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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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歌星

自从鬼沟改名大峡谷,这里的少年差不多都学会了哭。

大峡谷曲折幽深,有奇异的溶洞,有惊险的天桥,有只能侧身而过的山间小路,游人进去,很是摸不清头脑,带上一名当地少年做向导,成了十分的必要。当地人把这样的向导叫做“领人的”。

领人的少年把自己武装起来,脚蹬解放鞋,胸前挂只手电,后腰别上镰刀,带领游人攀悬崖、钻溶洞、登天桥。游人跟随他们,倒也万无一失。待游人顺利走出峡谷,少年们从游人手中接过为数不多的报酬,回家时还可以砍些荆条、黄蒿。一个兜里揣着钱,肩上背着柴的少年,在家人眼中是颇具些分量的。“领人的回来啦,捞面在锅里盖着哩。”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姐姐大都这么说。往常,捞面只留给家里老爷们儿。

但少年们对口袋里的块把钱,对锅里的一顿捞面越来越不满足,才另辟蹊径学会了哭。他们的哭,大多发生在峡谷的溶洞里。溶洞幽暗、迂回,寒气逼人。钟乳石上滴下的水珠砸进一个个小水坑,声音清脆,但凄凉。这样的氛围,正适宜少年酿成哭的情绪,也便于唤起游人的同情心理。少年在前用手电把一块簸箕大的地方照亮,游人磕绊着紧跟上来。他们总要向少年问些什么的:多大啦,家里几口人呀,这洞的来龙去脉呀。少年却哭起来。游人们一阵惊讶,惊讶着就会问:“怎么回事,怎么哭了?”少年给自己再施加些悲痛,鼻涕眼泪一起涌来。当游人再次追问这哭的原因时,少年才不失时机地开始对这哭的叙述。这叙述一律是家中遭了不幸,或者是母亲患了绝症卧病在床,或者是父亲下山时摔断了腿。更有出口成章者还会说父母双双去世,眼下他已是孤儿,还养着一个小妹妹或者小弟弟,这一切都连着家里的经济拮据。游人再看看少年,手电的微光正把他们的脸照得一派青黄,浪漫的背景笼罩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谁能忍心亏待一个领他们进入大峡谷、此刻又正被厄运笼罩着的孩子?他们掏出钱来,或三块五块,或一十二十。少年不再哭,接过钱也不数,心想反正比光领人挣得多。

领人的任务结束了,少年们凑起群来,一路砍着荆条、黄蒿往家走时,还会相互地打问:“哎,今天你哭了几回?”

“×!三回。”有人答。

“你呢?”又有人问。

“两回。想再哭一回,愣是哭不出来。”有人说。

“我才哭了一回,哭软了一男一女,伸手就掏出一张大票,五十的。”

若再谈下去,少年们还会交换些哭的经验,比如有经验者说,不能见人就哭,要看对象,年轻的一男一女属于合适的对象,还得拣穿戴新鲜的。他们挎着胳膊箍着脖子进了溶洞,你就冲他们哭。要是男的说“别理他”你也别怕,因为女的肯定会冲男的忸怩一阵说:“多可怜呀,干吗那么小气?”男的不再小气,一掏兜一拽钱,摆出些派头说:“拿去。”

又有人说,别冲着老头老太太哭,再哭也哭不出仨瓜俩枣,他们心胸狭窄,手头也紧。

少年的谈话若再绽开来,涉及面会更广,大到国家机密、经济信息、干部任免,小到男女之事。只有他们的耳朵、他们的眼睛,饱了这耳福、眼福。

少年们一路议论,又有一位少年正朝他们走来。有人说:“嗨,那不是歌星吗?歌星,过来给我们说说,今天你的运气强不强?”

被称做歌星的少年走过来,同样是脚蹬解放鞋,胸前挂手电,后腰别镰刀,但神情却是矜持的,矜持中还带出几分豪爽。

歌星也是领人的,但他从来不哭。在他看来,世间最最恶心的一件事便是装哭。再者他确也用不着哭,他有另外的真本事,他会唱歌,会唱各式各样的歌,真声、假声,美声、通俗……谁被领进大峡谷,歌声便会伴谁一路,快乐也会伴谁一路。当然,歌星也并非把快乐白白施与谁,他心安理得地收取报酬——一支歌两毛。游人若自己点播,外加一毛。游人问这价格的根据,他说是参照了城市公共汽车的票价。听众想想,这价格倒也合理,情绪随之高涨起来。天天都有人争着要歌星做向导,歌星在这一带已小有名气。

歌星来到少年们跟前。一个少年说:“歌星,来,俺们也点播一个。”

“对,点一个!”有人附和说。

“点一个新的,别光是‘东北风西南风’。”

