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访舆情禁烟志坚 广请教妥筹善策
义律接到行商转来的两广总督谕饬,立即召集英商们到他的商馆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中国政府无论派多大的官员来,无非就是多花点银子罢了,等钦差一走,一切照旧。义律还搜集到了一点儿林则徐的资料,说林则徐是位瓷器作坊主的儿子,从小就在小作坊干活,吃了不少苦,很难对付。
查顿却认为,再难对付的中国人,只要银子足够,没有对付不了的。他说:“各位,我还没看到一位不爱钱的中国官员。他们标榜不爱钱,无非是想多捞几个。”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对行商转来的谕饬不予理睬。
而在广州民间,关于钦差大臣的传说更多。民间的说法是,皇上已经派了十几名大内密探到了广州,把广东上自督抚,下到衙门差役,再到开设窑口的奸商,所有走私鸦片或包庇走私的官员全部暗访在案。林则徐带着尚方宝剑而来,一到广州,就要杀尽贪官污吏。第一个被杀的,将是邓廷桢。
整个广州城风向大变,无论官职大小,官员都在想怎么在严禁鸦片上露露脸,最好能立个功。与鸦片走私有勾连的人,衙门内外避之犹恐不及。尤其从前和鸦片贩子勾勾搭搭的,全都不出衙门半步。从前大摇大摆出入商馆区的仆役胥吏,没有一人再到商馆里去了。
这天下午,广州知府下令在商馆前的小广场上对大烟贩何老进当众开刀问斩。何老进案是三个月前破获的贩烟大案,其团伙成员三十余人,名下有快蟹五条,专事从伶仃洋趸船上走私鸦片;有大小窑口三个,还有烟馆两个。三十多个人都押在广州府的监狱里,何老进被判死刑,却一直没有执行。
广州知府奉邓廷桢之命,选择在商馆门前开刀,纯粹是杀鸡儆猴。时间选在午后三点,这是洋人到小广场玩耍、到珠江边遛狗的时候。此时行刑,效果最好。
人越聚越多,行刑马上就要开始。何老进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因为吸鸦片,看上去有些尖嘴猴腮。但人很有江湖气概,大声说:“老子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也玩了,值了。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又对监斩官说,“临了,不必给我送行酒,给我再抽一口上路就行。”
监斩官答应他的要求,命人给他点上个烟泡。
他抽了几口,说:“抽上一口,真是赛过活神仙。可惜,这东西折人寿。”又对监斩官说,“监斩的大老爷,你杀我,我不冤,我给你提个醒,这东西开始勾人魂,迷上了就要人命。你可别让自家人吸上了。”
监斩官以为是讽刺他,掷下杀头签,让刽子手行刑。
然而这时候有几个英国人过来驱赶人群,说不能在这里行刑,这里是他们租下来的,是他们游玩的地方,中国官府无权在此杀人。
双方正在争论,正巧五六十个英国水手从船上下来,一拥而上,把行刑的、监斩的都推搡出了商馆前的小广场。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林钦差就要来了,洋人还敢这样不讲道理,把他们赶出广州去!”
人群立即骚乱起来,越聚越多,自发地往商馆区涌过去,小广场周围的栅栏都被推倒了,商馆的玻璃也被石块砸得支离破碎。刚登岸的英国水手见事不好立即登船,仓皇离岸而去。商馆里的洋人无处可逃,把大门紧闭,找出一切可用的东西把各自的大门顶住。
人群未再硬往商馆里闯,他们围在商馆外,有人跳脚骂洋人,有人边哭边诉,也有人在聊天拉呱。晚饭后他们又点起火把,在商馆外形成一个半圆的火圈。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让通事拿着他的禀帖去见总督大人,抗议中国人围困商馆的行为。
邓廷桢下午就得到消息了,但他认为让洋人见识一下广州百姓的力量也不是件坏事,因此也未严加制止,只是叮嘱广州府,要拿捏好分寸,不要闹得太不像话。在关闭城门前,务必把人劝回城里。
商馆外的人群闹腾了大半天,大家饿了,渴了,累了,经差役们一劝,很快就撤围回城了。
对商馆的商人而言,总算有惊无险。美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的商人都汇聚到义律的住处,想听听这位商务监督有何高见。他说:“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一直在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我看到了中国人——普通百姓对鸦片的愤怒。他们和官员还有巡防的士兵不同,他们不能从鸦片交易中得到任何好处,他们只是耗费了钱财,而亲人失去了健康。如果再继续进行这种可耻的走私交易,会使我们每个人都面临危险——我们正当的交易也会失去。”
商人们发出失望的、不满的叹息声。
查顿说:“监督阁下,我认为我们不是走私,走私的是中国政府和他们的官员,他们纵容走私,鼓励走私,我们只把鸦片运到了海上,而运往各地的,都是中国人。”
义律说:“这种辩解是虚弱的,我们把鸦片运来,就是一种罪恶。”
《广州纪事报》记者斯雷德站起来问:“监督阁下是为中国政府服务,还是为女王陛下政府服务?到底是为保护英国人的利益而来,还是为中国人谋利而来?”
义律说:“我当然是为女王陛下政府服务,也是为维护英国商人的利益而来。但是,不加节制的鸦片贸易,会让中国政府失去理智,这对商人们并非好消息。”
《广州纪事报》是马地臣创办的报纸,鸦片商人创办的报纸,当然总是站在鸦片商人的立场上。记者斯雷德终日与鸦片商人混在一处,他的想法与大多数鸦片商一样,认为应该对顽固的中国政府采取强硬措施,应该以武力打开中国的市场,就像当初统治印度一样。他问义律:“请问监督阁下,你打算采取什么办法,让可笑的、愚蠢的中国政府不会失去理智?”
“配合广州城的邓总督,配合正在赶来的林钦差。现在有一种传言,说林钦差奉到皇帝的授权,可以调动军队。这就好像一堆干柴,就要燃起大火,为了双方的利益,我想,我应该在这火苗上泼一瓢水,而不是煽风点火。”
斯雷德挑衅地问:“监督阁下打算泼一瓢什么样的水?”
义律说:“我明天就发布一份致全体大英帝国商人的告示,我将要求各类属于英国人的、在虎门口内从事非法鸦片贸易的船只限三日内退出虎门,并不得返回再次从事这一非法贸易。任何在此类船只上从事鸦片贸易之人,杀死或重伤中国人,将面临死刑之严惩;如果此类船只被中国政府捉拿并没收,英国政府也将不予干预;这类船只上的英国人如果武力反抗中国政府的巡查和缉拿,则是非法行为,将自行承担其后果和惩罚,就像反抗自己国家或任何其他国家的政府一样。”
商人们发出不满的嘘声。
斯雷德大声说:“监督阁下,我抗议!请问阁下从何处得到权力,命令英国商人的船只三日之内退出虎门?你从何处得来权力,不允许英国商人自由出入虎门?杀死或重伤中国人将面临死刑,你又是依据哪国法律?一个真正的使节,乃是派往海外说谎以有利其国之人,而你是说真话危害自己的国家!你宁愿卑躬屈膝于中国总督的脚下,利用公职反对自己的同胞!”
