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方风雨
所谓,“八方风雨”者,并不是说我曾东讨西征,威风凛凛,也非私下港沪,或飞到缅甸,去弄些奇珍异宝,而后潜入后方,待价而沽。没有,这些事我都没有作过。在抗战前,我是平凡的人,抗战后,仍然是个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见,我并没有乘着能够混水摸鱼的时候,发点财,或作了官;不,我不单没有摸到鱼,连小虾也未曾捞住一个。我只有一支笔。这支笔是我的本钱,也是我的抗敌的武器。我不肯,也不应该,放弃了它,而去另找出路。于是,我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由重庆,我曾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到处,我老拿着我的笔。风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打湿了我的瘦小的铺盖卷儿;比风雨更厉害的是多少次敌人的炸弹落在我的附近,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这,是流亡,是酸苦,是贫寒,是兴奋,是抗敌,也就是“八方风雨”。
第一节 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即1937年——编者注)十一月中旬,我还没有离开济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敌手,我曾函劝诸友逃出来,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罗网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车时常遭受敌机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也不过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第三,我独自逃亡吧,把家属留在济南,于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烦又危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齐鲁大学的学生已都走完,教员也走了多一半。那么大的院子,只剩下我们几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警报:上午八点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解除。院里静寂得可怕:卖青菜,卖果子的都已不再来,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猫狗都跑来乞饭吃。
我着急,而毫无办法。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我怕城市会忽然地被敌人包围住,而我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不了多大的损失。但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
几次我把一只小皮箱打点好,几次我又把它打开。看一看痴儿弱女,我实不忍独自逃走。这情形,在我到了武汉的时候,我还不能忘记,而且写出一首诗来:
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
话因伤别潸应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可是,我终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门。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黄昏。在将要吃晚饭的时候,天上起了一道红闪,紧接着是一声震动天地的爆炸。三个红闪,爆炸了三声。这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军队破坏黄河铁桥。铁桥距我的住处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树木都被震得叶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铺户都上了门,街上几乎断绝了行人。大家以为敌人已到了城外。我抚摸了两下孩子们的头,提起小箱极快地走出去。我不能再迟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蹰,我就会放下箱子,不能迈步了。
同时,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临别的末一句话是:“到车站看看有车没有,没有车就马上回来!”在我的心里,我切盼有车,宁愿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敌人捉去我。同时我也愿车已不通,好折回来跟家人共患难。这两个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战,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张不了什么,走与不走全凭火车替我决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请他陪我到车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应着家中。
车站上居然还卖票。路上很静,车站上却人山人海。挤到票房,我买了一张到徐州的车票。八点,车入了站,连车顶上已坐满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车。
生平不善争夺抢挤。不管是名,利,减价的货物,还是车位,船位,还有电影票,我都不会把别人推开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车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对友人说:“算了吧,明天再说吧!”
友人主张再等一等。等来等去,已经快十一点了,车子还不开,我也上不去。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还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间车的窗。窗子打开,一个茶役问了声:“干什么?”友人递过去两块钱,只说了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小箱。”茶役点了头,先接过去箱子,然后拉我的肩。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钻入了车中,我的脚还没落稳,车里的人——都是士兵——便连喊:“出去!出去!没有地方。”好容易立稳了脚,我说了声:我已买了票。大家看着我,也不怎么没再说什么。我告诉窗外的友人:“请回吧!明天早晨请告诉我家里一声,我已上了车!”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没有地方坐,我把小箱竖立在一辆自行车的旁边,然后用脚,用身子,用客气,用全身的感觉,扩充我的地盘。最后,我蹲在小箱旁边。又待了一会儿,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那个三角形的,皮的东西。我只能这么坐着,不能改换姿势,因为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东西与人,恰好把我镶嵌在那里。
车中有不少军火,我心里说:“一有警报,才热闹!只要一个枪弹打进来,车里就会爆炸,我,箱子,自行车,全会飞到天上去。”
同时,我猜想着,三个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独自还没睡,等着我也许回去!这个猜想可是不很正确。后来得到家信,才知道两个大孩子都不肯睡,他们知道爸走了,一会儿一问妈:爸上哪儿去了呢?
夜里一点才开车,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看不见外边。我问了声:“同志,外边是阴天,还是晴天?”回答是:“阴天。”感谢上帝!北方的初冬轻易不阴天下雨,我赶得真巧!由泰安再开车,下起细雨来。
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头一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里,好像“战地之花”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
第二节 大武汉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
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干些什么呢?”这好决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吃。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的两岸,便是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像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它纯粹地是个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更不用说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墓,都在那里。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弹。
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极热,使人无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口,整个的像个大火炉子。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守着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虽然不准知道,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一个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种蒸茶而外。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方老粗故意为难了!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几位朋友约我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国府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地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们都不愿我刚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昌,因为武昌像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呢,又是武昌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愿意约我在华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防空设备都极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里边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模仿,使日本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不放在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16]。冯先生和朋友们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这么在武昌住下去。
第三节 战时文艺
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抗战改变了一切。我的生活与我的文章也都随着战斗的急潮而不能不变动了。“七七”抗战以后,济南失陷以前,我就已经注意到如何利用鼓词等宣传抗战这个问题。记得,我曾和好几位热心宣传工作的青年去见大鼓名手白云鹏与张小轩先生,向他们讨教鼓词的写法。后来,济南失陷,我逃到武汉,正赶上台儿庄大捷,“文章下乡”与“文章入伍”的口号既被文艺协会提出,而教育部,中宣部,政治部也都向文人们索要可以下乡入伍的文章。这时候,我遇到了田汉先生。他是极热心改革旧剧的,也鼓励我马上去试写。对于旧剧的形式与歌唱,我懂得一些,所以用不着去请导师。对于鼓词等,我可完全是外行,不能不去请教。于是,我就去找富少舫和董莲枝女士,讨教北平的大鼓书与山东大鼓书。同时,冯焕章将军收容了三四位由河南逃来唱坠子的,我也朝夕与他们在一道,学习一点坠子的唱法。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多句。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知道那三位唱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乡。冯将军还邀了几位画家,绘画抗战的“西湖景”,托我编歌词,以便一边现映画片,一边歌唱。同时,老向与何容先生正在编印《抗到底》月刊,专收浅易通俗的文字,我被邀为经常的撰稿者。
我写了不少篇这类的东西,可是汇印起来的只有《三四一》——三篇鼓词,四出旧形式新内容的戏,与一篇小说。这以外的,全随写随弃,无从汇印,也不想汇印了。
《三四一》有三篇大鼓书词,四出二簧戏,和一篇旧型的小说。
三篇鼓词里,我自己觉得《王小赶驴》还下得去。《张忠定计》不很实在。《打小日本》既无故事,段又太长,恐怕不能演唱,只能当小唱本念念而已。
四出戏的好歹,全不晓得;非经演唱不能知道好在哪里,坏在何处。印出来权当参考,若要上演,必须大家修改;有愿排演者,请勿客气。
旧型小说一篇,因忙,写得不十分像样儿。
这八篇东西,都是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写成的。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么是民间的语言,什么是中国语言的自然的韵律。不错,它有许多已经陈腐了的东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陈腐的,才能明白什么是我们必须马上送给民众的。明乎此,知乎彼,庶几可以说民族形式矣。我感谢这个使我能学习的机会。
四一年以后,除有人特约,我很少自动地去写通俗的东西了。一天,见到一位伤兵,他念过我的鼓词。他已割下一条腿。他是谁?没人知道。他死,入无名英雄墓。他活,一个无名的跛子。他读过我的书词,而且还读给别的兄弟们听,这就够了,只求多有些无名英雄们能读到我的作品,能给他们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励,也好。我设若因此而被拦在艺术之神的寺外,而老去伺候无名英雄们,我就满意,因为我的笔并未落空。
第四节 “文协”在武汉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地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结到一处,共同努力于抗战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一、“文协”成立大会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编者注)三月二十七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总商会礼堂开成立大会。
我是筹备委员之一,本当在二十六晚过江(我住在武昌)预备次日的事情。天雨路脏,且必须赶出一篇小文,就偷懒没去;自然已知事情是都筹备得差不离了。
武汉的天气是阴晴无定,冷暖诡变的。今日的风雨定难据以测想明日的阴,还是晴。二十七日早五点我就睡不安了。“坏天气是好天气”,已是从空袭的恐怖中造成的俗语;我深盼天气坏——也就是好。假如晴天大日头,而敌机结队早来,赴会者全无法前去,岂不很糟?至于会已开了,再有警报,倒还好办;前方后方,既已无从分别,谁还怕死么?
六点,我再也躺不住。起看,红日一轮正在武汉大学的白石建筑上。洗洗脸,便往外走。心想,即便有空袭,能到了江那边便有办法,就怕截在江这边,干着急而上不去轮渡。急走,至江岸,雾甚重,水声帆影,龟山隐隐,甚是好看,亦渐放心。到汉口,雾稍敛,才八点钟。
先到三户印刷所找老向与何容二位。他们已都起来,大概都因开大会兴奋。睡不着也,何容兄平日最善晚起。坐了一会儿,大家的眼都瞅着由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感到不安。“这天儿可不保险”,到底被说出来;紧跟着:“咱们走吧!”
总商会大门前扎着彩牌,一条白布横过宽大的马路,写着雄大的黑字。楼适夷先生已在门内立着,手里拿着各色的缎条,预备分给到会者佩戴。据说,他是在七点钟就来了。礼堂里还没有多少人,白布标语与台上的鲜花就特别显着鲜明清楚。那条写着“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白布条,因为字写得挺秀,就更明爽醒眼。除了这三四条白布,没有别的标语,倒颇严肃大方。
最先见到的是王平陵与华林两先生,他们为布置会场都受了很大的累;平陵先生笑着说:“我六点钟就来了!”
人越来越多了,签到处挤成一团;签完字便都高兴地戴起缎条和白布条——缎条上印着成立大会字样,布条上写着人名,以便彼此一握手时便知道谁是谁了。入了会场,大家三五成组,有的立,有的坐,都谈得怪快活。又进来人了,识与不识,拦路握手,谁也不感到生疏或拘束。慢慢的,坐着的那些小组联成大一点的组,或竟联成一整排;立着的仿佛是表示服从多数,也都坐下去。摄影者来了不少,看还没有开会,便各自分别约请作家,到屋外拍照。这时候,会员中作刊物编辑的先生们,都抱着自己的刊物,分发给大家。印好的大会宣言,告世界作家书,会章草案,告日本文艺作家书,本已在每个人的手中,现在又添上几种刊物,手里差不多已拿不了,只好放在怀中,立起或坐下都感到点不甚方便的喜悦。
啊,我看见了丰子恺先生!久想见见他而没有机会,又绝没想到他会来到汉口,今天居然在这里遇到,真是惊喜若狂了。他的胡子,我认得,见过他的相片。他的脸色(在相片上是看不出来的)原来是暗中有光,不像我理想的那么白晳。他的眼,正好配他的脸,一团正气,光而不浮,秀而诚朴。他的话,他的举动,也都这样可喜而可畏。他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亲热,而并不慌急。他的官话似乎不甚流利,可是他的眼流露出沉着诚恳的感情。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宋云彬先生,也是初次会面。说了几句话,他便教我写点稿子,预备为儿童节出特刊用的。我赶紧答应下来。在武汉,谁来约稿都得答应;编辑者当面索要,少一迟疑,必会被他拉去吃饭;吃完朋友的饭,而稿子却写得欠佳,岂不多一层惭愧么?
