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堂吉诃德受封为骑士的可笑仪式
忍受着这一想法的煎熬,堂吉诃德加紧吞咽那顿可怜的晚餐。刚一吃完,他便将店主唤到马厩,把门一关,就在店主面前跪了下来,说道:
“勇敢的骑士,阁下如不答应在下请求,在下将长跪不起;如若应允,阁下定受世人称赞,世人亦将受惠不浅。”
店主看到客人跪在自己脚下,又听到客人这番话语,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盯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请他起来。而堂吉诃德就是跪着不起,最后店主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
“阁下慷慨,果然不出所料,在下乃敢直言相告。”堂吉诃德说道,“在下之请求,亦即阁下惠允之请求如下:敢请阁下明日清晨赐封在下为骑士,而今晚在下将在贵堡教堂内为盔甲举行守护仪式[1]。正如刚才所说,明日到来,在下将如愿以偿矣。在下将周游世界,寻求冒险事业,锄强扶弱。众所周知,此乃骑士之道,游侠骑士之责也。身为骑士,建立此等英雄业绩,实乃在下终生之追求。”
正如上文所述,店主是个狡猾之徒,早已察觉到这位客人神经有毛病。听了这番话之后,他就更加确信不疑了。为了晚上取乐一番,他决定顺着他去做,于是说道,客人的愿望和请求是无可非议的,客人的这种意图,对骑士来说,尤其是对您堂吉诃德如此杰出、如此相貌堂堂的骑士来说,更是正当的、理所当然的。店主又说,他本人在青年时代也曾光荣地奉行过骑士之道,周游世界各地,寻求冒险事业。他到过马拉加的晒鱼场、里亚兰诸岛、塞维亚的胡同、塞哥维亚的集市、巴伦西亚的橄榄林、格拉纳达的小环行路、圣卢卡尔的海滩、科尔多瓦的马驹泉、托莱多的小酒店,[2]还有别的许多地方。所到之处,他干了许多坏事:引诱寡妇,糟蹋少女,拐骗儿童。结果是几乎所有的西班牙各类法院都知道了他的大名。最后,他来到这座城堡隐居下来,靠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财产过日子。在此,他招待过所有的游侠骑士,而不管其等级和身份如何,仅仅是因为他对此等骑士抱有好感,并希望他们临走时,为酬谢他的好意,分给他一些钱财。
店主还说,在他的城堡里没有可供为盔甲举行守护仪式的小教堂,因为他把小教堂推倒了,想重建一个。但如果有此需要,据他所知,此种仪式可在任何地方举行,譬如当晚就可以在城堡的庭院中举行。第二天一大早,愿上帝保佑,就可以照章举行授封仪式。这样,堂吉诃德就可以成为正式的骑士,成为世界上最正宗的骑士。
最后,他问堂吉诃德带钱了没有。堂吉诃德回答说自己身边分文不名,因为他看到的骑士故事中从来没有一个骑士身上还带钱。对此,店主说你上当了,书中之所以没写这点,是因为作者认为,身边需要带钱和干净衣服,都是些琐事,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浪费笔墨,因此,不该认为骑士身上就不带钱。其实,充斥在不可胜数的书中的游侠骑士们,为防不时之需,个个都是衣袋里装得满满的。他们还总是带着几件衬衫和一个小药匣,以医治所受之伤,因为在荒野乡间战斗中受了伤,并不是回回都有人给他们医治的,除非他有某个朋友是博学的法师,在得到消息后,带着侍女或侏儒和一瓶神水,腾云驾雾赶来救援,只要吞下一滴,伤口就会愈合,痛散肿消,就像没事一样。既然世上没有这等好事,那么以往的骑士们为了保险起见,都让自己的侍从带着钱,并且配备着其他所需之物,诸如布条、油膏之类的东西来治疗伤口。骑士没有侍从,这种情况是少见的。如果的确没有,他们就应自己用一个做工精良的褡裢,带上这些东西。
这种褡裢放在马鞍后面是看不出来的,仿佛是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不是在刚才讲到的那种情况下,游侠骑士携带褡裢是不能允许的。等一会儿你就成了我的教子,到时候我就可以像教导教子那样给你忠告了——以后出门远行不要不带钱和上述各种东西,因为有时候在你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就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对此,堂吉诃德满口答应以后一定按他的嘱咐去做。于是,店主下令在客店旁边的一个大畜栏里举行盔甲守护仪式。堂吉诃德把铠甲一件件捡起来,放在一口水井附近的水槽里,然后一手执盾,一手握矛,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水槽前面来回走动起来。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与此同时,店主向客店中所有的人讲述了这位客人的古怪行为,什么要为盔甲守夜啦,什么希望举行骑士授封仪式啦等等。大家对这种疯疯癫癫的举动感到很诧异,就都赶去站在远处看热闹。只见堂吉诃德神情自若地一会儿踱步,一会儿扶着长矛,双眼长时间地紧盯铠甲。夜深了,明月当空,较之借光于它的白昼毫不逊色,我们这位初出茅庐的骑士的一举一动,都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一个住店的赶脚人忽然想起要给自己的母马饮水,为此,不得不去把堂吉诃德放在水槽里的铠甲拿开。堂吉诃德看到来人走近,高声喝道:
“呔,狂妄的骑士,竟敢触动英勇无比侠士之铠甲!尔当细细思量,切勿蠢动,否则,不管尔是何人,定将命送我手,以抵尔之大胆妄为!”
当时那个脚夫要是多加小心就好了,也就没事了,可他却对堂吉诃德的话根本未加理会。相反,他一把抓起铠甲上的皮带,就把铠甲抛得远远的。堂吉诃德见此情况,却抬头仰望,直视天空,看样子是想起了他的心上人杜西内娅:
“我的主人,快来助我一臂之力吧!顺从于你的这颗心正在遭到首次羞辱。在这紧急关头,切勿吝惜你的恩惠,快来保护我吧!”
