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赤伶
《赤伶》——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师傅!你当真要给那些日本鬼子唱戏吗?!”
小生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梳妆桌前的人,眼中的泪早已盈满,只一下,就簌簌滴落下来。
裴晏之脸上是带着浅浅的笑的,执笔描眉的手端得很稳,细细描绘出一道弯弯的弧线,柔美中还带着一丝男子的潇洒的意味。
见他不答话,小生抱着戏服的手倏地攥紧,语气焦急了些许:
“师傅!”
“嘘,”裴晏之微微侧过脸,在晕黄的灯光下开始描另一道眉,一切如常,无端地,动作却透出寂寥与悲伤,“戏一旦开场,就是没有人看也要唱完。”
戏一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人不听,不代表鬼不听。
……
戏院的戏台上仍唱着悲欢离合的《桃花扇》,裴晏之便是这戏院的角儿,
方寸戏台上,只见他水袖柔婉,昆腔曼妙,在一众叫好声中,生生演活了那敢爱敢恨、不怕血染桃花扇的李香君。
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不知这戏里戏外唱的是谁的悲欢,谁的离合?
然,家国破碎,山河飘零,孰能幸免。
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随着日军的一声枪响,全国陷入一片水深火热当中。
不久,战火绵延至此,日本人包围住安远县城,要求戏院的裴晏之给他们单独演一场,以慰问所有日本士兵,若是胆敢反抗,便要整个戏院乃至全县遭殃,所有人难逃一死。
他穿着戏服,长长的水袖垂落到地上,似是晕开了一副水墨丹青,上了妆的脸极美,浅浅地漾出一抹笑。
陈词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
他笑道:“好。”
……
“你呀!”小生见裴晏之水米不进,愤愤地把戏服往梳妆台上一丢,跑走了。
裴晏之近乎虔诚地把眉笔端正放回原位,手指一寸一寸,动作轻柔地把戏服上小生掐起的褶子细细抹平。
戏一折,水袖起落。
扇开合,锣鼓响又默。
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下坐的是豺狼虎豹,恶鬼当道。
戏院里灯火通明,日本人都坐在台下,喝着酒吃着肉,放肆谈笑。
情字难落墨,他唱须以血来和。
他终是又唱起了这一折戏,——可是,台下看戏的人却已不在了。
鼓声急切,唱腔愈发悲愤,台下人竟也听得入迷,呆呆地望着戏台上的那一幕离别歌。台上“李香君”猛地一挥袖,大喝一声:
“点火!”
这一声,不是清丽柔妙的昆腔,而是铿锵的男子的声音!
与此同时,门窗燃起火焰,顺着窗台地板上的油一点点蔓延开来,门窗被堵得严严实实,县民们早已在整座戏院内泼了油!
楼里只剩日本人和裴晏之。
什么?!
台下之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惊恐得似无头苍蝇一般四下找寻着出口,碰洒了茶杯,撞翻了桌子,一时间台下乱作一团,吵吵嚷嚷。
火光把戏台映得通亮,烟雾不觉间悠悠腾起,在一片模糊的雾色中,水袖戏服若隐若现,嘈杂声中隐隐能听见那一曲《桃花扇》,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君王几时休!
楼塌了,戏却未终。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
都道戏子无情,可怎知,戏子也有心。
戏幕起,戏幕落,终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