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灵犀之赌
钟粹宫里,荣妃正焦躁地在庭院中来回踱着步。
荣妃马佳·云妞,乃员外郎盖山之女,在康熙六年就入了宫。其家势说不上格外显赫,盖山也只是个从五品的中级官员,但马佳氏一族却是八旗老宗族,族人众多。加上荣妃姿容出众,仍然在康熙十三岁首次纳妃时就入选了。
康熙起初要对抗鳌拜,这三年来又要牵制赫舍里氏和纳兰氏等大族,所以有意抬举八旗中一些根基稳固、却未掌大权的宗族,其中就包括这马佳氏一族,因此荣妃自入宫后一直很受恩宠。
荣妃的父兄也是明白人,很懂得抓住机遇,全族上下拼命效力,把康熙所交待之事办得十分妥贴,如此两厢得利:马佳氏一族屡受提拔;康熙在朝廷中也多了一股心腹之力。
而荣妃自己的肚子也很争气,极易受孕,入宫六年来已接连生育过三胎,在后宫中风头一时无两,连皇后都不得不礼让她三分。
那荣妃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不爱看书,只些许认得几个字,又自幼在家被父兄娇宠惯了,因此性子单纯头脑简单。眼见着入宫之后一帆风顺,渐渐变得有些娇纵起来,甚至连皇后都不太放在眼里。
只可惜世事难两全,荣妃生育的两个儿子都没活多久就夭折了,到眼下只存活了一个公主。直到这个月,荣妃又第四次有了身孕。
许是此前已一连没了两个阿哥,荣妃受刺激太深,这次怀孕后精神就变得高度紧张,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康熙生日那夜,她本以为康熙会留在皇后宫中,谁知康熙却中途逃了席。
这皇帝每日是独宿寝宫,还是召了哪宫妃嫔侍寝,各宫妃嫔的耳目都会禀报各自的主子,以便知己知彼,早做防备。但每年惟有康熙生日这夜,他却总是去向不明。
往年大家还没太在意,到了今年,也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大家才想起来,一连三年生日,康熙都是去向不明,各宫嫔妃都不由暗自诧异,纷纷着心腹之人四处打听。
可一连几日,却均都毫无所获。
大家只打探到那夜康熙去了御膳房后,就把所有贴身侍从全都赶走了,然后直到四更天才回了寝宫,直接换了布库服去练武。
这中途的两个时辰行踪,居然成了谜。
那尚膳正黄恩寿乃荣妃的心腹,荣妃昨日把他叫到钟粹宫来问了,才知道那夜值守的是一个新来的小宫女安如梦,她或许知道那夜康熙的行踪。
因此荣妃才吩咐黄恩寿,找个理由,把安如梦指派到她宫里来,让她盘问盘问。
谁知黄公公去后,又有耳目来报说,就在昨日上午,皇上居然亲手扶了一个生病的小宫女一把,而且似乎对那小宫女甚是关照。那小宫女乃是御膳房的,名叫安如梦。
怎么两次都是这个安如梦?
以皇上的至尊地位,一个下等宫女纵然病死在他面前,他也顶多看上一眼,怎会不顾身份亲手去扶?
莫不是这安如梦虽然出身卑贱,却是个狐媚子,使了些什么花招勾引皇上、妄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荣妃心中更是警惕。
一想到自己入宫六年了,连生两个皇子都没能存活,否则现在的地位肯定稳如磬石,哪里还用得着如此费心思?不由得更是烦躁不安。
易欢提着食盒走进钟粹宫庭院,一看院中一众奴婢环绕着一个神态倨傲的丹凤眼贵妇,从其衣饰上就可看出她的位份乃是妃,便知是荣妃了。
她早听说了荣妃恃宠而骄,又因失子之痛而心性大变,是个极不好侍候的主儿,赶紧恭敬地向她行礼请安。
“奴婢如梦给荣妃娘娘请安。”
荣妃上下打量着易欢。
刚才远远地见“安如梦”进来,她便眼前一亮。
这“安如梦”虽然身着下等宫女服饰,却身材高挑丰满,凹凸有致,虽然面蒙轻纱,却气质出众,远远望去犹如雾里看花、雪中观梅,别有一番撩人的情致,心中便咯噔一下。
待到易欢走近行礼,她才看清,哪怕隔着一层轻纱,也能隐隐看到那半边脸上满是可怖的伤疤,这才放下心来——既已毁了容,那再会狐媚惑人也是不成的了。
但心里仍有些说不出来的膈应,便有些口气不善:“听说御膳房新来了一个脸被烧毁了的丫头,就是你吗?”
易欢垂着头,一脸本份:“回娘娘的话,正是奴婢,奴婢进御膳房已有两月。”
荣妃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叶荣光和黄恩寿他们几个怎么回事?毁了容的丑丫头也留下来做事?”
易欢道:“奴婢自幼爱好烹饪,会做些新鲜有趣的食物,所以公公们才破格留下了奴婢。”
荣妃的贴身奶娘嬷嬷看了看易欢,凑近荣妃身边耳语:“娘娘,这如梦虽然毁了容,但皇上对她却有些另眼相看,这样的人威胁不了娘娘,却可为娘娘所用。”
荣妃没什么心计,被奶娘嬷嬷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脸上随即浮起了亲和的微笑:“哦,原来如此。在御膳房当差,要紧的就是厨艺好。那以后,本宫的膳食,就都由你来负责传送吧!”
易欢心中老大不乐意,却不敢拒绝,只得道:“是,奴婢谢娘娘抬举。”
荣妃道:“来人哪,赏。”
那嬷嬷上前,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易欢。
易欢迟疑了一下,不接:“谢荣妃娘娘赏。不过奴婢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并未有何功劳,不知赏从何来,奴婢不敢领受。”
倒是个小心谨慎的丫头。
荣妃笑了笑,起身走近易欢,低声道:“前些天万寿圣节之夜,皇上中途从坤宁宫逃席,说是还有政事要处理。可本宫听说,皇上并未回御书房,而是去了御膳房,并且还提前叫人备下了一桌酒席,当时皇上命所有人退下,只留下了你侍候,可有此事?”