义律说:“你只会高声叫嚷,你并不懂得真正的使节应该怎样才算尽职。”
斯雷德说:“监督阁下如果发布这样的告示,我将写文章抗议。”
义律说:“抗议是你的权利。”
斯雷德拂袖而去,商人们也都不辞而别,表达他们的无比失望。最后,只有查顿、马地臣留了下来。
义律对马地臣说:“詹姆斯,你聘请的这位记者简直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那么容易冲动,一点思考的能力也没有。”
马地臣说:“监督阁下,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一份那样不可思议的告示。”
义律问查顿:“威廉,你也不明白吗?”
查顿说:“我也不明白。中国政府要强硬,我们不应该示弱,而监督正好相反。”
义律说:“我问你们,如果中国政府对英国商人采取了极端的、不可理喻的伤害行为,你们认为,是商人们自己花钱买几门炮装在船上,就像伶仃洋上的趸船那样,与中国政府的军队对抗,还是让大英帝国的舰队用大炮来说话更好呢?”
查顿和马地臣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帝国的舰队。”
义律问:“那你们说,是你们商人们更容易代表大英帝国,还是我这个监督?”
查顿和马地臣又是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阁下!”
义律说:“对,我必须走到前台来,或者说,我必须走到中英交涉的中央来,才能促成中英两国的交涉。具备了这个前提,将来才可能是帝国出面与中国交涉。而目前,中国人仍然坚持让我和十三行的行商交涉,就是递一封信,中国人都非要求写一个禀字,还要通过行商向总督呈递。中国人如此,就意味着,只是中国商人在与英国商人打交道,就像当年行商与东印度公司的大班交涉一样,而不是通行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查顿和马地臣似乎有点明白了,查顿说:“监督的意思是,应该让中国人承认你代表的是大英帝国。”
义律说:“对,我自从接任监督来,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与中国官方建立起国与国之间的正常关系,而不是不对等的,或者说低级的商务关系。”
马地臣说:“监督的努力具有远见。不过,好像也不必发布这样的告示。”
义律说:“太有必要了。我要让中国人看到,我站在他们一边,这样,将来他们才乐于与我交涉。再说,我至今仍然认为,靠鸦片贸易来挣钱,是极不道德而且危险的,我期望的是丢掉可恶的鸦片,打开中国的大市场!林钦差来了,这是个机会。他是能见到皇帝的人,如果能够把我的意见传递给中国的皇帝,或许我将开创一个时代!”
查顿说:“恕我直言,阁下在海军方面是行家,但对中英贸易的历史或许并不太清楚。我身在其中,知道鸦片在中英贸易中的分量。中外贸易几百年来,英国一直往中国送白银,运走中国的茶叶、丝绸和大黄;英国商人们尽了种种努力,把钟表、钢琴、棉花、棉布运到中国,但中国似乎什么也不需要:靠灌溉而生产的稻米产量总是很高;中国人的便溺足够用来浇菜;政府的粮仓保住了灾荒赈恤;他们一家一户织的棉布足够他们自用。它是那样有条不紊,胸有成竹,蔑视英国商人的一切努力。十五年前,英国入超更是达到了两百万两白银。后来,商人们终于找到了鸦片,由此改变了中英贸易的历史,近几年,从中国运往伦敦的白银,每年不下五百万两。几百年来,我们带到中国的任何东西都没能真正流行起来——鸦片除外。要打开他们的铁石心肠,鸦片是唯一有效的秘诀,就像‘芝麻开门’!所以,监督希望抛弃鸦片,靠其他商品打开中国的市场,是难以实现的,也是商人所不能答应的。而且,中国人一直认为是在施恩于我们,而不认为贸易是互利的事情。监督希望与中国人平等交易,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义律说:“可恶的鸦片贸易的确增加了中国人的偏见。我想创造一个机会,改变中国人的认识。”
查顿说:“我与监督的感觉不一样,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我认为危机正在逼近。我认为,帝国应当做好应战的准备,或者说,应该下决心用炮舰与中国人说话,用炮舰来打开中国的市场。这是一个用炮舰说话的时代,炮舰就是真理。对中国这样愚昧的国家,也只能用炮舰说话他们才听得懂。而且我们不需大动海军,也不需多费钱财,需要的不过是几只中等的军舰,带着一份拟就的条约稿本,直接到北京去就行。”
义律说:“威廉,我们不妨做两个准备。我就好像把一篮子鸡蛋顶在头上,小心翼翼与中国的钦差交涉;而你则回国,去发挥你三寸巧舌的作用如何?”
查顿说:“我与詹姆斯已经商议过,我打算最近就走。但愿中国人不要以为我是吓跑了,他们总是惯于做一些令他们得意的猜想。”
义律笑了笑说:“我可以告诉他们,你是听了我的劝说,按照中国人的要求走的。”
广州城北门外的三元里、泥城等村,多是菜农,每天收拾了新鲜蔬菜进城贩卖。三元里的何玉莲,今天早早起来,要跟嫂子魏喜儿进城卖菜。哥哥何绍光不让她去,因为今天收的菜并不多。玉莲很失望,又不敢和哥争,噘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喜儿说:“让她去吧,帮我张张眼也好,省得让手把不干净的偷了。”
玉莲破涕为笑,蹦跳着先跑出去了。
哥哥望着玉莲的背影说:“你看她都十六七岁得找婆家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喜儿说:“女大不愁嫁,这不用你操心。”
何绍光叹了口气说:“人都说老嫂比母,娘死得早,指望你帮着调教她呢,你倒好,就知道惯着她。”
喜儿说:“你就别啰唆了,玉莲都跑远了。”
玉莲并未跑远,就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等着嫂子。等嫂子走近了,她笑嘻嘻地说:“嫂子,我帮你挑一会儿?”
喜儿说:“你就是嘴甜,我不用你,你快走吧。”
两人从大北门进城,不远就到光孝寺外。这里有一处市场,粮食市、牲口市、布匹市、瓷器市都有,菜市就在北头。姑嫂两人在老地方放下挑子,半个多时辰就卖完了。
喜儿故意说:“玉莲,今天卖完得早,咱们回家吃晌饭。”
“嫂子。”玉莲叫了一声,噘着嘴不说话。
喜儿故意问:“怎么,你累了,不想走?”
