寝室里去,正在那里忙碌。姑娘与卜礼格斯小姐坐下来共进简便的晚餐。
卜礼格斯由于心潮难平,什么也吃不下。姑娘则以无比优美的动作把鸡切开,然后向卜礼格斯要一些放在她前面的蛋黄酱;这句话的口齿如此清楚,竟吓得卜礼格斯舀取那种调料时因手哆嗦而把勺子在盛器边上敲出很大的声响,她再次歇斯底里发作,涕泗滂沱地呜咽起来。
“您看是不是该去为卜礼格斯小姐斟一杯葡萄酒?”新来的姑娘对鲍尔斯先生说。魁梧的管家随即照办。卜礼格斯小姐机械地拿起酒杯,哽咽着喝了下去,然后开始摆弄她盘子里的鸡。“也许,咱俩互相帮助也就够了,”姑娘非常谦和地说;“不一定要鲍尔斯先生悉心照料。鲍尔斯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需要时会打铃叫您的。”
管家退了下去。附带提一下:在下房里,他给了手下一名压根儿没有冒犯他的听差一顿臭骂,借此撒气。
“卜礼格斯小姐,您这样想不开,实在太遗憾了,”餐桌上的那位姑娘说,冷冷的口气略带几分挖苦的意味。
“我最亲爱的朋友病这样重,却不——愿——见——我,”卜礼格斯又是一阵心酸,抽抽搭搭吐出这么一句。
“她没什么大病。您放心吧,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她只是吃得太多罢了——旁的没有什么。她已经好多了,很快就可以完全复元。她是因为给拔了几回火罐,加上吃药等等,所以有些虚弱,不过马上就能康复。请您尽管安下心来,再喝点儿葡萄酒。”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见我,为什么?”卜礼格斯小姐抽噎着说。“哦,玛蒂尔达,玛蒂尔达,可怜我二十三年来一直对你知疼着热,难道你就这样回报你那可怜的阿拉蓓拉?”
“别哭得太伤心了,可怜的阿拉蓓拉,”另一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道;“她就是不想见您,因为她说您照料她不如我照料她那么熨帖。对我来说,整夜坐着不睡委实不好受。我真希望您能来顶我这份差事。”
“我在那张亲爱的床边不是守护过好多年吗?”阿拉蓓拉说,“可是如今——”
“如今她宁可要别人伺候。病人嘛,就是有这些怪脾气,只能顺着他们,有什么法子?等她康复以后,我就要走的。”
“不可能,不可能!”阿拉蓓拉大声说,一边狠狠地吸她的嗅盐瓶。
“您是说她不可能康复还是我不可能走,卜礼格斯小姐?”另一位依旧和颜悦色地问,其实反倒更让人着恼。“您尽管把心放宽——要不了两个星期她就全好了,那时我将回到钦设克劳利镇我的学生和她们的母亲那儿去,那两个小姑娘的母亲可要比咱们这位朋友病重得多。您不必忌妒我,我亲爱的卜礼格斯小姐,我是一个苦命的女孩子,既没有任何亲人,也不会跟谁作对。我不想挤对您,使您失去克劳利小姐的眷顾。我走后不到一星期,她便会把我忘掉;而她对您却有着多年的情谊。要是您愿意的话,请给我一点儿葡萄酒,让咱们交个朋友吧。我确信自己需要朋友。”
卜礼格斯本来就好说话、心肠软,听到对方主动求和,便默默地伸出手去;尽管如此,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还是直钻她的心房,令她为玛蒂尔达的翻脸不认人发出无比沉痛的呻吟。半小时过去了,晚餐已经结束,蓓姬·夏普小姐(说来也怪,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别出心裁地称之为“那姑娘”的人,其实就叫这个名字)又到楼上她的病人屋里去了,同时再客气不过地把可怜的弗金从那里打发走。
“谢谢您,弗金太太,这样已经够好的了;您把一切都做得那么妥帖!如果需要什么,我会打铃的。谢谢您。”
于是,忌妒如狂风暴雨裹胁着弗金走下楼去,由于她不得不把这种感情禁闭在心中,所以更加危险。
当她经过二楼的楼梯平台时,莫不是在她胸中肆虐的风暴吹开了客厅的门?不,门是被卜礼格斯的手偷偷打开的。卜礼格斯守候在那里。弗金下楼时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这个失势女人所端的羹匙和麦糊盆格啷格啷的响声,卜礼格斯听得太清楚了。
“怎么样,弗金?”她等女仆走进客厅后问道。“怎么样,简?”
“糟透了,卜礼格斯小姐,”弗金摇摇头说。
“难道还是老样子?”
“她总共只开过一回口。我问她是不是觉得稍微好些,她要我闭上我的臭嘴。哦,卜礼格斯小姐,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泪泉又开始迸涌。
“这位夏普小姐到底是个什么脚色,弗金?我忠实的朋友莱昂内尔·德拉米尔牧师夫妇有一个精致典雅的家,我在那里欢度圣诞的时候,怎么也料想不到回来竟会发现:一个陌生人取代了我在最亲爱的、至今仍是我最亲爱的玛蒂尔达心中的位置!”