跟他们二位刚谈了几句,钟天心先生就过来了。刚才已遇到他,八年未见,话当然是多的;好吧,我只好舍了丰宋二位而又找了天心兄去;况且,他还等着我给他介绍朋友啊。他这次是由广州赶来的。胖了许多,态度还是那么稳而不滞。我俩又谈了会儿;提起许多老朋友,都已难得相见;可是目前有这么多文艺界朋友,聚在一堂,多么不容易呢!
人更多了。女宾开始求大家签字。我很羡慕她们,能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同时,又很惭愧,自己的字写得是那么坏,一页一页的专给人家糟蹋纸——而且是那么讲究的纸!
快开会,一眼看见了郁达夫先生。久就听说,他为人最磊落光明,可惜没机会见他一面。赶上去和他握手,果然他是个豪爽的汉子。他非常的自然,非常的大方,不故意的亲热,而确是亲热。正跟他谈话,郭沫若先生来到,也是初次见面。只和郭先生说了一句话,大会秘书处的朋友便催大家就位,以备振铃开会。党政机关的官长,名誉主席团和主席团,都坐在台上。名誉主席团中最惹人注意的,是日本名写家鹿地亘先生,身量不算太矮,细瘦;苍白的脸,厚厚的头发,他不很像个日本人。胡风先生陪着他,给他向大家介绍。他的背挺着,而腰与手都预备好向人鞠躬握手,态度在稍微拘谨之中露出恳挚,谦虚之中显出沉毅。他的小小的身体,好像负着大于他几千几万倍的重担。他的脸上显着忧郁,可是很勇敢,挺着身子,来向真正爱和平的朋友们握手,齐往艰苦而可以达到正义的路上走。他的妻坐在台下,样子颇像个广东女人。
振铃了,全体肃立。全堂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邵力子先生宣告开会,王平陵先生报告筹备经过,并读各处的贺电。两位先生一共用了十分钟的工夫,这给予训话和演讲的人一个很好的暗示——要短而精。方治先生和陈部长的代表训话,果然都很简短而精到。鹿地亘先生讲演!全场的空气紧张到极度,由台上往下看,几乎每个人的头都向前伸着。胡风先生作了简单的介绍,而后鹿地亘先生的柔韧有劲的话,像用小石投水似的,达到每个人的心里去。几乎是每说完一段,掌声就雷动;跟着就又是静寂。这一动一静之际,使人感到正义与和平尚在人间,不过只有心雄识远的人才能见到,才肯不顾世俗而向卑污黑暗进攻,给人类以光明。文艺家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呀!
周恩来先生与郭沫若先生相继演说,都简劲有力。末了,上来两位大将,冯玉祥先生与陈铭枢先生。这两位都是会员,他们不仅爱好文艺,而且对文艺运动与文化事业都非常地关心与爱护。历史上——正像周恩来先生所说的——很难找到这样的大团结,因为文人相轻啊。可是,今天不但文人们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堂,连抗日的大将也是我们的会员呀。
已到晌午,没法再多请人演讲;其实该请的人还很多呢。邵力子先生(主席)便求老向先生向大家报告:(一)请到门外去照相。(二)照完相,到普海春吃饭,来宾和会员都务请过去。(三)午餐后,会员就在普海春继续开会,省得再往回跑。
照相真热闹,拿着相匣的你挡着我,我挡着你,后面的干着急,前面的连连地照。照了好大半天,才大家有份地都“满载而归”。
晴暖的春光,射在大家的笑脸上,大家携手向饭馆进行。老的小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文的武的,洋装的华服的,都说着笑着,走了一街。街上的人围拢进来,大概觉得很奇怪——哪里来这么多酸溜溜的人呢?
普海春楼上已摆好十几席。大家顾不得入席,有的去找久想晤谈的友人谈话,有的忙着给小姐们签字——冯玉祥先生已被包围得风雨不透。这时候,我看见了卢冀野先生。他更胖了,诗也作得更好——他已即席吟成七律一首;还说要和我的那首文协成立会的贺诗呢。我俩正交换住址,前面喊起入席呀,入席呀!
我赶到前面,找着个空位就坐下了。多么巧,这一桌都是诗人!左旁是穆木天先生,右旁是锡金先生,再过去是宋元女士彭玲女士和蒋山青先生……一盘橘子已被抢完,我只好把酒壶夺过来。刚吃了两个菜,主席宣告,由我朗读大会宣言。王平陵先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就登了他的椅子,朗诵起来。没想到这么累得慌,读到一半,我已出了汗。幸而喝过两杯酒,还没落个后力不佳。读完归座,菜已吃空,未免伤心。
盛成先生朗读致全世界作家书的法文译文,读得真有功夫,博得几次的满堂彩。
一位难民不知怎地也坐在那里,他立起来自动地唱了个流亡曲,大家也报以掌声。他唱完,冯玉祥先生唱了个吃饭歌,词句好,声音大,大家更是高兴。老将军唱完,还敬大家一杯酒,他自己却不喝,烟酒是与他无缘的。紧跟着,我又去宣读告全世界作家的原稿,孙师毅先生朗读胡风先生起草的告日本文艺作家书,老向先生宣读慰劳最高领袖暨前线将士的电文。饭已吃完。
空袭警报!
早晨到会来时的那点不安,已因会场上与餐厅间的欢悦而忘掉。可是,到底未出所料,敌机果然来了。好像是暴敌必要在这群以笔为武器的战士们团集的时候,给予威吓,好使他们更坚决地抗日。日本军阀是那么愚蠢的东西呢!炮火屠杀只足以加强中华民族的团结与齐心呀!他们多放一个炸弹,我们便加强一份抗战的决心。感谢小鬼们!
紧急警报!
桌上的杯盘撤下去,大家又按原位坐好。主席上了椅子,讨论会章。正在讨论中,敌机到了上空,高射炮响成一片,震得窗子哗啦哗啦的响。还是讨论会章!
会章通过,适夷先生宣读提议案,一一通过,警报还未解除。进行选举。选举票收齐,主席宣布委托筹备委员检票,选举结果在次日报纸上披露。
警报解除,散会。
晚报上登出大会的盛况,也载着敌机轰炸徐家棚,死伤平民二百多!报仇吧!文艺界同人们怒吼吧!中华民族不得到解放,世界上便没有和平;成立大会是极圆满地开完了,努力进行该作的事吧!
总务组长
第一次理事会是在冯先生那里开的。会里没有钱,无法预备茶饭,所以大家硬派冯先生请客。冯先生非常地高兴,给大家预备了顶丰富,顶实惠的饮食。理事都到会,没有请假的。开会的时候,张善子画师“闻风而至”,愿作会员。大家告诉他:“这是文艺界协会,不是美术协会。”可是,他却另有个解释:“文艺就是文与艺术。”虽然这是个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绝他,他就作了“文协”的会员。
后来,善子先生给我画了一张顶精致的扇面——秋山上立着一只工笔的黑虎。为这个扇面,我特意过江到荣宝斋,花了五元钱,配了一副扇骨。荣宝斋的人们也承认那是杰作。那一面,我求丰子恺给写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丢失在洋车上,使我心中难过了好几天。
我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并须担任总务组组长。我愿作常务理事,而力辞总务组组长。“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我不愿负起这个重任。我知道自己在文艺界的资望既不够,而且没有办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无论如何不准我推辞,甚至有人声明,假若我辞总务,他们也就不干了。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点了头。
这一来不要紧,我可就年年地连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长沙或别处的计划,连想也不再想了。“文协”的事务把我困在了武汉。
“文协”七岁
在我的眼睛里,“文协”有时候睡一会儿觉,而没有死过一回。
当“文协”在武汉的时候,几乎每一位会员都详详细细地知道会中工作的日记,因为座谈会与茶会是那么多,人人都能听到会中昨天作了什么,和明天要作什么。那时候,会款差不多没有超出三百元过,可是工作的紧张倒好像我们开着一家银行似的。那时候,大家初次尝到团结的快乐,自然要各显身手,把精神、时间,与钱力,献出一些给团体。那时候,政府与民众团体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大家喜欢作事,政府也愿给我们事作。那是些愉快的日子。
赶到“文协”迁来重庆,大家在精神上还是愉快的,可是工作就赶不上在武汉时节那么多了。一来是山城的交通不便,不像在武汉时彼此捎个口信便可以开会;二是物价渐渐地高涨,大家的口袋里不再像从前那么宽裕;于是,会务日记仿佛就只有理事们才知道,而会员们便不大关心它了。慢慢的,物价越来越高,会中越来越穷,而在团体的活动上又不能不抱着一动不如一静的态度,“文协”就每每打个小盹了。可是它并没有死。它的会刊时常脱期,而没有停刊。它还组织了前线访问团,并派代表参加前线慰劳团。每到“七七”,它必去献金——不管钱数多少,我们总愿尽心力而为之。它举行各样的座谈会,参加国民月会和种种的集会。它的会所依然是会员们的“娘家”。
它没有死,所以得到社会上的信任。它永远不故意惹是非,所以政府对它也愿时时予以提携援助。
去年,它发动了援助贫病作家基金的征募,没有怎样费力,它便得到了好几百万元。社会上看得起它。这笔钱有了极大的用处。有许多害病的会员,因得到助金而可以安心养病,有许多由湘桂流亡出来的会员,在半路上得到接济得以及早地来到四川或云南。有的会员来到重庆,“文协”因有了基金,所以能招待他们,给他们一些安慰。“文协”或者可以不再打盹儿了。
“文协”自二十七年(即1938年——编者注)三月二十七日降生,到如今已经整整地活了七年。它的会刊,《抗战文艺》,自二十七年五月四日降生,到今天也整整地活了七年。七年虽短,可是以一个团体来说,以在抗战中种种的艰苦来说,这实在不能算是很容易的事,在这七年中,它听见过多少次炸弹的爆炸声音哪!
