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所未有的考验
1935年的8月8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立秋,立秋一到,正式宣告了孟秋时节的来临。红军队伍继续向前挺进,一路上,有太多的红军战士要么饿死,要么病死。红军的军旗在战火中变得残破不全,旗手把旗帜举得高高的,旗帜迎风飞舞,远远望去,就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抹红色的朝霞。
王小北脱掉了单薄的外衣,打着赤膊,他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参加红军以来,王小北消瘦了许多,他现在只要一低头,就能瞧见自己胸前那一排肋骨。经过一个夏季,王小北的皮肤变得黝黑,他的唢呐和军号也变得墨黑了。
夏天的晚上,王小北会坐在星空下,安静地听着虫鸣。偶尔,他也会吹一曲唢呐,夜风会把唢呐声吹进每一个战士的耳朵里。在远离敌人封锁线的地方,战士们会焚一堆枯草,用枯草生成的白烟驱赶漫天飞舞的蚊虫。王小北有时也会站在白烟堆里,唱一支山歌。他觉得,站在白烟堆里,自己就像是从天上来的神仙一样,就算呛得眼泪直流,他也会把山歌唱完。
林见鹿也会站在白烟堆里念一首诗或词,他比王小北灵光一点儿,会事先用裤腰带把眼睛和鼻子蒙起来。皮蛋和竹竿儿更喜欢听林见鹿念诗,林见鹿念诗时,总是摇头晃脑的,他们就会哈哈大笑。林见鹿念得最多的,依然是姓林的文人写的诗词,他一直认为,姓林的人,文采都好。三儿每次都会走开,他可不爱听。三儿走开很多次了,林见鹿的诗词好像永远都念不完似的。
喜子不是跑去炊事班帮忙煮饭,就是回到营帐里帮大家补草鞋或者缝衣服。毛林和程夏还是会沿着小溪、山间小道散步,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也有散不完的步。他们不会走太远,回来的时候,还会给小伙伴们捉一群萤火虫。毛林会把萤火虫用一根又细又长的草穿起来,像冰糖葫芦一样。程夏总是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捧一会儿就放了,她告诉毛林:“萤火虫也是有生命的,不能随意糟践。”
今晚,繁星点点,四周有不住的蝉鸣。王小北躺在草地上,依旧打着赤膊。不过,他怕有虫子,就把衣服垫在了草上。陈胜利坐在王小北的身旁,他们的手里都拿着风干了的野花。一阵蝉鸣打破了良久的静默,陈胜利开口了:“小北,你父亲也总会这样躺着,每次躺下来,我就会坐在他身边,听他讲家乡的事体,念一念你的名字。”
“他会念我的名字?”王小北把头转向陈胜利,眨了眨滚圆的眼睛。
陈胜利轻轻一笑,说:“会呀,他还会跟我讲……”
“他跟您讲过我阿妈吗?”王小北打断了陈胜利,他从没听爷爷王老根说过关于母亲的任何话题,他也从没见过母亲。如果没有爷爷和爷爷爱吹的唢呐,王小北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他没见过父亲,也没见过母亲,父亲叫王大河,他是听爷爷说的,可他从不知道母亲叫什么,他一次也没听人讲过。
陈胜利看了一眼王小北,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夜空:“他说,你妈妈是个爱听唢呐的女人。”
王小北从草地上爬起来,垫着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他也把目光投向了夜空:“我爷爷讲,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
陈胜利没有答话。其实王大河从没和他提过王小北的母亲,仿佛王小北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陈胜利想,王大河那么爱吹唢呐,他的妻子一定是个爱听唢呐的人。陈胜利还想,王小北一家子,都爱吹唢呐,也许他们不是爱吹唢呐,而是把唢呐当成了亲人。
毛林走过来的时候,王小北和陈胜利结束了谈话。毛林是来找陈胜利的,上级领导要陈胜利去开会。陈胜利走后,毛林就坐了下来,他把一串萤火虫递给王小北,说:“唢呐,吹一段吧。”
毛林是晓得的,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儿了,太多的同志没能一起离开,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王小北取下系在腰间的唢呐,拾起衣服擦了擦,对毛林说:“我要吹给一个爱听唢呐的女人听。”
王小北鼓起了腮帮子,对着星光举起了唢呐。蝉鸣声和唢呐声,在闷热的夜晚,同时响了起来。
日头高照,红军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部队终于开拔了,十三班的孩子们穿上了喜子缝补好的草鞋和衣裤,踏上了未知的新途。王小北跑得最快,他跑在了十三班这帮红小鬼的最前面,口袋里的子弹“丁零当啷”地响。王小北有枪了,他的枪是一把王八盒子,这是他用缴来的国民党的步枪和陈胜利换来的。王小北回头想想,用步枪换了一把手枪,这买卖亏本了,于是又向陈胜利要了一把大砍刀。现在,他背脊上背着缺了口的大砍刀,裤腰带里插着王八盒子,走路都威风了。
天气燥热,王小北跑了没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他蹲在一块滚烫的大石头上,吐出舌头来散热。没多久,王小北就落在了十三班的最后面。林见鹿回头对王小北说:“唢呐,你快跟上,我们五天之内要赶到下一座县城的,照你这速度,恐怕十天都赶不到。”
“那你就要半个月,要二十天。”王小北懒得继续搭理林见鹿。林见鹿是十三班体质最差的人,谁不知道?就连岁数最小的皮蛋和皮包骨头的竹竿儿都比他能走远路。林见鹿参加红军前,连爬个山都爬不动,要不是王小北回去救他,估计他早就没命了。