从以上这番话的遣词用语可以想见,卜礼格斯小姐有浓郁的文学气质,而且感情丰富,她还出版过一本诗集《夜莺啼啭》,是书店事先向读者征订预售的(3)。
“卜礼格斯小姐,在乡下,他们全都给那个年轻女子迷住了,”弗金附和道。“本来皮特爵士不肯放她来,可他不敢对克劳利小姐说半个不字儿。比尤特教区长太太更加着魔——只要看不见她就茶不思饭不想。上尉为她简直完全昏了头。克劳利先生妒忌得要命。克劳利小姐自从得了病,除了夏普小姐以外就不要别人伺候。虽然我说不出什么缘故,可总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中了邪似的。”
那天夜晚瑞蓓卡一直守在克劳利小姐身旁;接下来的一宿老小姐睡得挺香,使瑞蓓卡也能躺在病榻脚边的沙发上舒舒服服休息几个小时。不久,克劳利小姐已经大安,居然能坐起来,瞧着瑞蓓卡模仿卜礼格斯小姐一副哭丧脸的精彩表演,笑得前俯后仰。卜礼格斯抽抽搭搭的啜泣和她用手绢的姿势得到了惟妙惟肖的完美再现,克劳利小姐简直乐不可支,也令来给她出诊的大夫们大为惊喜——过去,这位惯于逍遥在交际场中的贵妇人只要稍有一点儿头疼脑热,大夫们照例会发现她神情沮丧万分,怕死达于极点。
克劳利上尉每天都来听取瑞蓓卡小姐发布他姑姑的病情公报。她的健康状况改善得很快,可怜的卜礼格斯已获准去见她的恩人。心肠慈软的读者不难想象,那位如此看重友谊的女士一片深情被压抑了这么些日子,总算得与知己重逢,这次晤面该有多么感人。
克劳利小姐不久便要卜礼格斯经常到她屋里去。瑞蓓卡往往当着后者的面模仿卜礼格斯的各种神态情状,而且表演时自己却保持令人叫绝的正经相,从而使这种哑剧加倍耐人寻味,妙不可言。
导致克劳利小姐不幸闹病并离开她兄弟的乡下宅第的原因,实在没有半点儿罗曼蒂克的意趣,在这本格调高雅、感情细腻的小说中加以说明恐怕未必合适。试想,一位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贵妇,按说应讲究纤细柔婉,却因为暴饮暴食,加上在教区长家里尽情享用一席热腾腾的龙虾夜宵,终于玉体违和——这话教写书的如何说得出口?而克劳利小姐本人却坚持把一切都归咎于地势卑湿和气候反常。发病之初,来势非常凶险,按牧师先生的说法,玛蒂尔达几几乎就要“翘辫子”了。整个家族环绕着遗嘱问题全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罗登·克劳利已十拿九稳在下一个伦敦社交季节开始时自己至少可以到手四万镑。克劳利先生经过精心挑选派人送去一包宗教小册子,为姑姑撒手名利场和公园路住宅前往另一个世界壮行。但是,从南安普敦及时请来的一位高明医生打败了差点儿断送她性命的龙虾,使她的体力恢复到足以返回伦敦。准男爵看到事态出现这种转折,毫不掩饰他一场空欢喜的失望心情。
一方面所有的人对克劳利小姐关怀备至,每小时都有教区长家派出的信使把她的最新病情带回去向那里的至爱亲朋报告,而另一方面,在庄上宅院的另一部分,有位女士病得极重,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便是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皮特爵士同意让那位高明的医生来瞧瞧她的病(因为不必另付出诊费)。医生瞧过后直摇头,于是她便被撂在自己孤寂的屋子里等着油干灯灭,对她的关注并不比园内的一棵杂草稍多。
准男爵的两个女儿也因她们的家庭教师不能上课而失去许多无价的教益。夏普小姐对病人的护理太出色了,克劳利小姐非她服侍就拒不吃药。弗金在她东家离开乡下之前已被黜免很久。那名忠心的女仆回到伦敦,发现卜礼格斯小姐和她一样忍受着妒火的煎熬,和她一样遭到翻脸无情的待遇,也算得到些许不可告人的安慰。
罗登上尉以他姑姑生病为由续了假,留在家里尽侄子的孝心。老小姐卧病在庄上时占用最气派的贵宾寝室,要进去得经过蓝色小客厅,上尉一直守在前厅。他父亲老是在那里遇见他。只要上尉在走廊里经过,不管怎样悄没声儿,他父亲的房门一定会打开,老爷子一定会探出那张鬣狗脸来朝外张望。这爷儿俩干吗这样互相窥伺?这不容置疑是一场高尚的竞争,看谁对贵宾寝室内那位亲爱的病人最体贴、最关心。瑞蓓卡曾不止一次出来安慰他俩,确切些说是有时安慰做老子的,有时安慰做儿子的。这两位可敬的绅士都急煎煎地向这个得宠的娇小使者打听有关病人的最新消息。
瑞蓓卡每天大约花半个钟点到楼下吃晚饭,在餐桌上她维持着这对父子间的和平状态,然后这一宿便不再露面。有时罗登骑马去马德伯里第一五〇团的军需库散散心,让霍罗克斯先生和对水朗姆酒给他的老爸做伴。瑞蓓卡在克劳利小姐的病室里熬过了极其累人的两个星期,也真够难为她的;不过休看她身材娇小,她的神经简直是铁打的,伺候病人这份乏味透顶的差事对她的精力情绪居然毫无影响。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说出那份差事有多辛苦,平素爱找乐子的老小姐一旦病倒了有多么难伺候:动不动就发脾气;老是睡不好觉,长夜漫漫躺在床上直哼哼;还特别怕死,她没病时嗤之以鼻的身后世界现在几乎像可怕的梦魇一般跟她纠缠不休。哦,绮年玉貌的读者小姐,请在想象中画这样一个老妇人的肖像:她自私、无行,一味追求尘世享受,身在福中不知感恩,目无神明,如今让痛苦和恐惧折腾得死去活来,而且头上还没有她平时戴的假发。读者小姐,请把这幅肖像留在想象中经常瞧瞧,趁您还没有变老,学会爱和祈祷吧!