“文协”总会的穷而乐,睡而不死,也就影响到它的分会。虽然香港的、桂林的、曲江的、襄樊的分会都因军事的关系而结束,可是贵阳的,成都的,昆明的分会反而因此而更见活跃。以昆明分会来说,它曾有一个时期也打了盹。可是在近二年来,它又复兴起来,去年为贫病作家募集基金,它的成绩比重庆总会还好。于此,我不能不喊一声:“文协万岁”了!
二、《抗战文艺》
“文协”的“打炮”工作是刊行会刊。这又作得很快。大家凑了点钱,凑了点文章,就在五月四日发刊了《抗战文艺》。这个日子选得好。“五四”是新文艺的生日,现在又变成了《抗战文艺》的生日。新文艺假若是社会革命的武器,现在它变成了民族革命,抵御侵略的武器。
《抗战文艺》最初是三日刊。不行,这太紧促。于是,出到五期就改了周刊。最热心的是姚蓬子,适夷,孔罗荪,与锡金几位先生:他们昼夜地为它操作,奔忙。
会刊虽不很大,它却给文艺刊物开了个新纪元——它是全国写家的,而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积极的,它要在抗战的大前题下,容纳全体会员的作品,成为“文协”的一面鲜明的旗帜。消极的,它要尽量避免像战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与近乎恶意的批评。它要稳健,又要活泼;它要集思广益,还要不失了抗战的,一定的目标;它要抱定了抗战宣传的目的,还要维持住相当高的文艺水准。这不大容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始终没有一篇专为发泄自己感情,而不顾及大体的文章。
《抗战文艺》在武汉一共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庆复刊。这个变动的痕迹是可以由纸张上看出来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报纸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换用土纸了。
重庆的印刷条件不及武汉那么良好,纸张——虽然是土纸——也极缺乏。因此,在“文协”的周年纪念日起,会刊由周刊改为半月刊。后来,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为月刊之后,它还有时候脱期。会中经费支绌与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脱期的两个重要原因。但是,无论怎么困难,它始终没有停刊。它是“文协”的旗帜,会员们决不允许它倒了下去。
到了日本投降时,会刊出到了七十期。
我不惮繁琐地这么叙述“文协”会刊的历史,因为它实在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献。它不单刊露了战时的文艺创作,也发表了战时文艺的一切意见与讨论,并且报告了许多文艺者的活动。它是文,也是史。它将成为将来文学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资料。同时它也表现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作家们是怎样地在抗战中团结到一起,始终不懈地打着他们的大旗,向暴敌进攻。
在忙着办会刊而外,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座谈会联谊会。那真是快活的日子。多少相识与不相识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块儿讨论抗战文艺的许多问题。开茶会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资;会中穷得连“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会后,刚刚得到了稿费的人,总是自动地请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饭食。在会所,在公园,在美的咖啡馆,在友人家里,在旅馆中,我们都开过会。假若遇到夜间空袭,我们便灭了灯,摸着黑儿谈下去。
这时候大家所谈的差不多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个是如何教文艺下乡与入伍,一个是怎么使文艺效劳于抗战。前者是使大家开始注意到民间通俗文艺的原因;后者是在使大家于诗,小说,戏剧而外,更注意到朗诵诗,街头剧,以及报告文学等新体裁。
但是,这种文艺通俗运动的结果,与其说是文艺真深入了民间与军队,倒不如说是文艺本身得到新的力量,并且产生了新的风格。文艺工作者只能负讨论,试作,与倡导的责任,而无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间与军队中去。这需要很大的经费与政治力量,而文艺家自己既找不到经费,又没有政治力量。这样,文艺家想到民间去,军队中去,都无从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写出民众读物,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发表而已。这是很可惜与无可如何的事。
虽然我的一篇《抗战一年》鼓词,在“七七”周年纪念日,散发了一万多份;虽然何容与老向先生编的《抗到底》是专登载通俗文艺作品的刊物;虽然有人试将新写的通俗文艺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与《叹五更》什么的放在一处去卖;虽然不久教育部也设立了通俗读物编刊处;可是这个运动,在实施方面,总是枝枝节节没有风起云涌的现象。我知道,这些作品始终没有能到乡间与军队中去——谁出大量的金钱,一印就印五百万份?谁给它们运走?和准否大量地印,准否送到军民中间去?都没有解决。没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后边,它只能成为一种文艺运动,一种没有什么实效的运动而已。
会员郁达夫与盛成先生到前线去慰劳军队。归来,他们报告给大家:前线上连报纸都看不到,不要说文艺书籍了。士兵们无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里去借《三国演义》,与《施公案》一类的闲书。听到了这个,大家更愿意马上写出一些通俗的读物,先印一二百万份送到前线去。我们确是愿意写,可是印刷的经费,与输送的办法呢?没有人能回答。于是,大家只好干着急,而想不出办法来。
第五节 入川东
一、撤离的前奏
在武汉,我们都不大知道怕空袭。遇到夜袭,我们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灯把黑暗划开,几条银光在天上寻找。找到了,它们交叉在一处,照住那银亮的,几乎是透明的敌机。而后,红的黄的曳光弹打上去,高射炮紧跟着开了火。有声有色,真是壮观。
四月二十九与五月三十一日的两次大空战,我们都在高处看望。看着敌机被我机打伤,曳着黑烟逃窜,走着走着,一团红光,敌机打几个翻身,落了下去;有多么兴奋,痛快呀!一架敌机差不多就在我们的头上,被我们两架驱逐机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窝的母鸡似的,有人捉它,它就趴下不动那样,老老实实地被击落。
可是,一进七月,空袭更凶了,而且没有了空战。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地洞,横着竖着,上下与四壁都用木柱密密地撑住,顶上堆着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空袭,我们入了这个地洞。敌机到了。一阵风,我们听到了飞沙走石;紧跟着,我们的洞就像一只小盒子被个巨人提起来,紧紧地乱摇似的,使我们眩晕。离洞有三丈吧,落了颗五百磅的炸弹,碎片打过来,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们门外的一排贫民住房都被打垮,马路上还有两个大的弹坑。
我们没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袭,我们就跑过铁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热,草厚,没有风,等空袭解除了,我的袜子都被汗湿透。
不久,冯先生把我们送到汉口去。武昌已经被炸得不像样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两次弹。蛇山的山坡与山脚死了许多人。
二、作别汉口
因为我是“文协”的总务主任,我想非到万不得已不离开汉口。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开晚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解除。邵先生劝我们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你们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脱了!”
这样,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与肖伯青(“文协”的干事),便带着“文协”的印鉴与零碎东西,辞别了武汉。只有友人白君和冯先生派来的副官,来送行。
船是一家中国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这是条设备齐全,而一切设备都不负责任的船。舱门有门轴,而关不上门;电扇不会转;衣钩掉了半截;什么东西都有,而全无用处。开水是在大木桶里。我亲眼看见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脚水用完,又倒在开水桶里!我开始拉痢。
一位军人,带着紧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船上不答应在那里停泊。他耽误了军机,就碰死在绕锚绳的铁柱上!
船只到宜昌。我们下了旅馆。我继续拉痢。天天有空袭。在这里,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热闹——是热闹,不是紧张。中国人仿佛不会紧张。这也许就是日本人侵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国人的“从容不迫”的道理。
我们求一位黄老翁给我们买票。他是一位极诚实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他极愿帮我们的忙,可是连他也不住地抓脑袋。人多船少。他没法子临时给我们赶造出一只船来。等了一个星期,他算是给我们买了铺位——在甲板上。我们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们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说甲板上,连烟囱下面还有几十个难童呢。开饭,昼夜地开饭。茶役端着饭穿梭似的走,把脚上的泥垢全印在我们的被上枕上。我必须到厕所去,但是在夜间三点钟,厕所外边还站着一排候补员呢!
三峡有多么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见。人太多了,若是都拥到船头上去观景,船必会插在江里,永远不再抬头。我只能侧目看下面,看到人头——头发很黑——在水里打旋儿。
三、身在陪都
八月十四,我们到了重庆。上了岸,我们一直奔了青年会去。会中的黄次咸与宋杰人两先生都欢迎我们,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满。这时候重庆已经来了许多公务人员和避难的人,旅馆都有人满之患。青年会宿舍呢,地方清静,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远客满。我们下决心不去另找住处。我们知道,在会里——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补,是最牢靠的办法。黄先生们想出来了一个办法,教我们暂住在机器房内。这是个收拾会中的器具的小机器房,很黑,响声很大。
天气还很热。重庆的热是出名的。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仿佛是在炉里。只有在一早四五点钟的时候,稍微凉一下,其余的时间全是在热气团里。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东西可真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好吧,天虽热,而物价低,生活容易,我们的心中凉爽了一点。在青年会的小食堂里,我们花一二十个铜板就可以吃饱一顿。
“文协”的会友慢慢地都来到,我们在临江门租到了会所,开始办公。
我们的计划对了。不久,我们便由机器房里移到楼下一间光线不很好的屋里去。过些日子,又移到对门光线较好的一间屋中。最后,我们升到楼上去,屋子宽,光线好,开窗便看见大江与南山。何容先生与我各据一床。他编《抗到底》,我写我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点左右才起来。我呢,到十一点左右已写完我一天该写的一二千字。写完,我去吃午饭。等我吃过午饭回来,他也出去吃东西,我正好睡午觉。晚饭,我们俩在一块儿吃。晚间,我睡得很早,他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我们,这样,虽分住一间屋子,可是谁也不妨碍谁。赶到我们偶然都喝醉了的时候,才忘了这互不侵犯协定,而一齐吵嚷一回。
我开始正式地去和富少舫先生学大鼓书。好几个月,才学会了一段《白帝城》,腔调都摹拟刘(宝全)派。学会了这么几句,写鼓词就略有把握了。几年中,我写了许多段,可是只有几段被富先生们采用了:
《新拴娃娃》(内容是救济难童),富先生唱。
《文盲自叹》(内容是扫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礼》(内容是赞美重庆),富贵花小姐唱。
《王小赶驴》(内容是乡民抗敌),董莲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时常在陪都演唱。我也开始写旧剧剧本——用旧剧的形式写抗战的故事。
这时候,我还为《抗到底》写长篇小说——《蜕》。这篇东西没能写完。《抗到底》后来停刊了,我就没再往下写。
转过年来,二十八年之春,我开始学写话剧剧本。对戏剧,我是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晓得小说与剧本有什么分别。不过,和戏剧界的朋友有了来往,看他们写剧,导剧,演剧,很好玩,我也就见猎心喜,决定瞎碰一碰。好在,什么事情莫不是由试验而走到成功呢。我开始写《残雾》。
五三、五四敌机狂炸重庆。投的是燃烧弹——不为炸军事目标,而是蓄意要毁灭重庆,造成恐怖。
前几天,我在公共防空洞里几乎憋死。人多,天热,空袭的时间长,洞中的空气不够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会里,所以没受到什么委屈。五四最糟,警报器因发生障碍,不十分响;没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袭,所以敌机到了头上,人们还在街上游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里跑到冯先生那里去,因为青年会附近全是火场,我怕被火围住。彻夜,人们像流水一般,往城外搬。
经过这个大难,“文协”会所暂时移到南温泉去,和张恨水先生为邻。我也去住了几天。
四、友人们
吴组缃先生的猪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生最为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地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来买!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组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一进门,我看见吴太太的脸比晚日还红。我心里一想,便想到了小花猪。假若小花猪丢了,或是出了别的毛病,组缃先生的阔绰便马上不存在了!一打听,果然是为了小花猪:它已绝食一天了。我很着急,急中生智,主张给它点奎宁吃,恐怕是打摆子。大家都不赞同我的主张。我又建议把它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许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这年月的猪比人还娇贵呀!大家还是不赞成。后来,把猪医生请来了。我颇兴奋,要看看猪怎么吃药。猪医生把一些草药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儿里,使小花猪横衔着,两头向后束在脖子上:这样,药味与药汁便慢慢走入里边去。把药包儿束好,小花猪的口中好像生了两个翅膀,倒并不难看。
虽然吴宅有些骚动,我还是在那里吃了午饭——自然稍微地有点不得劲儿!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小花猪——这回是专程探病,绝不为看别人;我知道现在猪的价值有多大——小花猪口中已无那个药包,而且也吃点东西了。大家都很高兴,我就又就棍打腿地骗了顿饭吃,并且提出声明:到冬天,得分给我几斤腊肉。组缃先生与太太没加任何考虑便答应了。吴太太说:“几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听罢,都出了冷汗!