玉莲终于憋不住了,说:“嫂子,你今天不回家看看我表大爷?你都半月没去了。”
喜儿说:“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让我看你表大爷,还是你想见钧成。”
钧成是喜儿的弟弟,比玉莲大一岁,在十三行伍家的怡和行当学徒。
玉莲说:“当然是为了看我表大爷。”
喜儿说:“再过十来天就是你表大爷生日,今天就不去了。”
玉莲急了,说漏了嘴:“今天钧成哥放假,两天后又去洋行了。”
在洋行里当学徒,每月只有两天时间放假回家,其他时候都吃住在洋行。
喜儿点一下玉莲的额头说:“我让你跟我耍聪明,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喜儿的娘家离此不远。姑嫂两人把青菜挑子交代给熟人,喜儿买上一包点心,两人一前一后往家里去。进了门,只有喜儿娘在家,喜儿娘握着玉莲的手说:“瞧瞧玉莲,个把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脸也更白了。”玉莲脸颊顿时飞红,眼睛却滴溜溜乱转,找人。
喜儿问:“娘,钧成没回来?今天不是该他放假吗?”
喜儿娘叹了口气说:“被伍大老板解雇了,你爹一气之下把他关起来了。”
喜儿惊讶说:“解雇了?”
玉莲惊讶地问:“关起来了?”
喜儿问:“怎么解雇了,他手把不干净,还是懒惰?”
喜儿娘说:“谁知道啊!问了一晚上,问不出一句实话,你爹去伍府问去了。”
玉莲问:“大娘,钧成哥关在哪儿了?”
喜儿娘说:“关在西厢房里了。你大爷谁也不让见。”
玉莲一脸的着急。
喜儿和娘对一下眼神,说:“娘,让玉莲去看看钧成吧,她也许能问出实话来。”
喜儿娘拿着钥匙开了西厢房的门,说:“成儿,你玉莲妹妹来了,你不和我说实话,你该和你玉莲妹妹说说吧?”
娘儿两个在外面竖着耳朵听着。
玉莲进了屋,惊讶地说:“钧成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钧成说:“这一阵洋商都来了,忙得脚后跟踢到后脑勺了,能不瘦吗?”
玉莲说:“你不能多吃点饭啊!”
喜儿在外面喊:“玉莲,少说闲话,问他为什么被撵回来了。”
玉莲问:“是啊,好好的,怎么被撵回了。”
钧成嘴硬说:“谁可知道,我也纳闷呢。”
喜儿娘说:“成儿你别嘴硬,你爹去见伍老板了,等他回来,看你还瞒到啥时候。”又对喜儿说,“伍府在河南,来回十几里地,你吃了晌饭再回去吧。”
喜儿娘口中的河南,就是珠江南岸。这里有海幢寺,海幢寺西,就是广州妇孺皆知的伍家花园。
喜儿爹老魏出了靖海门,来到珠江边。珠江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一种小驳船,可直接去河南伍家花园、潘家花园一带。横渡了珠江,小船便进了漱珠涌,这是一条小河,只能行这种小船。漱珠涌西是潘家花园,主人也是十三行著名行商;东边就是伍家花园。往南一里地,稍往东拐,便是伍家码头。老魏把几枚铜钱放到船头,说声回见,就跳上码头。走一段石街,伍家花园的正门就到了。门房有四个人,三个是年轻人,穿着湖蓝长衫,挽着袖口,看上去干净利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坐在门房里喝茶,是管事的。老魏对他说:“老哥,劳您安排人通报伍老爷一声,我要见他老人家。”
中年男人说:“咳,您总要报个名,说个事由,我掂量一下是不是该报。要见伍老爷的人多了去了。”
喜儿爹说:“啊,怪我没说清楚,你就说魏钧成的老爹求见。魏钧成是我儿子,一年前到怡和行当学徒。”
中年男人说:“啊,是小魏子的老爹——来呀,快去通报一声,就说魏钧成的老爹求见老爷。”
中年男人招招手说:“老魏,进来坐坐,还要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老大一会儿,伙计才出来了,说:“老爷正在议事,让过十点一刻进去。”
十点一刻老魏不知道是啥时辰,伸着脖子等。等一会儿就问一句。
中年男子指指案上的西洋钟说:“老魏,别急,等长针指到三的时候,就放你进去。”
长针终于指到三了。老魏跟着一个年轻的伙计进了园门,前面是一块大照壁,上面画的什么老魏眼花缭乱,没有看清。绕过照壁,是门厅,过了门厅,便是一个好大好大的荷塘,沿塘有曲廊亭轩,石桥花榭。过塘往东,又进了一个八角门,里面奇花异卉、怪石嶙峋,最多的是松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虬枝曲折,有的修直挺拔,许多品种老魏不曾见过,禁不住说:“我的老天爷,光松树就这么多花样。”
“要不叫万松园嘛!”小伙计又向老魏显摆,“要论品种,有油松、黑松、赤松、樟子松、马尾松、黄山松、巴山松,要说产地,咱大清东北的、西北的、西南的,还有南洋的,瞧那一棵,是美国人用快剪船带过来的。”
老魏目不暇接,跟着小伙计不知过了几道门,来到了一个斗拱飞檐的厅堂前。小伙计在外面报一声,然后把老魏带了进去。里面家具、装饰大都是红木的,房顶上垂下一个灯簇,像盛开的一朵大花,上面插着几十支蜡烛。两边靠墙的坐椅,宽大厚重,老魏从来没有见过。他不敢坐,搓着手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走了出来,老魏认得,连忙叫一声“伍老爷”。来人正是当了二十几年总商的伍秉鉴,洋人都称他老浩官。自从伍家当了行商,就开办了怡和行,取浩官为商名。外国人就称伍家为浩官。伍秉鉴是第二代浩官,五年前他就辞去了总商,由他的儿子接任。但大家习惯还是称他为老浩官。
伍家是广东首富,年近七十的伍秉鉴待人却相当和气,他指指靠墙的座椅说:“魏老弟,快请坐,不要站着。”
老魏拘束地坐下去,屁股一下陷下去,他吓了一跳,以为把伍家的椅子坐坏了,霍地站起来。
伍秉鉴笑了笑说:“这是英夷进口的东西,叫梭发,坐着软和,坐不坏的。”
老魏重新坐下去,不待他开口,伍秉鉴说:“魏老弟,你是来打听你家孩子的事吧?”
老魏说:“是的,伍老爷,孩子昨天回家说,您老不要他了。他肯定是做了错事,要么懒,要么手把不干净,要么没有眼力见儿。我和他娘问了一晚上,没问出句实话。我今天来给伍老爷道个歉,看能不能让他回来。孩子小,还靠伍老爷多调教。”
伍秉鉴问:“魏老弟,你和弟妹今年身体都不好吗?”