夏普以坚忍不拔的耐心守着这张丑恶的病床。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像个精打细算的大管家,不让任何东西在她手中白白浪费。日后她讲了好多克劳利小姐病中的故事——这些故事令那位老贵妇脸色绯红,直透脂粉层外。在服侍病人期间,瑞蓓卡始终沉得住气,时刻留意各种动静;她睡得不沉,也容易入睡,因为问心无愧,一有机会随时可以打个盹儿得到休息。因此别人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疲惫的迹象。她的面色也许略微苍白了些,眼圈也许比平时稍稍黑了几分;但不论什么时候她从病室里出来,总是含笑盈盈,容光焕发,尽管套着晨衣,头戴小帽,却跟穿上她最漂亮的晚装一样显得整洁、精神。
上尉正是这样想的,而且不时围着她大献殷勤,像抽风似的丑态百出。钝头的爱神之箭射穿了他的厚皮。六个星期朝夕相处的机会使他死心塌地甘当情感的牺牲品。世界之大,他对谁也不露口风,偏偏向教区长家的婶子说了心里话。牧师太太先是把他取笑一通;做婶子的已经觉察到侄儿的那份痴情,并告诫他别干蠢事,临了也承认像小夏普这样聪明、有趣、独特、单纯、和蔼可亲的女子全英国找不出第二个来。罗登可不得拿这种事情当儿戏,否则克劳利小姐决计饶不了他,因为他姑姑也完全让那个小家教给征服了,像疼亲闺女一样疼她。罗登必须离开——回自己团里去,回到万恶的伦敦去,别玩弄一个天真无邪的苦命女孩子的感情。
牧师太太瞧着近卫团骑兵的可怜相,心中老大不忍,有意成人之美,曾多次为他提供机会在教区长家与夏普小姐相见,或安排罗登送她步行回庄上去,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亲爱的女读者们,某种类型的男人一旦坠入情网,即便明明看到人家准备用来逮住他的钩子、钓丝和全套渔具,还是会吞下诱饵——他们必然要往香饵那边游过去把它一口吃掉——接着就给甩到岸上大口大口喘气。罗登看得一清二楚,比尤特太太意欲利用瑞蓓卡笼络他。他算不上十分聪明,但毕竟混迹于伦敦风月场中已有好几个社交季节,所以在一次跟比尤特太太的谈话之后,他以为自己开了窍。
“记住我的话,罗登,”做婶子的说。“有朝一日,夏普小姐会成为你的亲戚。”
“什么亲戚?是不是做我的堂弟妹,比尤特太太?莫非我的堂弟弗兰克看中了她?”上尉还跟她打哈哈。
“往更近处想想,”比尤特太太说时,她的黑眼睛刷地忽闪了一下。
“难道是我哥哥皮特?他休想到手。这个没出息的鬼东西配不上她。再说,皮特追求的是简·希普显克斯。”
“你们男人哪,什么也不明白。你真是个傻到了家的睁眼瞎——要是准男爵夫人有个好歹,夏普小姐会当你的后妈;这才是将要发生的事情。”
罗登·克劳利先生听了这番话,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表示无比惊讶。他不能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老爷子显然喜欢夏普小姐,这一点没有逃过上尉的眼睛。他对父亲的性格非常了解;世上再也找不出更不知羞耻的老——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只是吹一声口哨捻着八字胡髭走回家去,他相信自己已摸清比尤特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糟糕,说真的,简直糟透了,”罗登忖道,“要多糟有多糟!我敢肯定这女人是想葬送那可怜的姑娘的前程,目的就是不让她成为克劳利准男爵夫人。”
他在和瑞蓓卡单独会面时,便以一贯的潇洒风度跟她打趣,说父亲对她颇有好感。瑞蓓卡当即带着轻蔑的表情昂首直视对方的脸,说:
“就算他对我确有好感,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喜欢我,别人也喜欢我。难道您以为我怕他,克劳利上尉?难道您以为我没有能力卫护自己的名节?”那小妇人说道,神态之庄重傲慢不亚于一位女王。
“哦,哪儿的话?我只不过给您提个醒儿,让您留点儿神——没别的意思,”他捻着八字胡髭讪讪地说。
“这么说,您是在暗示什么不名誉的事喽?”瑞蓓卡怒气冲冲地诘问。
“哦,老天爷!瑞蓓卡小姐,您这是怎么说的?”重骑兵军官急忙插话表白。
“在您看来,因为我穷,而且举目无亲,因为富人都不自重,所以我也不懂得自重,对不对?您以为我只是个家庭教师,不可能像你们汉普郡的贵族那样懂道理、识进退、有教养,对不对?告诉您,我是蒙莫朗西的后代。您以为蒙莫朗西家族的后代就一定不如克劳利家族的后代?”