马宗融先生的时间
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个装饰品。无论约他开会,还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
来重庆,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书屋。有的说也罢,没的说也罢,他总要谈到夜里两三点钟。假若不是别人都困得不出一声了,他还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着他谈,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两点钟。表、月亮、太阳,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时间。
比如说吧,下午三点他须到观音岩去开会,到两点半他还毫无动静。“宗融兄,不是三点有会吗?该走了吧?”有人这样提醒他,他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点吃饭。早回来呀!”大家告诉他。他回答声“一定回来”,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点的时候,你若出去,你会看见马宗融先生在门口与一位老太婆,或是两个小学生,谈话儿呢!即使不是这样,他在五点以前也不会走到观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谈至少有十分钟的话。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过去解劝,还许把别人劝开,而他与另一位劝架的打起来!遇上某处起火,他得帮着去救。有人追赶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见某种新东西,他得过去问问价钱,不管买与不买。看到戏报子,马上他去借电话,问还有票没有……这样,他从白象街到观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记得开会那件事,所以只走两三个钟头,到了开会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经散了会,他也得坐两点钟,他跟谁都谈得来,都谈得有趣,很亲切,很细腻。有人刚买一条绳子,他马上拿过来练习跳绳——五十岁了啊!
七点,他想起来回白象街吃饭,归路上,又照样的劝架,救火,追贼,问物价,打电话……至早,他在八点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满头大汗,三步当作两步走的。他走了进来,饭早已开过了。
所以,我们与友人定约会的时候,若说随便什么时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门,你哪时来也可以,我们便说“马宗融的时间吧”!
姚蓬子先生的砚台
作家书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后再亲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说我扯谎了。
讲到书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书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里藏着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头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简单地说吧,他被稿子埋起来了。当你要稿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一个奇迹。假如说尊稿是十张纸写的吧,书屋主人会由枕头底下翻出两张,由裤袋里掏出三张,书架里找出两张,窗子上揭下一张,还欠两张。你别忙,他会由老鼠洞里拉出那两张,一点也不少。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法形容的石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上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十时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现在,我已交给作家书屋一本书,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费几十元,送给书屋主人一块平底的、不出声的砚台!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嘛,“弃妇抛雏”地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支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支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支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支!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五、《残雾》与《剑北篇》
二十九年(即1940年——编者注)初夏,“文协”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问团,以王礼锡先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
同时,慰劳总会组织南北两慰劳团,函请“文协”派员参加。理事会决议:推举姚蓬子,陆晶清两先生参加南团,我自己参加北团。
“文协”为筹点款而想演戏。大家说,这次写个讽刺剧吧,换换口味。谁写呢?大家看我。并不是因为我会写剧本,而是因为或者我会讽刺。我觉得,第一,义不容辞;第二,拼命试写一次也不无好处。不晓得一位作家须要几分天才,几分功力。我只晓得努力必定没错。于是,我答应了半个月交出一本四幕剧来。虽然没写过剧本,可是听说过一个完好的剧本须要花两年的工夫写成。我要只用半个月,太不知好歹。不过,也有原因,“文协”愿将此剧在五月里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说,有写剧与演戏经验的朋友们,如应云卫、章泯、宋之的、赵清阁、周伯勋诸先生都答应给我出主意,并改正。我就放大了胆,每天平均要写出三千多字来。“五四”大轰炸那天,我把它写完。
人心慢慢地安定了,我回渝筹备慰劳团与访问团出发的事情。我买了两身灰布的中山装,准备远行。
“文协”当然不会给我盘缠钱,我便提了个小铺盖卷,带了自己的几块钱,北去远征。
在起身以前,《残雾》没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发表。我走了半年。等我回来,《残雾》已上演过了,很成功。导演是马彦祥先生,演员有舒绣文,吴茵,孙坚白,周伯勋诸位先生。可惜,我没有看见。
慰劳团先到西安,而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武关再到西安。由西安奔兰州,由兰州到榆林,而后到青海,绥远,宁夏,兴集,一共走了五个多月,两万多里。
这次长征的所见所闻,都记在《剑北篇》里——一部没有写完,而且不大像样的,长诗。在陕州,我几乎被炸死。在兴集,我差一点被山洪冲了走。这些危险与兴奋,都记在《剑北篇》里。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三年,日本费尽心机,用各种花样来轰炸。
我在夏天可必须离开重庆,因为在防空洞里我没法子写作。于是,一到雾季过去,我就须预备下乡,而冯先生总派人来迎接:“上我这儿来吧,城里没法子写东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陈家桥冯公馆的花园里。园里只有两间茅屋,归我独住。屋外有很多的树木,树上时时有各种的鸟儿为我——也许为它们自己——唱歌。我在这里写《剑北篇》。
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才,但对文艺的各种形式都愿试一试。小说,试过了,没有什么惊人的成绩。话剧,在抗战中才敢试一试,全无是处。通俗的鼓词与剧本,也试写过一些,感到十分难写,除了得到“俗更难”一点真经验与教训外,别无可述。现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东西来了——诗!我作过旧诗,不怎么高明,可是觉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着,也并不很难凑起那么一首两首的。志在多多学习,现在我要作的是新诗。新诗可真难:没有格式管着,我写着写着便失去自信,不由得向自己发问,这是诗吗?其次,我要写得俗,而没有地方去找到那么多有诗意的俗字,于是一来二去就变成“旧诗新写”或“中菜西吃”了。还有,一方面我找不到够用的有诗意的俗字,另一方面在描写风景事物的时候我又不能把自幼儿种下的审美观念一扫而光;我不能强迫自己变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绿的,而且把红花也看成绿花!最后,新诗要韵不要,本不成为问题;我自己这回可是决定要韵(事实上是“辙”),而且仿照比较严整的鼓词用韵的办法,每行都用韵,以求读诵时响亮好听。这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韵不难找,贵在自然,也不知怎么越要自然,便越费力气!
有上述的困难,本来已当知难而退;却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写成一万行!扯下脸硬干并不算勇敢;再说,文艺贵精不贵多,臭的东西越多就越臭,我晓得。不过,我所要写的是游记,断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故须长到万行。这里,倒没有什么中国长诗甚少,故宜试作;或按照什么理论,非长不可;而纯粹出于要把长途旅行的见闻作成“有诗为证”。那么,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用散文写呢?回答是:行旅匆匆,未能作到每事必问,所以不敢一板一眼地细写。我所得的只是一些印象,以诗写出,或者较为合适。
时写时停,一年的工夫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行。所以余的材料,仅足再写十余段的,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韵的关系,六千行中颇有长句,若拆散了从新排列,亦可足万行之数。
一九四一年春初,因贫血,患头昏病,一切工作都停顿下来。
头昏病好了以后,本想继续写诗,可是身体亏弱,写诗又极费力气,于是就含着泪把稿子放在一旁,不敢再正眼去看。停搁得久了心气越发壮不起来,乃终于落了个没有恒心毅力——一个写家须有像蚕一般的巧妙,吐出可以织成绸缎的丝来,同时,还须有和牛一样壮实的身体呀!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眼看把全诗写成是无望了,遂含羞带愧地把已成的二十八段交文奖会刊印成册。何时能将全诗补成,简直不敢说了!
第六节 滇行记[17]
三十年夏,罗莘田先生来到重庆。因他的介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听到我的病与生活状况,决定约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天气好,又有我许多老友,我很愿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机,三个钟头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爱成都,因为它有许多地方像北平。不过,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万寿山下的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像油画。
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杨今甫大哥的背有点驼了,却还是那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点钟。罗膺中兄也显着老,而且极穷,但是也还给我包饺子,煮俄国菜汤吃。郑毅生,陈雪屏,冯友兰,冯至,陈梦家,沈从文,章川岛,段喆人,闻一多,萧涤非,彭啸咸,查良钊,徐旭生,钱端升诸先生都见到,或约我吃饭,或陪我游山逛景。这真是快乐的日子。在城中,我讲演了六次;虽然没有什么好听,听众倒还不少。在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堤慢慢地走,风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点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南与北方混在一起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在乡下,我写完了《大地龙蛇》剧本。这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托,而始终未曾演出过的,不怎么高明的一本剧本。
认识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这是个最爽真,热情,多才多艺的朋友。他听我有愿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马上决定陪我去。几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们作两部运货到畹町的卡车的高等黄鱼。所谓高等黄鱼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钱,第二坐司机台,第三司机师倒还请我们吃酒吃烟——这当然不在协定之内,而是在路上他们自动这样作的。两位司机师都是北方人。在开车之前他们就请我们吃了一桌酒席!后来,有一位摔死在澜沧江上,我写了一篇小文悼念他。[18]
到大理,我们没有停住,马上奔了喜洲镇去。大理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有一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苍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镇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图画中。喜洲镇,虽然是个小镇子,却有宫殿似的建筑,小街左右都流着清清的活水。华中大学由武昌移到这里来,我又找到游泽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着我们游山泛水。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在赶集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夷民。
极高兴地玩了几天,吃了不知多少条鱼,喝了许多的酒,看了些古迹,并对学生们讲演了两三次,我们依依不舍地道谢告辞。在回程中,我们住在了下关等车。在等车之际,有好几位回教朋友来看我,因为他们演过《国家至上》。查阜西先生这回大显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车,一天便可以赶到昆明。
在昆明过了八月节,我飞回了重庆来。
第七节 天府行记
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缙云山上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地到了内江。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穗穗地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处处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上特别显着风光。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地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得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地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地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天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山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高。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地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支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地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几十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地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地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四)四大皆空:从收入上说,我的黄金时代是当我在青岛教书的时候。
那时节,有月薪好拿,还有稿费与版税作为“外找”,所以我每月能余出一点钱来放在银行里,给小孩们预备下教育费。
我自己还保了寿险,以便一口气接不上来,子女们不致马上挨饿。此外,每月我还能买几十元的书籍与杂志。
这点点未能免俗的办法,使我在妻小面前显出得意,因为人家往往爱说文人们都吊儿郎当,有了钱不干正经事;我这样为子女储金,自己还保寿险,大概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吧。
七七事变以后,我由青岛迁往济南齐鲁大学。书籍,我舍不得扔,故只把四大筐杂志卖掉,以减轻累赘。
四大筐啊,卖了四十个铜板!
