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其附带问题
大凡为人作传记,在中国典籍中,自司马迁、班固以下,皆首述传主之姓氏名字。若燕北闲人之《儿女英雄传》,其书中主人何玉凤,至第十九回“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之末,始明白著其姓名。然此为小说文人故作狡狯之笔,非史家之通则也。由是言之,此章自应先著河东君最初之姓氏及名字。但此问题殊不易解决,故不得不先作一假设,而证明此假设之材料,又大半与其他下列诸章有关,势难悉数征引于此章之中。兹为折衷权宜之计,唯于此章中简略节取此类材料之最有关字句,至其他部分,将于下列诸章详录之。读者倘能取下列诸章所列诸材料,与本章参互观之,则幸甚矣。
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今姑不多所征引,即就钱柳本人及同时有关诸人诗中,择取数例,亦足以证明此点。如《东山酬和集》卷一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年年河水向东流”等句,分藏“柳河东君”四字(其实此诗“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中“云”字即是河东君最初之名。兹暂不先及,详见后文考证),及同书同卷《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何”与“河”音同形近),并“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分藏“柳如是河东君”六字。又汪然明汝谦者,钱柳因缘之介绍人也,其事迹著作及与钱柳之关系,俟第四章详述之,兹暂不涉及,但汪氏所著《春星堂集》卷三《游草》中《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七律之后,载《无题》七律一首,当即为柳而作者。此诗中“美女疑君是洛神”及“几湾柳色隔香尘”等句,亦分藏“柳是”二字(河东君又有“美人”之别号,汪氏因“人”字为平声,故改作仄声之“女”字以协诗律。余详下论)。
至若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五八《诗话》云:
则又稍变其例。盖作者于“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虽已明著杨世功之姓,而欲“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以有所隐讳之故,不便直标其人之名姓也。考“杜樊川”即“杜牧”。《李义山诗集·下·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云:“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玉溪用樊川姓名及字为戏,颇觉新颖,是以后人多喜咏之。梅村句中“杜樊川”三字,即暗指“牧”字。与吴氏同时江浙最显著之名人,其以“牧”称者,舍钱谦益外,更无他人。
关于黄媛介之事迹及其与钱柳往来诗词文字,材料颇多,兹不详述。据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卷一二“黄媛介”条云:
可以推知孝威言外之意。但世传媛介与张天如溥一段故事,辗转抄袭,不一而足,究其原始,当是出于王贻上士祯《池北偶谈》卷一二“黄媛介诗”条。其文云:
寅恪按:渔洋之说颇多疏误,兹不暇辨。但据《梅村家藏稿》卷二四《清河家法述》云:
及《有学集》卷八四《题张天如立嗣议》云:
则是天如之卒,上距媛介窥见之时,不及一年。若依渔洋之说,黄见张之时,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六月以后。今据吴钱之文,复未发现西铭于此短时间,有来妻继娶之事,则西铭嫡配王氏必尚健在,天如之不能聘媛介为妻,其理由明甚(余可参蒋逸雪编《张溥年谱》“崇祯十二年己卯条”所考),渔洋之说殊不可通。或疑天如实欲聘媛介为妾,则天如之姓名字号又皆与“杜樊川”不相应,且亦与上句明标杨世功之姓者,尤不相称。骏公作诗,当不如此。观梅村《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二“绛云楼阁敞空虚,女伴相依共索居”之句,“索居”二字寓意颇深(靳荣藩《吴诗集览》卷一二上此诗后附评语云:“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可见靳氏亦知梅村此句有所寓意也)。更可取邓孝威“其兄开平不善也”之语参互并观,其间有所不便显言者,可以想见矣。
吾国人之名与字,其意义多相关(号间亦与名相关,如谦益之号牧斋,即是一例,但此非原则也),古人固如此,今人亦莫不然,此世所习知,不待例证。今检关涉河东君之早期材料,往往见有“美人”之语,初颇不注意,以为不过泛用“美人”二字以形容河东君,别无其他专特之意义。此为吾国之文人词客,自《诗经》《楚辞》以降,所常为者,殊不足异也。继详考其语义之有限制性,而不属泛指之辞者,始恍然知河东君最初之名称,必与“美人”二字有关,或即用“美人”为其别号,亦未可知也。今试略举数例以证明之。兹先举“美人”二字之确指河东君,而不为普通之形容语者,然后复取有关河东君之诗词,详绎其中所用“美人”二字之特殊性,依吾国名与字或别号意义关联之例,推比测定河东君最初之名。更就此名所引出之其他问题,加以解释,或亦足发前此未发之覆耶?