当夏普小姐激动起来并且提到她的母系家世时,说话就会带上那么一丁点儿外国口音,这会给她清脆悦耳的嗓音平添好几分魅力。
“不,”她继续对上尉说,火气越来越大,“我可以忍受贫穷,但不能忍受耻辱;可以忍受怠慢,但不能忍受轻侮——尤其受不了您的轻侮。”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终于哭了起来。
“天打雷劈的!夏普小姐——瑞蓓卡——我的天哪——我可以发誓,哪怕给我一千英镑我也决计不敢……求求您,别哭了,瑞蓓卡!”
她走了。那天她陪克劳利小姐坐车出去兜风。事情发生在老小姐闹病之前。晚餐时,瑞蓓卡显得异常活跃,伶牙俐齿谈笑风生;可是,着了魔的近卫团上尉挨了那顿抢白后,做出种种姿势向她暗示,笨拙地乞求谅解,她一概不予理会。在几个回合小打小闹的过程中,类似的摩擦层出不穷,一一缕述起来够乏味的,其结果也大致相同。克劳利的重骑兵屡战屡北,每天落荒而逃,都快给急疯了。
钦设克劳利镇的准男爵唯恐他姐姐的遗产从他鼻子底下溜走,否则他绝不允许两个宝贝女儿少受那位无价的家庭教师给予她们的教益。家里少了她,老宅院显得荒凉冷落,足见瑞蓓卡在那里多么受到倚重和深得人心。皮特爵士的好些信件没有改正誊清;他的账册无人整理;自从他的小秘书走后,庄上治家理财方面的大小事务和种种设想统统被搁置下来。准男爵给她寄去许多封信央求她、命令她回来,根据这些信中行文之拙劣和拼写错误之多,就不难看出,这样一名私人秘书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可或缺。准男爵几乎每天都有免资邮件寄到公园路,信中无比殷切地祈求蓓姬回去,或声泪俱下地吁请克劳利小姐念及两个小侄女抛荒的学业。不过老小姐对这些文字几乎不理不睬。
卜礼格斯小姐并没有被正式辞退,但她作为一名陪伴者的位置已成了摆设和笑柄;她只能与客厅里的胖小狗为伍,或者偶尔到女管家的斗室中去跟满腹牢骚的弗金聊聊。同样,尽管克劳利小姐怎么也不让瑞蓓卡离去,可是夏普小姐在公园路也没有给定下什么职务名分。和许多有钱人一样,克劳利小姐惯于最大限度地使唤她可以使唤的人,一旦认为再也用不着他们了,她会十分爽快地把他们打发走。某些富人几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感激,或者不认为人应该有感激之情。他们心安理得地使唤对自己有用的人。哦,可怜的寄生虫和吃干饭的马屁精们,你们也大可不必怨天尤人!你们对富人的友谊未必比这种友谊通常得到的回报有更多的真情。你们爱的是钱,不是人;倘若财主和他的听差互换位置,你将为谁效犬马之劳,你这可怜的坏东西心中自然一清二楚。
尽管瑞蓓卡老实勤快、依头顺脑而且任劳任怨,精明的伦敦老小姐在恣意挥霍这些友情宝库的同时,我就不信她对这个忠心耿耿的护士忘年交始终不起丝毫疑心。克劳利小姐头脑里必然经常出现这样的想法: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一无所图。如果她给自己对他人的感情掂过分量,她应该能够给他人对她的感情精确定价。或许她是这样想的:既然人们只顾自己,不顾他人,那么他们没有朋友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眼下蓓姬能为她提供最多舒适和方便,她给了蓓姬两件新的连衣裙,一串旧项链和一条披肩;为了表示友好,她在新知己面前把自己所有的至交一一骂遍(没有哪一招比这更能证明自己多么器重对方从而令人感动),并且模模糊糊地设想将来给蓓姬一份天大的恩惠——把她嫁给药师克伦普;或者为她安排一条待遇优渥的谋生之道;再不然,等蓓姬已变得可有可无而伦敦的社交季节又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大不了把她送回钦设克劳利镇上去。
克劳利小姐进入了病后康复期,可以下楼到客厅里坐坐,蓓姬给她唱唱歌或用其他办法为之解闷;等她恢复到能坐车兜风的时候,蓓姬便陪她外出。承蒙克劳利小姐的美意盛情,她们几次坐车出去先后到过好多地方,然而对瑞蓓卡吸引力最大的莫过于布鲁姆斯伯里区拉塞尔广场的约翰·塞德立先生家。