林见鹿冲王小北做了个鬼脸,他也不愿意搭理王小北,要不是整个十三班就他是自己的同乡,他可得好好找王小北理论理论,翻翻旧账。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王小北踩死了自己的蛐蛐,又吃了自家不少白面馒头,还在追赶红军时撇下过自己,更可恶的是,有了山捻子只顾自己吃,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
气温逐渐转凉,战士们一刻不停地行进,途中吃了一点儿青稞面充饥。
卫生员程夏小跑着过来,递给王小北一只野生橘子,说:“渴了吧?吃了这个,准管用。”
王小北接过橘子一看,又青又小,还没拇指大呢,这能解什么渴呀?见王小北没吃,程夏就又说了一句:“快吃吧,我摘了很多呢,我去分给大家。”
程夏跑开了,蹦蹦跳跳的,在王小北眼里,她像极了一只小白兔。王小北盯着橘子好一会儿,心想,这么小,剥开都费劲,还解渴呢?王小北发干的喉咙越发难受,他决定信程夏一回,把橘子整个丢进了嘴里。他用力一咬,橘子立刻在他的口腔里开裂,一股酸涩的汁水迸出来,在他的嘴里漾开去。
王小北“哇”地把橘子吐了出来,眉毛和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这也太酸了吧,程夏姐姐是个大骗子。”
同行的战士们乐得直笑,林见鹿也捧着肚子笑,他对王小北说:“这叫‘望梅止渴’,三国时,曹阿瞒用的一条计谋。橘子和青梅一样,同样是酸的,嘴巴里有了唾沫,就不会感到那么口渴了。”
“有水啦!有水啦!”
王小北正要向林见鹿发问,就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战士朝后边这么喊。
王小北和十三班的小伙伴们也都跑过去看,果然,他们见到了一大片水域,水域四周还有一大片茂盛的青草。红军战士们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一大片的水域,自然十分欣喜。
红小鬼们也都开心不已,毛林拉起程夏就要冲过去喝水。这时,传来了惊慌的吼叫声。
“别下来!都别下来!危险!”浸在水里的战士们一边朝岸上的同伴喊着,一边挥舞着双手。
这么大一片青草绿水地,怎么就有危险了呢?是不是有大蟒蛇?那不是正好捉了吃它的肉?王小北凑上前,水边站满了人,他看到在水里的那些士兵,一个个的身体都在往下沉。
“是沼泽地!是沼泽地!”首长请来当向导的藏族老人用生硬的汉语喊道。
水里的战士们没有力气再喊了,连手都挥不动了,岸上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往下沉,惊慌失色又束手无策。水漫过了他们的大腿,然后是腰,再然后是胸口,最后,整个人都被吞没了。王小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好端端的人,就沉下去了呢?这么大一片水域,难道不能游泳吗?
“沼泽地是啥?”王小北冲毛林喊,“快去救人呀!”
毛林见王小北要跳下去救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要命啦?他们没了,你救不回来了!”
“他们不会游泳吗?”王小北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呀,那可是先头部队的战士呀!大家就这么看着他们沉下去,却没有一丁点儿办法。
“沼泽地,表层是很浅的水,底下是深厚的淤泥和沙。人一旦陷进去,就很难出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很少有人能从沼泽地里逃生。”陈胜利抱住王小北的肩,说道,“上级指示我们要穿过这片草地,但这里环境的恶劣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迎来了更大的考验。”
藏族向导走到队伍的最前头,说:“要往北,只能从这里走。”
“可咋办呀?别说过去了,光看着我都心慌。”喜子把手放在心口,他从没见过沼泽地,要不是陷下去的战士喊得快,恐怕他也陷进去了。
“拉住我!”一个年轻小兵突然大喊,他伸出手想要拉起一个不慎没入沼泽地的士兵,“别放弃,把手给我!”
陷进沼泽地的士兵手臂摆动了很久,才和小兵的手握住了。士兵想说话,可沼泽地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嘴巴,要是把鼻子也淹没了,他就没法呼吸了。小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士兵拉回了一点儿。其他的士兵纷纷上去帮忙,就在这时,只听见“啊”的一声,瘦弱的小兵被拉到了沼泽地里,但他握着士兵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两个战士很快就被沼泽地吞没了。
陈胜利说,他们是亲兄弟,一路上奋勇杀敌,从来没有怕过,也没有分开过。现在,他们以同样的方式为未来的胜利捐躯了,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三儿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阿大,要是阿大能有一点儿良心,能疼爱自己,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许自己也会在生死关头去救他的吧。三儿突然觉得好笑,阿大要是有良心的话,自己根本就不会被卖给地主老财了。
藏族向导建议士兵们去找一些粗树枝,方便探路。
首长给一百名自愿先行过沼泽地的红军战士每人发了一根粗木棍,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为战友们开路,木棍就是你们的第三只脚,我等着你们在胜利的前方迎接我们!”
“立正!敬礼!”
所有人都举起了右手,每个人的身姿都很挺拔,像是一株株粗壮笔直的白杨。
王小北站在一百名红军战士中间,吹响了冲锋号,他吹得很使劲:“嘟嘟嘟……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