《牧斋初学集》卷一六《丙舍诗集》《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云:
其二云:
其三云:
(诗见前。)
其四云:
其五云:
(诗见前。)
其六云:
其七云:
寅恪按:此七首诗皆为五言绝句。初读之,以为牧斋不过偶为此体,未必别有深意。继思之,始恍然知牧斋之用此体,盖全效玉溪生《柳枝》五首之作(见《李义山诗集·下》)。所以为此者,不仅因义山此诗所咏,与河东君之身份适合,且以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氏为柳也。或者牧斋更于此时已得见所赋《金明池·咏寒柳》词,并有感于此词中“尚有燕台佳句”之语,而与义山《柳枝诗序》中所言者不无冥会耶?
又今杭州高氏藏明本《河东君尺牍》,其字体乃世俗所谓宋体字,而《湖上草》则为依据手写原本摹刻者。此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岁之作品,自其卷末逆数第二题为《出关外别汪然明》七律,首二句云:“游子天涯感塞鸿,故人相别又江枫。”乃秋季所作,可证此书刻成当在崇祯十二年己卯冬季,牧斋于十三年庚辰春初自得见之,然则牧斋所谓“美人手迹”可能即指《湖上草》而言也。此七首诗为钱柳因缘中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前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今所注意者,即就七诗所咏观之,可决定此“美人”之界说为一年少工书,且已脱离其夫之姬妾,必非泛指之形容词,自不待言。当崇祯十三年春初牧斋作诗时,此“美人”舍河东君外,恐无他人合此条件。更取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以证之,尤可决定“美人”二字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关。如黄宗羲《南雷诗历》卷二《八哀》诗之五《钱牧斋宗伯》七律,中有“红豆俄飘迷月露,美人欲绝指筝弦”之句,自注云:“皆身后事”(寅恪按:太冲自注所言,可参第五章《论河东君殉家难》节)。及王昶所辑《陈忠裕全集》卷一〇《秋潭曲》(原注:“偕燕又,让木,杨姬集西潭舟中作”)。其中有“明云织夜红纹多(“云”字可注意),银灯照水龙欲愁”(“龙”字可注意)、“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美人”及“影”字可注意)、“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等句。此诗题下并附原按语云:
原按语又云:
今观此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其中既以“美人”指河东君,则“美人”二字当是河东君之字或号,而其初必有一名,与此字或号相关者,此可依名与字或号相关之例推知也。考徐电发(釚)《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穟《縆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
寅恪按:电发与长孺俱为吴江人,同里交好,所记必有依据。又考长孺与牧斋关系至密,如牧斋《有学集》卷一五《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
同书卷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云:
《牧斋尺牍》卷二《与毛子晋书》第二十通云:
及《牧斋尺牍》卷一《与朱长孺书》云:
又如朱鹤龄《愚庵小稿》卷四《闻牧斋先生讣》五律二首,同书卷五《牧斋先生过访》七律一首等及同书卷一〇《与吴梅村祭酒书》云:
等,即可为证。又潘柽章《松陵文献》所附其弟耒后序云:“朱先生与亡兄交最厚。”及此书卷六《人物志》卷六《周道登传》末略云:
盖潘柽章为周道登之姻戚,复与朱鹤龄交谊最厚。河东君本出自吴江周道登家(详见后章)。朱氏殆由潘氏之故,辗转得知周氏家庭之琐屑,不仅与周氏同隶吴江,因而从乡里传闻,获悉河东君早年旧事。然则长孺所言程孟阳之《縆云诗》乃为河东君作者,实是可信,而河东君最初之名乃“縆云”之“云”字,可以推知矣。
复次,程嘉穟《耦耕堂存稿》诗中有《朝云诗》八首,又有《今夕行》,其序略云:
据此更可证河东君曾一度称“杨朝”。依上论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杨朝”自可字“朝云”。徐虹亭《本事诗》卷六选程松圆《縆云诗》,引朱长孺之言,知其为河东君而作。但不选《朝云诗》及《今夕行》,殆未知河东君曾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耶?然则河东君之此名此字,知者甚鲜,观电发之选诗,可以证知也。至《耦耕堂存稿》诗中诸题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予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又皆河东君称“云”之例证。兹暂不多述,详后《论崇祯七年甲戌河东君嘉定之游》节。河东君最初之名即是“云”字,其与“美人”二字之关系如何耶?考《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卷二《长相思》云:
此“云”与“美人”相关之证也。但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不止一“云”字,尚有其他一字亦与“美人”有关。如《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宋徵璧《含真堂诗稿》卷五《秋塘曲》,及《耦耕堂存稿》诗中《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皆卧子、让木、松圆等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可决定无疑者也。卧子句云:“满城风雨妒婵娟。”让木句云:“校书婵娟年十六。”松圆句云:“烟花径袅婵娟入。”初视之,“婵娟”二字不过寻常形容之辞耳,未必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何关连也。继而详绎大樽所作诗词之与河东君有关者,往往发现“婵娟”二字,则殊不能不令人疑其与河东君之初名实有关连。兹仅择诗中有“美人”及“婵娟”两辞并载者,以为例证(《陈忠裕全集》卷一〇《陈李唱和集·仿佛行》:“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虽“美人”与“婵娟”并载,然据此诗后附李雯《仿佛行(并序)》知为吴郡女郎青来而作。青来本末未及详考,或与舒章《仿佛楼诗稿》之名有关,故不举为例证,姑记所疑于此。)至于其他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中,虽有“婵娟”二字,而不与“美人”一辞相连者,暂于此不录,俟后论陈杨关系时再详焉。如《陈忠裕全集》卷三《几社稿·古乐府·长相思》二首之二云:
同书卷一〇《属玉堂集·霜月行》其一云:
其二云:
其三云:
同书卷一一《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同书同卷《湘真阁稿·长相思》云:
据此“婵娟”与“美人”两词实有关连,而其关连之出处本于何等古籍乎?考《杜工部集》卷五《寄韩谏议》有“美人娟娟隔秋水”之句,此“美人”二字与“娟”字相关之出处。职此之故,寅恪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实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间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当时文士乃取李杜诗句与“云娟”二字相关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为雅,于是河东君遂以“美人”著称,不独他人以此相呼,即河东君己身亦以此自号也。
以上之假说若果为真实,则由此引出之问题亦可解决。如《东山酬和集》卷一《有美一百韵》乃牧翁极意经营之作,其以“有美”二字题篇者,初视之,不过用《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所云:
之出处,虽颇觉其妙,然仍嫌稍泛。若如其用“有美”二字以暗寓“美人”即河东君之意,则更觉其适切也。又《牧斋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之三“曾楼新树绛云题”句下自注云:
又八首之五“匏爵因缘看墨会”句下自注云:
及“苕华名字记灵箫”句下自注云:
初视之,似牧斋己明白告人以此楼所以题名“绛云”之故,更无其他出处矣。但若知河东君之初名中有一“云”字,则用“绛云”之古典,兼指河东君之旧名,用事遣辞殊为工切允当。如以为仅用陶隐居之书,则不免为牧斋所窃笑也。
复次,《初学集诗注》卷一七《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寅恪按:牧斋《列朝诗集·丁》卷一六《姚叟士磷小传》云:“晚岁数过余,年将九十矣。剧谈至分夜不寐。兵兴后,穷饿以死。”姚氏卒年虽未详,然崇祯十三年庚辰秋牧斋作此诗时,叔祥之年当已过八十矣。特附记姚传之语,以供参证)。第十二首“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句下自注云:
寅恪按: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秋间河东君尚未过访半野堂之前,实为钱柳因缘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之。河东君此诗乃其《湖上草》中崇祯十二年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一,当日最为人所称道,盛传于一时者也。诗中“寒食”“桃花”等辞,实暗用孟棨《本事诗》崔护故事。又其用意遣辞实与陈卧子崇祯八年乙亥所作《寒食》三绝句有关,详见第三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诗寓意巧妙,所以特见称赏于当时之文士,而“美人”之名,更由此广播遍于吴越间矣(《甲申朝事小纪》载河东君所作五诗中,有《横山杂作》七律一首云:“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惜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寅恪尚未检出此诗所从来,果否真为柳作,且诗意亦不能尽解,故诗中“美人”二字究何所指,须俟详考,始可决定也)。