书籍、火炉、小孩子的卧车和我的全份的刀枪剑戟,全部扔掉。幸而铁路中有我的朋友,算是把主要的家具与书籍全由青岛运了出来。
当我由济南逃出来的时候,我的家小依然在齐大。在我起身之前,我把书籍、字画,全打了箱,存在齐大图书馆里。后来,妻子离开济南,又将全部家具寄存在齐大,只带走一些随时穿用的衣服。
据内人来信说,儿女们的教育储金已全数等于零,因为她不屑于把它换成伪币。我的寿险,因为公司是美国人开的,在美日宣战后停业,只退还九百元法币。
这次我到成都,见到齐大的老友们。他们说:齐大在济南的校舍已完全被敌人占据,大家的一切东西都被劫一空,连校园内的青草也被敌马啃光了。
好,除了我、妻、儿女,五条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而这五条命能否有足够维持的衣食,不至于饿死,还不敢肯定地说。
她们的命短呢,她们死;我该归阴呢,我死。反正不能因为穷困死亡而失了气节!因爱国,因爱气节,而稍微狠点心,恐怕是有可原谅的吧?
器物现金算得了什么呢?将来再买再挣就是了!
噢,恐怕经了这次教训,就永不购置像样儿的东西,以免患得患失,也不会再攒钱,即使是子女的教育费。
我想,在抗战胜利以后,有了钱便去旅行,多认识认识国内名山大川,或者比买了东西更有意义。
至于书籍,虽然是最喜爱的东西,也不应再自己收藏,而是理应放在公众图书馆里的。
这次损失中,说来颇觉可笑,使我连日感到不快者,倒是历年所积藏的一些字画。
我喜爱字画,但是没有花到一个钱去买过。在我的“收藏”里,没有苏东坡或王石谷。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画都是师友们的手迹。
其中,有的是字不高明,画不成样,但是写字作画的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珍藏着它们。在字画本身而外,它们都有些人的关系与历史在里边,使我看见字画也就想起人来,而另有一番滋味。
有的呢,是字好画好,而且又出于师友之手,就分外觉得可贵。这些,唉,也都丢失了!
其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唯一先生给我们写的一副对子。方先生的字与文造诣都极深,我十六七岁练习古文旧诗受益于他老先生者最大。这一副对子是他临死以前给我写的,用笔运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杰作。在抗战前,无论我在哪里住家,我总把它悬在最显眼的地方。我还记得它的文字:“四世传经是谓通德,一门训善惟以永年”。方先生死去已经十年左右了,我再到哪里去求他的字呢?
第八节 多鼠斋杂谈
一、戒酒
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作事都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人或者只在“喝了”之后,才会把专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抛开,而敢露一点锋芒或“谬论”——这就减少了我脸上的俗气,看着红扑扑的,人有点样子!
自从在社会上作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虽不记得一共醉过多少次,不过,随便地一想,便颇可想起“不少”次丢脸的事来。所谓丢脸者,或者正是给脸上增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后悔。酒的坏处并不在撒酒疯,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后还无此胆量,未免就太可怜了!酒的真正的坏处是它伤害脑子。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一位诗人赠另一位诗人的夸大的谀赞。据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贫血病的时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时候若患头“昏”,喝过之后便改为“晕”了,那妨碍我写作!
对肠胃病更是死敌。去年,因医治肠胃病,医生严嘱我戒酒。从去岁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觉得自己像哑吧了:不会嚷叫,不会狂笑,不会说话!啊,甚至于不会活着了!可是,不喝也有好处,肠胃舒服,脑袋昏而不晕,我便能天天写一二千字!虽然不能一口气吐出百篇诗来,可是细水长流的写小说倒也保险;还是暂且不破戒吧!
二、戒烟
戒酒是奉了医生之命,戒烟是奉了法币的命令。什么?劣如“长刀”也卖百元一包?老子只好咬咬牙,不吸了!
从廿二岁起吸烟,至今已有一世纪的四分之一。这廿五年养成的习惯,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烟有害并不是戒烟的理由。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烟是不成。戒烟凭一点“火儿”。那天,我只剩了一支“华丽”。一打听,它又长了十块!三天了,它每天长十块!我把这一支吸完,把烟灰碟擦干净,把洋火放在抽屉里。我“火儿”啦,戒烟!
没有烟,我写不出文章来。廿多年的习惯如此。这几天,我硬撑!我的舌头是木的,嘴里冒着各种滋味的水,嗓门子发痒,太阳穴微微地抽着疼!——顶要命的是脑子里空了一块!不过,我比烟要更厉害些:尽管你小子给我以各样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给你看看!
毒刑夹攻之后,它派来会花言巧语的小鬼来劝导:“算了吧,也总算是个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况且天气是这么热;要戒,等天秋凉,总比较的要好受一点呀!”
“去吧!魔鬼!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买又霉、又臭、又硬、又伤天害理的纸烟!”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还撑着呢!长篇小说没法子继续写下去;谁管它!除非有人来说:“我每天送你一包‘骆驼’,或廿支‘华福’,一直到抗战胜利为止!”我想我大概不会向“人头狗”和“长刀”什么的投降的!
三、戒茶
我既已戒了烟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几种,爽性快快地死了倒也干脆。
谈再戒什么呢?
戒荤吗?根本用不着戒,与鱼不见面者已整整二年,而猪羊肉近来也颇疏远。还敢说戒?平价之米,偶而有点油肉相佐,使我绝对相信肉食者“不鄙”!若只此而戒除之,则腹中全是平价米,而人也决变为平价人,可谓“鄙”矣!不能戒荤!
必不得已,只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烟酒虽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们都是男性的——粗莽,热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气——未若茶之温柔、雅洁,轻轻地刺戟,淡淡地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还怎样活着和干吗活着。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近来茶价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鸡皮疙瘩!
茶本来应该是香的,可是现在卅元一两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咸味!为什么不把咸蛋的皮泡泡来喝,而单去买咸茶呢?六十元一两的可以不出咸味,可也不怎么出香味,六十元一两啊!谁知道明天不就又长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后,我大概就有资格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儿,别把罪受够了再去!想想看,茶也须戒!
四、猫的早餐
多鼠斋的老鼠并不见得比别家的更多,不过也不比别处的少就是了。前些天,柳条包内,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窝。
没法不养只猫子了,虽然明知道一买又要一笔钱,“养”也至少须费些平价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买了只很小很丑的小猫来。我很不放心。单从身长与体重说,厨房中的老一辈的老鼠会一日咬两只这样的小猫的。我们用麻绳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们很怕咪咪会活不成的,它是那么瘦小,而且终日那么团着身哆哩哆嗦的。
人是最没办法的动物,而他偏偏爱看不起别的动物,替它们担忧。
吃了几天平价米和煮包谷,咪咪不但没有死,而且欢蹦乱跳的了。它是个乡下猫,在来到我们这里以前,它连米粒与包谷粒大概也没吃过。
我们只觉得有点对不起咪咪——没有鱼或肉给它吃,没有牛奶给它喝。猫是食肉动物,不应当吃素!
可是,这两天,咪咪比我们都要阔绰了;人才真是可怜虫呢!昨天,我起来相当的早,一开门咪咪骄傲地向我叫了一声,右爪按着个已半死的小老鼠。咪咪的旁边,还放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死蛙——也是咪咪咬死的,而不屑于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么香美。
我怔住了,我须戒酒、戒烟、戒茶、甚至要戒荤,而咪咪——会有两只蛙,一只老鼠作早餐!说不定,它还许已先吃过两三个蚱蜢了呢!
第九节 文与人
一、什么文章最难写?
答:自己不愿意写的文章最难写。比如说:邻居二大爷年七十,无疾而终。二大爷一辈子吃饭穿衣,喝两杯酒,与常人无异。他没立过功,没立过言。他少年时是个连模样也并不惊人的少年,到老年也还是个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只能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文人的灾难来了!二大爷的儿子——大学毕业,现在官居某机关科员——送过来讣文,并且诚恳地请赐挽词。我本来有两句可以赠给一切二大爷的挽词:“你死了不能再见,想起来好不伤心!”可是我不敢用它来搪塞二大爷的科员少爷,怕他说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我必须另想几句——近邻,天天要见面,假若我决定不写,科员少爷会恼我一辈子的。可是,老天爷,我写什么呢?
在这很为难之际,我真佩服了从前那些专凭作挽诗寿序挣饭吃的老文人了!你看,还以二大爷这件事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谎,我简直没法写出一个字。我得说二大爷天生的聪明绝顶,可是还“别”说他虽聪明绝顶,而并没著过书,没发明过什么东西,和他在算钱的时候总是脱了袜子的。是的,我得把别人的长处硬派给二大爷,而把二大爷的短处一字不提。这不是作诗或写散文,而是替死人来骗活人!我写不好这种文章,因为我不喜欢扯谎。
在挽诗与寿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双十”与“元旦”什么的最难写了。年年有个元旦,年年要写元旦,有什么好写呢?每逢接到报馆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这样回复:“死去吧!省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岂不又须作挽联啊?于是只好按住心头之火,给它拼凑几句——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我!说到这里,相应提出:“救救文人!”的口号,并且希望科员少爷与报馆编辑先生网开一面,叫小子多活两天!