老魏不知伍秉鉴为何有此一问,说:“没有啊,我俩壮实得很。”
伍秉鉴点头说:“那就是了。你家小子,已经把今年的工钱都借出来了。好几次不是说你病了,就是弟妹病了。”
老魏说:“啊,还有这么一出?他把工钱都借出来了,从来没对我们说。”
伍秉鉴说:“魏老弟,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家小子,十有八九抽上大烟了。”
老魏脑袋里嗡的一声,有如五雷轰顶。
伍秉鉴说:“有一天我闻到他身上有大烟膏子味,又见他近来消瘦得厉害,我不能不做这样的怀疑。你知道我们伍家,怡和行绝不允许做大烟生意,上上下下的人,绝不许碰鸦片烟。我怕冤枉了孩子,所以让账房解雇了他,只说是柜上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老魏捶着“梭发”说:“这可怎么办!他怎么能沾上这害人的东西!他是从哪里沾上的!”
伍秉鉴说:“魏老弟,我也是这么怀疑,也许是我想多了。这好办,你回去看住孩子,三五天不让他出门,如果没犯烟瘾,那就是我冤枉了他,立马让他回行里来。如果要是流鼻涕打呵欠,坐卧不宁,那就是犯烟瘾了。真那样,魏老弟,得赶紧戒掉。这可是个谋财害命的无底洞!而且,你也许听说了,朝廷派钦差大臣前来禁烟。这位钦差大人十分严厉,据说他请了圣旨,一年戒不掉的要一律论死。如果孩子真是抽上大烟了,千万设法赶紧戒掉。”
打发走老魏,伍秉鉴回到内室,对儿子伍绍荣说:“鸦片害人,魏家的孩子要是戒不了,这一家子就完了。我让你查一查,行里有没有贩卖、吸食鸦片的,你查了没有?”
伍绍荣说:“我查过了,没有。”
伍秉鉴说:“鸦片害人,这种生意我们伍家不能做,你可一定要听我的话。如今只要手里有钱,脑瓜子灵光,做正经的生意利润也相当可观,何必去做这种折寿的买卖!咱对同行这么要求,咱们怡和先要做到。”
伍绍荣说:“咱就是不做,可外面的人也会骂咱们。鸦片总归是洋商带来的,而咱们又要为洋商进行担保。”
伍秉鉴说:“咱担保的是进黄埔港的商船,没有夹带鸦片。至于外洋,水师都拿洋船没有办法,咱们又能奈人家何!这么多年了,朝廷嘴上说严禁,可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咱们还要跟洋商做生意,也只有装糊涂了。不过有一条,咱担保进口的洋船上,绝不能带鸦片。至于他们在外洋上贸易,咱们也是鞭长莫及,而且,也不是咱们行商的职责。”
伍绍荣说:“这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林大人,听说办事特别认真,不大好对付。京里的意思,要咱们千万当心。”
伍秉鉴叹了口气说:“朝廷要是真能严禁,绝此毒物,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是,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办得严一点,无非是价码高一点,要我们多花笔银子罢了。你先和大家打招呼,准备打点的银子。”
老魏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老婆子和喜儿都急切地问,伍家为什么把钧成撵回来了。老魏看到玉莲也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说:“没啥大事,伍老爷说这一阵柜上不是太忙,先让钧成回家,过一阵忙了,再让他回去。”
老婆子脸舒开了,问:“伍老爷真是那么说的?”
玉莲说:“钧成哥哥说,洋行忙得脚后跟踢到后脑勺了,怎么伍老爷说柜上不忙呢?”
老魏说:“伍老爷说的,还能有假?”
吃过了午饭,打发走喜儿和玉莲,老魏说:“把他锁到屋里,千万不要让他出去!”
老婆子这才发现老魏脸色不对,问:“到底怎么了?伍老爷为啥把成子撵回来?”
“咱家成子,可能抽上大烟了!”老魏哭丧着脸说罢,一拳砸在桌上。
老婆子嗷一声哭出来:“天哪,这还了得!”
南下途中的林则徐收到邓廷桢、怡良及司道以下诸官员的信时,已经是道光十九年的正月初九。
他是道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正阳门南下,取道直隶、山东、安徽、江西,水陆兼程,一路南下。每天都是夜里就起身,早的时候丑时(夜里两点左右)起程,天气不好的时候晚一点,七点左右,而大多数时候是寅时前后(四点左右)。每天大都赶一百多里,一路上地方官员都是高接远迎,比入京时更加隆重。新朋旧友、地方耆老缙绅,也都前来看望。每住一个地方,他总是设法向当地人打听——有时是地方名人,有时只是普通百姓,他所打听,就是一个话题:当地吸食鸦片情况,大家对禁烟的看法。
一路走一路询问,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严禁鸦片。在职的官员难免有迎合的嫌疑,但退职的官员、地方耆老和普通百姓,没必要迎合他,却也异口同声支持严禁鸦片。可见鸦片害人误国,已是万众共识。尤其是在安徽舒城与田溥的会谈,让他信心大增。
田溥是陕西临潼人,三年前还在广东香山任知县。香山在伶仃洋西,鸦片走私最早的源头澳门就是香山所属,首当其冲,香山走私、吸食鸦片的情形十分严重。他在香山严厉禁烟,曾经一次在烟贩子船上搜出鸦片一万四千多斤,追查出勾结的烟贩十几人,全都被他判了重刑。他升任六安知州后,依然严禁鸦片,与安徽布按两使不一致,一怒之下以生病为由,向朝廷请了假,在舒城大云山筑室闲居。在林则徐出京时,军机大臣王鼎就极力向他推荐田溥,认为非见一面不可。
林则徐写信请田溥到舒城驿馆一晤。他如约前来,第一句话就是:“林大人,朝廷早就该痛下决心,严禁鸦片!”
林则徐问道:“很多人说,中国鸦片流毒已深,根本无法禁绝,所以才有弛禁的议论。你认为,严禁行不行得通?”
“当然行得通。”田溥不假思索,“我任香山知县,看到香山被鸦片荼毒,很多人家几乎是家破人亡。我下决心要禁烟,非禁住不可!”
林则徐问:“怎么样,禁得住吗?”
“禁得住。我派兵把守港口,又派衙役严查贩卖,严禁两年,香山鸦片之害大为减轻。但鸦片之害流毒神州,只靠一两个县行动无补于大局,必须上下一心,从沿海到内地,各行省都厉行严禁,方可有效。”
林则徐说:“皇上派我到广东查办海口事件,意思就是先从广东做起。广东是鸦片的入口,皇上做此安排,自然是妥当的。广东鸦片走私情形,到底如何?这些年禁烟的情形又是如何?”