至于河东君之本姓问题,观陈卧子《秋潭曲》题下自注中“杨姬”之称,则“杨”乃河东君本初之姓,是无疑义。据李舒章《雯所撰蓼斋集》卷二六《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云:
寅恪按:舒章此诗作于何时,虽未能确定,似在距崇祯六年癸酉秋间或前或后不甚远之时,即与卧子作《秋潭曲》相去较近之时也(寅恪考《蓼斋集》,此诗之前载《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云“新年遥接会稽书”)。舒章此诗《云间三子合稿》未录,依“会稽”二字推之,则必作于卧子任绍兴推官时。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卧子以此年秋赴绍兴推官任,故舒章此诗之作成,至早亦在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但此年春间河东君已访半野堂,复归松江矣。崇祯十四年河东君年二十四岁,与诗中“杨家小女”之语不合,且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又与诗中“楚怜新”句未符。何况此时河东君之身份,亦不应与其他三妓并列耶?寅恪初颇以此为疑,后更详绎李集,始恍然知此《分赠诸妓》诗之排列于“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之后者,实又依其性质取以为赠答诗之殿,而非以其时间为赠答诗之最后也。盖舒章门人石维昆辑刊《蓼斋集》,卷首载《维昆顺治丁酉即十四年序》云:“虽在少作,编录不遗。”故所刻舒章著述,当颇完备。集中诗分类,亦编年,《分赠诸妓》诗在卷二六,其卷题“七言律诗四,赠答诗二”。检其内容,又有赠答及哀挽两种性质。《分赠诸妓》诗前为《送友人》,《分赠诸妓》诗之后迄于卷终,共三首,皆是哀挽之作。据此可以推定《分赠诸妓》诗乃以其性质为赠妓,遂附列于赠答诗之后,非因其作成之时间在最后也。恐读者于推定舒章作诗年代,有所异议,特为辨之如此。四诗分赠四妓,此一首乃当时赠与河东君者。诗中“杨家小女”,固是河东君之本姓。“梦落吴江秋佩冷”乃指河东君与周道登之关系,此点俟后论之。“欢闻鸳水楚怜新”,谓此时河东君之新名为“影怜”。“鸳水”者,言河东君本嘉兴人。盖河东君此时自周道登家流落松江,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影怜”之新名也。“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者,用《真诰·运象》篇第一卷“神女萼绿华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事。其文略云:
原注云:
寅恪按:羊氏即羊舌氏,与杨氏本出一源,可视为同姓(参《新唐书》卷七一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及其他关于姓氏源流诸书)。《真诰》之意究为如何,姑置不论。但据舒章此诗之意,已足证明河东君之本姓实为杨氏。又《东山酬和集》卷二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句,不仅用龙城录赵师雄故事,亦暗指萼绿华之本姓。然则河东君之姓原为杨氏,更可无疑,而牧翁作诗,其用事工切,于此亦可见矣。
又牧翁《有美一百韵》,甚夸河东君,广引柳姓世族故实。读者似以为牧翁既称柳如是为河东君,因而赋诗,遂博征柳姓典故,以资藻饰,殊不知牧翁取柳姓郡望,号之为河东君者,不过由表面言之耳。其实牧翁于此名称,兼暗寓《玉台新咏》“河东之水向东流”一诗句之意,此名巧切河东君之身份。文人故作狡狯,其伎俩可喜复可畏也。至河东君之改其本姓为柳者,世皆知其用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故实(参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盖“杨”与“柳”相类,在文辞上固可通用也。又检宋人某氏所著《侍儿小名录拾遗》引苏子美《爱爱集》述钱塘娼女杨爱爱事。明代人有号“皇都风月主人”者,其所著《绿窗新语·下》亦载“杨爱爱不嫁后夫”条,条末原注云:“苏子美为作传。”(见上海《艺文杂记》第一卷第六期)所言之杨爱爱亦钱塘娼女。考苏子美即北宋之苏舜钦,今检苏氏集中,未见此传,不知是否伪托,但此故事明末必颇流行。河东君之本姓既是杨氏,其后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爱”者,疑与此事有关,盖欲以符合昔人旧名之故。“杨爱”之名诸书多有记载,但此名最初见于何书,尚难确定。就所知者言之,似以沈虬《河东君传》为最早。此传(据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所引)略云:
是沈次云于崇祯九年丙子有亲见河东君之事。其所言实在仲沈洙撰、仲周霈补之《盛湖志·上》“形胜”门盛湖八景之八,“凌巷寻芳”《钱宛朱诗注》及其他材料之前矣。至其又称“影怜”者,当用《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之出处,此句“怜”字之意义,复与“爱”字有关也(寅恪偶检郑澍若《虞初续志》卷一二云:“厉影怜校书得萧仁叔《邗上来书》,语多未解。问字于陈敬吾,敬吾即其语意,题后一律。”夫此两“影怜”之名,虽同取义于玉溪生诗,然其学问之高下悬殊有如是者,则对厉影怜之影,亦未必可怜矣)。