易欢不知她为何会问起此事,便老实回答:“回娘娘的话,确有此事。”
荣妃道:“那你告诉本宫,皇上让你把那桌酒席送往了何处?与何人共享?”
易欢这才明白荣妃用意。
这些后宫的嫔妃们,总是会彼此打探消息,互相防范,明争暗斗。
她不愿卷入这些女人间复杂的争斗,也不敢轻易透露康熙那夜的隐私,犹豫了一下,道:“这……未经皇上许可,奴婢不敢泄露。”
荣妃使了一个眼色。
那嬷嬷又递上了一绽金子,易欢仍不肯接。
荣妃和声道:“如梦,别怕,你只需要悄悄地告诉本宫,本宫一定守口如瓶。这御膳房的尚膳正黄恩寿是本宫的人,只要你肯听本宫的话,以后的好处多着呢!”
易欢道:“奴婢委实不敢说,无福消受娘娘赏赐。”
荣妃未料这“如梦”居然是个不受利诱的,心下着恼,看了身旁的嬷嬷一眼。
嬷嬷立刻沉下脸来:“好你个如梦,一个小小的下等宫女,居然如此不知好歹。”
易欢蹲身行礼:“娘娘息怒,正因为奴婢不过是个下等宫女,所以才不敢多嘴多舌,还请娘娘恕罪。”
荣妃皮笑肉不笑地道:“罢了,嘴紧的人,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讨人厌。本宫不会和你计较的。”
易欢松了一口气:“谢荣妃娘娘,若是娘娘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荣妃却不许她走:“急什么,先服侍本宫喝了这药膳。”
明明荣妃身旁站满了贴身嬷嬷和心腹宫女,哪用得着一个御膳房送膳的下等宫女侍候,这摆明是要难为她了。
易欢心中暗暗叫苦,却只得恭敬地应了,小心翼翼地上前,用小玉碗盛着药膳。
荣妃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易欢,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的感觉更加重了。
这丫头动作小心却麻利,且自有一份不同寻常的从容大气。
看来,她能破格留在御膳房当差,凭的不仅仅是厨艺——好在她的脸毁了,不然,那夜皇上单独留她一人侍候,就只怕会有别的事故发生。
正暗自盘算如何收服这“如梦”,为己所用,小宫女春梅一溜小跑地快步行了进来,向荣妃行礼问安。
荣妃连忙问她:“问到了吗?”
春梅神色惶恐地摇摇头。
荣妃心中已有了计较,看了立在一旁的易欢一眼,给嬷嬷递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骂起春梅来:“没用的东西!让你打听皇上寿宴那天,到底去了哪一宫,这么小的事都问不出来!”
春梅惶恐地道:“奴婢打听了一圈儿,谁都说不知道,奴婢也没有办法——”
嬷嬷喝道:“还敢犟嘴!跪下!自己掌嘴!”
春梅不敢再说什么,哭着跪下了,一下一下自己打着脸。
一旁的易欢侧目看着跪在地上的春梅,心中老大不忍。
此前她就听绿萝说过,荣妃时常虐待宫女,今年来已有两个宫女被她凌虐致死。如今看来,这个连丧两子又处孕期的女人,果然是个心狠手辣、不可理喻的主子。
而这样狠毒的女人,居然是眼下整个后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易欢心头顿生憎厌,把对康熙那丝刚刚重生的一点情意泯灭了。
这样一个善恶模糊、是非不分、纵容妃子凌虐宫女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对天下百姓怀有仁心?又怎么可能放过反对他的前明势力?
纵然太皇太后没有说谎,难保阿必齐也没有说谎。她亲耳听他说的话中满含对朱明联盟的仇恨,把他们视作“盅惑圣心的乱党”,吩咐要“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又亲眼看着他残杀了朱慈煊,那他最有可能焚毁明珠谷,抓走了谷中的八百老幼——
易欢啊易欢,你居然只看到那个鞑子皇帝对你的思念,就动摇了。
你却忘了,他的身份可是异族的利益代表,他或许对你还有一份情义,但这并不意味他会爱护百姓、限制八旗权贵的特权,更不代表他会为了你容忍一心想要推翻满清统治的“乱党”。
那份男女之情,在这份天下大义面前,真是微不足道!
一念及此,易欢略有融化的心顿时又冷硬起来。
春梅自己掌嘴了一阵,看嬷嬷毫无叫停的意思,不由哀求道:“娘娘饶命!嬷嬷饶命!”
嬷嬷看了荣妃一眼,见荣妃只不紧不慢地喝着药膳,看都不看春梅一眼,便喝道:“不许停,打,接着打,再响点儿!”
春梅哭着打得更响。
那啪啪的声音和呜咽的哭声一声声冲击着易欢的耳膜。
易欢眼看着春梅一张粉嫩的小脸已经变得红肿,嘴角已溢出血丝,实在忍不住了:“荣妃娘娘——”
荣妃施施然地放下汤盅:“哦,你想说什么?”
易欢明知荣妃就是故意在等自己开口求情,却也不得不低这个头:“奴婢斗胆向娘娘求个情,这春梅虽然办事不力,但此事确实怪不得她,求娘娘暂且息怒,饶了她吧!”
荣妃微笑着看了嬷嬷一眼。
嬷嬷便立时叫了一声“停!”
春梅停了手,仍不敢起来,连哭都不敢大声,只低声抽泣着。
荣妃道:“饶了她容易,那她没办到的事,你可以帮她办到吗?”
易欢为难:“这——皇上曾经吩咐过奴婢,不可告诉任何人——”
荣妃一笑:“你不说没关系,那你就在一旁好生看着,别再多嘴。”
嬷嬷喝斥春梅:“打,接着打。娘娘不喊停,就不许停。”
春梅继续哭着打自己的脸。
易欢忍不住气往上冲:“荣妃娘娘!您又何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为难一个下人呢?”