这话说完之后,他又念叨了别的一些类似的话,接着丢下盾牌,用双手高高举起长矛,在脚夫的头上重重地击了一下。脚夫当即头破血流,栽倒在地,要是再来一下,恐怕也就不需要找个大夫来治了。干完此事,堂吉诃德捡起铠甲,继续踱步如初,态度仍若刚才那般安详自若。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脚夫,也要为他自己的骡子饮水。由于第一个脚夫昏迷不醒,说不出话来,所以这第二个对刚才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于是他也去把铠甲拿开,想腾出水槽。堂吉诃德见状,二话没说,也没再祈求援救,丢下盾牌,再次举起长矛,又把第二个脚夫的脑袋打开了花,而他的长矛却纹丝未动,全然无损。客店里所有的人,包括店主,闻声一起赶来。堂吉诃德见此情景,挎起盾牌,手握剑柄说道:
“啊,美丽的主人,我这颗虚弱之心,多么需要勇气和力量,而你就是这源泉。请你向我投来威力无比的目光吧——此时此刻,为你断肠的骑士正在大祸临头!”
此话一出,他立即感到勇气倍增:全世界的脚夫一起向他进攻,他也不会后退一步。其他的脚夫看到同伴受伤,开始从远处向堂吉诃德雨点般地投掷石子。堂吉诃德用盾牌左挡右搪,保护自己,而且寸步不离水槽,以免铠甲遭击。此时,店主则在大喊大叫,让众人住手,说他早就告诉过众人那人是个疯子,哪怕把所有的人都杀死,作为疯子,他也不会被治罪。堂吉诃德的叫声则更高,大骂众脚夫狡猾奸诈、背信弃义;大骂城堡主人卑鄙怯弱、天生孬种,因为他竟然允许他人如此对待游侠骑士,说自己要是已然受封,早就教训他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了。
“至于尔等,卑鄙下贱之小人,我则不屑一顾。扔石子过来吧,伤害我吧!尔等将会看到,愚蠢和狂妄定将遭到报应!”
这番铿锵有力、义正词严的话,也真的吓坏了进攻的人,再加上店主的连哄带吓,这些人便停了下来,堂吉诃德也就让他们把伤者抬走了。接着他又守护起铠甲来,仍然跟事发前一样,镇静安详、从容不迫。
店主觉得这个客人太不像话了,决定赶快把骑士封号授给他,否则,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于是,他走上前去,对刚才那些下贱小人的非礼之举表示歉意,说他事先确实一无所知,他们的胆大妄为定将受到惩罚。正如刚才所说,城堡中并无小教堂,剩下的仪式也就没有必要了。根据他对此种仪式的了解,只要“击颈”、“击背”一完成,堂吉诃德就算受封为骑士了。这种“击颈”和“击背”在野外就可以进行。铠甲守护仪式业已完成,其实两个小时就足够了,而客人已用了四个小时。对此堂吉诃德深信不疑,并说愿意服从店主的安排,赶快结束受封仪式。要是再次遭到攻击,在他已成为正式骑士的情况下,城堡里就甭想有人能侥幸逃命,除了城堡主人关照过的一些人——为了尊重城堡主人,他定饶他们一命。
“城堡主人”一听此言,心中更是害怕,连忙拿来一本书,其实那是他记下脚夫们欠他草料钱的账本。随后又拿起一个伙计递过来的蜡烛头,在上文提到过的那两位“仕女”的陪同下,提心吊胆地走到堂吉诃德面前,命他跪下,然后就像虔诚的教徒念祷词一样,在那账本上看着,念诵起来。他一面念,一面抬起手在他的后颈上狠狠地击了一下,接着又用堂吉诃德自己的剑,在他的背上爽爽快快地拍了一下,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仿佛在祈祷。事毕,他让那两位“贵妇”中的一个给堂吉诃德系好佩剑。姑娘利落地照办了,而且小心翼翼,因为一不小心,在仪式的过程中随时都会笑出声来,刚才看到这位新封骑士的英勇行为,她们一直没敢放声大笑。正在给堂吉诃德系佩剑的“贵妇”说道:
“上帝保佑骑士交好运,百战百胜。”
堂吉诃德问她叫什么名字,好让他知道以后应向何人回报其善举,因为他想把将来以自己的臂力所争来的荣誉也让她分享一份。该女谦卑地回答说她叫托洛莎,是托莱多一个补鞋匠的女儿,住在桑乔·别纳亚广场那些小店铺附近,还说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愿服侍他,把他当做主人。堂吉诃德说,请她赏光,将来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堂娜”二字,就叫做堂娜托洛莎。她呢,也就答应了。至于另外那个给他穿上马刺的姑娘,他也与之进行了同样的谈话。他问姑娘怎么称呼,姑娘回答说叫莫莉内拉,是安特盖拉一个老实巴交的磨坊主的女儿。堂吉诃德也请求她在名字前加上“堂娜”二字,就叫做堂娜莫莉内拉,并向她表示愿为效劳,愿供驱策,等等。
这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仪式匆匆忙忙地很快结束了,堂吉诃德认为也是该骑马外出寻求冒险了。他给罗西南特装上马鞍,骑了上去,骑在马上拥抱了店主,又讲了一番怪诞不经的话,对授封他为骑士的恩德表示感谢,这里就不一一表述了。店主为了让他赶快离开客店,连忙回谢,口才毫不逊色,只是话语简短得多了。最后连店钱也没要,便立即让他走了。
注释
[1]当时如受封为正式骑士,必须举行这种仪式。
[2]以上各地,均系当时流氓小偷出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