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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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历史中国的空间、时间与中国人

历史中国的空间

先来看历史中国的空间。历史是时间的故事,为什么先说空间而不是时间?因为文明早期的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然地理环境。越是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地理环境对人的影响就越大,而这些影响会深深地烙印在群体的记忆当中。

简而言之,中华文明的生长环境位于欧亚大陆东部、太平洋西岸的这片土地,高原、大海、大漠和草原就像一个温暖而安全的怀抱,紧紧包围着它。

毫无疑问,地理中国是相对独立、自成一格的;但这绝不是封闭、孤立的,不管是远古时期的中原还是后来的中华帝国,都绝非如此。相反,中国是开放的——这一点,应当成为我们认识空间中国的前提。

图一:高冠凤鸟佩(妇好墓出土)

高冠凤鸟佩是商朝武丁时的玉器,于1976年在河南安阳殷墟的妇好墓出土,9.9厘米×2.7厘米×0.3厘米,目前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玉凤鸟呈站立状,头顶有高冠,冠上刻有简单的纹理,冠边呈齿状,凤尾分开呈双叉状,体型颇为粗壮。凤首长羽冠的形态较为独特,带有神话色彩的意味。在当时,凤被商人作为神鸟崇拜,玉凤鸟佩形样别致,多为商代贵族佩戴,以此物向神灵祈佑。

1976年,考古学家发现了商王武丁的配偶、女将军妇好的墓,这是一次重大的考古发现。妇好墓中出土了一些非常精美的玉器。为研究这些玉器,请来了不少专家。结果,考古专家还没说话,玉雕场的老师傅眼睛先亮了:“这不就是和田玉吗?”

是的,妇好墓中出土了和田玉。妇好墓在河南安阳,和田在遥远的新疆,两地相距四千千米。以今天的交通水平,从安阳到和田自驾大概需要五十个小时。妇好的时代距今已有三千两百多年,那个时候的交通工具,除了人的腿只有马车,我们按照每小时五千米的行进速度算,跨越四千千米需要八百个小时。可是那个时候的路哪有今天这么好,两地之间的实际道路里程绝对远超四千千米。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交通条件下,和田玉抵达了安阳,成为殷商王室的珍宝。

中国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输入与输出。输入的例子,除了妇好墓中的和田玉,还有:葡萄是汉武帝的时候由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面食来自中亚,东汉以后才开始流行起来;菠菜在唐朝传入中国;玉米、白薯、花生、辣椒、西红柿都来自美洲,明朝开始进入中国。输出的例子,更是尽人皆知,不胜枚举。沿着陆地与海上的“丝绸之路”,中国的丝绸和瓷器在全世界热销。17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后,英国人还是更喜欢买中国瓷,商人们甚至抱怨英国人不拥护“国货”。

图二:莫高窟第三二三窟壁画初唐 《张骞出使西域图》

《张骞出使西域图》为莫高窟第三二三窟一幅初唐时期的壁画。壁画右上方是汉武帝与众臣来甘泉宫瞻仰“祭天金人”的场景;下方为汉武帝在群臣簇拥下,骑马送张骞前往西域,张骞手持笏板,在汉武帝面前跪拜辞别;左边介绍张骞一行前往西域的情况:一位僧人模样的人在前引路,两个持旌节的人紧随其后,其中之一为张骞。左上方是崇山峻岭掩映下的方城大夏国,张骞历尽险阻,最终抵达目的地。壁画中有五个榜题,多已模糊不清。敦煌壁画常会在一个画面中展现出一个完整故事,如同连环画,从故事的来龙到去脉皆有体现。张骞的此次出使成为历史上的“凿空”之行,此行开辟了“丝绸之路”,促进了中原与西域各国经济文化间的深入交流。

明白了中国在空间上的开放性,再回看这片土地,便可以发现,原来这片相对独立的土地,存在着那么多通向外部世界的门户与道路:向西,通过河西走廊、新疆,可以通向中亚、西亚和地中海沿岸;向南,从四川再向西南,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可以进入南亚次大陆;东面的大海也从来没有挡住过中国人,尽管在某些历史时期,朝廷会实行海禁政策,但是,自宋元至今,在大多数时候,中国的海船还是扬帆往来于大海之上,东南沿海地区的人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海上贸易和海外移民。有的学者因此认为闭关锁国根本是一个伪命题。