荣妃没有理会,只是又拿起了小银勺,不紧不慢地喝着汤盅中的药膳。
嬷嬷叱道:“大胆,你一个御膳坊跑腿打杂的下等宫女,居然敢指责荣妃娘娘?”
易欢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奴婢不敢,只是冒犯娘娘的是如梦,娘娘要罚就罚如梦,还请不要牵怒于其他无辜之人。”
荣妃见易欢不受利诱,又如此亢言,便知她是个有几分硬气的,这种奴婢,不吃软的,那就得来硬的,不怕不能把她收拾服贴。
便轻轻放下了小银勺,用丝巾抹了抹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好啊,你要替春梅出头,那本宫就饶了她。”
嬷嬷道:“好,如梦,你要娘娘饶了春梅,那你就替春梅受罚吧!春梅,一边去跪着,不到天黑不许起来!”
春梅停了手,抽泣着膝行到了一边角落里去跪着。
嬷嬷见易欢迟疑着未动,喝道:“如梦,还不快跪下?自己掌嘴!”
易欢心中恼恨,这个荣妃,真是可恶,我要不要教训她一下,暗中点了她的笑穴,让她出丑?
嬷嬷见她仍未跪下,脸上下不来,提高了声音:“怎么?你还敢抗命?来人,给我按住她,掌嘴!”
几个嬷嬷宫女挽着袖子就欲上前来按易欢。
易欢赶紧一脸顺从地跪了下去,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往地上一顺,将一粒小石子捡在了指缝中,暗运内力不着痕迹的一弹,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弹出,正中荣妃身上的笑穴。
荣妃只觉身子如被电击了一下,随即胳肢窝里犹如万千只蚂蚁在爬,又痒又麻,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很大声,且持续不止,那样子既滑稽又可怖。
众人都吓了一跳,正挽着袖子欲打易欢的嬷嬷也停了手,不知所措地看着荣妃。
眼见荣妃越笑越厉害,竟是根本止不住的样子,众人才意识到不妙,齐声惊呼:“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荣妃无法答言,仍不受控制的大笑不止,直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浑身酸软。众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嬷嬷吓白了脸:“哎呀呀,娘娘该不是突然着了魔吧?”
易欢心中暗暗称快,正思索着如何脱身,忽听门外传来李公公的唱呼声。
“皇上驾到!”
原来康熙今日下了朝,听钟粹宫的宫女来报,说荣妃孕吐严重,身子不适。虽然他知道,荣妃都已经生过几胎了,不致于有如此严重的妊娠反应,这不过是一种撒娇邀宠的手段,因此便懒懒地回了一声套话,让召太医好生给荣妃瞧瞧,待他得空时再去看她。
那宫女不敢多说,失望地离去。
随后批阅奏折时,却看到荣妃的哥哥和父亲的两份奏折,将他分别安排的两件大事都办得十分妥贴。
他想起马佳氏一族正拼了命地向他效忠,又想起荣妃已生育三胎,这对负责繁育皇嗣的后宫女人来说,可是一份极大的功劳,不能冷落了她,便又改了主意,换了身便服,在李公公陪同下来探望荣妃。
快到钟粹宫时,想起荣妃听了此前他回复的套话,心中肯定不满,便吩咐李公公不要唱呼什么皇上驾到,到时候只说此前的回复不过是为了给荣妃一份惊喜,便可把对她的漫不轻心变作了充满情意的恩宠。
只这一份小小恩宠,便足可令荣妃这样心思简单的后宫女人欢喜不尽、感激涕零。
这三年来,如何对付这些后宫女人,他已总结出一整套丰富的经验。
岂知到了门口,却听到宫中隐隐传来喝斥打骂声和宫女的哭声。
康熙心头诧异,便立在门边廊柱后偷看,正好将荣妃处罚春梅、如梦求情也被处罚之事看在眼里。
他万没料到平时在他面前乖巧温柔的荣妃对待下人竟是如此严苛,那张千娇百媚的脸此刻密布阴云,透着一种陌生的冷漠——他心中莫名一寒,顿时心生厌恶。
但转念一想,荣妃身为主子,处罚几个下人也是她的权力。自己若是公然表露出不悦,那就太给荣妃没脸了,也不合宫中规矩。
何况经过三年的努力,她的父兄才被自己由从五品不着痕迹的提拔到了从三品,要培养这样一股亲信势力也殊为不易,不能为这些小事落下隔阂,便不欲插手这些烦人的琐事,转身出了宫,以后再另找时机点拨她。
刚出宫,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夸张放肆的笑声,经久不绝。
不由奇怪,是谁如此不懂规矩?又听了一阵,觉得那笑声委实太过怪异,便又忍不住返回了钟粹宫。
李公公最会揣摩圣意,反应敏捷。一看康熙脸色,知他已没了给荣妃“一个惊喜”的兴致,又担心他突然闯入宫中看到什么不好的场面,倒会令皇帝和妃子双方都尴尬,便赶紧高叫了一声“皇上驾到”。
康熙进了门,才发现那怪笑之人居然就是荣妃。而荣妃见了他,居然仍在大笑不止,状如疯癫,不由更是惊诧。
所有宫人都赶紧跪下行礼:“皇上吉祥!”
易欢未料康熙突然出现了,心头一紧,赶紧又拾起一粒小石子弹出,打在荣妃身上。
荣妃只觉身上那不可自抑的痒麻一下子消失了,这才止住了笑,长喘了几口气。一看康熙已在面前,多半已将自己刚才的丑态收入眼底,顿时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赶紧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平身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必多礼。”康熙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荣妃,“荣妃,你刚才是怎么了?怎么笑得如此不成体统?”