二、两种人
我最怕两种人:第一种是这样的——凡是他所不会的,别人若会,便是罪过。比如说:他自己写不出幽默的文字来,所以他把幽默文学叫作文艺的脓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该加以破坏抗战的罪过。他不下一番功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只因为他自己不会,便以为那东西该死。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我怕有这种态度的人,因为他只会破坏,对人对己都全无好处。假若他作公务员,他便只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别人而自己去作汉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只会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费笔墨,攻击别人,且自鸣得意,说自己颇会批评——其实是扯淡!这种人乱骂别人,而自己永不求进步;他污秽了批评,且使自己的心里堆满了尘垢。
第二种是无聊的人。他的心比一个小酒盅还浅,而面皮比墙还厚。他无所知,而自信无所不知。他没有不会干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谈话只是运动运动唇齿舌喉,说不说与听不听都没有多大关系。他还在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来“拜访”。看你正忙着,他赶快就说,不耽误你的工夫。可是,说罢便安然坐下了——两个钟头以后,他还在那儿坐着呢!他必须谈天气,谈空袭,谈物价,而且随时给你教训:“有警报还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节物价还要涨”,他的这些话无可反驳,所以他会百说不厌,视为真理。我真怕这种人,他耽误了我的时间,而自杀了他的生命!
对于英国人,我真佩服他们的穿衣服的本领。一个有钱的或善交际的英国人,每天也许要换三四次衣服。开会,看赛马,打球,跳舞……都须换衣服。据说:有人曾因穿衣脱衣的麻烦而自杀。我想这个自杀者并不是英国人。英国人的忍耐性使他们不会厌烦“穿”和“脱”,更不会使他们因此而自杀。
我并不反对穿衣要整洁,甚至不反对衣服要漂亮美观。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换几次衣服,我是也会自杀的。想想看,系纽扣解纽扣,是多么无聊的事!而纽扣又是那么多,那么不灵敏,那么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系,系了再解,至数次之多,谁能不感到厌世呢!
第十节 苦与乐
一、衣与行
(老舍在这里并未谈及“衣食住行”中的食与住的问题——编者注)
在抗战数年中,生活是越来越苦了。既要抗战,就必须受苦,我决不怨天尤人。再进一步,若能从苦中求乐,则不但可以不出怨言,而且可以得到一些兴趣,岂不更好呢!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烦中,食最不易由苦中求乐,菜根香一定香不过红烧蹄膀!菜根使我贫血,“狮子头”却使我壮如雄狮!
住和行虽然不像食那样一点不能将就,可是也不会怎样苦中生乐。三伏天住在火炉子似的屋内,或金鸡独立地在汽车里挤着,我都想掉泪,一点也找不出乐趣。
衣
只有穿的方面,一个人确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七七抗战后,由家中逃出,我只带着一件旧夹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着一件旧棉袍。这三袍不够四季用的,也不够几年用的。所以,到了重庆,我就添置衣裳。主要的是灰布制服。这是一种“自来旧”的布做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远难看。吴组缃先生名之为斯文扫地的衣服。可是,这种衣服给我许多方便——简直可以称之为享受!我可以穿着裤子睡觉,而不必担心裤缝直与不直;它反正永远不会直立。我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宝裤不怕泥土污秽,它原是自来旧。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车。晴天有空袭,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是伪装。这种衣服给我舒适,因而有亲切之感。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没有一点隔膜。
我希望抗战胜利之后,还老穿着这种困难衣,倒不是为省钱,而是为舒服。
在七七抗战后,从家中跑出来的时候,我的衣服虽都是旧的,而一顶呢帽却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济南花了四元钱买的。
廿八年随慰劳团到华北去,在沙漠中,一阵狂风把那顶呢帽刮去,我变成了无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再去买一顶——那时候物价已开始要张开翅膀。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雪,我不可一日无帽。于是,在宁夏,我花了六元钱买了一顶呢帽。在战前它公公道道地值六角钱。这是一顶很顽皮的帽子。它没有一定的颜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阳光下,它仿佛有点发红,在暗处又好似有点绿意。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为近似。它是呢帽,可是全无呢意。我记得呢子是柔软的,这顶帽可是非常的坚硬,用指一弹,它哨哨地响。这种不知何处制造的硬呢会把我的脑门儿勒出一道小沟,使我很不舒服,我须时时摘下帽来,教脑袋休息一下!赶到淋了雨的时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变成铁筋洋灰了的。因此,回到重庆以后,我就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见它我就有点害怕。
因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馆与友摆龙门阵之际,我又买了一顶毛织的帽子。这一顶的确是软的,软得可以折起来,我很高兴。
不幸,这高兴又是短命的。只戴了半个钟头,我的头就好像发了火,痒得很。原来它是用野牛毛织成的。它使脑门热得出汗,而后用那很硬的毛儿刺那张开的毛孔!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这顶野牛毛帽放下,我还是得戴那顶铁筋洋灰的呢帽。经雨淋、汗沤、风吹、日晒,到了今年,这顶硬呢帽不但没有一定的颜色,也没有一定的样子了——可是永远不美观。每逢戴上它,我就躲着镜子;我知道我一看见它就必有斯文扫地之感!
前几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矗了一下。它的颜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倾向,全体都发了红。它的式样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暂时有了归宿,它的确有点帽子样儿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沿碰在门上或硬东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着吧,等到抗战胜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铰碎,看它还硬不硬!
行
朋友们屡屡函约进城,始终不敢动。“行”在今日,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看吧,从北碚到重庆第一就得出“挨挤费”一千四百四十元。所谓挨挤费者就是你须到车站去“等”,等多少时间?没人能告诉你。幸而把车等来,你还得去挤着买票,假若你挤不上去,那是你自己的无能,只好再等。幸而票也挤到手,你就该到车上去挨挤。这一挤可厉害!你第一要证明了你的确是脊椎动物,无论如何你都能挺挺地立着。第二,你须证明在进化论中,你确是猴子变的,所以现在你才嘴手脚并用,全身紧张而灵活,以免被挤成像四喜丸子似的一堆肉。第三,你须有“保护皮”,足以使你全身不怕伞柄、胳臂肘、脚尖、车窗等等的戳、碰、刺、钩,否则你会遍体鳞伤。第四,你须有不中暑发痧的把握,要有不怕把鼻子伸在有狐臭的腋下而不能动的本事……你须备有的条件太多了,都是因为你喜欢交那一千四百多元的挨挤费!
我头昏,一挤就有变成爬虫的可能,所以,我不敢动。
再说,在重庆住一星期,至少花五六千元;同时,还得耽误一星期的写作;两面一算,使我胆寒!
以前,我一个人在流亡,一人吃饱便天下太平,所以东跑西跑,一点也不怕赔钱。现在,家小在身边,一张嘴便是五六个嘴一齐来,于是嘴与胆子乃适成反比,嘴越多,胆子越小!
重庆的人们哪,设法派小汽车来接呀,否则我是不会去看你们的。你们还得每天给我们一千元零花。烟、酒都无须供给,我已戒了。啊,笑话是笑话,说真的,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多么渴望见面畅谈呀!
二、旧诗与病魔
在过去的二年里[19],有两桩事仿佛已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地位:一桩是夏天必作几首旧诗,另一桩是冬天必患头晕。
对于旧诗,我并没有下过多少功夫,所以非到极闲在的时节,决不动它。所谓“极闲在”者,是把游山玩水的时候也除外,因为在山水之间游耍,腿脚要动,眼睛要看,心中要欣赏,虽然没有冗屑缠绕,到底不像北窗高卧那样连梦也懒得作。况且,名山大川与古迹名胜,已经被古人谀赞过不知多少次,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像样子的诗,只是献丑而已,大可以不必多此一举。赶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诗兴大发了,我也是去诌几行白话诗,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到底在形式上言语上还可以不落旧套,写在纸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点味道。这样的连在山水之间都不大作旧诗,手与心便无法不越来越钝涩,渐渐地仿佛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过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个“旧诗季节”。这是在夏天。两年来,身体总是时常出毛病,不知哪时就抛了锚;所以一入夏便到乡间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乱,庶几可以养心。四川的乡间,不像北方的村庄那样二三百户住在一处,而只是三五人家,连个卖酒的小铺也找不到。要去赶场,才能买到花生米,而场之所在往往是十里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须走十里八里。农家男女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可是外人插不进手去:看他们插秧,放牛,拔草,种菜,说笑,只是“看”着而已。有时候,从朝至夕没地方去说一句话!按说,在这个环境下,就应当埋头写作,足不出户了。但是不行。我是来养心,不是来拼命。即使天天要干活,也必须有个一定的限制,一天只写,比如说,一千字,不敢贪多。这样,写完了这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无一事,只等日落就寝。到晚间,连个鬼也看不见。在这时节,我的确是“极”闲在了。
人是奇怪的东西,太忙了不好,太闲了也不好。当我完全无事作的时候,身体虽然闲在,脑子却不能像石头那样安静。眼前的山水竹树与草舍茅亭都好像逼着我说些什么;在我还没有任何具体的表示的时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来。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种有腔无字的诗。我不能停止在这里,哼着哼着便不由得去想些词字,把那空的腔调填补起来;结果,便成了诗,旧诗。去夏我作了十几首,有相当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的。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几首,差不多没有一首像样儿的。我只是那么哼,哼出字来便写在纸上,并不拧着眉毛去推敲,因为这本是一时随兴之所至,够自己哼哼着玩的使己满意,故无须死下功夫也。兹将村居四首写录出来,并无“此为样本”的意思,不过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点微痕而已:
茅屋风来夏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
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秋。
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鸱声午夜收。
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视花长好,浅醉唯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幽情半日新。
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
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
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
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
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
夏天,能够住在有竹林的乡间,喝两杯白干,诹几句旧诗,不论怎么说,总算说得过来。一到冬天,在过去的两年里,可就不这么乐观了。冬天,我总住在城里。人多,空气坏,饮食欠佳,一面要写文卖钱,一面还要办理大家委托的事情;于是,由忙而疲,由疲而病;平价米的一些养分显然是不够支持这部原本不强健的躯体的。一病倒,诸事搁浅;以吃药与静卧代替了写作与奔走。用不着着急生气呀,病魔是立意要折磨人的,并不怕我们向它恫吓与示威啊。病,客观地来说,会使人多一些养气的工夫。它用折磨,苦痛,挑动你,压迫你;你可千万别生气,别动肝火,那样一来,病便由小而大,由大而重,甚至带着你的生命凯歌而归。顶好,不抵抗,逆来顺受,使它无可如何。多咱它含羞而退,你便胜利了。就是这样,我总是慢慢地把病魔敷衍走,大半已是春天了。春残夏到,我便又下了乡,留着神,试着步,天天写一点点文章,闲来无事便哼一半首诗。
三、母亲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若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寄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几天,我不能工作。因为我要作写家,所以苦了老母,她可是永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她不识字,每当我回家的时候,她可是总含笑地问:“又写书哪?”这是最伟大的鼓励,她情愿受苦,决不拦阻儿子写书!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第十一节 笔墨成绩
一、“文牛”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一面办理“文协”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能时常在一处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重庆的几个人照常地热心办事,不肯教它寂寂地死去。办事很困难,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本来就贫血,又加上时常“打摆子”(川语,管疟疾叫打摆子),所以头晕病更加重了。不留神,猛一抬头,或猛一低头,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电”之感!每天早上,总盼着头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较清爽,我就赶快地高高兴兴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写出两三千字来。墨研好了,笔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头中轰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点轻微的嗡嗡的响声。这一阵好容易过去了,脑中开始抽着疼,心中烦躁得要狂喊几声!只好把笔放下——文人缴械!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忍心地,耐性地敷衍自己:“明天会好些的!”第三天还是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完了!”放下笔,我不会干别的!是的,我晓得我应当休息,并且应当吃点补血的东西——豆腐、猪肝、猪脑、菠菜、红萝卜等。但是,这年月谁休息得起呢?紧写慢写还写不出香烟钱怎敢休息呢?至于补品,猪肝岂是好惹的东西,而豆腐又一见双眉紧皱,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说来,理应赶快服点药,使身体从速好起来。可是西药贵如金,而中药又无特效。怎办呢?到了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当初为什么单单选择这一门职业了!唱须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损了面容,大概都会明白我的苦痛:这苦痛是来自希望与失望的相触,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地白白地摆过去,摆向绝望与毁灭!
