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工匠
据意大利方严格排定的拍摄计划,2019年4月17日是《局部》第三季开工头一天,地点在第八集讲述的美第奇—里卡迪宫。上午八点半,全体人员集合内院,二楼礼拜堂那扇小门里,就是戈佐里画满四壁的《博士来拜》(又称《三王之旅》)。
拍摄器械堆在大理石台阶边——15世纪的豪华楼道,每个转角站着雕像——梦茜早已熟读这集文案,下载了相关图像资料,包括英剧《美第奇家族》中洛伦佐弟弟被谋杀的惊悚片段。赴意大利前半年,她不但吃透了每集文案,还备齐了2017年我在教堂拍摄的上百张电子照片:“哎呀,现场拍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再不能相信网络图片。”
妙极了,这就是我要的感觉。
没有第二个人像梦茜那样熟悉我将说到的壁画。根据逐篇文案和图片,她无数次想象拍摄现场——照她的说法,是“脑补”——但直到此刻,她还没亲眼看见我们将拍摄的大部分壁画。
最难做的事,就是赞美。忽而我有点担心:待会儿进去了,她会发现真迹未必如我说的那么精彩吗?
馆员下楼通知:可以进了。众人拎起大小器具往上跑,像一群暴徒。我跟在梦茜背后,留心她的表情——多小的孩子啊,我的导演——门开了,我们鱼贯进入,那一瞬,她呆呆四看,随即忙着吩咐机位和布光。忘了立刻问,还是工作半晌后,我终于说:“喂!比你想象的……怎样?”
梦茜很少大声说话,只听她应声叫道:“陈老师,只有更好!只有比想象的更好啊!”我心宽了。梦茜恐怕不知。但我要再说一遍:《局部》是她的作品,第三季更是力作。证据是什么呢?听我说来。
导演的本行原是影像叙述,但梦茜对绘画音乐的一流感觉,出我意外;她对文案解读之敏锐,之到位,则令我吃惊。稿子到她手里,立刻拆散了,露面的段落、旁白的段落,画满了杠杠。我请求少露脸,因为讨厌背自己写的台词,我问:“你凭哪些段落非得要我露脸呢?”
“那是你的观点呀,”她正色道,“当然要露!”
噫!我的观点?稿子一脱手,我就忘了说些什么。可是被梦茜分段打散后,所谓分镜头剧本,出现了,那是我陌生的稿面,日后剪完一看,果然,“观点”被影像凸显了,好像那是另一个家伙的意思。
事情远不止于此。每当梦茜抓住“观点”,就会用一流间谍般的灵通,搜索各种讯息,然后变戏法似的,擅自加入新的、完全不在文案中的片段——奇怪!我的讲述被她补充的画面大幅度展开,各种图像与文字讯息接连出场,纷纷支持我的“观点”。
譬如第二季末集引了马蒂斯一句话“艺术与大众永远存在一道鸿沟”,变成视频后,上下文之间忽然出现杜尚的采访视频,意思是现代艺术与社会太“隔”。杜尚说过这话吗?瞧,他被梦茜拉来帮腔啦。
我高兴坏了。我猜,梦茜也高兴。这是她的主意,或者说,导演的权力。第三季第十二集剪出来,我又吃一惊:正当我痛说无名的工匠、工匠的无名,杜尚笑着他那张老脸,再次加入,叼着他著名的雪茄——20世纪60年代的采访居然允许受访者抽烟——慢条斯理地说:
不必因为你是个艺术家,而被关注……
自第二季开始,类似的例子反复出现,都是原始文案没有的。我眼看《局部》被赋予影像的雄辩,说服观众,其中也包括我。但她从不跟我事先说起——也许要吓唬我吧——我也从不问她怎么剪,只等弄完了发我:那是幸福的时刻,我会急着告诉她哪里好,哪里对,这时她像个没事人,从不接话。