田溥说:“走私相当严重,广东各级衙门,胥吏衙役,吸食鸦片者十之八九。至于禁烟,一言以蔽之,掩耳盗铃。邓制军比他的前任下的功夫多一些,但仍不过是虚应故事。”
就这个话题,两人又说了十几分钟。谈兴正浓,林则徐留田溥在驿馆用饭,两人边吃边谈。林则徐问:“我孤身一人到广东禁烟,你可有好建议。”
“用人很关键。”田溥回道,“大人不能光指望广东的官员,必须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摸到真实情况。我在香山禁烟,多亏了几个帮手是铁了心帮我。”
“受教了,受教了。”林则徐说,“我自己路上也物色了几个,广东那边,若有可用的人,你不妨推荐一二。”
田溥说:“倒有一个人才,大人一定要拜访。此人姓梁,名廷楠,字章冉,是顺德人,出身书香世家,治史、经世的学问都很好。我在香山任知县的时候,先是卢总督聘他编纂《广东海防汇览》,还没动笔,卢总督调任,邓大人总督两广,仍然聘请他继续编纂,用时不到一年,编成一百卷的皇皇巨著,对广东海防称得上胸有成竹。”
“啊,还有这么个人才。”林则徐两眼放光。
田溥说:“他不但对海防有研究,对洋人各国情形也都了解得很多,肯定能帮得上大人。”
“哦,这样的人才,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对田溥的建议,林则徐深以为然。自己只身前往广东禁烟,没有自己信任的得力助手怎么行?他想起自己在江苏巡抚任上的旧属,曾任湖南抚标(巡抚直属的绿营军)游击的马辰,一年前因为家丁私受银两被革职回老家安徽怀宁。此人管理下人不免有些粗率,但精力极旺,且素谙武备,弃之不用太可惜。于是修书一封,派人带上银票,到怀宁去见马辰,让他先行赴粤,暗访夷情。又想起自己在湖北时,曾派汉阳知县彭凤池到广东缉拿汉阳的烟贩,此时大约还在广东。此人廉明精干,又是广东人,对广东风俗民情十分熟悉,正可留他在身边。于是又写一封信,由驿站递往广东,让他暂缓回湖北,留在广州,暗中查访鸦片走私情况及社会各界对严禁鸦片的反应。
除夕这天,林则徐乘船由鄱阳湖进入赣江支流,逆流而行,好在刮北风,行船还算顺利,当天冒雨行一百二十余里,晚上停泊在吴城镇。初二顺风行船,午饭前赶到滕王阁码头,江西巡抚钱宝琛率司道府县十几名官员前来迎接。林则徐上岸拜谢。因为地方耆老名士都来拜访,他午饭就在船上吃,接见前来拜访的人。其中有一个名士——新余训导包世臣,安徽人,包拯的二十九世孙,多才多艺,是赫赫有名的书法家,又对兵书颇有研究,关心时政,漕运、水利、盐务、农业、民俗、刑法无一不通,人称全才幕师。林则徐特意留他在船上,独谈了半个多小时。
包世臣说:“民间有种说法,派大人去广东,是要指挥水师不惜与洋人一战。”
林则徐说:“这是世人的误会,朝廷并无与洋人起衅的意思。”
包世臣说:“就包某了解的民意,大家是盼望大人不惜与洋人一战。轻与一战固不可取,但可见民众对鸦片的憎恨。我想,有此民意基础,便胜过千军万马。”
接下来两天,连续下雪,林则徐被阻在南昌。一直到了初六,才得以起行。他急于赶到广州,不顾夜里行舟的危险,星夜兼程。
初九,座船到了新淦县仁和塘,在这里接到了两广总督邓廷桢、巡抚怡良、粤海关监督豫堃以及藩台(即布政使)、臬台(即按察使)派专差送来的信件。看到广州大吏无不对禁烟深表支持,林则徐备感欣慰。他留两名专差在驿馆住一夜,他有一个札子交他们带给布、按两使。
当天晚上林则徐亲自起草《密拿汉奸札稿》,下给布政使、按察使,要求他们“速即会同查照单开各项人犯,密派妥干之印委人员,即日改装易服,分投查探,出其不意,带役拘拿,并查起所藏赃具、薄据,一并搜寻务获,不可稍任窜匿”。
林则徐所列汉奸,多是各衙门堂差及营兵,各级官员难免要回护,因此他警告说:“当此极力整顿之际,断不可稍任庇延,其单内列入最要者,尤不得一名远飏,大干未便。嘱切。”
林则徐所列最要人犯十七名,第一名是捐职都司(正四品)王振高,他负责管驾水师巡船,包庇走私,每烟土百斤收规洋四十元,在十三行街开有洋行,私售鸦片。其他十六人,大都是开设窑口或贩运鸦片或专门贿赂官、兵者。次要人犯四十人,是按察司、盐运司、广州府、南海县、番禺县衙门的差役、书吏,要么开窑口,要么是快艇头人,要么与趸船有勾结,负责开提货单。
照官场规矩,下属出问题,上宪负有连带责任。但林则徐特别声明,只要是自行拿获,便可免议。林则徐此举,一则是防止要犯逃脱,二则是给广州的大吏吃定心丸。他要禁烟,就必须依赖广东的大员,不可能一到广州就遍立对头。
钦差的行程,一站站及时报到两广总督邓廷桢和巡抚怡良案头。
正月十八日,林则徐到达大庾岭北山脚下,次日一早弃舟登岸,翻越大庾山,进入广州境内,当晚赶到了南雄州城。总督派出供钦差使唤的文武巡捕和听差在此迎接,并将随钦差赴粤。
吃过晚饭,南雄知州率属下文武前来拜访。其中有一个叫刘保纯的,是江苏武进人,曾任过番禺知县,如今是知州的副手——州同。他对广州鸦片进口、贩卖情况极为熟悉,人也十分精明干练。林则徐当即与知府商议,调刘保纯随他南下,做他禁烟的帮手。堂堂钦差开口,知州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刘保纯更是求之不得。
当天晚上,林则徐就带刘保纯登舟南下,进入珠江流域。越往南,天气越暖,完全没了江西境内风雪载途的情形,棉衣早已经用不着了,穿着夹衣有时还流汗。江流也越来越宽,换乘大舟,顺流而下,正月二十五日早晨,到达花地,离广州城只有十余里了。广东布政使、按察使率广州道、府、县官员及水师营有关武官在此迎接,吃过早饭,顺流而下,半个多时辰,就到达广州城外的天字号码头。
珠江南北两岸,都布满了放岗的绿营,珠江中则是水师的巡船来回巡弋。警戒线外,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沿街商铺的楼顶和窗口,也都挤满了人。两广总督邓廷桢率广东文武鹄立迎候。
船一靠码头,过桥还没放稳,邓廷桢和怡良就登上船去,一左一右,要扶林则徐下船。林则徐连忙拱手说:“嶰翁,悦亭,哪敢如此劳驾,我自己来。”