不难想象,在瑞蓓卡与爱米莉亚这次重逢之前,两位好朋友之间已有许多封书信往来。在瑞蓓卡逗留汉普郡的好几个月内,她俩的永恒友谊大不如前了(这有必要承认吗?),似乎已变得衰朽脆弱,颇有彻底完结之虞。其实,两位姑娘各自都有需要认真思考的事情:瑞蓓卡必须处好与她的雇主全家的关系;爱米莉亚自己的烦恼更使她心无旁骛。两位姑娘见面时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那股子热情也只有小姐们彼此之间才有。瑞蓓卡的拥抱姿势做得极其迅疾而又强劲。可怜的小爱米莉亚在吻蓓姬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冷落了好朋友很不应该,不禁为之赧颜。
她俩的第一次重逢为时极短。爱米莉亚正准备出去散步。克劳利小姐在楼下马车里等候,她的仆从对这里的环境颇感好奇,他们睁大眼睛瞅着诚实的桑波——本地的黑人听差,以为在布鲁姆斯伯里土生土长的都是这般怪模样。当爱米莉亚和颜悦色地含笑走到楼下时,来自公园路的那班穿号衣的贵族更加傻了眼,想不到布鲁姆斯伯里这地方还有这般水灵的妞儿。瑞蓓卡理应把爱米莉亚介绍给她的忘年交,克劳利小姐也很想见见她,只是因为久病新愈,还不便下车。现在看到一位小姐羞羞答答、款款动人地走上前来向她朋友的后盾致意,老小姐完全让这张红喷喷的俏脸庞给迷住了。
“多俊的相貌,我亲爱的!多甜的小嗓门儿!”在这次短暂的晤面之后,当马车辚辚西行时克劳利小姐赞叹道。“我亲爱的夏普,你的这位小朋友真讨人喜欢。改日派车把她接到公园路来,听见没有?”克劳利小姐很有鉴赏力。她喜欢举止的本色自然——略带几分腼腆恰恰能给这种仪态起衬托作用。她喜欢让漂亮的脸蛋儿伴随左右,正像她爱好出色的绘画和精美的瓷器一样。那天她啧啧称羡地谈到爱米莉亚有五六回之多。她还照例向上姑姑家来问安康、吃子鸡的罗登·克劳利提起那姑娘。
当然,瑞蓓卡在一旁立即说明,爱米莉亚已经跟一位姓欧斯本的中尉订了婚——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
“那个欧斯本是不是第——步兵团的?”罗登上尉问。他费了点儿劲才记起那个团的番号,大概这样才合乎他本人属于近卫骑兵团的身份吧。
瑞蓓卡表示八成正是那个团。
“那儿有个铎炳上尉,”她说。
“一个高高、瘦瘦、笨手笨脚的家伙?”罗登·克劳利道。“老是撞到别人身上的?这人我知道。欧斯本长得挺帅,留着黑色的络腮大胡子,是不?”
“大得要命,”瑞蓓卡·夏普小姐说,“我可以告诉您,他还为他的大胡子而自豪得要命。”
罗登·克劳利上尉听了以后的反应只是纵声狂笑。两位女士逼着他解释为何乐成这样,他等缓过气来以后才说:
“他自以为台球打得不错。我在可可树咖啡馆赢了他二百镑。冲他这一手台球也能赌钱?真是个蠢到了家的傻小子!那天本来他会输得倾家荡产的,可是他的哥们铎炳上尉硬把他给拽走了,这个该死的铎炳!”
“罗登,罗登,你的心眼儿太坏了,”克劳利小姐嘴里这么说,其实得意非凡。
“我的好姑姑,在我见过的年轻步兵军官中间,恐怕要数这小子最嫩。塔昆和德西斯要多少钱都可以从他那儿弄到手。为了让人家看到他跟王孙贵族泡在一起,当什么样的冤大头他都心甘情愿。那些公子哥儿在格林尼治大吃大喝,还请来好多客人,全由他付账。”
“恐怕尽是些活宝。”
“完全正确,夏普小姐。您的见解一向正确,夏普小姐。确实是一批世间少有的活宝——呵呵!”上尉越笑越厉害,他对自己信手拈出的趣闻感到相当满意。
“罗登,你太淘气了!”他的姑姑喝道。
“没事儿,据说他父亲是在伦敦市中心做大买卖的——富得直冒油。那些买卖人都不是好料,让他们出点儿血完全应该;我跟那小子还有账要算呢,我可以告诉你们,哈哈!”
“不得了,克劳利上尉;我要告诉爱米莉亚,她的未婚夫是个赌徒!”
“太可怕了,不是吗?”上尉正经八百地附和道;忽然有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他接着又说:“对了,我说姑姑,咱们不妨让他上这儿来。”
“他这人是不是上得了台盘?”老小姐问道。
“怎么不上台盘?——哦,没问题。您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克劳利上尉回答说。“等您逐渐开始会客的时候,咱们一定邀请他来;还有他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请他的inamorato也一块儿来;夏普小姐,你们不是管未婚妻叫inamorato(4)吗?说真的,我一定写信请他来;我还要试探一下他的皮克(5)是不是和他的台球打得一样糟。他住哪儿,夏普小姐?”