有几次她说话了。我能记得的例子是在阿雷佐,当天的拍摄完工了,夜里收到梦茜短信,说,拍摄时,她瞧着弗朗切斯卡描绘战争画的大墙,想起第二季我聊到绘画与时间,果然发现了画中的时间顺序——这可不只是“比想象的更好啊”,她真的看了进去。
但我一激灵:重点讲述了弗朗切斯卡的伟大布局,我忘了交代这位沉着的大师如何处理“时间”。赶紧问导演能否添加。回复是:“好啊,快写!明天还有两小时让拍。”翌日上午我穿戴好,爬上梯子,补录了以下段落:
东墙的《希拉克略战胜库思劳》,从左到右,是开打、厮拼、制胜、受降的全过程;西墙的《君士坦丁战胜马克森提乌斯》,从左到右,是列队、布阵、出发、挺进的全过程……
原文案没有这一段,亏梦茜点醒,连夜补上了。五年来,凡事我都愿跟她商量,而她一敲就响,一点就通,《局部》文案好几处因她无心的参与,变得充实了、改观了,现在我得告诉大家。
但她总像个没事人,不肯露面,不接夸她的话。听听她给第三季配的音乐——每段乐音好像早就等着那个段落——她上过音乐学院吗?No。如今她辨别种种绘画的痛痒、原作的质地,眼光毒辣,她上过美院吗?No。而我除了提供文案,不曾在现场花一分钟教她怎样看画,不相信吗?你去问她。
我想说什么呢:倘若人的心智和感觉未被教条熄灭,又如处子般爱艺术,便可能一点就通,一敲就响。当然,梦茜自有她分内的苦功与天分。我问她啥时候开始喜欢摆弄影像,她说初中。这就对啦!哪个无名工匠不是从小动手干活儿嘛,弄半天,原来我身边就跟着一位活蹦乱跳的“无名工匠”。
孩子们好辛苦。意大利流窜数十天,梦茜每天睡四个来小时,团队里的男孩也差不多吧,个个不声不响,全听她,一大早就给她撵出去找外景,本季每集的片花刚开始,钟声大作,旭日灼灼,就是他们起早候着,向空中一趟趟放出小飞机,好不容易拍到的。
工作时我有点怕梦茜,而且讨厌她,因为她有权。开腔一讲,她若是低头看别处,我就知道没念好,又得重来。摄影师小杜也讨厌,好不容易一遍遍重来,直到通过,刚想歇歇,抽颗烟,梦茜早已吩咐他跟上来,小声说:“陈老师,再走几个空镜。”所谓空镜,就是我面对壁画站着,作沉思状,或假装踱步,向前走——“太快了,能不能慢点!”梦茜命令道。我只得退回指定的原地,放缓脚步,再走一遍。
视频出来后才知道,那许多串联段落的画面,全靠我装模作样弄成的空镜。唉,小杜其实和我一样乖。
意大利、意大利,我们果真去意大利弄成了《局部》第三季吗?而我斗胆撇开伟大的“三杰”,也竟讲述了文艺复兴。谢谢大家纵容我,此刻想到三位巨匠,心里抱歉,索性说几句吧:
达·芬奇的好,单说画,是在无限的微妙。米开朗琪罗好在哪里呢,古希腊之后,是他使躯干与肌肉,成为人权宣言。拉斐尔,或许综合了达·芬奇的微妙与米开朗琪罗的力量,以他不辨雌雄的天性,婉转发嗲。有时,天才是终结者,由乔托与马萨乔开启的光芒万丈的文艺复兴,自“三杰”降生后,走向灿烂的黄昏。
以上当然是偏见。除了偏见,还能是什么呢?而我读到的所有美术史,无非是被权力合法化的正版偏见。现在第三季文字书出来了,壮丽的文艺复兴又变回方块字,得到此书的朋友假如没看过视频,还请赏脸看看梦茜版的《局部》第三季吧。
2020年6月23日写在乌镇
片首语
第一次临摹达·芬奇素描,
我十五岁,
第一次拜访意大利,
三十六岁,
第一次阅读文艺复兴专著,
已经六十五岁了。
我听见成百上千的湿壁画在墙上叫道:
No,
除了达·芬奇,
还有我!还有我!
16世纪版画《萨伏那洛拉的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