荣妃尴尬不已,却又无从解释:“臣妾也不知是怎么了,刚才突然身上一麻,就忍不住想笑,怎么也止不住——”
康熙自是不会相信这种解释,但又找不出别的理由,更不好当着众宫人的面追问,便先叫满地跪着的宫人平身。
众人都起了身。只有角落里被罚跪的春梅看了荣妃一眼,犹豫了一下,仍然跪着不敢动。而两个嬷嬷还仍然按着“如梦”的肩头不许她动。
荣妃撒娇地拉着康熙的袖口:“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派人提前通报一声,臣妾好去宫门口迎接——”
康熙扫视了一眼角落里仍跪着抽泣的春梅和被按跪着的“如梦”,神色略有些不悦:“朕本想给爱妃一个惊喜,没想到爱妃倒给了朕一个惊吓!”
荣妃看出他对自己处罚奴婢有些小小不满,赶紧解释道:“皇上,臣妾不过是在管理钟粹宫的内务,春梅办个小差事都办不好,臣妾只是想对她略施惩罚,还有这个御膳房的丑丫头如梦,居然敢对本宫不敬,本宫才让她自己掌嘴,好好反省。”
康熙欲不着痕迹地救下这几个宫女,眼神故作暖昧,语带调笑:“爱妃既是在管理本宫内务,那朕也不便多说什么了。只是朕难得来钟粹宫陪陪你,爱妃不会让这些小事来坏了朕的兴致吧?”
荣妃自是明白他话中之意,赶紧命人放开了春梅,又让易欢自回御膳房去。
春梅叩头称谢,站起身来,而易欢看了春梅一眼,却神情犹豫不肯走。
荣妃很是意外:“如梦,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退下?”
易欢迟疑了一下,看着康熙,欲言又止。
罢了,这个鞑子皇帝,目睹了眼前的场景,居然还能对着荣妃面含微笑,深情款款,一口一个“爱妃”——
这样的昏君又怎么可能为这些命如蝼蚁的宫女主持公道?
她眼中闪过异样的神情,慢慢退着身子往外走。
康熙被她的眼光一扫,顿时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信息:“慢着!如梦?朕看你似乎还有话想说?”
易欢本已放弃为春梅说话了,可见康熙主动问起,却突然怀了万一之想,也许——
便道:“回皇上,春梅侍奉荣妃娘娘不力,若继续留在钟粹宫,只能时常惹荣妃娘娘生气。奴婢斗胆恳求皇上给春梅另外指派一份差事吧!”
这话虽说得委婉,但言外之意却很是明显,尤其居然越过荣妃,直接求皇上将钟粹宫的一个宫女另调他任,这简直更是远远超越了一个御膳房下等宫女的本份,是直接对主子指手划脚了。
这一下众人都愣住了。
李公公也很是惊讶,在宫中几十年,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宫女。
荣妃更是气得花容失色:“你——”
康熙摆摆手,止住了荣妃,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宫女。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此前在别的宫女中从未见到过的一种正气和勇气,不由微微有些奇怪:“如梦,也难怪荣妃动怒要掌你的嘴。你不过是一个御膳房的下等宫女,居然敢干涉主子们的内务?”
易欢见康熙居然是这个态度,心头一凉,反而激起了逆反之心,把心一横,扑地跪下了:“奴婢岂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皇上离开之后,春梅只怕连性命也难保。所以才斗胆求皇上开恩。”
这话中的用意就更明显了,李公公和众人都吓呆了。
这安如梦是不要命了?
荣妃自入宫来,还从未被一个下人这么冲撞过,顿时变了脸色:“你——”委屈地拉着了康熙衣袖:“皇上,你看看,她居然还敢恶言诋毁臣妾!臣妾岂是那等恶毒的主子?”
康熙也沉下脸来:“如梦,你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荣妃对待下人苛刻,当着朕的面故作宽厚,待朕一走,她就会变本加利虐待下人。你这可是以仆告主,以下犯上!”
他虽然脸色和语气都很严厉,但易欢却不知为何,从他话中捕捉到了别样的信息,心中反而莫名一稳:“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不忍心春梅像前几个宫女一样,仅仅因为犯了小错就落得个非死即残的悲惨下场。”
若是别的宫女,见自己如此声色,肯定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语不成调,这如梦反倒由一开始的略有慌张一下子冷静下来,倒像是听出了他话中不自觉隐藏的对荣妃的不满——
康熙心中微微有些意外,随即脸色更冷厉了,还重重哼了一声:“哼,你这话可有凭证?胆敢诬陷主子,那可就是死罪!”
“诬陷主子”,还“死罪”,李公公和一众宫人已被吓得脸色发白、魂不附体。
可易欢偏偏从他话中捕捉到的重点却是“凭证”,于是沉稳答道:“奴婢岂敢妄言。就在上月,钟粹宫的兰香没能侍奉好娘娘的鹦鹉,让那鹦鹉拉了肚子,被打了三十大板,结果兰香妹妹身子弱,居然感染了褥疮,送了小命;十日前,钟粹宫的燕儿因为打烂了一个茶杯,被杖责二十,结果折了一条腿,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就是这位春梅妹妹,她三日前才因办事不力受了责罚,一条胳膊上还满是针眼——”
这一下李公公和众宫人已经完全呆若木鸡。
康熙更是震惊!
他虽然也亲眼见到了荣妃刚才对待下人的严苛态度,可以为也不过打骂几句,尚在他容忍范围之内,而此时听如梦所说,荣妃待下人竟已不是严苛,而是严酷了。
他心中震怒,虽仍有克制,尽量不怒形于声,却再也无法违心地叫出“爱妃”二字:“荣妃,如梦所言,可是实情?”
荣妃哪能料到这些内务“小事”居然会被人当面向康熙告发?
她本就没甚心计,至此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惶恐地道:“臣妾,臣妾——”
康熙已知如梦所说多半属实了,却仍想再查实清楚,便转脸看向春梅:“春梅,如梦所言,可是实情?”
