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世上著名骑士未曾见过 听过,但却有惊无险的奇事,竟让勇敢的堂吉诃德·德·拉曼恰经历了
“我的老爷,从这些草来看,附近肯定有泉水或溪水,才能把这些草滋润得这么绿油油的。咱们最好再往前走走,我看一定会遇到有水的地方,到时候咱们可以解解这折磨人的口渴——渴比饿还叫人难受。”
堂吉诃德觉得这主意不错,牵起马缰就走。桑乔把吃剩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抓起缰绳跟了上来。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二人只得摸着黑沿着草地往前走。走了不到两百步,就听到水声隆隆,仿佛瀑布从高山岩石滚滚流下。这响声使得二人大喜过望,便停下来想听听这响声从何而来。没想到这时又传来一声轰鸣,给二人找水的劲头泼了一瓢冷水。桑乔本来就胆小怕事,萎靡不振,这时尤其如此。且说二人听到的轰鸣声,仿佛是某种有节奏的拍打声,还夹杂着铁器和铁链的噼啪声,再加上刚才听到的狂怒的水吼声,任何人听了都会吓得毛骨悚然。当然,除了堂吉诃德。
上文说过,那天夜里一片漆黑,二人刚好走进几棵大树中间。树高叶茂,微风吹来,叶摇影动,发出沙沙响声,非常瘆人。身处僻壤,二人势单力薄,周围漆黑一片,水声滔滔不绝,树叶簌簌作响,怎能不令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尤其是二人听到的拍打声一直不停,风也未停歇,晨曦姗姗来迟,更为糟糕的是,二人根本不知身处何地。然而,有着大无畏精神的堂吉诃德,此时挎起盾牌,抄起长矛,说道:
“桑乔老弟,你要知道,上天旨意,让我降生在这黑铁时代,为的是在世上恢复金子时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金时代的辉煌。我这个人就是要经历艰难险阻,建立丰功伟绩,我就是要光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武士和世界九大豪杰的事迹,我就是要世人忘掉普拉提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蒂朗特、太阳骑士、贝利亚尼斯那群名声显赫的古代游侠骑士。我要在我出生的这个黑铁时代建立更为伟大、空前的事业和武功,让上面那些人的辉煌业绩黯然失色。我忠诚而正直的侍从啊,你已看出,今夜一片漆黑,四周静得出奇,树叶簌簌乱响,我们来寻找的水却响声吓人,仿佛从太阳之巅倾泻而下,那不停的拍打声震耳欲聋。这些事都一起发生了,哪怕其中一桩也足以令战神本人害怕、恐惧、惊恐,更不用说那些没见过这种阵势和险情的人了。然而我向你描述的这一切,只能激发我精神振奋,心跳不止,破胸欲出。使我急于铤而走险,困难再多也在所不计。好了,快替我收紧马带,跟我道声再见,在此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若不回,你就可以回村去了。求你帮帮忙,做件好事:你最好从村里到托博索去一趟,告诉我那美丽无比的意中人杜西内娅,她的奴仆——堂吉诃德骑士,为了配得上成为她的情人而去干一番事业时,不幸牺牲了。”
桑乔听了这番话,放声大哭,世上没有比这哭声更叫人伤心的了,他说:
“老爷,我不明白您干吗要去冒这个险,吓人兮兮的。这个时候,天又这么黑,根本不会有人看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开这条路,避开危险,哪怕三天喝不到水呢。既然没人看见咱们,也就没人认为咱们是胆小怕事的人。再说,我曾经听过咱村神父的一次布道,这神父是您的熟人,他说,玩火者必自焚。所以最好不要干这种冒失事去招惹上帝了。否则,只有发生奇迹才能脱身。老天已经制造了许多奇迹,没让您像我那样兜在毯子里被人抖上抖下的,刚才又使您平安无事地战胜了那些护送死人的对手。这些还不够吗?如果我这些话还不能打动您,把您那硬心肠感化软了,那么请您想一想,您只要一离开这儿,我就会吓得把魂儿交出去,谁要就给谁。这样一想,您就会软下来的。我离乡背井,撇下老婆孩子来侍奉您老人家,满以为能够混得更好些,不是更坏些。可是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就是因为太贪,结果希望反而落空。我太希望得到您多次答应过我的那个害人的海岛了,结果报应来了,海岛没得到,反而被您撇在这个穷乡僻壤、没有人烟的地方。老爷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对小人如此无情,阁下如若断然不肯弃此念头,推迟至明天未为晚矣。[1]我以前放羊的时候学到的本事告诉我,从现在起,用不了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大熊星的嘴巴已经移到我的头顶上了,刚才还在我胳膊左边这条线上呢,那时是半夜。”
“桑乔,今夜这么黑,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你怎能看得到那条线在什么地方?”堂吉诃德说道,“你说的嘴巴、头顶什么的,又在哪里?”
