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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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已故牧人的绝望诗篇及其他意外事件

格里索斯托莫的绝望之歌

狠心的姑娘,你既愿

众口纷纭,到处传扬

你的力量在于冷若冰霜,

我将祈求地狱,通过我悲伤的胸膛,

一反我平日的声音,

发出令人悲痛的呼声。

我愿奋力挣扎,道出

我的痛苦和你的高傲举止,

这可怕的悲痛呼声

使得我的声调夹杂着

被折磨的寸断肝肠。

你听吧,请你倾听,

这不是那和谐的歌声,

而是从我苦涩的内心深处

发出的抒解我的抑郁,

但却使你恼怒的凄号。

猛狮在怒吼,恶狼在狂嗥,

鳞甲斑斓的毒蛇在咝咝长啸。

妖魔鬼怪发出凄厉的嚎叫,

乌鸦的鼓噪在预示不祥。

狂风咆哮拍击着

汹涌澎湃的大海,

斗败的公牛仍在

发出不屈的哞叫。

丧偶的斑鸠婉转哀啼,

遭嫉的鸱枭悲声低泣。

让所有的喊啸嚎叫,啼吟嗥吼,

以整个地狱般的呐喊,

夹杂着令人心乱的呼声,

伴着痛苦的灵魂爆发出来吧。

要道出我内心惨烈的悲痛,

只有寻得这异常的声调。

一片喧嚣之中,塔霍河的沙粒,

贝底斯河[1]两岸的橄榄树林,

听不到我悲怆的回声。

我只得向高岩和深谷,

发泄那折磨我的悲伤。

舌虽已僵硬,话语却热切,

或隐逸于幽暗的山谷,

或漫步在荒凉的海滩,

或闯至阳光照不到的密林,

或远游到利比亚草原

养育的猛兽毒蛇之中。

只因在这荒漠之中,

我这哀痛的嘶哑声音

才得与你那无比的冷酷交响,

并将因生命短暂

而流传四方。

鄙夷致人于死,猜疑埋葬耐心。

不管是否有据,

妒忌杀人尤为残忍。

长期的别离令人惶恐终生,

纵有期待好运之信念,

怎不担心被你遗忘?

苦恼缠身,总觉死亡必临无疑,

前所未见的奇迹啊,我却活着。

尽管受着拒绝和鄙夷的折磨,

而猜疑更加使我痛不欲生。

被你遗忘犹如受火煎熬,

在备受折磨的黑暗境遇中,

我看不到一丝希望之光,

尽管绝望中我对此已无希求。

宁可到达哀怨的极点,

我誓将永世舍此希求。

期待与忧虑难道不能并存?

或许有此可能,

尽管忧虑之因更为实在。

假若噬人的妒忌就在眼前,

我应紧闭双眼,

抑或对其正视,

哪怕灵魂的创伤正在渗血!

当感到确被轻蔑,猜疑成真,

而往日的事实又变为谎言,

谁能不对疑心开门容纳?

啊,令人痛心的变化!

哦,爱情王国中的妒火啊,

你这残忍的暴君,把我双手铐住吧,

哦,轻蔑啊,快用绳索将我捆紧,

我如此不幸,而你却以残酷的胜利,

将我的痛苦淹没在对你的怀念之中。

我终将死去,为的是不在生死之间

仍盼好运的降临,

只图抱住美好的幻想。

我深知,忠于爱情绝无过错,

跪在爱神这古老的暴君脚下,

灵魂方能得以解脱。

我深知,我那位永世冤家,

心灵与外貌同样美好,

将我遗忘,确因我的过错。

她造成我等的灾难,

爱神却可使其王国永保平安。

如此想法犹如牢牢的束缚,

加速苦难大限的来临,

这正是你的鄙夷

导致的结果。

我的躯体与灵魂将随风飘散,

未来的幸福亦将成为泡影。

你的无理向我表明一个道理,

迫使我不得不认清:

这累人的生命早该摈弃。

你已看到,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明白无误地表明,

向你的冷酷,我愉快地献出了自己。

假若你蓝天般明澈的美目

因我的死亡而笼罩阴霾,

我会说:啊,无须如此,

我无此荣幸。

我向你奉上灵魂的遗骸,

并不希图你一洒同情之泪。

只望你对我的丧事笑容相加,

表明我的末日就是你欢乐的节日。

如此表述实在愚蠢,但我深知,

我的生命到达终点之日,

将是你的荣耀尽为人知之时。

是时候了,走出深渊吧,

你,饥渴难熬的坦塔罗斯[2],

你,背负巨石重压的西西弗斯[3]。

提提俄斯[4],带上你的鹫鹰,

缚在车轮上的伊克西翁[5],不要停留,

服着苦役的众姊妹[6],切勿住手。

你们一起把致死的苦恼,

倾入我的胸膛;

向我这裹尸布也不愿接纳的躯体,

低唱凄厉的挽歌。

假若绝望者应受此礼,

就让看守地狱的三头怪犬,

以及千万个妖魔鬼怪,

也来共唱这痛苦的挽歌吧。

对为爱情而故去的人而言,

更为隆重的葬礼恐不存在。

在你与这不幸的人离别之际,

绝望之歌啊,请你不要悲伤。

因造成你诞生的人儿,

我越不幸,她却越幸福。

即便进了坟墓,也请你切勿悲伤。

众人听了之后,都觉得格里索斯托莫的这首歌写得很好,但读诗的人却说,这首歌的内容跟他听到的说法有所不同。据说,玛尔塞拉是个体面善良的姑娘,而格里索斯托莫却抱怨她净惹他嫉妒、猜疑,拒他于千里之外,这都有损于姑娘的好名声。安布罗西奥最了解朋友内心深处的想法,对此他回答道:

“先生,为了消除这一疑问,请您听我说一说。这不幸的人是远远离开玛尔塞拉之后写这首诗歌的。他是有意躲开她的,他想日久不见,或许能忘却一切。然而对苦恋着的人来讲,人一离开,反而更加心烦意乱,忧心如焚。这一切扰得他竟真的嫉妒、猜疑起来了,就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其实,玛尔塞拉的善良是有口皆碑的。她的确对人冷淡,有些高傲,看不起人;除此之外,即便是嫉羡她的人也挑不出她任何缺点。”

“哦,原来是这样。”

他正想再读一张保留下来的手稿,却立即停了下来,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幅美妙非凡的景象:原来是牧羊女玛尔塞拉——她真是一位下凡的仙女——在正挖掘的坟地旁的一块岩石上出现了。她确实美丽非凡,比传闻的还要漂亮。未曾见过她的人望着她惊叹不已,话都说不出来了;而那些见惯了她的人也十分惊讶,瞠目结舌,不亚于前者。只有安布罗西奥一见便怒不可遏,气愤地说道:

“你这山间毒蛇,你来此地莫非要看看,你的出现是否能使这被你残酷夺去生命的可怜人的创伤,再次出血吗?[7]莫非要炫耀一下你冷酷的性格惹出的好事吗?莫非要像凶残的尼禄[8]一样,站在高处观看被他焚毁的罗马城吗?莫非要像塔吉诺的女儿[9]践踏其父的尸体那样,趾高气扬地践踏这可怜人的尸体吗?快告诉我们,你为何来此?你想要什么?据我所知,格里索斯托莫生前对你唯命是从,现在他死了,但我可以让他的朋友们都听从你的吩咐。”