春梅吓得一下子跪下了,苍白着脸,声音直颤:“皇,皇上,奴婢没,没事!荣妃娘娘平日里待奴婢们是,是极好的,是奴婢自己笨,总是惹娘娘生气——”
康熙道:“你卷起衣袖,让朕看看你的胳膊。”
春梅颤着手不敢去卷衣袖,一边不安地打量荣妃脸色。
康熙目示李公公。
李公公上前,一把捞起了春梅的衣袖。
春梅雪白粉嬾的胳膊上果然布满细密的针眼,又红又肿。
荣妃再无心计,也看出康熙这面无表情下的震怒,慌得一下子跪下了:“皇上恕罪!臣妾知错了!”
康熙沉着脸色,没有理会荣妃:“春梅,太皇太后是礼佛之人,宽厚仁慈,从即刻起,你就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吧!”
春梅愣了一下,原本惶恐的神色顿时露出一丝惊喜,赶紧叩头:“奴婢谢皇上恩典!”起身退后了几步,转身逃一般地出了钟粹宫。
康熙这才神情复杂地看向了荣妃。
荣妃垂着头不敢看康熙,哭泣着辩解:“皇上,臣妾并非有意要苛责下人。只是臣妾这些年来一连为皇上生了三胎皇嗣,除了一个公主,另两个皇子都是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臣妾心中抑郁,难免偶尔情绪失控,求皇上体恤。”
康熙心中对荣妃已是失望之至,但当众插手后宫内务,直接把春梅调离钟粹宫,已无异于当众打了荣妃的脸;而荣妃所说也是实情,想当年她刚入宫时,也不过是一个心思单纯、没甚心计的少女,是这六年的宫廷生活,活生生把她变成了眼前这番模样——
他心中对荣妃既厌恶,又有些怜悯,更不想自己苦心培植六年的一股亲信势力受损,便缓和了一下脸色,亲手扶起了她:“荣妃啊,你以后还是跟着太皇太后多多礼佛诵经吧,尽量学着宽厚仁慈。这既是为你自己积德,亦是为未来的儿孙积福。”
这话表面上体恤,其实内涵已经很重了。已经在暗指此前两个皇子的夭折都系她“失德”所致。
荣妃再没心计,却也不笨,岂能听不出他话里之意?突然间也有了自怨自艾之意,羞愧地抹着泪:“臣妾遵旨。”
康熙这才看向了易欢:“如梦,虽然你所说属实,但你逾越了自己的本份,坏了宫中的规矩。这后宫中事,都应归皇后处置。你自己去坤宁宫,向皇后请罪吧!”
易欢捅了这天大的窟窿,把李公公和整个钟粹宫的人都吓得半死,而她却冷静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才赶紧蹲身行礼:“奴婢遵旨!”
看着易欢离去,康熙再也不想面对已哭得满脸是泪、妆容都花了的荣妃,只随口说了一声“你先歇着吧,静静心。朕改日再来看你。”便转身离去。
荣妃泪痕未干,看着康熙的背影,又是羞恼,又是困惑,对身旁嬷嬷道:“宫中还从来没有这么大胆的宫女,这如梦究竟是什么来头?”
嬷嬷低声道:“她敢如此冒犯娘娘,显然是背后有人撑腰。”
荣妃想起黄恩寿说的,如梦入御膳房,乃是走的尚膳副叶荣光的门路,不由心中一动:“难道,她是皇后的人?”
嬷嬷道:“很有可能。否则,她一个御膳房的下等宫女,哪敢冒死得罪娘娘?”
当下,荣妃便和几个心腹入了宫中内室,自去分析如梦背景以及商议对策。
易欢提着食盒出了钟粹宫,心中虽为自己得罪了荣妃而一阵后怕,担心会为自己此后潜伏带来无穷的麻烦,但却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庆幸。
她此刻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真是在冒险,甚至是赌博。
赌的就是康熙也许并非她猜想的那样昏聩,多少还存有一份体恤下人的仁德之心。此后与康熙的几番对答,她都未经深思,只凭着本能的感觉加以应对。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会如此放手一赌,难道在心中还对他抱有幻想?
而康熙虽然一直对她声色俱厉,可他最后的行动,却无疑证明了她赌赢了。
万一她赌输了,那后果——
就算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大白天里突破这禁卫禁严的紫禁城逃出去,除非她劫持康熙或是荣妃为人质,但那样就会连累叶默声;若她亮明身份,或许能让康熙赦免了叶默声,但潜伏的任务却泡汤了。
而康熙突然发现,原来安如梦就是她李易欢,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而她,又该作何反应?
她不知道,她拒绝深想。
忽听身后传来康熙的声音:“如梦,站住!”
她一惊,停下脚步,呆立在墙角,有些不敢回头看他。
康熙站在钟粹宫外,阳光刺目,他随手打开那写着聋字的折扇遮挡阳光,这才看清了前面的如梦。
钟粹宫外的巷道很长。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微垂着头,略躬着腰贴着墙角小心地走在黄瓦红墙下的背影。
这个背影再也没有了易欢的痕迹,已和寻常谨小慎微的宫女没有任何两样。
但他却想起了她刚才那不同寻常的勇气,忍不住出口叫住了她。
他慢慢走过去。
那身影慢慢转了过来,跪倒在地,一如别的宫女一般恭敬:“皇上还有何吩咐?”
语声沉稳,完全不似当年活泼跳脱的易欢。
康熙现在已对她较为熟悉,再也没有产生过恍眼一瞥时的幻觉。但他还是有些奇怪她的勇气:“朕平时忙于政务,很少过问后宫中事。这些事平时想必各宫都屡有发生,别人都只顾着明哲保身不敢多言,你为何偏偏要为了一个并无交情的春梅,去冒犯荣妃?”
