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嘉义芒
朗特纳克侯爵——我们以后就用他的名字称呼他了——很严肃地回答:
“好。把我交出去吧。”
汉子继续说:
“我们两个都在自己的家乡里,你的家是那座堡邸,我的家在树丛里。”
“算了吧。干你的勾当吧。出卖我吧。”侯爵说。
汉子继续说:
“你想到厄伯-昂-派若田庄去,对吧?”
“是的。”
“不要到那边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些蓝的在那边。”
“在那边多久了?”
“三天了。”
“田庄和村子里的老百姓抵抗过吗?”
“没有。他们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欢迎那些蓝的。”
“啊!”侯爵说。
汉子指着远远地露出在树尖上面的田庄的屋顶。
“你看见这屋顶吗,侯爵先生?”
“看见的。”
“你看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吗?”
“飘扬着的东西吗?”
“是的。”
“那是一面旗子。”
“三色旗。”汉子说。
那就是在沙墩顶上已经引起侯爵注意的东西。
“警钟不是在敲吗?”侯爵问。
“是的。”
“为了什么?”
“显然是为了你。”
“可是为什么听不见钟声?”
“因为风向相反的关系。”
汉子接着又说:
“你看见过通缉你的告示吗?”
“看见的。”
“他们在搜寻你。”
他向田庄那边望了一眼,加上一句:
“那里有一个联队。”
“共和政府的吗?”
“巴黎的。”
“很好,”侯爵说,“走吧。”
于是他向田庄那边走了一步。
汉子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到那边去。”
“那么你要我到哪儿去?”
“到我家里去。”
侯爵望着那个叫花子。
“听我说,侯爵先生,我家里并不漂亮,可是很安全。一间比窑洞更低的小屋。地板是海草铺成的,天花板是丫枝和草搭成的。来吧,你到了田庄那边会被人家枪毙。你到了我的家里就可以安睡。你一定累极了;明天早上那些蓝军就要开走,那时候你要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
侯爵仔细打量这汉子。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侯爵问,“你是共和党?还是保王党?”
“我是一个穷鬼。”
“既不是保王党,也不是共和党吗?”
“我相信两样都不是。”
“你拥护王上呢,还是反对王上?”
“我没有时间来管这种事。”
“你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怎样看法?”
“我连饭也吃不饱。”
“可是你现在来救我呀。”
“我在告示上看见你已受法律处分。法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原来一个人是可以在法律以外的。[3]我不懂。拿我来说,我在法律以内吗?我不知道。饿得要死,这就是在法律以内吗?”
“你饿得要死有多少日子了?”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饱过。”
“你要救我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这样说:这里有一个比我更穷苦的人。我还有呼吸的权利,他连呼吸的权利也没有。”
“这话不错。你真的要救我了!”
“当然。我们是难兄难弟,爵爷。我乞求面包,你乞求性命。我们是一对乞丐。”
“可是你知道他们悬赏通缉我吗?”
“知道的。”
“你怎样知道的?”
“我看过告示。”
“你识字吗?”
“识的。我也会写。为什么我就该是一个粗人?”
“既然你识字,你又看过告示,你不知道把我交出去的人可以得到六万法郎的奖金吗?”
“我知道的。”
“付的不是纸币。”
“我知道,付的是黄金。”
“你知道六万法郎是很大的一笔钱吗?”
“我知道的。”
“你知道把我交出去的人马上可以发财吗?”
“对,还有呢?”
“发财!”
“这正是我所想的。看见你,我就对自己说:想想看!有谁把这个人交出去就可以得到六万法郎,就可以发财!我们赶快把他藏起来吧。”
侯爵跟着要饭的走了。
他们走进了一座密林。乞丐的洞穴就在那里。这个洞穴其实就是一棵高大的老橡树的空心,被他作为房间居住罢了。这个洞穴是在树根底下形成的,上面被橡树的丫枝遮盖着。那是一个昏暗、低洼、隐蔽而且看不见的地方。里面可以容纳两个人。
“我早就料到我可能有一位客人的。”要饭的说。
这种地下住所在布列塔尼并不像人们意想中那么稀少,乡下人把它叫做“加尼索”。这个名字也可以用来叫那些嵌在墙壁里的密室。
里面的家具是几只瓦罐子、一张用麦秆或者用洗干净而且晒干的海草铺成的破床、一张粗糙的布被单、几根灯芯,还有一个打火器,一些金雀花的枯枝当作引火物。
他们弯着身子,连走带爬地钻进了那间被粗大的树根很古怪地隔成几部分的房间,坐在用来做床的一堆干海草上。他们是从两条分开的树根中间走进来的,这两条分开的树根就算是门,从这空隙中间透进一些光线来。黑夜已经来临,可是眼光在黑暗中习惯了,最后总能够在黑暗中看出亮光来。月亮的反光把入口的地方添上一层朦胧的白色。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瓶水,一块荞麦糕和一些栗子。
“我们用晚饭吧。”要饭的说。
他们分了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那块干面包来,他们咬着这块黑面包,轮流在同一个罐里喝水。
他们谈起话来。
侯爵开始问那汉子:
“那么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对你都是一样吗?”