“对,”桑乔说道,“人一害怕,就会生出许多眼睛,连地下的东西都能看到,何况天上的呢?只要想一想,就不难猜出现在离天亮不远了。”
“管它远不远,”堂吉诃德答道,“此时也好,下世也好,我不能让人说三道四,说我禁不住哭哭啼啼、苦苦哀求,放弃了骑士应负的责任。桑乔,我求你别再说了。上帝既然有心让我现在就去干这番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冒险事业,他一定会保佑我,使我安全无事,也会安抚你,叫你不要伤心。你此时要做的是替我勒紧罗西南特的肚带,然后留在此地。活着,死了,我都很快就会回来的。”
桑乔见主人决心已定,眼泪、劝告、哀求一概无效,于是决定使些花招,尽可能搞得他耽搁到天亮。就这样,他在收紧马肚带的时候,巧妙地偷偷用毛驴的缰绳拴住了罗西南特的前蹄,结果堂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只是跳,不迈步。桑乔见计谋成功了,便说道:
“哎呀,老爷,连老天爷都被我的泪水和祈祷感动了,命令罗西南特不要动弹。您要是执迷不悟,一个劲儿地踢它,那就要触犯命运女神,到头来,就会像人们说的那样,硬用鸡蛋碰石头。”
堂吉诃德见状,非常着急,不管他用马刺怎么踢,罗西南特就是不动。他根本没想到马蹄会被拴住,于是不得不安静下来,等天亮再说,要么就等罗西南特自己能动了再说。他认为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但就是没往桑乔会施诡计上想。他说:
“桑乔,既然罗西南特不肯动弹,我只有等到黎明露出笑容时再说了,尽管我会因其姗姗来迟而露出哭脸来。”
“不要哭嘛,”桑乔劝道,“从现在到天亮,我给您讲个故事解解闷儿。要不您就下马,像游侠骑士经常干的那样,在这片绿草地上睡上一会儿。天一亮,您就会休息过来,精神百倍地去干您期待着的那不同凡响的冒险事业。”
“还说什么下马、睡觉呢,”堂吉诃德说道,“我难道是那种临危偷安的骑士吗?你天生爱睡觉,要睡你去睡,或者随便你干什么去。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是非干不可的。”
“您别生气呀,我的老爷,”桑乔说道,“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
桑乔说着走到主人身旁,一手扶住前鞍架,一手扶住后鞍架,身子紧贴主人的左大腿上,一步也不敢离开,原来是那有节奏的拍打声把他吓成这副模样的。堂吉诃德说既然刚才桑乔答应要讲个故事给他解闷,那么就请讲来。桑乔说当然要讲,只是听到的响声太吓人了。
“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努把力,讲个故事吧。我开讲后要是没人中间打断,那肯定是个最好听的故事。您仔细地听吧,我开讲了:‘话说,愿好事人人有份,坏事留给咎由自取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我的老爷,您要知道,古人讲故事,开场白不能随便乱说,我讲的这句是罗马人加图·松索里诺[2]的一个警句。‘坏事留给咎由自取者’,这句话对咱们现在这种状况来说太恰如其分了,就跟手指戴戒指那么合适。意思是让您老实点,别到处没事找事,是让咱们另找一条路,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把魂儿都吓飞了的路不可。”
“你讲你的故事吧,”堂吉诃德说道,“该走哪条路,我自有主张。”