易欢低声道:“奴婢岂敢冒犯荣妃娘娘?奴婢只是不忍心看着春梅妹妹年纪轻轻就为一桩小事送了命。”
此时没有外人在场,康熙倒不必再装得声色俱厉,神色很是平和,微微点头:“你虽然毁了容貌,但很善良,也很勇敢。只是,像你这性子,只怕在这宫里活不长。”
易欢从他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一股关怀之意,心中不由一暖。
因为此刻,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关怀的只是一个御膳房的下等宫女如梦,不掺杂任何男女私情,倒比他对李易欢的特殊关照,更为可贵。
他值得她曾经的爱,比他还爱着她——更让她看重。
她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不由脱口而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奴婢不怕死,但求心安。”
这宫里还从未有宫女这样和康熙说过话。
康熙笑了:“果然有几分骨气!但眼下,你坏了宫里的规矩,朕也不能偏袒你。你既然敢替人出头,也就该承担后果。”
易欢道:“奴婢这就去坤宁宫,向皇后请罪。”
康熙点点头:“皇后不比荣妃,朕相信她会妥善处置此事。你去吧!”
这话里暗藏的宽慰之意,易欢的七窍玲珑心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心中又是一暖,诚恳地道:“谢皇上!”
易欢小心地起身,退了几步,这才转身贴着墙,略微躬着身子,卑微地前行。
康熙看着易欢的背影,突然对这个毁了容的丑宫女有了一丝好感。
这时李公公跟了上来,赔着笑脸凑上前来:“皇上,这个安如梦的胆子可真大。”
康熙道:“嗯,这丫头有点意思,尤其是她眼神中的那抹灵秀与倔犟,在这宫里倒很是难得……可惜她的脸毁了,不然朕便调她来御书房侍候笔墨,那她的小命儿就能保住了。”
李公公已知他的用意,他是担心如梦得罪了荣妃,会命不长久,灵机一动:“她今日能遇上皇上帮她解围,已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若皇上真怜惜她,想保她条小命,奴才去认她做个干女儿,皇上觉着可妥当?”
康熙笑骂:“老东西,果然聪明!你侍奉过三代君王了,既是大内总管,又是朕跟前的老人,休说寻常宫人,就连各宫主子也得卖你几分薄面。”
他要平衡后宫和朝堂乃至外国邦交多方复杂的势力和关系,日理万机,很多事都顾不过来。他虽然欣赏如梦的勇气,怜惜她的处境,却根本无暇顾及,心中本有些担心,李公公的提议倒是一下子解决了问题。
李公公赔笑道:“奴才还不是借了皇上的势,他们卖奴才的薄面,那也是对皇上的敬畏。”
康熙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头笑道:“是这个理儿。”
这个李德福,还真是会说话也会办事儿,有这么个老狐狸在跟前儿,倒是能省不少心。
虽然他只是个太监,却也是他不可或缺的心腹。
易欢离了钟粹宫,连御膳房都没敢回,直接提着空食盒就去了坤宁宫向皇后请罪。
小腹微隆的皇后端坐在榻上,打量着跪在面前的易欢,听她细述缘由。
当听到她居然当众向康熙揭发荣妃虐待宫人之时,皇后和一众侍立的宫人都惊讶不已。
皇后对荣妃不满已久,当听到康熙当众把春梅打发去了慈宁宫、让荣妃大失脸面,心中暗感快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易欢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奴婢以下犯上,逾了本份,坏了规矩,求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微微一笑:“本宫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如梦,你先起来回话吧!”
易欢恭敬地道:“谢皇后娘娘。”站起身来。
皇后戴着护甲的手,雍容地放在扶手上,徐徐而言:“荣妃这段时间,时有虐待宫人之举,这些事儿本宫早已知晓。只不过念在她这些年一连夭折了两个孩儿,心情抑郁才会如此,连皇上都疼惜她,时常赏赐东西安慰她,本宫也不便说什么。但若任由她这么任性下去,终究会折了她的福,也会害本宫落下一个治宫不严的名声。你今日所为,不仅救下了宫女春梅,也给荣妃提了醒,让她懂得收敛,还帮本宫解决了一件为难之事,何罪之有?”
易欢有些意外:“皇后的意思是,不罚奴婢了?”
皇后微微一笑:“罚还是要罚的,皇上既然叫你到本宫这儿来请罪,意思就是说,你并没有做错,但荣妃的颜面还是要维护的——”
略一沉吟,“本宫若罚你太重,那荣妃就得不到教训,也辜负了皇上的良苦用心。那本宫就罚你去佛堂跪诵一夜佛经吧!”
当年在宫中之时,在康熙的严密保护下,易欢几乎没有和皇后打过照面,对皇后的性子不太了解。
今日一见,没料到皇后居然比荣妃平易近人多了,而且话也说得十分有分寸,不愧是后宫之主,暗自松了口气:“奴婢领罚,谢皇后娘娘。”退了几步,才转身出了屋子。
在一旁侍候的心腹宫女玉禾赶紧上前帮皇后捶着肩:“恭喜娘娘!荣妃仗着皇上宠爱就飞扬跋扈,这回可是大大的丢了颜面,更失了皇上的心。”
皇后不满地扫了她一眼:“还说呢,一直以来叫你们办的事儿,你们总也办不成,倒让一个位份低微的丑丫头给办成了!”想了想,道:“等过几日,风头平息了,悄悄赏如梦两件首饰,再吩咐叶荣光多多关照她。这种人才,平时就要用心笼络,别到了用的时候才现贴!”