最痛苦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时节。
朋友不仅拿你当作个友人,而且是认为你是会写点什么的人。可是,你须向友人们道歉;你还是你,你也已经不是你——你已不能够作了!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体并不和牛一样壮,怎么办呢?
不过,头晕并没完全阻止了我的写作。只要能挣扎着起床,我便拿起笔来,等头晕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这么挣扎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写了:
鼓词,十来段。旧剧,四五出。话剧,八本。短篇小说,六七篇。长篇小说,三部。长诗,一部。此外还有许多篇杂文。
这点成绩,由质上量上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把病痛,困苦,与生活不安定,都加在里面,即使其中并无佳作,到底可以见出一点努力的痕迹来了。
二、“不虚此写”
书虽出了不少,而钱并没拿到几个。战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这样的:商务的三本(《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因沪馆与渝馆的失去联系,版税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骆驼祥子》《樱海集》《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四书,因人间书屋已倒全无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骆驼祥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赐传》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樱海集》与《老牛破车》都无机会在渝付印。其余的书的情形大略与此相同,所以版税收入老那么似有若无。在抗战中写的东西呢,像鼓词,旧剧等,本是为宣传抗战而写的,自然根本没想到收入。话剧与鼓词,目的在学习,也谈不到生意经。只有小说能卖,可是因为学写别的体裁,小说未能大量生产,收入就不多。
我的资本很小,纸笔墨砚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里醒着也好,昼夜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里操作,别人也不能敲门进来,禁止我把脚放在桌子上。专凭这一点自由,我就不能不满意我的职业。况且,写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卖出去,喝粥不成问题,倒也逍遥自在;虽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们鼻子气歪,我也没法子代他们去扳正!
可是,在近几个月来,也不知怎么我也失去了自信,时时不满意我的职业了。这是吉是凶,且不去管,我只觉得“不大是味儿”!心里很不好过!
我的职业是“写”,只要能写,就万事亨通。可是,近来我写不上来了!问题严重得很,我不晓得生了娃娃而没有奶的母亲怎样痛苦,我可是晓得我比她还更痛苦。没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买代乳粉,我没有这些便利。写不出就是写不出,找不到代替品与代替的人。
天天能写一点,确实能觉得很自由自在,赶到了一点也写不出的时节呀,哈哈,你便变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闲在,正是你的刑罚;你一分钟一分钟无结果地度过,也就每一分钟都如坐针毡!你不但失去工作与报酬,你简直失去了你自己!
夏天除了阴雨,我的卧室兼客厅兼饭堂兼浴室兼书房的书房,热得老像一只大火炉。夜间一点钟以后,我才能勉强地进去睡。睡不到四个小时,我就必须起来,好乘早凉儿工作一会儿;一过午,屋内即又放烤炉。一夏天,我没有睡足。睡不足,写的也就不多,一拿笔就觉得困啊。我很着急,但是想不出办法。缙云山上必定凉快,谁去得起呢!
不过,写作的成绩虽不好,收入也虽欠佳,可是我到底学习了一点新的技巧与本事。这就“不虚此写”!一个文人本来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着钱呢?没有饿死,便是老天爷的保佑;若专算计金钱,而忘记了多学习,多尝试,则未免挂羊头而卖狗肉矣。我承认八年来的成绩欠佳,而不后悔我的努力学习。我承认不计较金钱,有点愚蠢,我可也高兴我肯这样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干出来的。
有许多去教书的机会,我都没肯去:一来是,我的书籍,存在了济南,已全部丢光;没有书自然没法教书。二来是,一去教书,势必就耽误了乱写,我不肯为一点固定的收入而随便搁下笔。笔是我的武器,我的资本,也是我的命。
三、工匠精神
一位木匠的态度,据我看:(一)要作个好木匠;(二)虽然自己已成为好木匠,可是绝不轻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态度适用于木匠,也适用于文艺写家。我想,一位写家既已成为写家,就该不管怎么苦,工作怎样繁重,还要继续努力,以期成为好的写家,更好的写家,最好的写家。同时,他须认清:一个写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该承认五行八作的地位与价值,不该把自己视为至高无上,而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我有三个小孩。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而且极肯努力,作文艺写家,我决不鼓励他们,因为我看他们作木匠、瓦匠、或作写家,是同样有意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假若我的一个小孩决定作木匠去,除了劝告他要成为一个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会絮絮叨叨地再多讲什么,因为我自己并不会木工,无须多说废话。
假若他决定去作文艺写家,我的话必然地要多了一些,因为我自己知道一点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问他:你有了什么准备?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地、虽然未必正确地、向他建议:你先要把中文写通顺了。所谓通顺者,即字字妥当,句句清楚。假若你还不能作到通顺,请你先去练习文字吧,不要开口文艺,闭口文艺。文字写通顺了,你要“至少”学会一种外国语,给自己多添上一双眼睛。这样,中文能写通顺,外国书能念,你还须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岁左右再写东西,绝不算晚。
第二,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家高贵,木匠卑贱,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艺呢?假若你存着这个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头脑还是科举时代的,根本要不得!况且,去学木工手艺,即使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木匠,也还可以成为一个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创造,还能不失规矩地仿制;即使供献不多,也还不至于糟踏东西。至于文艺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话,你便糟践不知多少纸笔,多少时间——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读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经写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么成绩?我只感到愧悔,没有给人盖成过一间小屋,作成过一张茶几,而只是浪费了多少纸笔,谁也不曾得到我一点好处?高贵吗?啊,世上还有高贵的废物吗?
第三,我要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作写家比作别的更轻而易举呢?比如说,作木匠,须学好几年的徒,出师以后,即使技艺出众,也还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匠人;治文艺呢,你可以用一首诗,一篇小说,而成名呢?我告诉你,你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轻。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没有什么东西,而轻巧地以一诗一文成了名,名适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于自弃。名使你轻浮、虚伪。文艺不是轻而易举的东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点虚名,它会极厉害地报复,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会把你一脚踢倒在尘土上!得了虚名,而丢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问他:你若干文艺,是不是要干一辈子呢?假若你只干一年半载,得点虚名便闪躲开,借着虚名去另谋高就,你便根本是骗子!我宁愿你死了,也不忍看你作骗子!你须认定:干文艺并不比作木匠高贵,可是比作木匠还更艰苦。在文艺里找慈心美人,你算是看错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诉他:你别以为我干这一行,所以你也必须来个“家传”。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择取的自由。我并不轻看文艺,正如同我不轻看木匠。我可是也不过于重视文艺,因为只有文艺而没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后悔干了这些年的笔墨生涯,而只恨我没能成为好的写家。作官教书都可以辞职,我可不能向文艺递辞呈,因为除了写作,我不会干别的;已到中年,又极难另学会些别的。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别再来一回。不过,你一定非作写家不可呢,你便须接着前面的话去准备,我也不便绝对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认真地去准备啊!