“且说,”桑乔接着说道,“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放山羊的牧人,也就是说,此人专门放牧山羊。我这个故事里的这个牧人,这个专放山羊的牧人,名叫洛佩斯·鲁依斯。这个洛佩斯·鲁依斯爱上了一个牧羊女,这个牧羊女名叫托拉尔娃,这个名叫托拉尔娃的牧羊女,是一个有钱牧场主的女儿。这个有钱的牧……”
“桑乔,你要是这样讲下去,”堂吉诃德说道,“每讲一句都要重复一次,你这个故事两天也讲不完。讲故事要连贯,要动脑子,否则你还是不讲为好。”
“我老家讲故事都是这种讲法,”桑乔说道,“我可不会别的讲法,您最好别要求我改变方法。”
“那就随你怎样讲吧,”堂吉诃德说道,“谁让我命苦,非听不可呢!接着讲吧。”
“那我就接着讲了,亲爱的老爷。”桑乔接下去说道,“且说这个牧人爱上了牧女托拉尔娃。姑娘身体健壮,野性难驯,长得有点像男人,因为嘴上还有点胡子呢。这会儿她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这么说你认识她?”
“不认识,”桑乔说道,“不过,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说,故事真实可靠,我给别人讲的时候,完全可以赌咒发誓地说这全是我亲眼所见。且说日子一天天过去,魔鬼不是光睡觉不干事的,事情还会被它搅得复杂起来。结果牧人对牧女由爱转厌,甚至恨起她来。据爱嚼舌根的人说,事情是因为牧女做事有点出格,不太规矩,几件事下来,使得他醋意大发,从那以后就对她厌恶起来。为了不见她,牧人想离开村子,远走他乡,这样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托拉尔娃呢,虽说以前从没爱过洛佩斯,此时一见他讨厌自己,反而真的爱上了他。”
“这就是女人的天性。”堂吉诃德说道,“谁爱她,她就不理谁;谁不理她,她就爱谁。接着说吧。”
“后来,”桑乔说道,“那牧人把决心付诸行动了。他赶着自己的羊群,穿过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大地,朝着葡萄牙诸王国走去。托拉尔娃得知此事就去追他。她赤脚步行,在远处跟着他。她手里拄着拐杖,颈上挂着褡裢,听说褡裢里放的是一片镜子和一段梳子,还有一些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脂粉、油膏之类的东西。不管她带着什么吧,反正我是不愿没事找事作什么调查,我只讲故事里讲的事。且说牧人赶着牲口到了瓜迪亚纳河的岸边,刚好赶上河水上涨,都快漫上河岸了。他这边既没有小船,也没有大船,更没有能把他和羊群摆渡到对岸的人。他心里急得要命,眼看着托拉尔娃就要赶上来了,到时候她又是哀求,又是啼哭,真是烦透了。他东张西望找了半天,最后看见一个渔夫,渔夫身旁就有一只船。船很小,只容得下一人一羊,尽管如此,他还是乞求了渔夫,二人商定由渔夫把他和他带来的三百只羊渡过去。渔夫上了船,先是渡过一只羊,回转来,再渡一只,再回转来,再渡过一只。老爷您要记清楚渔夫渡过去了几只羊,如果少算一只,故事可就完了,一个字也讲不下去了。话说对岸渡口一片泥泞,滑不唧溜,每次往返,渔夫都要用很长时间。尽管这样,他还是来回一次只渡一只,再回来,再渡,然后再一只……”
“你就说全部都渡过去了,不就得了吗?”堂吉诃德说道,“不要这样去了又回,回了又去的,照这样,这群羊一年也渡不完。”
“到现在已经渡过去多少只了?”桑乔问道。
“鬼才知道!”堂吉诃德答道。
“您瞧,我不是早说了嘛,您必须记清楚。上帝啊,故事算是完蛋了,讲不下去啦!”[3]
“这叫什么话?”堂吉诃德说道,“必须记清楚渡过了多少只,只要弄错一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难道记住渡过的羊数,对故事就这么重要吗?”
