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渡世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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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流血了!

在经常出入东海林家的出租车司机松野先生的帮助下,我和养母离开东海林家,搬进了大森车站附近的一个公寓里。

名为搬家,其实并没有一点儿家具,只有一些随身物品、装衣服的包袱和学习用品等,不一会儿就装上了松野先生的车。公寓是一座木制结构两层楼的简易楼房,只住了十二户人家。我们母女的住处是二楼一间约九至十平方米的房间,最里面有一个窗户,还有巴掌大的一个厨房,煤气灶旁边的机器上有一个小孔,投入十分钱硬币,就可以使用价值十分钱的煤气量,这种装置让我很是好奇。

在东海林家时,我像个大小姐,过着自由富足的生活,而现在突然一落千丈,重回原状,过上了旧日的贫苦生活。

两三天后,心情紧张的我们母女俩终于平静了下来,才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养母首先向中间人藤田正人报告我们离开了东海林家。我们住在东海林家期间,养母会每个月给他打一次电话,向他报告我们的生活状况。我们和东海林夫妇之间并不存在谁逼谁,藤田正人一直对于我们之间的爱憎变化感到非常痛心。当接到养母的电话,他异常吃惊,赶紧亲自跑到我们这里来。他得知我们坚决不愿意再回到东海林家后,又默默地回去了。也许是他感受到了作为中间人的责任吧,他把东海林太郎叫来,质问他:

“你为了收养秀子,弄得他们一家妻离子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许诺让秀子上女校,教她钢琴和唱歌,现在怎么兑现呢?”

关于我们母女,东海林太郎和藤田正人具体是如何交涉的,已经无从考证。藤田正人打算为我争取到五百或一千日元的抚养费,以便让我顺利上完女子中学。

但是,东海林太郎却回复说:“你去和我的夫人静子商量吧。”当时,筹措五百或一千日元对于东海林太郎来说并非难事,这让藤田正人非常恼火。藤田大声喝道:“你这个混蛋!这是一个男人说的话吗?你就没有一点责任感吗?”

当时,藤田正人的手里刚好有一首专门为东海林太郎创作的歌词《恋妻旅途》,它是《旅笠旅途》的姊妹篇。

藤田正人后来说道:“我当时肺都简直快气炸了,就没有把那首歌让东海林太郎唱,让一个叫上原敏的新人歌手唱了。”

一纸休书向爱妻,丢弃长刀赴前程,勿要怨我无情辈。

藤田正人的这句歌词所描述的宛如我们母女和东海林夫妇,但又绝不仅仅如此而已。

上原敏当时是一名专修大学的学生,在波利德尔唱片公司的棒球部打杂。他喜欢唱歌,是一名尚未崭露头角的新人,藤田正人和作曲家阿部武雄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特训他,然后带他去波利德尔唱片公司录制《恋妻旅途》。不久,上原敏又唱了《上海来信》和《鸳鸯之旅》等歌曲,一下子红了起来,人气眼看着就要追赶上东海林太郎。但就在人气上升过程中,被征入伍,于一九四四年病死在新几内亚的战场上。上原敏的命运因偶然的机会昙花一现,给了他这个机会的,正是藤田正人的愤怒以及缘自一个十一岁少女的我,关于这些,上原敏是不知道的。

对于当时我所处的环境和人物形象,藤田正人娓娓向我道来,但这些我并不明白。唯一明白的是:我和养母沉浸在东海林夫妇对我近乎异常迷恋的疼爱中,夫妇俩自己亲手编织的网使他们获救、受伤和跌倒。

正是由于我离开东海林家,曾有一段时间使得多年的挚友和同事关系的藤田正人和东海林太郎变得疏远,甚至几乎绝交,这让我非常心痛。其实即使东海林太郎当时给我们母女一千日元,精神上深感不安的我们母女又会感恩戴德地接受吗?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养母怒气冲冲地把钱退回去的情景……