“安布罗西奥啊,我不是来干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事的,”玛尔塞拉说道,“我是为自己而来的。我是来向大家说明,那些把自己的烦恼和格里索斯托莫的去世归罪于我的人,是毫无道理的。我求求在场的各位,请你们听我说个明白,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其实,向明白人说明一个事实真相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照你们的说法,老天给了我一副美丽的容颜,美丽得使你们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我,你们说,就凭你们对我表现出的爱,你们就可以让我也必须爱你们。老天也给了我一个好使的头脑,所以我也懂得美丽的东西总是可爱的。但是我搞不懂,有人见你美丽而爱上了你,你难道就必须爱这个人吗?再说,爱美者很可能是个丑人,丑人往往令人嫌弃,但他偏要说:‘因为我爱你漂亮,所以你也应该爱我,尽管我很丑。’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即使二人都同样漂亮,想法还不一定一样呢。并不是所有漂亮的人都能令人爱恋,有的人秀色可餐,却不一定令人心醉。要是所有的美人都既令人倾心,又令人心醉,那岂不就乱了套?那将令人无所适从,不知要挑到何时为止呢!因为美丽的人儿多得数不尽,想得到的人也一定不少。我听说,真正的爱情应是专一的,不能朝三暮四;应是自愿的,不能强人所难。既然如此——我也认为理应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违反我的意愿,只凭你们说爱我,就强迫我也爱你们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请你们告诉我,倘若老天赐给我的不是美貌,而是丑陋,难道我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责备你们不爱我吗?再说,你们应该知道,美貌漂亮不是我自己挑的,天生如此,是上天赏赐的,不是我求来的,讨来的。正如毒蛇,它有毒牙,能致人以死,但这不是它的过错,因为是天生的。同样的道理,我也不应因美貌而受到谴责。正派女人的美貌,犹如远处的火,或锋利的剑,你不凑近,火就不会烧你,剑也不会伤你。尊严与贞洁可使灵魂更美,没有这两样美德,躯壳再美,也算不上美。既然尊严和贞洁是能够把躯体和灵魂衬托得很美的品德,那么,因生得美丽而为人所爱的姑娘,为什么一定得失掉这些品德,去迎合那些只图自己一时快活,软硬兼施,千方百计地想夺去她贞操的人呢?我生性自由,为了活得自由,我选择了单身一人在田野间独来独往的生活。山间的树木就是我的伴侣,清澈的溪水就是我的镜子,我与溪水树木水乳交融,共享我的月貌花容。我是远处的火,锋利的剑,对一见就钟情于我的人,我已用话语使其死心。如果他们还抱幻想的话,不管是对格里索斯托莫,还是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一丝希望也未曾给过。其实,使他丧命的是他的痴心妄想,不是我的冷漠无情。如果有人指责我说,格里索斯托莫对我的情谊是真诚的,我应该给予回报,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就在挖坟的这个地方,他向我吐露了真情,我当时就告诉他,愿意独身过一辈子,只有大地才能享受我与世隔绝的最后果实和我美丽的遗体。我说得如此明白,他还不死心,仍然痴心妄想,顶风逆浪地硬往前航行,最后沉没在谬误这个港湾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时如果我敷衍他,那我就是个虚伪的人;如果我顺从他,那就违反自己的意愿。他幻想破灭,但仍坚持己见;无人嫌弃他,他却走上了绝路。现在想来,你们还认为有理由把他的痛苦归罪于我吗?受了骗,可以抱怨;有了希望最后落空,可以绝望;受到理睬,可以信心十足;得到承诺,可以洋洋得意。可我既没作过承诺也没骗过人,既没理睬也没答应过他,为什么称我是狠心人、害人精呢?老天至今还没说我命里注定要爱上人,所以,想要我挑个人去爱,那是枉费心机。我希望追求我的人都死了这条心,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我希望从今以后大家都能明白,如果有人为我而死,那不是出于妒忌,也不是由于遭到拒绝,因为任何不爱别人的人是不会引起妒忌的,遭到拒绝也并不是什么受到轻蔑。说我是毒蛇猛兽,那把我当做有害的东西不加理睬就是了;说我忘恩负义,那别巴结我就是了;说我无情无义,那扭头一走就是了;说我是狠心人,那别死追不舍就是了。什么毒蛇猛兽啦,什么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啦,什么狠心人啦,那就别招惹、别巴结、别理睬、别死追不放,不就行了吗?如果说格里索斯托莫的丧命是由于他心比天高,急于求成,那为什么要怪我为人正派、处世谨慎呢?我愿以树木为伴,保持我的清白,但那要我在男人中间保持干净的人,为什么却非要玷污我的清白呢?你们知道,我有自己的财产,不需他人之物;我生性爱好自由,不愿受人束缚;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不欺骗这个,也不追求那个;我不嘲弄谁,也不拿谁寻开心。我同邻村的姑娘正正经经地聊天,精心照料我的羊群,这就足以使我开心了。我愿这群山就是我的归宿,如果我愿走出去,那是为了观赏天下的美景,那也是灵魂走向归宿踏出的步伐。”