等着你们哪。”歌星显出些宽宏。

“《篱笆女人和狗》。”有人说。

歌星唱起来:“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是那个,‘生活是解不开的小疙瘩’。”有人打断了歌星。

“什么小疙瘩,是一团麻。”有人纠正着。

“对,一团麻。”

歌星不清嗓子,立刻重新开始。他把挂在胸前的手电握在手中,凑近下巴,这手电就变成了麦克风:“生活,像一团麻……”他唱道。

少年们都摘下了手电握在手中,凑近下巴,随歌星一起唱起来:“生活,像一团麻……”

歌星看看眼前这一群手电,歌声戛然而止。可少年们的兴致正高:“下边呢下边呢?”他们撺掇歌星。

“下边,你们不是都会吗。”歌星说。

“可你是歌星呀。”有人说。

歌星放下手电,却不再搭理少年们,掸掸袖子扬长而去。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大峡谷正值翠绿,海棠花正开得铺天盖地,歌星把一男一女领进了峡谷。

这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不像工人,不像学生,不像生意人,更不像干部。两人都穿着砂洗衬衫,花布短裤,男的头发很长,女的头发很短。不用说,一路又是搀搀扶扶的。

男的边走边对歌星说:“刚才你说唱一个两毛,是唱一个交一次钱还是最后一块儿结账?”

“唱一个清一次账。”歌星说。

“哟,还挺有心眼儿。”女的说。

“避免差错。”歌星说。

“那我先点个三毛的。”男的说,“就唱‘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吧。”

歌星唱起来: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哟,

梁也还是那道梁……


今天,歌星自我感觉格外好,他觉得只有回荡在山谷里的阳光能和他的歌声媲美。

男的叫起好来:“还真有点歌星的味儿!没白扔三毛。”他拽过女的手包,从包里掏出三毛钱。

歌星接过钱数数,摁进褂子口袋。

“我也点一个。”女的说,刚才她一直心不在焉,“《爱的奉献》。”

歌星立即唱起来:


爱是love,

爱是“爱莫尔”[1]

爱是love,

爱是人类最美丽的语言,

爱是正大无私的奉献。


这次是女的命令男的拿钱:“快给人家呀!”

男的又拿出三毛,歌星接过来。

“请继续点。”歌星对男的女的说,语调模仿些京味儿。

男的又点了一首。

女的又点了一首。

歌星在前,男女在后。歌星侧着身子过悬崖,男的女的也侧着身子过悬崖;歌星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男的女的也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歌星坐着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往下滑,男的女的也坐着光溜溜的石头往下滑。

歌星又让他们点,他们便让歌星自由唱。歌星自由唱了一首,唱完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女的冲男的笑笑。

“我们是领人的。”男的想了想,冲女的笑笑。

“你们也领人?我不信。”歌星说。

“不信,算你没这个眼力。”男的和歌星搭讪起来。

“你们领什么人?”歌星问。

“专领歌星。”男的说。

“往哪儿领?”歌星问。

“地方多着哪,北京、天津、石家庄、保定。”男的说。

“还有深圳、珠海、广州、海口,想往哪儿领往哪儿领。”女的说。

“领走当歌星?”歌星问。

“当歌星,专业的。”男的说。

“领带一系,西服一穿。”女的说。

歌星不再问,站住不再走。

“动心啦?”男的问歌星。

歌星不说话,还是站着不走。

“瞧瞧,还真上心了。”女的说。

歌星走起来,撒欢儿似的赶到他们前面,猫一样地跃上一块巨石,显出激动地说:“我再给你们唱一个吧!”

“听不起啦,这说话就是一块二。”男的说。

“从现在起,免费。”歌星说。

歌星不等他们答话,放开嗓子唱起来:“飞机的马达轰隆隆响,我孤独地站在飞机场……”

歌星的歌声更加高亢,声音如金的铜的响器在四周峭壁上碰撞。

歌星的歌声领着他们走。他们走进一丛海棠,歌星唱:“生活像七彩虹……”歌声惊起许多蝴蝶,歌星唱:“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前边已是溶洞,进洞前歌星宣布道:“前边已是著名大溶洞,请听:‘从来不怨命运之过,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他们走进溶洞,歌星唱道:“在这茫茫的黑夜里,谁和我等待天明。”

既是在“茫茫的黑夜里”,男的和女的就不免躲在岩石后头亲热一阵。歌星便站在远处唱:“投入的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的爱一次,忘了自己……”男的女的亲热够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歌星。避在角落的歌星突然打开手电照亮自己唱道:“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

歌星把男的女的领上“老虎嘴”,女的已是气喘吁吁。歌星殷勤地接过他们身上的“双肩背”、折叠伞、旅行水壶,背上自己的肩,鼓动着女的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歌星终于领他们走完了整个峡谷旅程。他大汗淋漓,觉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劳累、这样痛快。他顾不得擦汗,清清嗓子对他们说:“我还得再送给你们一首。”