毕竟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说实话,那时养母的钱包里已经几乎分文没有。但是,我们习惯了贫穷,养母也罢,我也罢,都并不以为然,虽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说的那样,反倒悠然自得。让我们吃惊的是:北海道的平山力松来信说让给寄生活费。一九三四年,函馆再次惨遭火灾,殃及二万六百多户人家,力松的家被烧得精光。或许是因为深受打击,性情豪爽的力松信奉起五谷神来,甚至在家中建起了红色鸟居,为此他倾其所有,最后破产倒闭。养母虽然是和力松闹翻后离家出走的,但毕竟是亲生父女。养母每月从我的工资中抽出一点点来寄给力松,可后来力松来信说希望多寄点。养母说:“他们指望着我们,我们就是再拮据,也不能不寄啊!”但是,我当儿童演员的收入本来就不多,除了用于哥哥平山实的学费、我们母女俩的房租、伙食费之外,还必须用来购买我去大崎小学和蒲田制片厂的电车月票。对于我来说,去女校上学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养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这个没有一件家具的家,只有邮递员每天都会来造访,常给我送来来自影迷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和一沓沓的信,装在盒子里的,十之八九是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日本布偶、法国洋娃娃,还有布制动物……小小的房间挤满了娃娃。望着这些布娃娃,我寒酸地叹气道:“如果这些是钱的话该多好啊!”

十二岁的我和影迷们送的礼物

我去上学的时候,养母就到家附近的餐馆去做帮工,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打零工,但是收入有限。但世上总是好人多,穷则思变,养母又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办法:给住在同一个公寓的两个年轻人做早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等,就是做“伺候吃饭”的活儿,一个月能赚十五日元。养母拿到预付款后,首先去旧家具店买了一张矮脚饭桌、一座挂钟、我的书桌、锅子、烧水壶、餐具等,房间总算变得像个家了。

两个年轻人、我和养母四个人吃完早饭后,其中一个姓森山的年轻人去当时是军需工厂的电器工业公司上班,我则和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川岛一起去上学。我在品川换乘去大崎小学上学。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所以不想转学,而且即使转学也无法好好念书。养母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于是川岛经常代替养母去见我的班主任,为我解释说明缺课的原因,晚饭后还帮我补习功课。

现在想来,在我处于困境的时候,蒲田小学的指田老师、藤田老师和川岛君都以各种形式给予了我关怀和帮助。他们的好意像宝石般美丽,闪闪发光,抚慰了我那颗差点破碎的心。现在的这个时代变成了可恶的金钱社会,人和人亲不亲看“钱份”,而在过去,不计回报、慷慨助人的人到处都是。

可能是由于在东海林家操劳过度,养母常常因感冒或头痛卧床不起,这时,给两个年轻人做饭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学校或制片厂回家后,养母便让我拿着一枚五十分的银币跑到菜市场去买做味噌汤和拌菜的蔬菜,再买些油炸饼和油炸蔬菜糊弄一下。油炸饼三个十分钱,油炸蔬菜十个十分钱,到底哪个好吃,哪个便宜,我总是犹豫不决到底该买哪个好,于是在肉铺前走来走去。

有洁癖的养母做的饭菜美味可口,养母站在小小的厨房里,有条不紊、手脚麻利地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四个人的饭菜,我常常认真仔细地看着,在一旁学一学,但是轮到自己做时,就不那么顺当了。当时没有电饭煲,所以我经常一边口中念叨着:“先用文火,再用旺火”,一边学着煮饭。只有十一岁的我做出的饭菜自然不会好吃到哪里去,两个年轻人没有任何抱怨,强咽下我做的饭菜,坐在一旁的我心里惴惴不安。

那天一大早就下着大雪,妈妈因感冒卧床不起,天寒地冻,我也打不起劲去上学。无意间,我打开收音机,传来播音员紧张高亢的声音。虽然养母不当回事地说道:“那时真是乱啊!”但是,发生的事情可非同小可啊!皇道派青年将校带领千余人发动了政变,内大臣斋藤、大藏大臣高桥被杀害,整个东京下达了戒严令,这就是有名的“二二六事件”。收音机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绝不能外出,把被褥堆满窗户边,并待在背后!”