夏普小姐把乔治在城里的住址告诉了克劳利。这次谈话后没过几天,欧斯本中尉便收到罗登上尉写来的一封信(书法只有小学生的水平),内附克劳利小姐的一份请柬。
瑞蓓卡也给她亲爱的爱米莉亚发去一封邀请信;不消说得,塞德立小姐获悉乔治也将前往,自然欢欢喜喜接受邀请。这次聚会是这样安排的:爱米莉亚先去与公园路的女士们度过上半天。那儿大家待她都非常亲切。瑞蓓卡在她面前俨然以老资格自居;这倒也是,她俩比较起来瑞蓓卡聪明得多,爱米莉亚向来柔婉谦和,遇上好发号施令的任何人她总是俯首服从,所以瑞蓓卡有什么吩咐,她无不温顺地欣然照办。克劳利小姐对这位小客人也是恩宠有加。她依然欣赏小爱米莉亚,那股子热乎劲儿丝毫未减,还当着她的面品头论足,把她当成一件玩偶,或者一名使唤丫头,或者一幅画,尽可能用最慷慨、惊异的言辞称道她。有时候显要贵人也会把称道的对象扩大到寻常百姓,我认为这也是值得称道的。生活中最赏心悦目的事情莫过于看到五月市(6)的寓公们纡尊降贵。只是克劳利小姐过于慷慨的夸奖让可怜的小爱米莉亚不免有些厌烦,没准儿在公园路的三位女士中间,她还是对老实的卜礼格斯最有好感。她同情卜礼格斯,就像同情所有遭到轻慢逆来顺受的弱者一样。爱米莉亚不属于通常被称做女中豪杰的那种类型。
乔治收到的信则是邀请他与克劳利上尉共进不跟女士们同桌的晚餐。
坐得下欧斯本一家人的大马车载着他从拉塞尔广场驶往公园路。乔治的两个姐妹未被邀请,便故意对这一怠慢的举动表示极度冷淡,然而她们还是查阅了准男爵名册中皮特·克劳利爵士这个条目,了解到该书所提供的有关克劳利家族及其世系的全部资料,包括他们的亲戚宾基家族等等。
罗登·克劳利对乔治·欧斯本的光临表示竭诚欢迎,礼仪十分周到,并称赞他打得一手好台球,倘若欧斯本先生什么时候打算翻本的话,他罗登一定奉陪。他还问了欧斯本团里的情况;本想提议当晚就跟乔治玩皮克牌戏,但克劳利小姐绝对禁止在她家里进行任何赌博,故而年轻中尉的钱包没有被艺高胆大的老前辈掏空,至少在那一天可保无虞。不过,他们商定次日到某个地方去相看克劳利需要脱手的一匹马并在公园内试骑,然后一起吃饭,晚上跟一些挺逗的哥们好好玩儿。
“要是你得陪伴那位漂亮的塞德立小姐,那自然另当别论,”克劳利表示知趣地一下眼睛说。“不过,凭良心讲,姑娘确实太可爱了,欧斯本,”他还特地补上一句赞美之辞。“恐怕还会带来一大笔陪嫁吧?”
欧斯本没有陪伴未婚妻的义务,他很乐于和克劳利一同前往。第二天他们见了面,罗登对他的新朋友的骑术大加赞赏——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必口是心非,——并把乔治介绍给三四位最时髦的公子哥儿,这个头脑简单的年轻军官能够结识他们简直受宠若惊。
“顺便请问,夏普小姐近来好吗?”在喝酒的时候欧斯本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潇洒姿态向他的朋友打听。“那姑娘性情挺好的。她在钦设克劳利镇跟你们合不合得来?去年塞德立小姐非常喜欢她。”
克劳利上尉眯着他那双蓝眼睛,从两条细缝中恶狠狠地瞪了一下中尉;当后者上楼去跟标致的家庭女教师叙旧时,上尉也一直盯着他。不过,假如近卫骑兵团上尉心中有什么醋意的话,那么夏普小姐的举止应该能使他的疑虑释然。
两位青年军官到了楼上,欧斯本经介绍见过克劳利小姐之后,便老气横秋地踏着漫不经心、摇摇摆摆的步子走到瑞蓓卡跟前。乔治有意向她做一些友善和俯就的表示。看在她是爱米莉亚的朋友分上,乔治甚至打算和她握握手,说:“啊,夏普小姐,你好吗?”——所以向她伸出左手,满以为她会受宠若惊而不知所措。
夏普小姐只伸出右手的食指,冲他略一点头,神态之冷淡和傲慢,令待在另一间屋里观察动静的罗登·克劳利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看到中尉阵脚大乱:先是一愣,有几秒钟毫无反应,最后还是无比尴尬地硬着头皮握住向他伸过来接受拥抱的那个手指。
“我敢打赌,即使魔鬼碰上她也得甘拜下风!”上尉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语。
为了找个话头避免冷场,中尉只得客客气气地问瑞蓓卡对她的新职位是否满意。
“我的职位?”夏普小姐冷冷地说。“承蒙您提醒,要不我几乎忘了!那份工作还不错——薪水相当可以,不过比在拉塞尔广场执教令姐令妹的沃特小姐大概要差些。那两位小姐近来好吗?——其实我这样问也许太冒昧。”
“为什么?”欧斯本颇有些摸不清头脑。
“因为我待在爱米莉亚那儿的时候,她们从来不屑于跟我说话,也没有邀我到府上去过一回;不过我们这些穷家庭教师受惯了这种轻慢,这您也知道。”
“我亲爱的夏普小姐!”欧斯本失声惊呼。
“至少某些人家是这样的,”瑞蓓卡继续说。“您想象不出不同的人家待人有多大的差别。我们在汉普郡比不得你们财运亨通的伦敦大商贾那样阔绰。然而我是在一位绅士之家——源远流长的英国名门望族。您想必知道皮特爵士的父亲曾经放弃晋爵。人家是怎样待我的——现在您也看到了。我的境遇非常优越。这的确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不管怎样,您的垂询总是好意!”
欧斯本肺都快气炸了。这名小小的家庭教师居然敢教训他,把这头血气方刚的英国狮子奚落得如坐针毡;偏偏他又心慌意乱,找不到适当的借口躲开这次有无穷回味的交谈。
“我觉得以前您对伦敦的商贾之家好像挺喜欢的,”他口气傲慢地说。
“您是指去年我刚从那所俗不可耐的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吧?当时我自然喜欢。节假日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回家吗?再说,那时我能有多少见识?然而,哦,欧斯本先生,一年半的经历足够使一个人发生很大变化,可别小看了!何况这一年半——请原谅我如此说——是在有身份的人家度过的。至于亲爱的爱米莉亚,我也承认她是一颗明珠,到哪儿都招人喜爱。我看得出,现在您的情绪开始恢复常态了;不过,要说伦敦商贾之家出身的人,也真够怪的!比如说焦斯先生——对了,那位妙不可言的约瑟先生,他好吗?”