第十二节 栖身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个小镇子,离重庆有五十多公里,这原是个很平常的小镇市,但经卢作孚与卢子英先生们的经营,它变成了一个“试验区”。在抗战中,因有许多学校与机关迁到此处,它又成了文化区。市面自然也就跟着繁荣起来。它有整洁的旅舍、相当大的饭馆、浴室和金店银行。它也有公园、体育场、戏馆、电灯和自来水。它已不是个小镇,而是个小城。它的市外还有北温泉公园,可供游览及游泳;有山,山上住着太虚大师与法尊法师,他们在缙云寺中设立了汉藏理学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两年,此地遭受了轰炸,炸去许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随炸随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齐美丽了。这是个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体而微的,凡是大都市应有的东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庆,百货可以源源而来。它的安静与清洁又远非重庆可比。它还有自己的小小的报纸呢。
林语堂先生在这里买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国的时候,他把这所房交给老向先生与“文协”看管着。因此,一来这里有许多朋友,二来又有住处,我就常常来此玩玩。在复旦,有陈望道,陈子展,章靳以,马宗融,洪深,赵松庆,伍蠡甫,方令孺诸位先生;在编译馆,有李长之,梁实秋,隋树森,阎金锷,老向诸位先生;在礼乐馆,有杨仲子,杨荫浏,卢前,张充和诸位先生;此处还有许多河北的同乡;所以我喜欢来到此处。虽然他们都穷,但是轮流着每家吃一顿饭,还不至于教他们破产。
一、《火葬》
在抗战中,因为忙、病与生活不安定,很难写出长篇小说来。连短篇也不大写了,这是因为忙、病与生活不安定之外,还有稍稍练习写话剧及诗等的缘故。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三年,我只写了十几篇短篇小说,收入《火车集》与《贫血集》。《贫血集》这个名字起得很恰当,从一九四〇年冬到现在(一九四四年春),我始终患着贫血病。每年冬天只要稍一劳累,我便头昏;若不马上停止工作,就必由昏而晕,一抬头便天旋地转。天气暖和一点,我的头昏也减轻一点,于是就又拿起笔来写作。按理说,我应当拿出一年半载的时间,作个较长的休息。可是,在学习上,我不肯长期偷懒;在经济上,我又不敢以借债度日。因此,病好了一点,便写一点;病倒了,只好“高卧”。于是,身体越来越坏,作品也越写越不像话!在《火车》与《贫血》两集中,惭愧,简直找不出一篇像样子的东西!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来到北碚,写长篇小说《火葬》,从这一年春天,空袭就很少了;即使偶尔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像在重庆那样跑许多路。
天奇暑,乃五时起床,写至八时即止,每日可得千余字。本拟写中篇,但已得五六万字,仍难收笔,遂改作长篇。九月尾,已获八万余字,决于双十日完卷,回渝。十月四日入院割治盲肠,一切停顿。二十日出院,仍须卧床静养。时家属已由北平至宝鸡;心急而身不能动,心乃更急。赖友好多方协助,家属于十一月中旬抵碚。二十三日起缓缓补写小说;伤口平复,又患腹疾,日或仅成三五百字。十二月十一日写完全篇,约十一万字,是为《火葬》。它要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懦怎么恰好是自取灭亡。
五年多未写长篇,执笔即有畏心;越怕越慌,致失去自信。天气奇暑,又多病痛,非极勉强地把自己机械化了,便没法写下去。可是,把身心都机械化了,是否能写出好作品呢?过度的勉强,使写作变成苦刑。我吸烟,喝茶,愣着,擦眼镜,在屋里乱转,着急,出汗,而找不到我所需要的字句。勉强得到几句,绝对不是由笔中流出来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起来的破砖乱瓦,是没法修改的,最好的方法是把纸撕掉另写。另写么?我早已精疲力尽!只好勉强地留下那些破烂儿吧。这不是文艺创作,而是由夹棍夹出来的血!故事的地方背景是由我心里钻出来的。我要写一个被敌人侵占了的城市,可是抗战数年来,我并没有在任何沦陷区住过。只好瞎说吧。这样一来,我的“地方”便失去读者连那里的味道都可以闻见的真切。
我想多方面地去写战争,可是我到处碰壁,大事不知,小事知而不详。我没有足以深入的知识与经验。我只画了个轮廓,而没能丝丝入扣地把里面填满。
有人说我写东西完全是碰,碰好,就好;碰坏,就坏,因为我写的有时候相当的好,有时候极坏。我承认我有时候写得极坏,但否认瞎碰。文艺不是能瞎碰出来的东西。作家以为好的,读者未必以为好,见仁见智,正自不易一致。不过,作者是否用了心,他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像《火葬》这样的作品,要是搁在抗战前,我一定会请它到字纸篓中去的。现在,我没有那样的勇气。这部十万多字的小说,一共用了四个多月的光阴。光阴即便是白用,可是饭食并不自来,十行纸——连写抄副本一用了四刀,约计一百元。墨一锭,一百二十元——有便宜一点的,但磨到底还是白的。笔每支只能写一万上下字,十支至少须用二百元。求人抄副本共用了一千一百元。请问: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我敢轻易去丢掉么?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没法子不厚颜去发表。我并没瞎碰,而是作家的生活碰倒了我!这一点声明,我并不为求人原谅我自己,而是为教大家注意一点作家的生活应当怎样改善。假若社会上还需要文艺,大家就须把文艺作家看成个也非吃饭喝茶不可的动物。抗战是艰苦的,文人比谁都晓得更清楚,但是在稿费比纸笔之费还要少的情形下,他们也只好去另找出路了。
二、盲肠炎与生活
十月初,我得了盲肠炎,这个病与疟疾,在抗战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价米,里边有许多稗子与稻子。一不留神把它们咽下去,入了盲肠,便会出毛病。空袭又多,每每刚端起饭碗警报器响了;只好很快地抓着吞咽一碗饭或粥,顾不得细细地挑拣;于是盲肠炎就应运而生。
我入了江苏医院。外科主任刘玄三先生亲自动手。他是北方人,技术好,又有个热心肠。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个钟头才找到盲肠。我的胃有点下垂,盲肠挪了地方,倒仿佛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来似的。经过还算不错,只是外边的缝线稍粗(战时,器材缺乏),创口有点出水,所以多住了几天院。
我还没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庆。只好教他们上北碚来。我还不能动。多亏史叔虎,李效庵两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学——设法给他们找车,他们算是连人带行李都来到北碚。
从这时起,我就不常到重庆去了。交通越来越困难,物价越来越高;进一次城就仿佛留一次洋似的那么费钱。除了“文协”有最要紧的事,我很少进城。
妻絜青在编译馆找了个小事,月间拿一石平价米,我照常写作,好歹地对付着过日子。
按说,为了家计,我应去找点事作。但是,一个闲散惯了的文人会作什么呢?不要说别的,假若从武汉撤退的时候,我若只带二三百元(这并不十分难筹)的东西,然后一把捣一把地去经营,总不定我就会成为百万之富的人。有许多人,就是这样发了财的。但是,一个人只有一个脑子,要写文章就顾不得作买卖,要作生意就不用写文章。脑子之外,还有志愿呢。我不能为了金钱而牺牲了写作的志愿。那么,去作公务人员吧?也不行!公务人员虽无发国难财之嫌,可是我坐不惯公事房。去教书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笔,去拿粉笔,我不情愿。我宁可受苦,也不愿改行。往好里说,这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往坏里说,是文人本即废物。随便怎么说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钱而外,也是为了身体。酒,到此时才看明白,并不帮忙写作,而是使脑子昏乱迟钝。
我也戒烟。这却专为省钱。
三、习作话剧
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小说。同样的,当我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也并不晓得什么是戏剧。
到写剧本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在文字上,经过十多年的练习,多少熟练了一些;在生活经验上,也当然比从前更富裕了许多。仗着这两件工具——文字与生活经验——我就大胆地去尝试。
我的第一个剧本,《残雾》,只写了半个月。
剧本既能被演出,而且并没惨败,想必是于乱七八糟之中也多少有点好处。想来想去,想出两点来,以为敝帚千金的根据:(一)对话中有些地方颇具文艺性——不是板板的只支持故事的进行,而是时时露出一点机智来。(二)人物的性格相当的明显。
因为《残雾》的演出,天真的马宗融兄封我为剧作家了。他一定教我给回教救国协会写一本宣传剧。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因为自己知道《残雾》的未遭惨败完全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说来说去,情不可却,我就拉出宋之的兄来合作。我们俩就写了《国家至上》。在宣传剧中,这是一本成功的东西,它有人物,有情节,有效果,又简单易演。这出戏在重庆演过两次,在昆明、成都、大理、兰州、西安、桂林、香港,甚至于西康,也都上演过。在重庆上演,由张瑞芳女士担任女主角;回教的朋友们看过戏之后,甚至把她唤作“我们的张瑞芳”了!
此剧的成功,当然应归功于宋之的兄,他有写剧的经验,我不过是个“小学生”。可是,我也很得意——不是欣喜剧本的成功,而是觉得抗战文艺能有这么一点成绩,的确可以堵住那些说文艺不应与抗战结合者的嘴,这真应浮之大白!去年,我到大理,一位八十多岁的回教老人,一定要看看《国家至上》的作者,而且求我给他写几个字,留作纪念。回汉一向隔膜,有了这么一出戏,就能发生这样的好感,谁说文艺不应当负起宣传的任务呢?
张自忠将军殉国后,军界的朋友托我写一本《张自忠》。这回,我卖了很大的力气,全体改正过五次,可是,并没能写好。
《面子问题》还是吃了不管舞台的亏。
《大地龙蛇》中的思想,颇费了我一些心血去思索。其结构则至为幼稚。
《归去来兮》四平八稳,没有专顾文字而遗忘了技巧,虽然我也没太重视技巧。
《谁先到了重庆》这本戏,仿佛可拿出一点技巧来。
《桃李春风》虽然得过奖,里面缺欠可实在不少。此剧系与赵清阁先生合写的,上演时的修正,都是由他执笔的,那时节我正卧病北碚。
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自然,我也并不后悔把时间与心血花在了几个不成剧本的剧本上:吃苦原来就是文艺修养中当然的条件啊!
四、《四世同堂》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协”开年会。第二天,朋友们给我开了写作二十年纪念会,到会人很多,而且有朗诵,大鼓,武技,相声,魔术等游艺节目。有许多朋友给写了文章,并且送给我礼物。到大家教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泣不成声。我感激大家对我的爱护,又痛心社会上对文人的冷淡,同时想到自己的年龄加长,而碌碌无成,不禁百感交集,无法说出话来。
这却给我以很大的鼓励。我知道我写作成绩并不怎么好;友人们的鼓励我,正像鼓励一个拉了二十年车的洋车夫,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邮差,虽然成绩欠佳,可是始终尽责不懈。那么,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谊,我就该更坚定地守住岗位,专心一志地去写作,而且要写得用心一些。我决定把《四世同堂》写下去。这部百万字的小说,即使在内容上没什么可取,我也必须把它写成,成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
我开始计划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一百万字,我想,能在两年中写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写一千五百字的话。三十三年(即1944年——编者注)元月,我开始写这长篇——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头昏与疟疾时常来捣乱。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写了三十万字。这篇东西大概非三年写不完了。
北碚虽然比重庆清静,可是夏天也一样的热。我的卧室兼客厅兼书房的屋子,三面受阳光的照射,到夜半热气还不肯散,墙上还可以烤面包。我睡不好。睡眠不足,当然影响到头昏。屋中坐不住,只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停挥,它们还会乘机而入,把疟虫注射在人身上。“打摆子”使贫血的人更加贫血。
三十三年这一年又是战局最黑暗的时候,中原,广西,我们屡败;敌人一直攻进了贵州。这使我忧虑,也极不放心由桂林逃出来的文友的安全。忧虑与关切也减低了我写作的效率。我可是还天天写作。除了头昏不能起床,我总不肯偷懒。
三十四年(即1945年——编者注),我的身体特别坏。年初,因为生了个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患头晕。春初,又打摆子。以前,头晕总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这病。秋间,患痔,拉痢。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笔。本想用两年的工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
五、乡思北平
抗战胜利了,我进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协”既是抗敌协会,理当以抗战始,以胜利终。进城,我想结束会务,宣布解散。朋友们可是一致地不肯使它关门。他们都愿意把“抗敌”取消,成为永久的文艺协会。于是,大家开始筹备改组事宜,不久便得社会部的许可,发下许可证。
关于复员,我并不着急。一不营商,二不求官,我没有忙着走的必要。八年流浪,到处为家;反正到哪里,我也还是写作,干吗去挤车挤船地受罪呢?我很想念家乡,这是当然的。可是,我既没钱去买黑票,又没有衣锦还乡的光荣,那么就教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写了一首“乡思”的七律,就拿它结束这段“八方风雨”吧: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
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