大家都不明真相,我和养母慌慌张张地把家里所有的被褥堆在家中唯一的一个窗户边。二十六日就这么过了一天,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依然恐慌不安。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九日,传单和收音机反反复复宣传着:“下士官兵们,现在还为时不晚,请迅速归队……你们的父母兄弟因为你们成为国贼,都在哭泣不止……”将校们失去斗志,有的人自杀,有的人投降,最终政变落下了帷幕。

我和川岛结伴去附近澡堂洗澡回来的路上,他常常去书店逛逛。书店当然是卖书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书店。我紧张不安,总算学会买书了,但是不知道该买什么书来读,常常图便宜,把一百页卖二十分钱的岩波文库的书,一点一点买来读。其中,既有很有趣的,也有看得云里雾里便扔在一边的。

如《长腿伯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施特罗姆的《湖》、海涅和石川啄木的诗,还有北条民雄的《生命的初夜》。这些书我这个孩子读后也很受感动。对于不太会读和写的养母来说,报纸上的铅字简直毫无意义。我家里能收到的铅字材料只有电影杂志和工作用的电影剧本。养母见我看起书来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既好奇,又不可思议,有时竟然觉得自己被我忽视而大发雷霆,把我的书给没收。虽然那时我只是随便乱读,但是书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几十年来,始终以演员为职业的我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如果不是川岛带我去书店,我也许就不会喜欢上书吧。每次走进书店,我就会想起川岛,深刻感受到:没有比无知更可怕的事了!

我家隔壁是个拐角处的房间,两面墙上都有大窗户,非常明亮,住着一对中年男女。男的剃着平头,身穿进口条纹和服便装;女的身穿长长的条纹衣服,从早到晚一边喝酒,一边听着收音机的股市行情。墙壁上贴满记录股市行情的图表,小小的被炉上盖着豪华的友禅织染的被褥,在我看来,唯有这间房间与众不同,非常高雅。一天早晨,我被走廊的一阵喧哗声吵醒,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公寓的人挤满楼梯,警察和公寓管理人从隔壁房间进进出出。不久邻居中年夫妇俩被用担架抬出,他们身上盖着毛毯,脸上遮着白布。昨天他俩还面对面其乐融融地喝着酒,就这么自杀了。大家纷纷议论他们的死因,谁都不知真假,隔壁房间就这样空出来了。就在几乎同时,另外一件事情又发生了:这次是和我们更为熟悉的森山服毒自尽了,可昨天夜晚我们还围着饭桌一起吃饭。

我不知道森山供职的煤气电气工业公司是干什么的,趁着军需行业良好的发展势头,军人和工人不分昼夜,日夜加班加点。森山常常急匆匆吃完晚饭后,便赶回公司继续上夜班。养母见怪不怪地说道:“太忙了,弄得性情都变了。”那天之后,川岛也变得沉默寡言,为了调查森山的死,便衣警察也来找过他。

事后想想,森山的死是我亲眼所见的“战争”中死去的第一人。

让我深受打击的事接二连三不断发生。一天早晨,我去公寓的公用厕所小便,发现下面不断流出如同红线般的血,一想到:“这样下去,身体里的血不就流光了吗?”我脸色苍白地冲出了厕所。

“妈妈!我的屁股流血了!”

“什么?屁股?”养母站起身盯着我看,然后小声地笑了起来。

“没事,你是女人了。”

“女人?”

“对的,你从女孩变成女人了,今后每个月都会出一次血,持续一星期左右……祝贺你!今晚给你煮红豆粥吃。”

养母从壁橱里拿出一条新的手巾,并裁成两块尿布一样的形状,放上棉花,贴在我的大腿间。

“祝贺什么呀,为什么要煮红豆粥?我不想当女人,救救我!”

大腿间棉花的摩擦感,让我厌恶得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