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杖的传人:医学史上闪耀的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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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努兰大夫的思想“经纬”

在我的书架上,并排放着几本努兰的书,《生命的脸》《死亡的脸》《医生曾经“惹”瘟疫》《蛇杖的传人》。努兰的书大多不止一个版本,其中以《死亡的脸》《生命的脸》版本最多。《蛇杖的传人》也不少,最早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杨逸鸿等人的译本,后有浙江大学出版社的版本,如今将会有最新的中信出版社的版本,相信它会让经典再度焕发光彩。从内容看,努兰的前两本书是一个路数,即临床叙事(临床大夫讲故事)的路数。大凡在临床上摸爬滚打且有心体验的大夫都有可能留下这样的临床笔记和感悟,但后两本有些出奇,它们超出了一位临床大夫的书写语境,属于医学史家的路数,需要将目光跳脱临床叙事,转轨到历史叙事,这一跨越不是很容易。临床医生书写医学史,近代医学泰斗奥斯勒写过《近代医学的演进》,然后就是努兰的《蛇杖的传人》。对此,奥斯勒曾经私下诉说过其中的难点,长期专注于一个小领域会导致历史洞察力的丧失,而洞察力的“闷熄”不是因为读书太少,而是知人太少。正因为许多临床大夫的历史感被日常繁重的诊疗劳作所“闷熄”,努兰的这部作品才显得格外耀眼。什么是历史洞察力?通俗地讲,就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始终保持坐标感、方向感,而当下的名医们常常不会“辨方向”“明大势”,只会“知得失”“测行程”罢了。不过,努兰的写作非常有个性,正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宏观铺陈很舒展,充满了历史的穿透力,譬如他对希波克拉底学派(科斯学派)的定位与分析,盖伦对形态结构发展的两面性(既有推助的一面,又有阻碍的一面),维萨里的年轻作为与老年厄运,很富有张力,充满着历史的辩证法。书中的微观描述也很精细,时不时弄一点儿“蒙太奇”,将自己的临床阅历,甚至案例拿来做历史的见证,仿佛时空跳跃,拼接成一幅十分个性化的“七巧板”,当然也有一些盲区,那就是学科阅历之外的线索容易被遮蔽,譬如,努兰大夫的笔下就在形态结构与外科学方面浓墨重彩,津津乐道,以至恨不得跳进书里与他对话、争论。而作为通史叙事的点线面不一定面面俱到。

作为推荐序,还是应该多说说作者本人。舍温·努兰(1930—2014)出生在纽约的布朗克斯。他成长在一个犹太教家庭,中学毕业后就读于纽约大学,在耶鲁大学医学院完成医学教育,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一名娴熟的外科医生,同时因为他的跨界阅读与写作,成为耶鲁大学的医学人文教授,主讲医学伦理学和医学史。由于喜欢读书,而且擅长用两支笔写作(一支笔写学术论文,另一支笔写大众读物),从而成为《纽约客》《纽约书评》的专栏作家。要讲精神气象,他与威廉·奥斯勒心意相通,不仅追求内心的宁静与纯粹,而且还悉心培育学术的穿透力与开阖感,医学史恰恰被他当作学术穿透与开阖的机枢。这也许是一个不曾私授的秘密,与历史对话、与古代医圣对话是与时代对话、与前沿对话的价值映照。

他的写作举重若轻,很擅长叙事,临床叙事与历史叙事相得益彰,因此,大家觉得他的书有亲和力,读起来不枯燥,不同凡响之处是他喜欢在叙事之余叩问“母题”,譬如生命中的“灵性”(人被称为“万物之灵”),一方面,他深信这一人类特质是由生物性决定的,它肇始于一个或一组基因,但是,我们有能力解开DNA之谜,却无法解释人类天性的奇迹之谜,譬如医者的利他之心,患者的自愈之力。在2003年的TED大会上,舍温·努兰说到了医患共同拥抱的“希望”。他说,查阅《牛津英语词典》,发现英文hope一词的印欧语的祖先是KEU,念作koy,意思是(方向上的)改变,与弯曲(curve)一词同源。舍温·努兰说:“这是非常有趣并且发人深省的。”他又列举了英文单词“病人”,其印欧语词根又恰恰是与“同情心”的词根一致的。要治病救人,就应当有同情心;还需要有道德想象(moral imagination),就是说,要具体地去关心与理解每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要把他们看作一片树林,而应当视之为一棵棵的树木。舍温·努兰喜欢希波克拉底的名言:“哪里有人性之爱,哪里就有救疗。”或许,不仅仅是医学,在其他学科,人性之爱都是推动其进步的根本动力。

这本《蛇杖的传人》1988年初版,那一年,他58岁。这本书不同于他之前的临床札记(《生命的脸》《死亡的脸》),是他经历了生命中不同境遇(脱掉白大褂,换上病号服)之后的彻悟之作。在2001年的一次演讲中,舍温·努兰面带笑容,用热情而幽默的口吻为我们讲述了他如何通过电休克疗法战胜严重的抑郁症,找回自我,最终成为著名医师和作家的人生历程。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人生哪里不是充满奇迹?20世纪70年代初,或许是因为艰难的童年记忆加上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舍温·努兰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脑海中萦绕着强迫思想。在药物治疗失败之后,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们准备对他进行前额叶切除术治疗。幸运的是,指派给舍温·努兰的一位住院医生看出这种手术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他反对进行手术并提出了电休克疗法的方案。进行了两个长疗程之后,舍温·努兰发现自己脑子里那些缠绕不休的想法开始变得清晰。情况变得越来越好,他开始回到医生的圈子中,重新与他人合作;他开始了第二次婚姻,恢复了事业,回到大学并开始写书——一切都变得精彩和美妙起来。

回到推荐序的主题,回答努兰大夫的思想经纬。“经”一定是他的学术历练、生命阅历,这条线索就是一个知识、经验、见识积累的过程,一步一个脚印,大多数学者、临床大夫都有这样的生命镜像。构成他不同凡响的思想性格的“纬”线是什么?是医生与患者之间的体验互换,是临床实务与理论盘桓的交织,是手术室静谧与图书馆宁静的交映,是宏观鸟瞰与微观细察的交叠,德识才学在人生镜头的推拉之中实现一次次升华。最后步入“通家气象”,努兰的书深刻地映照了这一进程,以及这一进程中的格物与审美乐趣。

就说这么多,要真正分享努兰大夫的乐趣,还需要读者潜入书页,细细品读。

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