玉禾有些尴尬,却不敢表露,只恭敬地道:“是,奴婢知道了。”
出了坤宁宫,易欢也不敢回御膳房,只得又提着空食盒直接去了佛堂念诵佛经。
白日里,佛堂里还偶有宫中嫔妃来进香礼佛。
易欢一进门,便瞧见一个窈窕的背影跪在蒲团上,双后合什,意态甚是虔诚。
从其衣饰装扮上看,应该只是一个贵人。
在这后宫中,哪怕是位份最小的答应,也是皇帝的女人,也是“主子”,即便是王公大臣见了,也是必须恭敬地行礼问安的。只不过嫔位以上主子,才需要下跪,嫔位以下的主子,则躬身行礼便可。
易欢便远远地候在她身后,待她起身上了香,转过身来,才看清原来是德贵人乌雅如意。
这乌雅如意当年可是和她一同进的宫,在储秀宫时,和她还比较说得来。只是没过几日,她就被封了答应,搬去了永和宫与雪倾城同住,此后便和乌雅如意少有往来了。
她赶紧蹲身行礼:“奴婢给德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乌雅如意微微点头示意,虽未言语,神态却甚是亲和,不紧不慢地踩着花盆地出了佛堂。
易欢看着她窈窕的身姿渐渐远去,想起她入宫已四年了,康熙还从未翻过她的牌子,她在这宫中简直就是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存在。
而像她这样的后宫女子,不知还有多少。有些人终其一生,连皇帝的面都没进过,只能在无望的等待中悄生华发,再悄悄枯萎、零落。
也难怪稍有家世背景和姿色的女人,便要拼命地邀获圣宠了——那是后宫女人活着的惟一价值。
想到这里,易欢不由暗自一叹。
随即又想到,这乌雅如意的舅舅是叶赫那拉明章,表哥是叶赫那拉默声,这两年立了不少功劳,圣眷日隆。康熙对所有有功之臣的女子,都是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为何偏偏要冷落这个原本相貌出众更甚荣妃的乌雅如意?
不仅只给了她一个贵人的名头,甚至从不临幸她?连宫中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似乎是在有意冷落她。
易欢猜不透康熙的心思,只能在心中感叹帝王家的无情。
她在蒲团上坐下,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在这里偷听到的太皇太后之言。心中困惑又生。
凭着当年近一年相处的经验,她相信他不是那张性子暴虐乖张的君王,不致于有意纵容后妃虐待宫人,但他是那样杀伐决断,年仅十六就敢亲自冒险擒拿鳌拜,对待政敌可谓绝不手软,又何况是对待一心想要推翻满清的反党?
明珠谷究竟是不是他下旨剿灭的?他究竟有没有杀那八百明珠谷的亲人?
苦苦思索了一阵,不得其解。
夜幕降临,无咎方丈和一心法师前来做晚课。
到了二更天时,无咎方丈回了禅房歇息,只剩了一心还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一边闭目数着佛珠,一边默念佛经。
易欢忍不住低声道:“一心师父,我心中又有了疑难之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一心睁开眼来:“你说吧!贫僧乃方外之人,一切俗世之事,贫僧都是一耳进,一耳出,犹如轻风拂过,不留痕迹。”
易欢在宫中孤身一人,也只有一心值得信任,可做商量,当下也不再隐讳,直接问他:“昨日在佛堂里,太皇太后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她说皇上因为误解她焚毁了明珠谷,不肯原谅她,这三年来对她一直很疏远——她说的难道都是真的?难道皇上当年对我所说的,也都是真的?他的确没有派人焚毁明珠谷,也没有杀害我那八百乡亲?”
一心略一沉吟,道:“阿弥陀佛!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但和姑娘有缘,就不得不替姑娘分析解惑。天家富贵,不能和寻常人家比,他们说的话,岂可尽信?”
易欢苦思:“可是太皇太后很悲伤,那种悲伤是装不出来的,她不像在撒谎,她也没有必要向你和无咎方丈撒谎,我看得出,她是真的三年来都困惑无助,才不得不向你和无咎方丈倾诉如此隐秘之事,以寻求解脱。”
一心道:“太皇太后没有撒谎,不代表另一个人没有撒谎。”
易欢心头一跳:“一心师父是说——皇上在撒谎?”
一心道:“太皇太后辅佐了大清三代君王,势力很深。三年前的皇上虽已亲政,可许多事仍不得不先请示太皇太后。一山难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自古对皇权的争夺,父母儿女皆可反目,何况他们还是隔了两代的祖孙?”
易欢一愣,沉吟道:“难道三年前之事并非太皇太后所为,却是皇上暗中为之,而皇上却故意将剿灭明珠谷之事栽赃给太皇太后,借机打击太皇太后的势力,将所有大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一人之手?”
一心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天机不可道破,贫僧已经越界了。”
易欢思索了一阵,想起康熙那深不可测的城府,心中那一丝妄念已破灭:“一心师父说得对,那皇上三年前可真是一箭双雕了!既铲除了政敌,又独掌了皇权!他本就是一个心机极深之人,我虽曾与他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却从来未曾真正把他看明白——唉,以前我已经觉得他很可怕了,如今看来,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怕!连一手扶他登上帝位的祖母,他也会如此算计!”
一心轻轻叹息了一声:“所以俗话说,海深不算深,人心比海深哪!”
这一夜,两人都再无话。
一心念了通宵的经文,直到天色微明才回禅房歇息。
易欢则是默默地看着佛像出神,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又逐一破碎。
眼看一心去了,决意不再多想,还是按原计划,给康熙下满百日“浮生如梦”之毒,再想办法盗出金牌,救出雪倾城。
师长们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不可再对这异族天子抱有幻想!这天下不必姓朱,但却必须是汉人天下,才能保障亿万汉人的生存。
易欢打定主意之后,便提着空食盒往外行。
一出门,却见李公公远远走了过来,满面堆笑:“如梦!”
易欢赶紧行礼:“如梦给公公请安。”
李公公摆摆手:“不必多礼了!如梦啊,你这次虽然运气好,逃过一劫,但你下次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可愿听咱家提点提点你?”
易欢道:“若能得公公提点,如梦感激不尽。”
李公公压低声:“这后宫中的各宫主子都是有背景有来历的,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有自己的靠山。其间关系错综复杂,稍不留神,便会招来灾祸。你入宫也两月了,一不小心又得罪了荣妃娘娘,若不赶紧找个山头靠着,只怕你还能不能再活过一月也未可知了!”