“老爷,重要倒不重要,”桑乔回答道,“只是我刚才叫您告诉我渡过去了多少只,您说不知道,正好就在那一刻,我把下面该讲的给忘了,可下面的事才叫有意思呢!”
“这么说,故事就算完蛋了?”堂吉诃德问道。
“完蛋了,就跟我妈妈一样。”桑乔回答道。
“说真的,你讲的这个寓言故事,或是传说什么的,简直是太新鲜了,世上还没人能想得出。故事的讲法,结尾的技巧对我这辈人来说是空前绝后的。哈哈,我本来就没指望你嘴里能讲出什么好东西。不过这也难说,大概是这不停的拍打声把你搞糊涂了。”
“也许两个都有。”桑乔答道,“反正我这故事是没有什么再讲的了,从把渡过去的羊数算错起,故事就完了。”
“随便它在什么地方结束吧。”堂吉诃德说道,“让我们来看看罗西南特能动弹了没有。”
说着他用腿一夹,马儿蹦了几下又停了下来——它被绑得太结实了。
正在这时,大概是一大早天冷着了凉,也许是昨晚那顿饭吃了滑肠的东西,要么就是由于生理上的需要(这个可能最大),桑乔恨不得马上要做一件别人代替不了的事。可心里那股害怕劲使他不敢离开主人,哪怕只离开指甲缝那么一点点空档都不敢。但是那件非干不可的事,不干又不行。最后为了两者都能照顾到,他松开抓着后鞍架的右手,轻轻地、悄没声地解开裤腰带上的活扣。裤子本来是光靠这腰带系着的,腰带一松,裤子就掉了下来,像脚镣一样套在脚上。然后他把衬衣尽量往上掀起,露出了两片屁股,还不小呢。他想这样一来就可以渡过可怕的难关,轻松轻松了。没想到更大的困难又来了——方便的时候不伴随着某种响声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咬紧牙关,端着肩膀,拼命地憋着气。尽管使尽了所有这些办法,不幸还是发生了,终究还是弄出了响声。这响声当然跟搅得他胆战心惊的那种响声有所不同了,堂吉诃德听见后说道:
“这是什么在响?”
“不知道,老爷,”桑乔答道,“大概又出什么新鲜事了,冒险的事也好,倒霉的事也好,一经发生,就不可收拾。”
说罢,他又试着运了一次气,这回还好,没折腾出像刚才那么大的响声。这下子总算卸下了重担,松了一口气。但堂吉诃德的嗅觉同听觉一样灵,桑乔离他很近,挨得又紧,那股热气一阵阵向上直冲。总有那么几阵冲进堂吉诃德的鼻孔里,热气一到,他赶紧用手指捏住鼻子进行自卫,瓮声瓮气地说道:
“桑乔,我看你是给吓坏了。”
“对,我的确给吓坏了,”桑乔答道,“您怎么现在才发现?”