“我觉得去年您似乎并不讨厌那位妙不可言的约瑟先生,”欧斯本说得比较客气。
“您好厉害!好吧,这话我只对您说:我可没有为他肠断心碎;不过,我明白您的眼神所指的是什么意思(您这双眼睛的表情还真丰富,而且挺和善)——当时他如果正面向我提出建议,那我是不会拒绝的。”
欧斯本向她看了一眼,仿佛在说:“难得您坦诚相告,不胜感激之至!”
“您大概以为有您这样一位妹丈一定非常荣幸吧?多光彩啊,做乔治·欧斯本先生的舅嫂,他可是约翰·欧斯本先生的儿子,而约翰·欧斯本又是——请问,欧斯本先生,您爷爷是什么头衔?好了,别生气。您无法改变您的家谱;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去年我愿意嫁给焦·塞德立先生——试想,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女孩子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现在全部秘密您都知道了。我这人哪,有什么说什么;不管怎样,您提到这些往事出发点是十分友好的——十分友好而且客气。亲爱的爱米莉亚,欧斯本先生和我正在谈论你那可怜的约瑟哥哥来着。他好吗?”
就这样,乔治在这场舌战中一败涂地。倒不是瑞蓓卡有理,而是她十分成功地把乔治放到了无理的位置上。于是欧斯本只得狼狈逃窜,因为他感觉到,如果他再待一分钟的话,爱米莉亚将眼看着他大出洋相。
虽然让瑞蓓卡占了上风,乔治还不是那样的鸡肠小肚,不至于在背后说坏话中伤或报复一个女子。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第二天巧妙地向克劳利上尉透露自己对瑞蓓卡小姐的某些看法——说她为人尖刻,与之打交道得多留点儿神,还说她卖弄风情的本领十分了得,等等。听了所有这些见解,罗登无不笑呵呵地表示同意,而此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其中的每一点均已为瑞蓓卡小姐所获悉。她本来就认为对欧斯本先生不可小觑,这些话进一步加深了此种观点。女人的本能告诉她,她第一次编织的爱之罗网没有捕获目标,就是乔治坏的事;因而欧斯本中尉在她心目中是有相应评价的。
“我只不过给您提个醒儿,”乔治带着寓意深长的表情向罗登·克劳利说(附带提一下,他买下了上尉的一匹马,晚餐后还输给他数十畿尼),“只是给您提个醒儿——我了解女人,所以劝您提防着点儿。”
“谢谢你,老弟,”克劳利无任感激地说。“我看得出,你这人心明眼亮。”
于是乔治和他分手,还认为克劳利的话完全正确。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爱米莉亚,说克劳利上尉是个直性子大好人,所以他劝罗登要留神提防那个诡计多端的小妖精瑞蓓卡。
“提防谁?”
“你那个当家庭教师的朋友呗。别把眼睛瞪那么大。”
“哦,乔治,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爱米莉亚说。
她那双女人的眼睛经过爱情的锻炼而益趋敏锐,瞬息之间便发现了一个秘密,克劳利小姐和可怜的贞女卜礼格斯对之却视而不见,至于留着连鬓胡须、自命不凡的欧斯本中尉,简直是睁眼瞎,就更不必提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楼上一间屋子里,瑞蓓卡给爱米莉亚裹上披肩的时候,她俩有机会作短暂的密谈——说这样的悄悄话乃是女人生活中的一大乐趣。爱米莉亚走到瑞蓓卡跟前,握住她的两只小手,说:
“瑞蓓卡,我看得一清二楚。”
瑞蓓卡吻了她一下。
关于这个可喜的秘密,两位姑娘谁也没有再提一个字儿。然而此事注定很快就将不成其为秘密。
上述一桩桩事情发生之后过不多久,瑞蓓卡小姐还留在公园路她的赏识者公馆内。其时,在通常被许多报丧标志渲染得更加阴惨的大冈特街上,又新添了一块死者纹章板。它高悬在皮特·克劳利爵士府邸墙上;但它并不意味着可敬的准男爵溘然长逝。这块纹章板表明死者是女的(7),若干年前曾挂出来为皮特爵士的老寡母、已故的克劳利准男爵夫人致哀。纹章板用过以后,从宅邸正面墙上取下来撂在皮特爵士公馆的偏僻旮旯里。这一回是为可怜的露梓·道森重新露面。皮特爵士又成了鳏夫。报丧板上与他自己的族徽并列的族徽当然不属于可怜的露梓。她根本没有族徽。反正画在板上的小天使既适用于皮特爵士的母亲,现在对他的续弦夫人同样适用。被一只鸽子和一条蛇夹在中间的克劳利家族徽底下写着“我将再生”的拉丁文Resurgam一词。纹章、报丧板、拉丁文铭言——若要说教论道,这倒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到准男爵夫人病榻旁探视的只有她的继子皮特·克劳利先生,此外她再无别的朋友。皮特先生尽其所能用言语安慰继母,为她离开这个世界壮行。多年来,爵士夫人只从他那里得到善待;唯有这份友情多多少少为她那颗脆弱、孤寂的心灵提供一些慰藉。她的心早已死在她的躯体之前。她出卖了自己的心以换取皮特·克劳利爵士夫人的名分。在名利场上,每天有不知多少母亲和女儿在做着同样的交易。
