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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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有怕的?

是否有人可以约束中国古代的皇帝?诚实的答案是:没有人。这样一来,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讲一个故事。唐太宗得到了一只鹞子。鹞子是体型最小、杀伤力最强的猛禽,是猎人的宝贝。唐太宗是好猎之人,而这只鹞子,俊异绝伦,太宗喜欢得不得了,就把它架在手臂上细细把玩。正在欢喜处,远远望见魏徵来了,就赶紧把鹞子藏进了怀里。魏徵明明看见了,却假装不知,一本正经地跟太宗聊起古代帝王喜欢打猎耽误政事的教训,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太宗担心鹞子会被闷死,可是又素来敬畏魏徵,只好听他说完。结果魏徵说了大半天,那只鹞子果然闷死在了太宗怀里。参见[唐]刘餗撰,程毅中点校:《隋唐嘉话》卷上,中华书局979年版,第7页。这个故事试图告诉我们,太宗怕魏徵,怕到连心爱的鹞子都被闷死了。

可是,唐太宗真的“怕”魏徵吗?魏徵死后,唐太宗发现魏徵推荐过的两个宰相之才都出了问题,而且,魏徵竟然把自己劝谏皇帝的言辞往复都记录下来,并且给史官褚遂良看了。太宗很不愉快。他原来答应把衡山公主嫁给魏徵的长子叔玉,“于是手诏停婚”,对魏徵家人的眷顾也消退了。参见[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七一《魏徵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6页。魏徵再善谏,说得再有道理,唐太宗也是不怕“他这个人”的。然而,那只鹞子终归是被闷死了,唐太宗也不是无所畏惧的。那他畏的究竟是什么?

再讲一个故事。某一天,宋太祖在盛怒之下,祭起手中玉斧,砸掉了一位官员的两颗门牙。这位倒霉的官员忍着剧痛,把门牙捡起来,用手绢包好,装进袖袋里。这一举动把宋太祖看傻了,不禁问道,你收拾这牙齿,难道还打算去告我不成?这官员说,我当然没办法告陛下。可是,史官自然会把这件事情记下来的。史载,宋太祖闻言,“悦,赐金帛慰劳之”[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中华书局2004年,第0—1页。,不但顿息雷霆之怒,而且还很高兴,赏赐了这个耿直的倒霉蛋。宋太祖当然不怕这个倒霉蛋,但他显然还是有所畏惧的。宋太祖畏的究竟是什么?

作为帝制时期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皇帝有“三畏”。

皇帝的第一畏是历史。他害怕自己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国古代的大人物,对自身的历史形象是非常在意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历史是最公正的法官。权势可以掩人耳目于一时,却无法遮住千秋万代的视听。

皇帝的第二畏是古圣先贤、列祖列宗。古代圣王的原则、本朝列祖列宗,特别是开国皇帝的说法与做法对后世的皇帝都有规范作用。周公的榜样、孔子的教诲、“五经”当中的名言警句,到任何一朝都是有力的思想武器。唐朝有《贞观政要》,宋朝有《宝训》《圣政》,明朝有《皇明祖训》,传承着本朝的“祖宗之法”。当然,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约束当今皇帝胡作非为,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当今皇帝的创造性。当周围环境发生极大变化的时候,死守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显然会限制因应能力。

皇帝的第三畏是天。对于上天降下的灾异,皇帝必须认真对待。“天人感应”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最核心的内容是:人间统治与天道之间是关联互动的,人间统治出了问题,天就会对统治者予以警告,这就是所谓的“灾异示警”。天不会说话,它的示警方式就是降下灾异,比如地震、水灾、旱灾、日食等等。而人间统治者在接收到这些警告信息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悔过姿态,检讨政策措施,减轻民间疾苦。悔过姿态包括:其一,皇帝本人的检讨,从最基本的减膳撤乐,到最高级的下诏罪己。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灾异罪己的皇帝是汉文帝。其二,行政首长宰相的检讨,汉代曾经出现过因为灾异罢免三公的做法。其三,面向百官甚至全民开放言路,鼓励臣民上书批评政治。今人站在现代科学立场,见古人在自然现象与人间统治之间生造因果,胡乱联系,初见之下,便欲嘲其愚昧迷信。殊不知,古人之保守“灾异示警”学说的目的,却是要皇帝心生畏惧。宋神宗的宰相富弼说:“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一三《富弼传》,中华书局985年版,第0255页。皇帝不畏天,国家就离混乱甚至灭亡不远了。“灾异示警”学说,实为帝制时期兴亡攸关的政治理论。斥“畏天”为“迷信”而“弃天弗征”者,不免堕入新迷信——对科学的迷信,对人类能力的盲目自大。