“因为你现在身上有股气味,”堂吉诃德说道,“当然不是那种龙涎香的气味喽。”
“有这可能,”桑乔说道,“但这可不是我的过错,都怪您在这种时辰把我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老弟,你最好往后退三四步,”堂吉诃德一直捏着鼻子说道,“今后你应该注意点自己的行为,尊重我的身份。跟你闲聊得太多了,你就放肆了。”
“我敢打赌,”桑乔说道,“您一定以为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了。”
“别越搅越糊涂了,桑乔。”
主仆二人就这样谈着,聊着,过了一夜。桑乔见天快亮了,便偷偷地解开马蹄,自己也系好了裤子。罗西南特生性并不暴烈,这时松了绑,感到浑身轻松,但也只是前蹄乱蹬,因为,对不起,它的前蹄根本就抬不高。堂吉诃德一见罗西南特能动弹了,认为是个好兆头,对前去冒险大为有利。
这时曙光已现,周围的事物也看得见了。堂吉诃德发现附近有几棵大树,都是些高大参天的栗子树。他还发现昨夜的拍打声并没停止,但看不出是什么人发出的。他一刻也不愿停留,用马刺一踢罗西南特,再次向桑乔道了声再见,又像上次那样,嘱他等候三天,最多三天,三天之后如不回转,他就可以认为上帝下旨,让主人在那危险的事业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后又把托桑乔捎给心上人杜西内娅的口信重复了一遍。至于桑乔为他当差应得的工钱,他说不用担心,因为他在离乡出走之前已经立下遗嘱,写明要按桑乔当差的天数,如数付清。当然,如果上帝让他在此次冒险中安然脱身,那么答应赏给桑乔的海岛,就保险能到手了。
听了好心的主人再次重提这伤心的话,桑乔又哭了起来,于是下定决心,绝不离开主人一步,直至此番冒险的最后一刻。
本传记的作者从桑乔·潘萨那伤心的泪水和真诚的决心看出,这是个天性善良的人,至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的这番情意使得堂吉诃德不免为之动容,但并未形之于色,他尽量把感情掩饰起来,朝着发出水声和拍打声的地方走去。
桑乔像往常那样牵着毛驴——他那同甘共苦、休戚与共的永恒伙伴——步行跟在后面。二人在那高大参天的栗子树和其他树木中间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来到一片草地上。草地就在几块高大岩石的脚下,一片壮观的瀑布从岩石上倾泻而下。岩石脚下还有几间破房子,其实还不如说是废墟。他们发现,原来那一直未停的拍打声正是从这几间破房子里传出来的。
罗西南特听到哗哗的水声和噼啪的拍打声,吓了一跳。堂吉诃德一面安抚它,一面一步一步向破房子凑近,心中还默默地向意中人祈祷,求她在这次冒险事业的紧要关头,暗中保佑,顺便也祈求上帝不要对他弃而不管。桑乔走在堂吉诃德的身旁,寸步不离,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从罗西南特的四腿之间看看,到底是什么把他吓得如此胆战心惊。
二人又走了大约百步的样子,终于在一个转弯处什么都看清了,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那把他们吓得一夜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可怕的声音,不是别的,请读者不要失望、见怪,不过是漂洗机上的六个木槌轮流敲击发出的响声。
堂吉诃德一见此状,顿时目瞪口呆,浑身从头凉到脚。桑乔瞧了他一眼,见他把头垂到胸前,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堂吉诃德也瞅了桑乔一眼,见他双颊鼓胀,满嘴含笑,显然憋不住要爆发出笑声来。堂吉诃德尽管又羞又恼,但见桑乔那副模样,不由得先笑了起来。桑乔见主人开了头,闸门一下子也打开了,笑得直用拳头顶住双肋,免得笑破了肚皮。笑了停,停了笑,一连四次,每次都跟第一次那样畅快。堂吉诃德见他这样,心中已然不快,后来又听他拿自己取笑,更加恼火,只听桑乔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桑乔老弟,你要知道,上天旨意,让我降生在这黑铁时代,为的是在世上恢复金子时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金时代的辉煌。我这个人就是要经历艰难险阻,建立丰功伟绩……”
就这样,桑乔把第一次听到那吓人的拍打声时堂吉诃德说的那番话,照样学说了一遍。
堂吉诃德听他拿自己取笑,登时恼羞成怒,举起长矛就拍了他两下。这两下幸亏打在脊背上,要是打在脑袋上,那他的工钱要么用不着付,要么就得付给他的继承人了。桑乔见自己开玩笑讨了个没趣,生怕主人不肯罢休,连忙低声下气地说道:
“老爷息怒,我凭上帝发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你开玩笑,我可不是开玩笑。”堂吉诃德说道,“过来,嬉皮笑脸的先生,你瞧,这些东西如果不是木槌,而是一场冒险事业,你就以为我不会拿出应有的勇气,冲上去把它们结果掉吗?我身为骑士,难道就一定会辨别各种声音,知道哪种是漂洗机发出的,哪种不是漂洗机发出的吗?再说,很可能(实际上也是)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呢,不像你这个下等人,你不仅见过,没准儿就在漂洗机旁出生、长大呢!你要不服气,你就把这六个木槌变成六个巨人,叫他们一个一个地,或者六个一起,过来跟我较量一番,我要不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地,随便你怎么取笑我都行。”
“别看得这么严重,我的老爷,”桑乔说道,“我承认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咱们现在讲和吧。愿上帝像这次一样,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也都帮您平安无事地脱身。不过,您说说看,咱们刚才给吓成那副模样,这事可笑不可笑?说出去会不会让人耻笑?至少我是吓坏了,至于您,我知道您没给吓坏,因为您根本不知害怕和恐惧是什么东西。”
“我不否认我们今天这事的确可笑,”堂吉诃德说道,“但不一定要说出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聪明绝顶,事情一看就准嘛!”