“作为临别纪念,是不是?”男的问。

“不是。”歌星说,“你们可是领人的。除了我,这山里就领不到歌星。”

男的和女的相互看看,都显出些窘迫。

“那你会唱多少歌?”男的像考试歌星一样问道。

“一百,一百多,没数过。”歌星说。

“好,领你走。把你这手电一扔,再定做一身燕尾。”女的说。

“大鬓角一留。”男的说。

“去去去,得留高鬓。”女的说。

“一登报。”男的说。

“大招牌一挂。”女的说。

“上写:山野风情千万种,大自然……”男的说。

“大自然专出大歌星!”女的说。

“那我就再给你们唱一个《三百六十五里路》吧。”歌星说。

“行,行,唱不唱也无关紧要了,走不走也不在这一首半首歌了。”男的说。

歌星唱了《三百六十五里路》,他觉得唱得不好,嗓子哑得厉害,最后的高音也没唱上去。歌星不满意自己,但男的女的却没有挑剔。分手时歌星问到哪儿去找他们,他们说今天住山光水色大饭店,明天回北京。

是有这么个山光水色大饭店,歌星想。离他们村只三里地,他进去过。屋里糊着壁纸,不出屋就有茅房,拉屎撒尿都坐着。

第二天凌晨,歌星又出了村,他身上不再有镰刀和手电,改背了一个不大的行李卷儿,一块黑羊毛毡卷着一条牡丹花被。他出村过了一条河,就找到了山光水色大饭店。

歌星打听到他们的房间,上去敲门。

“谁?”是那个男的。

“我。”歌星说。

“你是谁?”还是那个男的。

“我是歌星。”

“歌星?”是那个女的。

男的把门打开一道缝,他光着上身,腰里围着一块大毛巾。

“还真来啦。”女的还在一张大床上躺着,露着肩膀。

“来了就是贵客,来,来。”男的把歌星引进屋。

“这一大早儿又让听歌?”女的说着,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

“是你们要领我。”歌星说。

“谁说的?”男的坐在床沿,光着脚。

“你们。”歌星说,“昨天我唱了一路,差一个就是一百。”他舔舔嘴唇,觉着嘴唇很干。

一阵冷场过后,那女的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还真信以为真了,还真信以为真了……”她笑得直流眼泪,她笑得想止都止不住,她笑得把盖在身上的毛巾被踢到地上都不知道。歌星很是不敢看,背过脸去。

男的也笑起来,也笑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分别笑一阵,男的仰在床上压住女的腿,又笑。女的抽出自己又把男的压住,还笑。

重叠着的身体,重叠着的笑。

很久,笑声终于停止了。歌星想,那是他们实在没有力气了吧。

女的从男的胳肢窝里探出头,想想,说:“歌星,再给我们唱一个吧,让我们再最后考考你。”

一直背着身的歌星转过身来,向前迈了一步。他下意识地摸摸胸前去抓他的手电,他抓了一个空。他想起了《昨夜星辰》。他想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但是他忽然发不出声音了。他试着咳嗽了一声顺顺嗓子,他没有咳出来。


歌星仍然在大峡谷活动,他不再领人,整天牵着一条狗。这狗在山里叫布袋狗,不丑也不俊,坐下有半人多高,很结实,很驯良。歌星给狗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绸子,在峡谷里飘飘忽忽的很醒目,现在他做的是狗伴人照相的生意。背着相机的游人都愿意和狗照相,他们问歌星:“跟狗照一张相多少钱?”

歌星不说话。

“问你哪。”他们又说。

“问他不如问他的狗,他是个哑巴。”有领人的少年过来说。

游人便问狗:“照一张相多少钱?”

狗一抬头一张嘴说:“汪汪汪汪汪!”

“五分?”游人问。

“汪汪汪汪汪!”狗又说。

“五毛?”游人问。

狗不说话了,垂下眼睑。

游人明白了,掏出五毛交给歌星。

照相时,狗眯着疲惫的眼由着人摆弄。人说:“跟我亲热点儿。”狗就伸出一只前爪挎住人的胳膊。人说:“狗脸离我的脸近点儿。”狗便把脸一偏,轻轻贴住人的面颊。有一回一个游人拿着一张狗脸贴人脸的照片说:“我怎么觉得这狗脸和人脸没什么两样儿啊。”

另一个游人接过照片看看说:“可不,许是跟人在一块待的工夫太长了。”

背后响起一阵笑声。两人一块儿回头说:“谁?”

背后没有人。远处只有歌星和他的狗。狗正坐在歌星身边打盹儿,和人的头一样,隔一会儿就猛地点那么一下。

1992年3月


[1] 泰语“爱”的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