如上所言,皇帝是有所畏惧的。他畏惧自己的历史形象,畏惧古圣先贤、列祖列宗,畏天。皇帝的“三畏”,是“抽象的皇帝”向“具体的皇帝”所悬示的道德高标。而负责对“具体的皇帝”时时提醒的,是士大夫。

在传统中国的伦理秩序当中,论现实权势,皇帝最大;论观念秩序,“道理最大”[宋]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续笔谈》,中华书局015年版,第37页。。而能够把道理讲明白的,是官僚士大夫。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成了帝制国家意识形态的主流,而士大夫是儒家思想的继承者和代言人。引经据典、解释天命,阐扬古圣先贤、列祖列宗,为天下人请命,让皇帝和王朝统治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这就是传统中国士大夫的责任。

然而,“儒家经典”“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不严密。不管是儒家经典记载的古圣先贤,还是本朝列祖列宗的光辉事迹,其中都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因此,想要向东走的人,可以从中找到“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理由,想要向西走的人,也可以从中找到“江潭落月复西斜”的道理。质言之,用古圣先贤、列祖列宗来约束皇帝,很容易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境地。

而士大夫的说理方式,以及隐藏在此种说理方式背后的思想方法,也普遍存在问题。他们规劝皇帝的文章通常是这样写的:以一两个漂亮的句子开头,接下来引用几个同样类型的史实。比如,论证“红颜祸水必然导致亡国”,就先讲夏桀宠妹喜、商纣爱妲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三个故事;然后再引用几个前人警句,要来历不凡、铿锵有力;最后,再来两个漂亮的句子,呜呼一叹,结束了。这种说理方式与思想方法有什么问题呢?

我们举例言之。在历史教科书上,宋朝政治家司马光是顽固守旧的代名词,其标志性话语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这话司马光真的说过,是在给宋神宗上课的时候。那堂课的核心史事是汉初的“萧规曹随”,前宰相萧何创制立法,后宰相曹参亦步亦趋。讲完之后,司马光总结说:曹参不改变萧何的法度,深得守成的精髓。所以孝惠帝、吕太后的时候天下太平,百姓衣食充足。

神宗显然是不以为然的,他问道:汉朝一直固守萧何的法度不变,行得通吗?

司马光回答说:何止是汉朝,假定夏朝能遵守大禹的法度,商朝能遵守商汤的法度,周朝能遵守周文王、周武王的法度,恐怕会一直延续到今天。周武王征服了商朝之后,说“乃反商政,政由旧”,所以,即使是周,用的也是商代的法度。《尚书》有云:“无作聪明,乱旧章。”汉武帝采用了张汤的建议,对汉高祖的法度进行了大肆改造,结果盗贼半天下。汉元帝改变了汉宣帝的做法,汉朝由此走向衰弱。因此说,祖宗之法不可变。

这就是司马光的论述方式,他选取了正反两类例子:一类是不变祖宗之法,天下安乐的;另一类是变了祖宗之法,统治衰亡的。除正反两类例子之外,还引用了儒家经典《尚书》的警句进行加持,最后得出“祖宗之法不可变”的结论。这个论述是不是很有力?似乎很有力。有没有问题呢?仔细想想,太有问题了——司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变”是一个全称否定判断,因此,反驳者只要从历史中找到一个“祖宗之法变了反而更好”的例子,司马光的论证顿时就会摇摇欲坠。

吕惠卿就是这样反驳司马光的,他给神宗举例说: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比如“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有五年一变的,比如“巡狩考制度”[清]王先谦撰,何晋整理:《尚书孔传参正》卷二《虞书·舜典》,中华书局20年版,第99页。;有三十年一变的,比如“刑罚世轻世重”;还有百年不变的,比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吕惠卿所举的这三个“变法”的例子,“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清]孙诒让撰,汪少华点校:《周礼正义》卷四,中华书局015年版,第143页。,是说每年正月,太宰都要把国家的重大法令悬挂在象魏(阙),公开展览十日,以供万民学习遵守。“巡狩考制度”,指的是圣王每五年巡行一次天下,考察改革制度。“刑罚世轻世重”[清]王先谦撰,何晋整理:《尚书孔传参正》卷三一《周书·吕刑》,中华书局20年版,第955页。,按吕惠卿的理解,三十年为一世,所谓“世轻世重”,就是三十年一变。

