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众时代的到来
无论好或不好,当今欧洲的公共生活中都存在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大众开始全面参与社会权力。就“大众”一词的定义而言,他们既不应该也没有能力把握自身的生活,更不用说统治社会。实际上这一现象意味着欧洲正面临最严重的危机,民族、国家、文明都会饱受其害。这样的危机在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其特征、后果及名称早已众所周知,那就是“大众的反叛”。为了理解这一令人警醒的现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避免给诸如“反叛”“大众”和“社会权力”之类的词汇赋予某种特定的政治含义。因为“公共生活”不仅涉及政治,也同样(甚至在更大程度上)涉及知识、道德、经济以及宗教,它涵盖了我们所有共同的习惯,包括我们的衣着时尚和娱乐方式。
或许,考察这一历史现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注意力转移到视觉经验上来,重点看看这个时代最鲜明的某个方面。这一事实尽管分析起来很难,描述起来却很容易,我称其为聚集或“充满”。比如说,城镇里到处人头攒动,所有房屋无一空置,旅馆里住满了旅客,火车上挤满了乘客,咖啡馆里坐满了顾客,公园里到处都是散步的人,知名医生的诊室里挤满了病患,剧院里坐满了观众,海滩上到处都是前去游泳的人。总而言之,找一个清静的空间在以前不成问题,现在却成了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难题。
这就是全部问题之所在。在现实生活中,还有什么事实比这更简单、更明显、更持久呢?现在让我们透过表面看一下这一事实的本质,出乎意料的是,我们会看到一股泉水喷涌而出,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束白光都分解为绚丽多彩的光谱,这着实令人惊奇。我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景象让我们感到如此讶异?我们看到的是大众,他们占有了文明开拓出来的空间及其创造出来的工具。稍加反思就会让我们对自己的惊讶感到不可思议。出现这种现象又怎样呢?这难道不是理想的状态吗?剧院里的座位就是给观众坐的,现在坐得满满当当,还有进不去的人焦急地等在外面。公共交通设施、旅馆客房也一样。虽然这一事实既合乎逻辑又在意料之中,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发生过,现在却发生了。因此,事情正在起变化,变革已经开始了。这至少在刚开始时可以证明我们起初的讶异是合理的。
惊奇和讶异都是理解的开端。理解是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享受与奢侈。这类人的典型特征就是睁大双眼好奇地审视这个世界,万事万物在那些大睁的眼睛看来都既陌生又奇妙。好奇这一能力给他们带来了乐趣,而这种乐趣绝不是球迷能体会到的;另一方面,这种能力让知识分子终生沉缅于幻想之中。知识分子的特有属性就是那双写满好奇的眼睛,所以古人让智慧女神密涅瓦有一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相伴左右。
聚集和充满的现象在以前并不常见,但为何如今却随处可见?遍布我们周围的大众并非凭空出现,因为,15年前的人口数量就与现在大致相当;事实上,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们的数量应该减少才是。恰恰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极其重要的第一点:构成大众的个人以前就已经存在,但并不是作为“大众”而存在,他们以小群体的形式分布在世界各地或离群索居。他们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老死不相往来,每个人或每个小群体都各自占据着一块地方,生活在乡下、村庄、城镇或大城市的角落里。然而,他们现在却作为一个凝聚体一夕之间崛起,我们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全是大众。大众已经突然出现,并且在社会上占据着优越的地位;而在过去,即便大众存在,也从未有人注意过,它仅仅是社会舞台的背景,然而现在它已经走到了舞台中央,成了主角。
在社会的舞台上,再也看不到什么主角了,取而代之的是合唱团。
“大众”的概念既是数量意义上的,也是视觉意义上的。如果我们在保留原意的前提下将其转换为社会学术语,那就是“社会大众”。社会一直是一个动态的整体,由两种成分组成:少数和大众。少数是指具有特殊资质的个体或由个体组成的群体,而大众是指没有特殊资质的个体组成的群体。因此,“大众”一词不能简单地或大体上理解为“劳动阶级”。大众就是普通人。这样一来,大众就从一个单纯的数量概念转换成了对质量的测定:成了一般的社会属性,人与人之间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属于同一种类型。通过把数量转换为质量,我们会得到什么呢?很简单:通过质量我们可以了解数量的起源。一般说来,大众的形成意味着,构成大众的个人在欲望、观念、生活方式上的一致。可能会有人反驳,认为这在每个社会群体中都会发生,不管他们如何声称自己优于他人。确实如此,但二者之间存在本质区别。在那些小众的群体中,其成员之间确实也在一些欲望、观念或理想方面存在一致性,但这些群体本身就已经把大多数人排除在外了。不管什么类型的少数,其前提都是每位成员已经因为一些特殊的、相对个人的原因与大众隔绝开了。那么他们与少数派中其他人的一致就是次要的,在此之前他们每个人都已经采取了独特的态度,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这种一致性并非巧合。这种群体的独特性开始显现,例如英国那些自称“非国教徒”的群体,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他们在与大众不同这方面是一致的。少数人聚集到一起正是为了将自己与大众相区别,每一个小众群体都是如此。有一次,诗人马拉美出席了一场只限少数人参加的高端音乐会,他当时诙谐地说,“少数人的出席恰恰凸显了大众的缺席”。