易欢也正为此事烦恼,当下一脸求恳地道:“如梦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能有份差使活命。恳求公公指点!”
李公公笑道:“你可愿认咱家作义父?”
易欢愣了一下,不明白以李公公的身份和圆滑,如何会认“安如梦”这样一个“没油水”的下等宫女为义女?
但若在宫中能有他做靠山,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倒有些好处,何况自己本是他的亲侄女,让他这个叔父为父,也没什么不对。便即跪下,磕了一个头:“女儿叩见义父!”
李公公应了一声,赶紧扶起她来:“快起来吧,干女儿。以后在这宫里,有什么事你别再这么傻乎乎地自己去出头了,你悄悄告诉义父,义父教你怎么做。”
易欢真诚地道:“多谢义父!以后如梦就要多多仰仗义父关照了。”
李公公本是想顺着康熙的话头,讨好圣意,但却从易欢眼中看到一丝真诚的情感,心中不由一动。
毕竟他在这宫里孤家寡人一个,无亲无故,甚是渴望亲情,原本的权谋之外便陡然生出了一点真心:“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可惜呀,宫里像你这么资质好的孩子不多,皇上一直都嫌身边侍候的小丫头个个都跟木头似的,你若在御前侍奉,一定能让皇上满意。只可惜你的脸——”
易欢微微一笑:“义父,在这后宫里,像女儿这种出身低微的宫女,没姿色也不算是坏事,虽然没机会变成主子,但至少能落个平安。”
李公公更意外,这丫头果然比寻常的宫女有见识,收她做干女儿,倒也值了。
回了御膳房,黄恩寿和叶荣光等人都早已从各自的渠道得知了消息。
荣妃折了威风,连带黄恩寿都收敛了许多;而叶荣光更是满脸堆笑:“如梦啊!你以后就不必跟着绿萝她们一道干粗活儿了,你昨日试做的点心,我拿给皇后娘娘尝了尝,皇后娘娘很是喜欢,以后你就专职负责做点心。你也不必再和别的宫女挤大通铺了,咱家给你分了一间单独的住处,你且随咱家来!”
易欢有些意外,不料怎么一夜之间,自己竟引祸得福了?不过若能有个单独的住房,日后夜里要采取行动就方便多了,赶紧道谢:“如梦谢公公提拔。”
叶荣光带着易欢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指着角落里的一间小房间:“这最里面的一间就是你的住处。虽然只是间小偏房,但总比和其他宫女挤大通铺强。”
易欢连声称谢。
叶荣光笑道:“如梦啊,你千万甭跟咱家客气。你不仅厨艺好,如今更是做了李总管的干女儿,咱家以后还得仰仗你多多关照呢!”
看了看左右,偷偷将两支金簪和两个金元宝塞给如梦,压低声:“这是皇后娘娘赏你的。”
易欢这才反应过来,必是自己昨日揭发荣妃的举动,让皇后娘娘起了笼络之心,她可不想卷入这些浑水,赶紧推辞:“这——这如何使得?公公你自己留着吧!”
叶荣光道:“这咱家可不敢私吞了。皇后娘娘说了,她很赏识你。让咱家多关照你。”
易欢想起也不能太过洁身自爱,不通人情世故,否则纵有李公公维护,日后在这宫里也难以立足,便道:“叶公公一向都很关照如梦,如梦很是感激。这样吧,金簪子我就留下了,这两个金元宝还请公公笑纳,也算是如梦的一点儿心意。”
叶荣光顿时眉开眼笑,把那金元宝又揣了回去:“如梦啊,你这么大方,会为人,难怪皇后和李总管都对你另眼相看呢!”
易欢借机道:“其实如梦不仅点心做得好,茶汤也做得好。往后给皇上和各位主子们做茶汤,不妨也都交给如梦来负责吧!”
叶荣光不疑有她,一口应允:“好,这也算能者多劳嘛!我先回去忙了,你且看看这房间物什,缺什么,尽管说。”
待叶荣光走远了,易欢推门进了那间小屋。
不过一处简易的小平房,陈设简陋,连当年永乐斋的宫女们的房间都比不上。
她突然意识到,当年康熙对她真是格外破例了,虽然她只是个笔墨侍书,待遇却丝毫不输任何嫔妃。
当年在他刻意的保护下,她生活得是那么惬意舒适。
如今想来,那都是她欠下的债,犯下的罪。
现在,是该还债偿罪的时候了。
房间虽窄不上简陋,但好歹不用和别的人挤一间屋子了,晚上无论是要清理面具,还是要去御书房盗金牌,就方便得多了。
想起昨夜还没机会清理面具,脸上皮肤已憋闷得难受,便赶紧取下了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她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许是久不见天日,那镜中透出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儿,加上日夜辛劳,又睡不好,消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看上去颇有些楚楚可怜。
易欢看着憔悴的自己,暗自叹息了一声。
此后,易欢日间不用再做各种苦活,只负责给各宫主子做些新奇点心和茶汤,夜里能按时收工,回房后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而她做的点心和茶汤,别具一格,各宫主子们都很是喜欢。众人也知道了她乃是李总管的干女儿,连皇后都赏识她,对她也都客气起来。
她在宫里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一些。
一连睡了好几夜饱觉,易欢过度劳累了两月的身子慢慢恢复了元气。
这天夜里,交了二更天,她听到院中其他房间中的宫女都已熟睡,便换上了叶默声捎给她的一套紧身黑衣,准备潜去御书房打探。
为防意外,被人瞧见“安如梦”的眉眼,她取下了面具,用黑巾蒙了头脸,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一闪身跃上了屋顶。
她猫着腰,在屋顶上贴着屋瓦快速前行。
她熟悉宫中的地形和守卫情况,一路上小心地避让,很顺利地就摸到了御书房。
让她意外的是,御书房中居然还灯火通明。
伏在外院的屋檐下,透过几重打开的大门,能看到御书房内,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正在烛灯下批阅着奏折。
想不到康熙还是如此勤政,她心中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