图十二:明 佚名 《耆英胜会图》(局部)

《耆英胜会图》由明代画家所绘,姓名不详。这幅人物长卷反映的是宋代的司马光、富弼、赵丙、张焘等众耆老在洛阳富弼家聚会的情景。画面中司马光正襟危坐,在为此次雅集作序,桌旁的富弼凝神看着正在构思中的司马光,一旁的赵丙与张焘也在尽兴交谈,身后两位童子,一个抱琴,一个持砚,随时等着几位耆老的召唤。左侧是忙着碾茶、烹茶、清洗茶盏并交谈的数个童子。画中人物面部轮廓流畅自然,表情生动,放大细看,可以看到年迈的赵丙脸上的老年斑和富弼黑白相间的花胡须。本文虽然只呈现了《耆英胜会图》的局部,却依旧能够感受到悠游的雅集之乐。

能够进入经筵给皇帝讲书的,都是博学之士。吕惠卿的论述似乎打动了神宗。神宗于是转过头问司马光,你觉得吕惠卿说得怎么样?

论学问,司马光比吕惠卿要扎实得多。吕惠卿所举的三个“变法”的例子,被司马光逐一破解。第一,“布法象魏”,布的是旧法,谈不上变法。第二,圣王的“巡狩考制度”,目的就是看看诸侯有没有“变礼易乐”的,一经发现,查处不贷,“王不自变也”。第三,“刑罚世轻世重”指的是“刑新国用轻典,刑乱国用重典,刑平国用中典”,根据统治区域的具体状况来决定采取何种控制力度,“非变也”。参见[宋]苏轼撰,[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一六《司马温公行状》,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5页。

我认为司马光对吕惠卿的反驳是可以接受的。但吕惠卿仍然可以纠缠下去,比如“刑新国用轻典,刑乱国用重典,刑平国用中典”,如果一个统治区域从“平国”转变成了“乱国”,控制力度自然也要从“中典”转为“重典”,这是不是“变法”?这个问题,司马光是没有能力回答的。而吕惠卿说不定倒有能力发问,因为他在给神宗的解释中区分了“每年一变”、“五年一变”、“三十年一变”与“百年不变”,他的思想方法比司马光更具分析力——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司马光的说理方式和思想方法的特点是,全称肯定或者全称否定,不做进一步分析;然后举正面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所举之例以一种非常浅表的方式出现,不做深入探讨;对于反例,则想办法否定它,而不是把它作为另外一种可能进行分析。然而,司马光绝非例外,因为他极其传统、极其主流,非常能代表大多数。王安石的说理方式也与此差不多。这一对政治冤家的故事我们后面会细讲。

那么,司马光真的主张一切“祖宗之法不可变”吗?绝非如此。细读司马光的奏议,便可清楚地了解,和同时代的大多数士大夫一样,司马光对本朝的政治状况是不满意的,他同样认为必须对某些具体的政策措施进行调整和改革。司马光坚持认为不可变的,是祖宗留下的那些抽象的政治原则,比如几乎每一个朝代初期都曾经有过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比如几乎所有值得颂扬的统治者所共有的、本朝列祖列宗所秉持的宽容异见的精神。在这个意义上,“祖宗之法不可变”是长治久安的秘诀,司马光并没有说错。然而,也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祖宗之法不可变”才是正确的,“具体的政策措施”则处于永远的变化调整之中。

以上是我们的分析,我们的思想武器是现代教育所赋予的,它来自西方。司马光没有我们今天的思想武器,他没有能力将“祖宗之法”区分成“抽象的政治原则”和“具体的政策措施”两个层面。所以,他才会被政敌怼到墙角无路可逃;所以,他才会被蛮横地贴上“顽固守旧”的标签。

说回皇帝,在此做一个简单小结,传统时期的士大夫以“三畏”为武器,劝谏、约束“具体的皇帝”,希望他尽量符合“抽象的皇帝”的要求。但是,这三条约束都是软的,没有强制性。如果“具体的皇帝”两眼一闭,决心做个昏君,那是谁也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