有创造的能力,也有海纳百川的心胸,这才是空间中国的真正形象,是空间中国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本来面貌。

回到内部,空间中国也是在不断成长中的。这里所说的中国,不是现代主权国家的领土概念,而是指历史上中国人繁衍生息的土地。就其大体而言,空间中国的成长经历了黄河流域的整合、长城以南的统一,以及长城南北的大统一三个阶段。

大约在四千年前,黄河中游的各个原始部落互相融合,形成华夏民族的核心,并建立了国家,他们所生活的土地就是“中原”。空间中国的成长故事从中原开始,然后向四周延伸,速度缓慢,但从未停歇。

中原之外,在今天的中国境内,北到内蒙古、辽宁,东到山东,东南到长江流域,西南到四川盆地,南到珠江三角洲,都有活跃的人类活动。所以,考古学上有所谓“六大区系”(六大文化圈)的划分。这些早期的人类文明,原本是各自繁荣、自成一家的。随着中原文化的拓展,它与各地原有文化开始碰撞、融合,空间中国也由此成长壮大。

公元前11世纪西周建立之后,周人分封各方,建立了诸多诸侯国。它们主要分布在黄河流域,向南也抵达了淮河流域和长江中游的江北地区。这些诸侯国就是中原文化的扩展者,它们驱动着空间中国的生长。

时间向前推进到公元前8世纪,历史进入春秋战国时期,中原文化继续向南与楚文化,向东南与吴越文化相互碰撞。到了公元前221年秦帝国建立,中国完成了长城以南农业区域的整合。而包含长城南北的大统一,则要等到13世纪元朝的建立才能实现。

现在,让我们稍稍停留,来看一看长城以南的中国的空间。在秦统一之后的地图上,“中国”的边界向东、向南都到了大海。当然,帝国在南方的统治主要集中于交通干线附近,江南和岭南的丘陵、山地仍然是越人控制区。向西南,秦朝修筑了栈道,已将四川盆地纳入版图。向北,中原的农业文明抵达了其北部界线——长城。长城以北就是骑马民族匈奴人的地盘了。

长城以南的中国地域已经非常辽阔。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流淌着黄河与长江这两条华夏文明的母亲河。黄河流域的粟作农业和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互相补充、互相支撑,给华夏文明以充足的给养。

作为农耕中国,北方与南方的分界线在秦岭—淮河一线。北方与南方,有着不同的历史命运。北方开发较早,人类活动频繁,又直接经受着长城以北游牧民族的打击。由于战争和人类活动的影响,自3世纪之后,北方的自然环境逐渐恶化,粮食产量和人口密度都在慢慢下降。当然,此时北方的整体水平仍然高于南方,只是它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与此同时,南方却享受着“后发优势”,开始走上坡路。南方的自然环境本就优于北方。在游牧民族的打击之下,北方人口大规模南迁,又把先进的生产技术带到南方。先进技术与优越的自然条件结合,使南方的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

北方向下,南方向上,这一上一下在6世纪时完成交替,中国的经济重心转移到了南方。从此之后,南方的经济发展水平一直高于北方。南宋时已经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明清时期,江南的太湖流域成为经济最发达地区。甚至到了鸦片战争之后的19世纪50年代,在英国人看来,苏州老百姓的生活水准仍然是世界一流的。

然而,当我们把经济地理与政治地理结合起来时,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帝国的经济重心虽已南移,政治中心却仍在北方。隋唐的都城在今天的西安,北宋的都城在今天的开封。为什么?因为敌人在北方,帝国的传统根基在北方。元明清三代,出于不同的战略考虑——明代要抵御蒙古,元、清要靠近统治民族的发祥地,首都反而转移到更靠北的北京。