玛尔塞拉说完这番话,不等别人回答,一转身就躲进了附近的深山。在场的人无不对她的聪慧和美貌赞叹不已。一些人似乎被她那双美目射出的利剑般的光芒刺中了,其中几个并未从刚才听到的那番指责中得到教益,看样子要去追赶她。这一切都被堂吉诃德看在眼里,他觉得这正是大行骑士之道,救援弱女之时,于是他手扶剑柄,朗声说道:

“谁人胆敢追赶美人玛尔塞拉,无论其身份地位如何,定将激起我的暴怒与义愤而受到严惩。该女道理清楚、充分,已讲明其对格里索斯托莫之死并无大错,乃至毫无过错。该女一生从不顺从任何爱她者之欲望,理应受到世上仁人君子之尊敬与赞扬,不应遭到追赶与纠缠。此女洁身自爱,当属世上少有也。”

也许是由于堂吉诃德的严词警告,也许是由于安布罗西奥要求大家赶快办完朋友的后事,结果没有一个牧人动窝离开那里。坟穴挖好了,格里索斯托莫的手稿也付之一炬,大家把遗体放了进去,在场的人不免流下眼泪。最后大家用一块厚厚的石板封死墓穴,就只等立一块墓碑了。安布罗西奥说,他想请人刻上下面的墓志铭——

多情人在此长眠,

可怜躯体已僵挺。

他曾是个牧羊人,

失恋遭弃葬于此。

美女冷漠且负心,

痴汉绝望一命丧。

爱神专横且暴虐,

借助她力扩疆土。

接着,众人在上面撒下许多鲜花和树枝,向死者的好友安布罗西奥吊唁一番之后,就都告辞走了。维瓦尔多和他的旅伴也道了再见。堂吉诃德则向款待过他的牧人和这两位旅客一一告别,而这二人邀他一起同去塞维亚,说那地方很适合寻求冒险,比起别的地方来,那里的每条街、每个街角,都能寻求到更多的冒险事业。堂吉诃德对他们通报这一情况和他们的好意相邀表示感谢,但是他说,他不想也不该去塞维亚,因为人们都说这一带山林里盗匪经常出没,他只有在扫平这些盗匪之后才能去。两个旅客认为他这个决定很好,就不再坚持,再次告别之后就离开他上路了,一路上还不断地谈着玛尔塞拉与格里索斯托莫的故事还有堂吉诃德的神经病。堂吉诃德则决定去寻找牧女玛尔塞拉,意欲竭力为她效劳。但是,据此真实传记记载,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本书的第二部分就此结束。

注释

[1]贝底斯河,西班牙南部的河流,现名瓜达尔基维尔河。

[2]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触犯宙斯,被罚永世站在水中。水深至下巴,他口渴想喝水时,水就下降;头上有果树,他饿时想吃果子,树枝就升高。

[3]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的暴君,死后在地狱中,被罚将巨石滚上山头,巨石到了山头又自动滚落,他得再次滚上,如此往返,循环不止。

[4]提提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因调戏阿波罗之母被罚入地狱,鹫鹰啄食其内脏。吃完又长,长了再吃,永无宁日。

[5]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亵渎宙斯之妻被罚入地狱,绑在旋转不止的轮子上。

[6]众姊妹,指希腊神话中埃及王达那俄斯的女儿。该王命令五十个女儿中的四十九个在新婚之夜杀死尊敬的丈夫。四十九个姐妹死后,在地狱中被罚用筛子从井中打水。

[7]据当地民间传说,被杀者的尸体旁如出现杀人者,伤口就会再次出血。

[8]尼禄(37—68),罗马暴君,曾密谋焚毁罗马城,以嫁祸于基督徒。

[9]实为塔吉诺(古代罗马王室姓氏)之妻。该女为助夫篡位,杀死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