露梓咽气的时候,她的夫君去了伦敦,正为他的无数计划中的某一项与他的众多律师忙于讼事。尽管如此,他仍经常挤时间去公园路拜访,还给瑞蓓卡发出好多封信,恳求她、叮嘱她、命令她回乡下去教两个学生,她们在母亲卧病期间完全无人照看陪伴。但是克劳利小姐根本不愿听请求放蓓姬走的话。虽则一旦她对朋友生了厌,她会比伦敦任何一位贵妇更无情地把人家打发走,而且几乎没有人比她更喜新厌旧,然而在对新宠的狂热势头未减之时,她的情意可谓浓得化不开,现在她依然拼劲十足地牢牢抓住瑞蓓卡不放。
克劳利准男爵夫人去世的消息在克劳利小姐公馆里引起的哀伤或议论,也只有意料中那么多。
“看来我得把原先定在三号请客的事往后挪了,”克劳利小姐说;稍顿了一下之后又添上一句,“但愿我的弟弟能顾些颜面别再续娶。”
“万一他再次续娶,皮特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不可,”罗登指出;在提到他的老兄时,他的口气照例如此充满敬意。
瑞蓓卡什么也没说。在公园路那些人中间,看上去她的反应是最为严肃和心有所动的。那天她在罗登离去之前先走开;但他们在楼下又不期而遇,彼时罗登向姑姑告辞后正欲走出公馆,两人曾交谈了几句。
第二天上午,瑞蓓卡凝视着窗外,忽然用惊慌的语调呼叫起来:“克劳利小姐,皮特爵士来了!”把正在悠然自得地看一本法文小说的克劳利小姐吓了一跳;接着可以听到准男爵叩门的声音。
“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想见他。你去关照鲍尔斯,让他说我不在家。或者你自己到楼下去说我不舒服,不能接待任何人。眼下要我见这位兄弟,我的神经确实受不了,”克劳利小姐嚷道,然后继续看小说。
“她身体不舒服,没法见您,爵士,”瑞蓓卡快步下楼对已经准备上楼的皮特爵士说。
“这样更好,”皮特爵士答道。“我要见的是你,蓓姬小姐。咱们到饭厅里去,”于是他俩一起走进那间屋子。
“我要你回钦设克劳利镇去,小姐,”准男爵说,一边盯着她,一边脱去黑手套和围着黑纱的帽子。他的眼神很奇特,而且一眨不眨地瞅得瑞蓓卡·夏普差点儿打起哆嗦来。
“我希望能尽早走,”她压低声音说,“只等克劳利小姐身子好一些,我就回到——回到两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儿去。”
“三个月来你一直这样说,蓓姬,”皮特爵士不以为然,“可你直到现在还粘住在我姐姐身边,将来她对你感到腻味了,会把你当旧鞋一样扔掉的。我对你说:我真的需要你。我要回去料理丧事。你回不回去?给我一句痛快话。”
“我不敢——我觉得——在乡下跟您单独在一起——恐怕不合适,爵士,”蓓姬说,看起来她激动异常。
“我再说一遍:我需要你,”皮特爵士捶了一下桌子。“我缺你不得。在你离开乡下以前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如今家里的一切全乱了套。那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我的账目又乱成一团糟。你一定得回去。回去吧。亲爱的蓓姬,回去吧。”
“回去我算是什么身份呢,爵士?”瑞蓓卡气喘吁吁地问。
“回去成为克劳利夫人,只要你愿意,”准男爵说着紧紧攥住套黑纱的帽子。“怎么样,你该满意了吧?回去做我的妻子。你的聪明才智配得上这名分。让出身门第见鬼去吧!你一点也不比我见过的贵妇人差。论脑瓜子,郡里无论哪个准男爵的老婆都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你回不回去?说句明白话!”
“哦,皮特爵士!”瑞蓓卡深受感动地说。
“回去吧,蓓姬,”皮特爵士继续苦苦相劝。“我是个老头儿,可身板挺结实。我还能对付二十年。我一定使你幸福,你瞧着。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钱由着你花;什么都照你的意思办。我要为你办妥一笔财产赠与。什么事情我都按规矩办。你瞧!”说着,老头儿乜斜着眼睛,像个急色儿那样涎着脸冲她双膝跪倒。
瑞蓓卡直往后退,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本书开卷以来,我们还没有见她慌过神。但此刻她确实慌了神,而且哭了,这是从她眼睛里掉下的最真诚的泪珠中的几颗。
“哦,皮特爵士!”她说。“哦,爵士——我——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1) 海德公园周边的街道来往马匹很多,住宅门外铺干草是为了减轻马蹄声和便于清扫马粪。
(2) 法语,陪伴女士。专为贵妇人做伴的女性,具有相当文化程度,能为雇主朗读书报,代写书信,身份地位高于仆人,类似私人秘书。
(3) 书商对于估计销量极小或大得难以预料的出版物往往采用这种方式确定印数。至于卜礼格斯小姐的这本诗集属于哪一种,想必不言而喻。
(4) 这里暴露出罗登的谫陋。inamorato是意大利语阳性名词(阴性为inamorata),且有“情夫、姘夫”的意思。
(5) 皮克,一种两个人玩的纸牌游戏,使用三十二张大牌(剔去2—6)。
(6) 五月市,音译为“梅费尔”,得名于18世纪以前每年五月份在那里举行的集市,是伦敦西部有名的贵族住宅区,地处海德公园以东。公园路就在该区内。
(7) 死者是女,报丧的纹章板是菱形或方形的(对角线成水平垂直方向悬挂);死者是男,悬挂盾形纹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