邓廷桢字嶰筠,比林则徐年长,称他嶰翁,这是尊称;怡良比林则徐小六岁,直呼其字,则显得随意亲切。
林则徐在前,邓廷桢和怡良在后,迎接的众官员都在接官厅肃立。接官厅已经摆了香案,有一道请圣安的仪程是必须的。林则徐站到香案一侧,邓廷桢为首,率众官员跪下磕头,朗声道:“臣两广总督邓廷桢率广东文武,恭请圣安。”
“圣躬安。”林则徐答了一句,连忙过去扶邓廷桢,“各位请起,请起。”
此时邓廷桢才一一向林则徐介绍迎接的各位官员:广东巡抚怡良,水师提督关天培,粤海关监督豫堃,广州将军德克金布,副都统奕湘、英隆。一一见礼后,众人登轿进城。
林则徐的钦差行辕,起初邓廷桢是安排在总督署内,但林则徐来信表示不忍打扰,希望安排在书院里,邓廷桢便安排在了布政司后街的越华书院。林则徐在大门外下轿,对邓廷桢及众官员说:“嶰翁及各位,容我稍作收拾,下午回拜。”
邓廷桢说:“大人星夜兼程,先休息一天,我等明天来禀事。”
越华书院是一座三进的院子,第一进是大堂,二进是讲堂,三进是书楼及先贤祠。两厢长廊,尚有堂、厅、室等四十余间,花木扶疏,环境幽静。越华书院监督梁廷楠原来住在后院,如今他和众人都已经搬走。除了邓廷桢派来的文武两巡捕及负责钦差宿卫的督标营中挑选的营兵外,钦差行辕一概未用外人。林则徐贴身护卫,则由马辰亲自负责。
差役们忙着收拾安顿,林则徐则出门拜客。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海关监督、广州将军、布按两司都要拜,但上自两广总督,下至按察使,他们都是现任官,一概挡驾,表示不敢接受钦差的拜访,明天一定到行辕去禀事。然而广州城里有名望的耆老士绅,他是必须亲自登门的。这些人虽非现任官,或者是退职官员,或者是地方巨室望族,在地方上影响很大,他们都以钦差拜访为荣。对林则徐来说,虽是礼节性的拜访,却是争取地方支持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而且也是他调查了解广州情况的一个渠道。
林则徐回到越华书院时,已经时交二鼓(也就是二更,晚上九点多)。这一天,真是累得不轻。但他还不能睡,有廷寄、邸报要看,有家信要回,还有明天的两份告示等他定稿。等他忙完,三鼓的梆子声已经敲响。
次日一早,按照他的吩咐,越华书院门外贴出两张告示:
左边一份是《关防示稿》——
为关防事:
照得本部堂奉命来粤查办海口事件,现在驻扎省垣,不日出巡各口,均应缜密关防。所有随从人等,不许擅离左右。其派在行辕之书吏,即于公馆内给予伙食,不准借端出入。凡文武各员因公禀谒者,无不立时接见。若游人术士,素无瓜葛,该巡捕官及号房不得妄行传禀,以肃关防。倘有混称打点关说、在外招摇者,所在地方官立即严拿,彻究重办。
至公馆一切食用,均系自行买备,不收地方供应;所买物件,概照民间时价给发现钱,不准丝毫抑勒赊欠。公馆前后,不准设立差房。偶遣家人出门,乘坐小轿,亦系随时雇用,不必预派伺候。如有借名影射扰累者,许被扰之人控告,即予严办。各宜懔遵毋违。
特示。
第二份是《收呈示稿》——
为晓谕事:
照得本部堂奉命来粤查办海口事件,所有民间词讼,除实系事关海口应行收阅核批外,其与海口事件无关者,一概不应准理,毋得混行投递。至应收之呈,亦应择期牌示放告。照依督抚两辕状式,填明保戳歇家,以凭提讯。不得以违式之红白呈拦舆混递,以致无从查究。如敢攀轿抛呈,除不收外,定交地方官责处不贷。
特示。
两份告示刚贴毕,邓廷桢和怡良几乎同时过来了。邓廷桢说:“林公一路劳顿,想必昨天晚上睡得也早不了,本不忍打搅,又怕有吩咐,所以我和悦亭一商量,就过来了。”
林则徐说:“两位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今天或明天一早我就应该奏报抵粤情形,不能不劳驾两位,先对海口形势有所了解。”
邓廷桢说:“自从奉到林公南下的上谕,水陆交严,群情颇为警动。就民情而言,兴贩者敛迹,吸食者锐减,缴枪缴烟者络绎不绝。就夷情而言,为钦差声威所慑,英人义律已经具禀,严令走私鸦片的舢舨全部退出黄埔、虎门,向有铁头老鼠之称的查顿,已于月前请牌回国。”
林则徐追问:“夷人的鸦片,不是在趸船上走私吗?怎么又有舢舨到黄埔、虎门?”
怡良回答说:“自去年下半年,水师严加巡缉,趸船上鸦片无法售出,便有夷船将鸦片装载在商船上运入黄埔;另外,原来在广州与澳门之间用于人员交通及运送生活用品的平底船,也将鸦片运入内河。我们一面严查夷船,一面令行商与义律交涉。此辈还算识时务,向广州的英商发布告示,严令舢舨一律退出了内河。”
林则徐问:“夷船舢舨退出黄埔、虎门,又到了哪里?是不是与伶仃洋面的趸船聚泊到一处?”
邓廷桢回答说:“据水师报告,舢舨私藏的鸦片,大都重新交回趸船存放。二十多只趸船,慑于严查的声威,已经退出伶仃,抛泊丫洲洋面。”
林则徐对丫洲洋面不甚了了,邓廷桢解释说:“此地近香港岛,是洋船回国的必经之地,聚泊于此,大约是在观望。”对这些观望夷船应该怎么办?邓廷桢、怡良的主张,是来回巡缉,不让民船靠近,鸦片交易断绝,夷船无利可图,就会被迫回航。
林则徐对这个办法表示赞同,他特别关心吸食论死的措施,问邓廷桢:“广东民间对黄寺卿吸食论死的说法有什么反应?”
“对吸食者震动极大。”邓廷桢说,“听说钦差南来,吸食者都在打探,朝廷到底会不会实行。这些年忽查忽止,严禁的律条雷声大,雨点小,不少人心存观望,抱着侥幸。”
“生死关头,人都会心生畏惧。”林则徐说,“我是主张论死之例,如果此例通行,不但广东,就是全国吸食者必将断绝。”
邓廷桢说:“是,就看朝廷如何定论。如果宽而生玩,不但吸食的不再戒断,就是已经戒断的,也难免会重新吸食。”
林则徐说:“我曾经对皇上奏称,严治吸食,看似治标,其实也是治本之策。明天我要附片奏陈,请朝廷早颁严例。”
邓廷桢、怡良都表示赞同。
林则徐又说:“我一直有个疑问,鸦片害人,尽人皆知,这些夷商贩卖鸦片,到底是他们为私利所驱,还是他们国家朝廷允许?鸦片在夷人国家,是否允许交易?比如英吉利国、美利坚国、法兰西国,他们国家律令如何?”