又沈氏所云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当是周灿弟之字。检乾隆修《吴江县志》卷二九略云:
沈氏虽不著周金甫之名,但据今所见《泽畔吟》附录光甫孙师灏所撰后序“向自烂溪(‘烂’字沈氏作‘兰’)析居谢天港”及“光甫”“金甫”之称下一字相同等理由推之,可知云翾所嫁之人即吴江周灿之弟。《泽畔吟》中诸诗当是明亡以后所作,唯其中《杨花》一题有“年年三月落花天,顾影含颦长自怜”之语,实与河东君姓名符会,以光甫与盛泽镇(光甫集中载《盛泽镇》五律一首)及云翾嫁其弟等关系论之,自不能令人无疑。终以作诗时间过晚,不敢决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河东君更有一“隐雯”之名(寅恪按:此名之记载以见于顾苓《河东君传》者为最早。俟考),此名不甚著称,而取义亦不易解。寅恪疑是取《列女传》卷二陶答子妻所谓“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即《文选》卷二七谢玄晖《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义。或者河东君取此二字为名,乃在受松江郡守驱令出境之威胁时(见后章),殆因是事有所感触,遂自比南山之玄豹,隐于雾雨,泽毛成文,藏而远害耶?明季不遵常轨,而有文采之女子,往往喜用“隐”字以为名,如黄媛介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见后章),皆是其例(震泽吴雷发撰《香天谈薮》载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游西湖,卜居楼外楼,嫁新安夏子龙。夏死,隐自缢以殉事。寅恪按:沈之名与河东君同,夏之名与卧子同,沈曾居西湖,复自缢殉夏,本末颇与河东君相似,殊为巧合。但不知是否实有其人其事?姑附识于此,更俟详考)。此殆一时之风气,河东君以“隐雯”为名,殊不足异。后来河东君又省去“雯”字,止以一“隐”字为名,而“隐雯”之原名,转不甚为人所知矣。
复次《牧斋遗事》“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云:
寅恪按:此条所纪多乖事实,兹暂不考辨,唯论河东君改易姓字之一事,今所见崇祯十一年戊寅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又汪氏所刻《柳如是尺牍》一卷亦署“云间柳隐如是”。卷中尺牍共计三十一通,其最后一通有“已过夷门”“武夷之游,闻在旦夕”“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等语,据此可知此通乃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所作。盖汪氏初刻本共只有三十通,刊成后投寄河东,河东君复从之更索数本。然则第三十一通乃汪氏后来所补刻者(详后论证)。今虽难确考汪氏初刻本刊成之时日,以意揣测,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末,最可能在十四年辛巳初。由是言之,河东君何待至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时,始“易杨以柳,易爱以是”,牧斋何待至此时始“字以如是”耶(今神州国光社影印吴中蒋氏旧藏《柳如是山水册》八帧,每帧皆钤“柳隐书画”之章,其末帧署“我闻居士柳如是”。此画虽难确定为何年所作,但必在崇祯十三年冬季访半野堂以前。所以如此推定者,盖此后河东君既心许于牧斋,自不应再以隐于章台柳之“柳隐”为称,而钤此章也。又“我闻居士”之称,即从佛典“如是我闻”而来,据此亦可证知河东君未遇见牧斋之前已以“我闻居士”与“柳如是”连称矣。详见后论)。且据《初学集诗注》《丙舍诗集·下·观美人手迹》诗,是牧斋于十三年春初,当已见及《湖上草》(见前所论),则睹河东君投谒之名刺,亦必无疑讶之理。故《遗事》所言诸端,不知谁氏子所伪造?无知妄作,固极可笑,而世人又多乐道此物语,尤不可不辨也。至河东君之名“是”,不知始于何时?颇疑其不以“隐”为名之后,乃取其字“如是”下一字为名。若此假定不误,则其时间至早亦当在崇祯十四年,或在适牧斋以后。盖河东君既已结褵,自不宜仍以“柳隐”即隐于章台柳之意为名也。其余详下章所论。
复检邓孝威《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卷二集《闺秀别卷》中云:
寅恪按:邓氏此条殆出顾云美《河东君传》,唯谓河东君名“因”,疑与“隐”字音近之故。至《钱士美文选·诵芬堂文稿》六编“柳夫人事略”,虽亦载河东君名因之事,但其文抄袭前人,往往讹舛,不暇详辨,姑附记于此。
复次,李舒章雯《蓼斋集》卷三五《与卧子书》云:
考舒章此书当为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冬间赴北京会试,至次年留居京邸时所作,然则河东君于崇祯六年癸酉以前即以“云”为名,可以证明也。其余亦详下章所论。
又后来与河东君有关之谢象三三宾,其所著诗集题为《一笑堂集》,乃用李太白诗“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卷三《白纻辞》)。谢氏此集中多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而河东君以“美人”著称,更可推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