“至少您这矛头倒是挺准的,老爷,”桑乔说道,“瞄准的是我的脑袋,打中的却是我的脊背。幸亏上帝保佑,也多亏我闪得快。算了,水一落石就出,一切全清楚了。常言道‘恨铁不成钢’嘛。我还听说,大户人家的老爷把仆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事后往往赏给他一条裤子,不知揍了几棍子要赏些什么。揍人的如果是游侠骑士,说不定事后赏给仆人的是海上的小岛、陆上的领地呢!”
“只要时来运转,”堂吉诃德说道,“你说的一切都有可能成为事实。刚才的事还请你多多包涵,你是聪明人,懂得人一冲动就把握不住自己。不过你要记住,今后要克制自己,不要跟我多啰唆。我读过的许许多多的骑士小说里,从来没见过有侍从像你这样跟主人贫嘴贫舌的。说真的,我认为这是个缺憾,你有错,我也有错。你的错在于对我不太尊重,我的错在于没有教导你尊重我。是的,你瞧阿马迪斯·德·高拉的那个侍从甘达林,后来被封为费尔梅乌伯爵,据书上描写,他总是先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再跟主人说话。说话时也是按土耳其人的礼节,低着头,弯着腰。再说堂加拉奥尔的侍从加萨瓦尔吧,这人总是一声不响,在那么长长的一部传记里,只有一次提到他的名字,可见他的沉默寡言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优点啊![4]从我上面讲的你可以看出,桑乔,主人和仆人之间,老爷和下人之间,骑士和侍从之间,必须界限分明。所以,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应该正经些,别净开玩笑。不管为了什么,我如果生了你的气,倒霉的总归是你,瓦罐碰不过石头嘛!我答应赏赐给你的好处,到时候肯定会有,即便没有,至少工钱是不会少你的,这点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您说得很好,”桑乔说道,“不过,我想知道一下,万一您的赏赐到时候没有,我就只有指望工钱了。那么请问,以前一个游侠骑士的侍从能挣多少钱?是按月算,还是像泥瓦工那样按天算?”
“我想,那时候的侍从从来不拿工钱,只有赏赐。”堂吉诃德说道,“如果说我在留在家里的密封遗嘱中提到了你,那是为了防备万一出事。我也不知道现今我们这个充满灾难的时代里,骑士道是否还行得通,所以我不想在去了另外那个世界之后,还为这点小事弄得灵魂不得安生。我希望你明白,桑乔,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只有寻求冒险事业的人担的风险最大。”
“的确是这样,”桑乔说道,“光是那漂洗机上木槌发出的响声,就把您这位游侠冒险骑士吓得坐卧不宁、胆战心惊了。您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油腔滑调,拿您的事寻开心了,只是把您当做我的主人、天生的老爷加以尊重。”
“这样,你就一定能在这个地球上永远生存下去。”堂吉诃德说道,“首先要孝顺父母,其次要像孝顺父母那样尊敬主人。”
注释
[1]桑乔受了堂吉诃德的影响,或是故意模仿堂吉诃德,将这句话说得半文半白。
[2]加图·松索里诺,意为“检查官加图”,本书序言中有所提及。
[3]这类故事在西班牙很古老,也很流行,有的数羊,有的数鹅。
[4]在《阿马迪斯·德·高拉》这部骑士小说里,加萨瓦尔这个名字确实只提到一次,可见塞万提斯对这类小说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