这下把邓廷桢和怡良都问住了。怡良回道:“平日与夷人打交道的,只有十三行的行商,各级官员,鲜与夷人交往。”
邓廷桢说:“是啊,我对夷人国家不甚了了。倒是有个人,见多识广,应该对夷情了解多一些。”
邓廷桢说的这个人,就是梁廷楠。林则徐说:“哦,这个人我知道,编过《广东海防汇览》,听说如今又在编《粤海关志》。”
邓廷桢说:“不错,去年他就被豫厚庵聘请,负责总纂关志。如今他是越华书院的监院,林公的钦差行辕,就是他的住处兼编书的地方。”
“哦,我是鸠占鹊巢了。”林则徐说,“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推荐他,我要向他好好请教请教。”
邓廷桢说:“他就在书院后面住,离这里很近。”
端茶送客前,林则徐对邓、怡两人说:“嶰翁、悦亭,我奉钦命前来查办事件,此事关系国家社稷极重,我不敢溺职辜恩。我一个人能有多大能耐,还请两位鼎力支持。”
邓廷桢说:“我也给林公表个态度。我总督两广,时近三年。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禁绝鸦片,虽然费了不少心,无奈种种牵绊,不能放手严办。如今林公奉钦命而来,我愿全力配合林公,肃清流毒,还世人一个清清爽爽的两广。”
林则徐握着他的手说:“嶰翁,岂止是一个清清爽爽的两广,我愿与诸位携手,从两广做起,还世人一个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大清国。”
怡良也表示,愿效驱驰,听从钦差和邓制军的差遣。
两人告辞,布按两使和海关监督豫堃又来回禀公事。其实具体的公事现在还谈不到,主要是来见钦差,简单禀报下情况,表示全力配合钦差的态度。端茶送客之际,豫堃说他的幕师郭桂船受林大人所托,有批资料呈来。林则徐说:“对,我曾经写给他一封信,托他帮我整理资料。”
郭桂船是江苏镇江人,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他曾经帮着林则徐兴水利,后来到粤海关游幕。林则徐出京前就写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忙搜集海防和海关资料。他抱着一大摞资料进来放到案上,说:“林大人,这些资料都是根据您的要求,请越华书院监院梁章冉帮助整理的。”
林则徐说:“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郭桂船说:“我约请他一起来,他说自己一介草民,不敢见钦差大人。”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帮我去请他,我有事情要向你们两位请教,午饭就在我这里吃,咱们边吃边谈。”林则徐又对豫堃说,“厚庵,我请你幕中的两位高才吃饭,你不会不高兴吧?”
豫堃说:“大人欣赏他们,我高兴还来不及。今天我是排不上号了,明天晚上我做东,请大人赏脸。”
打发走三人,林则徐顺手翻翻梁廷楠整理的资料。前面有份目录,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海防要览,一部分是夷国夷商。还配有多幅绘图。林则徐正看得津津有味,梁廷楠到了。
宾主坐定,林则徐对郭桂船说:“我们两个算是老相识,其实章冉也算旧识——十几年前,我在杭嘉湖任上,曾经拜读过了章冉的大作《论语古解》,感觉颇有新意。”
梁廷楠出身诗书世家,他的父亲喜欢藏书,精通音律,伯父更是岭南名士。从小耳濡目染,能诗善文,精通戏曲,对考古碑帖都有研究,二十多岁就刻印《金石勘例》六卷,林则徐所说的《论语古解》是他二十八岁时出版的十卷本著作。
郭桂船说:“章冉多才多艺,不仅对钟鼎彝器有研究,治史也是成就斐然,著有《南汉书》十卷,还有《南汉丛录》《南越五主》《南越丛录》等史学巨著不下三十卷。”
梁廷楠摆摆手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现在烟毒肆虐,夷氛渐起,林大人所需是禁烟良策,这些闭门造车的东西,百无一用。”
林则徐说:“那也都是你的心血之作,不能说百无一用——禁烟防海,我的确要重点讨教。”
梁廷楠说:“讨教的话实在不敢当。我老家顺德伦教堡村,开村最早,烟户最稠,烟毒之害极深,我对此是深恶痛绝。听说朝廷派大人前来主持禁烟,我激动得彻夜难眠。”
林则徐说:“我一路南下,一路采访民情,几乎是异口同声,都希望禁绝烟毒。越是如此,我越是惶恐,到底该从哪里入手,才能见效最快,而且能够拔除毒源,不再反复?我想听听章冉的高见。”
“要见效并不难,难的是拔除毒源,不使反复。”梁廷楠说,“就以广东禁烟为例,十几年来,也有几次不谓不严,可惜的是不能持久,紧一紧,就过去了。因此越禁越难禁,官民皆无信心。就是此番大人衔钦命而来,是本朝定鼎以来所未曾有,但恕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广州人此刻观望的不少,怀疑的恐怕也大有人在。”
林则徐说:“是,我也有此苦恼。皇上和朝廷是下了决心要禁绝烟毒,我的使命也在此,鸦片一日不绝,我一日不能复命。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说头三脚难踢。我没打算放三把火,我只想扎扎实实开个头,并扎扎实实办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
梁廷楠说:“我以为必须是绝吸食、治兴贩、拔毒源三管齐下。”
林则徐点头说:“我也正想三管齐下,不过就好比郎中下针,一针下去,要有效才好。治吸食这一条,目前应该从哪里着手?”
梁廷楠说:“重治吸食,大人应该从官家入手。”
梁廷楠的意思,吸食鸦片的风气其实是从官府刮到的民间,如今吸食者主要集中在官府中的胥吏衙役幕师,以及水师中的官兵。民间如今正在看着这些人,如果这些人真正开始戒,民间不难跟随。
林则徐说:“好,那就先提倡在官府、水师中严禁,给民间带个头。”
梁廷楠说:“治兴贩这一条,大人将来恐怕要依靠百姓的力量,请百姓提供线索。兴贩虽然秘密,但总是纸里包不住火,要搜捕此辈并非难事。最要紧的是拔毒源,最难的也是拔毒源。”
林则徐说:“自去年下半年来,嶰翁驱逐了伶仃洋的趸船,加紧了海口的巡防,如果民船快蟹不能靠近趸船,时日即久,无利可图,走私鸦片的夷商应该会自行回国。”
梁廷楠看着郭桂船,说:“郭夫子,您是榷关的行家,免不了和夷商交涉,了解夷人的性情,把趸船驱离,能否拔除毒源?”
郭桂船说:“夷人图利而来,如果让他空手而归,恐怕不太可能。他们暂时离开伶仃洋,无非是在观望,等风头过去,再重新开张。我听说,马地臣的公司如今搬到了船上,好像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梁廷楠说:“邓制军下了一番功夫,我实在不愿扫他的兴。不过,把夷人趸船驱离伶仃洋,就想拔除毒源,恐怕难以如愿。”
林则徐说:“愿闻其详。”
梁廷楠说:“趸船是活的,今天离开,明天还可以再回来。而且这十几年来,多次驱离趸船,他们无非从伶仃洋躲到金星门,如今又移到了丫洲洋。再说大洋茫茫,要想把快蟹、民船完全与趸船隔开,又谈何容易?隔得了一月一年,隔得了三年五年吗?时日一久,巡缉水师难免又被收买。再说,中国沿海有数省,大人隔得了广东,隔得了福建、浙江吗?铁头老鼠的鸦片船,近年来就经常扬帆北上,沿海兜售。暂时驱离趸船,无非是面子上好看些,要说拔除毒源,几乎是缘木求鱼。”
林则徐问:“那怎样才是治本之策?”