严格来说,“大众”作为一个心理学事实,无须等到个体大量出现时再定义。即便只有一个人在场,我们也可以确定他是否属于“大众”。大众从不根据特定标准来评价自己(不论好坏),而是感觉自己“和别人完全一样”,但对此又不在乎,他们实际上很愿意和别人是一样的。假设有一个人很谦虚,他试图根据具体标准来评估自己的价值,自问在某方面是否有天赋或擅长做某事,最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平庸之辈。这样一个人会感到自己平庸、普通、没有天赋,但他不会感到自己是“大众”。
如果一个人提到了“少数精英”,那么不怀好意者通常会扭曲其含义,假装不知道精英并非那些认为自己优于他人的傲慢之徒,而是跟他人相比对自己要求更高的人,即便他仅凭自己可能无法达到那些更高的要求。因为,毫无疑问,根据最严苛的标准可以把人们分为两类:一类人对自己要求高,勇于担当;另一类人则对自己没有特殊要求,不思进取,随波逐流。这让我想起了正统的佛教中截然不同的两派:一是较为苛刻、困难的大乘佛教,一是较为容易、宽松的小乘佛教。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谁,对自己提出的要求高还是低。
那么,将社会划分为大众和特定的小众就不是对社会阶层的划分,而是对人的类别的划分,因此,与“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的等级划分并不一致。当然,在“上层阶级”中,只要他们名副其实,那么显然更容易找到接受“大乘佛教”的人,而“下层阶级”通常由素质低下的个体组成。但是,严格来说,在这两种社会阶层中都存在大众与真正的少数派。后面我们会看到,我们所处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即便是在传统型的精英群体中,也大量存在着大众人和粗鄙之人。因此,即便是在对资格有要求的智识生活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伪知识分子,他们不合标准、品质低劣,就连智力也不合格。在幸存下来的“贵族”群体中也是如此,不论男女。另一方面,在当今的劳动者当中也不难发现高贵且自律之人,这些人以前可能是我们所谓的典型的“大众人”。
因此,社会上存在的各种操作、活动和功能,其秩序高度多样化,没有特殊天赋是无法完成的,例如艺术家和高雅之士的某些乐趣,或政府部门的功能,以及对公共事物的政治判断。以前,这些特殊的活动是由少数具备资格或至少声称自己具备此类资格的人完成的。对此,大众无权干预,他们意识到如果想插手就必须获得那些特殊资格,也就必须脱离大众,但是他们认可自己在一个健康的、动态的社会体系中的位置。
现在,如果我们回到本书开始时提到的事实,就很容易看到大众态度发生变化的征兆。这些征兆都表明,大众已经决定登上社会生活的舞台,占据位置,使用设施,享受以前只属于少数人的乐趣。例如,这些位置从来就不是为大众准备的,因为其数量有限,而大众的数量又在持续增长;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新的现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不断增加的大众正在取代少数精英。
同以前相比,今天更多的人能在更大程度上享受生活,我想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后悔,因为今天他们不但有了这样的欲望,而且又有办法来满足这样的欲望。然而,这一现实之下却潜藏着危机,那就是大众决定夺取属于少数精英的活动,这不可能仅仅体现在享乐方面,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总体特征。因此,要预测将来的话,我相信近代的政治革新标志着大众在政治领域的地位。传统的民主政治由于信奉自由主义和积极遵从法律而变得更为温和。通过遵守这些原则,个体严格约束自己。只有少数人能够在自由主义原则与法律的庇护之下生存和行动。民主和法律——法律之下的共同生活——是同一概念。今天我们正在见证超级民主的胜利,大众直接参与其中,他们无视法律,通过物质压力的方式将自己的渴望和欲望强加于他人。有人认为大众已经厌烦了政治,并且已经将其交还给了专业人士,这是对新形势的误解。实际上恰恰相反。这在过去曾经发生过,那就是民主。当时,大众理所当然地认为,尽管少数精英有缺陷和弱点,但对于公共问题他们比大众懂得要稍多一些。另一方面,现在大众认为自己有权利推行在咖啡馆里冒出来的那些想法并将其变为法律。我认为,与其他历史时期相比,今天的大众直接进行统治的程度是最高的。因此,我称其为“超级民主”。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领域,尤其是知识领域。有可能我是错的,但是如果当代的作家要拿起笔来写自己深入研究过的主题,他必须记住,如果他的观点与从未关注过这一主题的读者大脑中固有的陈词滥调不一致的话,那他们不是要从作者这里学到什么,而是要对其加以批判。如果组成大众的个体认为自己有特殊资质的话,那这纯属个人错误而非社会学意义上的颠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是,平庸的头脑尽管知道自己的平庸,却自信满满地要求拥有平庸的权利,还要四处强行推广这种权利。”正如美国人所说的:“与众不同是不得体的。”大众把一切与众不同的、出类拔萃的、个体的、合格的以及精华之物都打翻在地。任何人只要在想法和做法上与众不同,就有被淘汰的风险。当然,很明显,“每个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每个人”。“每个人”通常是大众和少数特立独行者的复杂组合,而现在“每个人”仅指大众。这就是当前我们所面临的可怕现实,其野蛮性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