图三: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之市井风貌

《姑苏繁华图》(原名《盛世滋生图》),清代宫廷画家徐扬绘,1225厘米×35.8厘米,属于国家一级文物,现藏辽宁省博物馆。该画创作历时24年,比宋代《清明上河图》(528.7厘米×24.8厘米)还要长。作品以散点透视法,为我们呈现了当时商贾云集,络绎辐辏的苏州市井景象。图中展现了渔民收获后,满载稻米来苏州进行交易的盛况。江南鱼米之乡的富足与交易时的热闹场景在画面中一览无余,仿佛都能听到交易时的交流与喧闹声,很好地印证了“苏湖熟,天下足”这句民谚。

经济重心与政治中心的南北分离,凸显了运河的地位。在现代交通工具——汽车、火车、飞机发明之前,最便宜的大宗运输方式是水路运输。中国地势西高东低,主要河流多自西向东流淌,缺乏具有较高运力的南北向的天然水道。所以,开凿运河、沟通南北就显得尤为重要。不要轻信隋炀帝开凿运河只是为了到扬州看琼花,他其实是一位真正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长城以北,属于半干旱、干旱气候。在长城以北的草原上,即使是最耐旱的小米也种不活,只能放牧牛羊。换句话说,传统中国农业经济区的北部极限就是长城,所以,中原王朝要在这里的崇山峻岭上修筑防御工事,保卫农业文明的果实。

分享一个小插曲。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元世祖忽必烈时期来到中国,留下了一部《马可·波罗行纪》(Les voyages de Marco Polo),它是西方人了解东方特别是中国的最重要的参考书,哥伦布远洋航行时曾经把它带在身边,北京的卢沟桥在英文中的名字就是马可·波罗桥(Marco Polo Bridge)。但是,有人怀疑马可·波罗根本就没到过中国。

怀疑论者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马可·波罗在其行纪中没有提到过长城——那么宏伟的长城竟然被马可·波罗遗漏了,那他肯定没到过中国。这是怀疑论者的说法。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我们能否认为行纪没有提到长城,就能证明马可·波罗没到过中国?恐怕不能。何以言之?第一,我们现在看到的如此雄伟的长城,是明朝才出现的。换句话说,马可·波罗经过的时候,长城并不像现在这样醒目。第二,更重要的是,在元朝,长城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因为元朝实现了长城南北在政治上的统一,是一个跨越长城南北的大中国。长城失去了其保卫农业文明的传统防卫功能,而现代旅游业尚未展开,所以长城年久失修、无人维护,被暂时“遗弃”了。

讲到这里,我们已经把历史中国的空间发展史做了简单的梳理:首先是四千年前黄河流域的整合,然后从黄河出发向长江、向大海、向珠江不断拓展,到秦汉时期完成了长城以南农业经济区的统一,最后是长城南北、农业和牧业两种经济区的大统一。就空间而言,中国是缓慢成长的,它的地域相对独立,但从不封闭。空间中国的成长过程,也是华夏汉人与周边各民族相互碰撞、相互融合,最终成为一个新的像大雪球一样的中华民族的过程。

图四:《马可·波罗行纪》手抄本书影及内文

这部制作于约1350年的手抄本是现存最古老的抄本之一。《马可·波罗行纪》是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于13世纪下半叶在中亚和远东的旅行经历记述。在父亲尼可罗和叔叔马飞阿的陪伴下,马可·波罗于1275年经陆路到了中国。行纪的译者序中提到,他在中国待了17年,曾担任枢密副使,并做了3年扬州都督,其间得到元世祖极大信任。而后他于1295年经海路回故乡,后因遭遇战争被俘收监。在坐牢时,他将自己的旅行经历口述给了同牢房一个名为拉斯提新(Rusticin)的书记员,该人将口述内容记录在了羊皮纸上。译者序还提及,该书近2/5在描写元朝,被认为是一部绝好的元代初期社会状况写真,也是一部珍贵的社会史料,更是一份旅行报告和实用信息的汇总,因此被称为《寰宇记》或《东方见闻录》。该书是欧洲人了解中亚及中国历史和地理的重要入门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