梁廷楠说:“我也只是一说,不一定行得通。让夷商缴出鸦片,付之一炬,让他们看到大清国禁烟的决心!”
这让郭桂船和林则徐都有些惊讶和意外。
郭桂船问:“要付之一炬,夷商怎么可能答应?”
梁廷楠说:“可以给他们点赔偿。”
郭桂船问:“二十多艘趸船,按每船一千箱计,不下两万箱。一箱所值数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哪里赔得起?”
梁廷楠说:“只能象征性地赔偿一点,比如缴一箱鸦片赏给他几斤茶叶,总比他们一无所获把鸦片运回去合算。”
林则徐点头说:“此法值得推敲。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收缴夷商的鸦片,会不会引起边衅。我听人说,夷商贩卖鸦片,在他们国家也是犯禁的,他们国家不会给他们撑腰。如此当然很好。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走私鸦片到中国的,到底都有哪些国家?有人说,夷人国家只有葡萄牙、西班牙两国,所谓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都是汉奸编出来吓人的。这些国家情形到底如何?”
梁廷楠和郭桂船异口同声说:“这些国家当然有,哪里是编造出来的。”
梁廷楠说:“中国人向来以与夷人交涉为耻,真正了解夷人国家的确实不多,但要说这些国家子虚乌有,在广东人看来,则是笑话。我从前对夷人国家也是不甚了了,奉命编纂《广东海防汇览》和《粤海关志》后,读了大量的档案资料,特别是夷商报关、通商资料,这才对各国有所了解。向中国走私鸦片,最早是葡萄牙人,他们以澳门为巢穴,把持鸦片走私。英吉利人自从占据了印度——也就是唐玄奘取经的身毒国,他们在印度种植罂粟,取汁做成烟土,大量走私而来,后来居上取代了葡萄牙人。英吉利人走私鸦片最多,我估计,应当占十之七八。美国人、法国人、葡萄牙人也都参与走私,但为数较少。”
林则徐说:“真是受教了。章冉,你了解英吉利的情况吗?他们国内,准不准许公开买卖鸦片?”
“据我考证的情况,英吉利国在欧罗巴之西,距广东大约五万余里,土地平衍,宜麦宜豆。其国民皆好经商,其国王也重商,不像我们重农轻商。英吉利的国王,住在兰伦。至于其国内是否禁售鸦片,我实在不清楚。”梁廷楠指指案上的材料又说,“有关英吉利、美利坚等国的情况,我都为大人整理出来了。”
林则徐说:“好,等我仔细拜读。要了解夷人及其国家的情况,广州这边,什么人比较明白?”
“我倒有个人可以向大人推荐。”郭桂船推荐的是通事馆总通事蔡懋。通事馆是海关所设,负责与洋人交涉的所有具体事宜,天天与海关、洋人、行商打交道。蔡懋和各方的关系都不错,洋人都亲切地称他“老汤姆”。但越是如此,越是为中国人所轻,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所以郭桂船推荐后略有些担心,“他身份卑贱,不知大人愿不愿见。”
林则徐说:“生活所迫,谋生手段罢了,谈不上卑贱。只要他确实了解夷人夷情,你告诉他,明天就来见我。”
话题又转到海防上,这正是梁廷楠所长。他所著的《广东海防汇览》,一百余卷,五十余万字。舆地、要隘、炮台、水师、操练、巡哨、城所……无所不包。尤其是海防图,从潮州到琼州,分为东中西三路,每路都有详细图说;南澳、澳门和虎门,是广州海防的关键,又单独绘有图说。
梁廷楠滔滔不绝,给林则徐讲解。下人又来催,饭菜已经热了好几次。林则徐把图收起来说:“这可真是如获至宝,等我好好拜读。我已经和邓制军说过,过几天腾出手来,我要出洋去看看,到时候章冉也一块去。好,咱们先吃饭。”
下午,林则徐就托郭桂船把通事蔡懋请来。蔡懋中等个头,四十多岁,人很精明干练,但在钦差面前,头也不敢抬。林则徐说:“蔡通事,你站起来回话,不要拘谨,我找你,是向你请教有关夷人国家的问题。”
林则徐先问他家庭情况,又问他通事们平时都做些什么。蔡懋见钦差和蔼可亲,逐渐放了心,回答也自然起来:“小的们职责很杂。海关监督有公文送给夷商,都是由我们来传递。帮助海关税吏检查出入口货物,帮忙填写税单等等。夷商的一些事情,也要我们来帮着办理。比如他们申请去澳门,运出一船茶叶或者卸下一船外国货,都由我们帮助申请。有关夷人应当遵守的规矩,也由我们传达。他们出夷馆到河对岸的花园和寺院逛逛,也都必须有我们陪同。我们陪同,主要是防止夷人迷路回不了夷馆,还防止语言不通,与本地居民闹误会。”
然后又详详细细向林则徐介绍了各国商人情况,尤其是走私鸦片的巨商查顿、马地臣、颠地等情况,介绍得颇为详尽。
他还给林则徐提了个建议:“大人要想了解夷人夷情,最好能够请几个人,把夷人所办的新闻纸、出版的书籍翻译一些。”
林则徐说:“此议甚好。你可以帮着我物色几个通夷语的,推荐给我。”
蔡懋一口答应。受到鼓励,又向林则徐献议说:“大人要了解商馆里洋人的情况,还有两个人可以聘来。商馆里有两个厨师,已经给洋人做了五六年饭,他们对洋人日常生活行踪极为熟悉,厨艺也不错。大人可以聘他们两个来,一面给大人做饭,一面给大人讲讲夷人夷情,给大人解闷,是一举两得。”
“好得很。”林则徐赞许地点头,“还有件事很要紧——夷商走私鸦片,是违反了我大清律例的,那么在他们国内,是否也属违法行为?如果我们对这些鸦片贩子进行处罚,他们国家会不会和我们翻脸?”
蔡懋说:“在英吉利国,他们是不允许售卖鸦片的,而且他们国内并无人吸食。去年我听一个英国鸦片商发牢骚,说驻华商务监督义律不为他们说话,还劝英吉利国商人要遵守中国法律。前一阵,义律还发了一个给本国商人的告示,说如果因违犯中国法律而受到的损失,不在英吉利国保护范围,让他们自作自受。为这个公告,义律与英吉利国商人闹得很不痛快。”
林则徐点头说:“哦,这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