“差不多。你们是领主。这是你们的事情。”
“可是,眼前的事变……”
“那是在那上头发生的。”
要饭的加上一句:
“而且还有一些事情是在更上头的地方发生的,太阳出来了,月圆了或者缺了,这才是我关心的事情。”
他从罐里喝了一口水,说:“好清凉的水!”
他又说:
“你觉得这水怎样,爵爷?”
“你叫什么名字?”侯爵问。
“我叫泰尔马克,人家叫我做‘嘉义芒’。”
“我知道。嘉义芒是这地方的方言。”
“意思是‘叫花子’。人家也给我起个诨名叫‘老头儿’。”
他继续说:
“四十年来人家一直叫我做‘老头儿’。”
“四十年!可是你那时候年纪还轻啊。”
“我从来没有年轻过。你,侯爵先生,你却永远年轻。你有二十岁小伙子的腿力,你爬得上那座大沙墩;我,我开始走不动了,只走四分之一里路我就累了。可是我们的年纪却相同;只不过有钱人胜过我们一筹:他们每天都有得吃。吃能够保养身体。”
要饭的沉默了一阵,然后继续说:
“穷人,有钱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这就是无数灾祸的来源。至少,我是这么想法。穷人想变成有钱人,有钱人不愿意变成穷人。我相信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不管这些事。有什么事变也随他去。我既不拥护债主,也不拥护欠债的人。我只知道有一笔债,这笔债正在偿还。如此而已。我也希望他们没有把国王杀掉,可是我很难说出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这样有人便会驳我:你总记得从前他们怎样无缘无故就把人吊在树上吧!对的,我亲眼看见一个有老婆和七个孩子的人,为着开枪错打了国王的一只鹿,就被吊死了。两边都有理由可说的。”
他又沉默了一阵,然后接着说:
“你明白,我对这些事不十分清楚,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去了,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总在这里,总在星星照耀之下。”
泰尔马克又沉思了一阵,然后继续说:
“我懂得一点接骨术,也懂一点医理,我认识草药,我会利用植物来治病,乡下人看见我无缘无故地出神,以为我是一个巫师。因为我爱梦想,他们以为我会巫术。”
“你是这里的人吗?”侯爵问。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你认得我吗?”
“当然认得。我最后一次看见你是两年以前你最后一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你那时从这里到英国去。我刚才瞥见沙墩顶上有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身材高大的人是很少见的,布列塔尼是一个出矮子的地方。我仔细看了看,我看见过告示。我说了一声:‘哦!’等到你走下沙墩的时候,月光照着,我认出了你。”
“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你看见过我,可是你并没有注意我。”
泰尔马克又加上一句:
“我倒看见过你。要饭的和过路人两者的眼光是不相同的。”
“我以前遇见过你吗?”
“常常遇见,因为我是你领地里的叫花子。我在你的堡邸前面的路边上要饭。你有时也给我一点钱;可是给的人是不看人的,受的人却仔细望人而且观察人。一个要饭的其实就是一个侦探。我虽然愁苦的时候多,我却尽力不做一个劣等的侦探。我伸出手来,你只看见我的手,你扔点钱到我的手上,我早上得到这点钱,晚上才不至于饿死。有时我一连二十四小时没有东西吃。有时一文钱就可以救一条命。你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你。”
“的确,你在救我。”
“对的,我救你,爵爷。”
泰尔马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是你不要到这儿来做坏事。”
“我到这儿是来做好事的。”侯爵说。
“我们睡吧。”要饭的说。
他们并排躺在海草床上。要饭的马上就睡着了。侯爵虽然很疲倦,却沉思了好一会,然后在黑暗中望了望要饭的,再躺下来。睡在那张床上其实就是睡在地上;他利用这机会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地底下有一种阴沉的嗡嗡声;我们知道声音是能够在地层深处传达的:他听见了钟声。
警钟继续敲着。
侯爵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