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暗夜沉沉，黑暗系卷了一切，远处的天空透不出一丝的光亮，让人仿若置身于一鼎无边无际的铜炉内，虽足够活着，却怎么都逃不脱这铜炉的五指山，只要这铜炉愿意就可把这片黑暗掀一个底朝天。
女子坐在老于茅草屋外的台阶上，头顶是两个昏黄的灯笼，是这片黑暗之中唯一发出光亮的两个物体。灯光斜斜的打在女子的身体上，女子身前却并无影子。
女子抬起头来，苍白的脸色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显示出更加不健康的枯黄，与周边的景色倒显得有点相得益彰。
只见女子稍歪了下头，在枯黄的面皮的嘴角下稍稍提了下神经，显现出些许的俏皮可爱，她道：“嗯……还缺个月亮。”
随即，女子手指轻轻一点，在前方的不远处便陡然升起一轮明月，然而这个月亮却发不出光芒，仔细端详，像是宫廷夜宴中厨子手中华贵的盘子。
“……嗯……还缺个北极星。”少女想到了什么一般，手指又是一点，在月亮的不远处又凭空多了一颗星星，这个星星可要比人间的星星大多了，仿若往前再走几步便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一般。
“噗嗤！”想到了什么一般，女子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只见她边点边道：“牛郎星和织女星就离近一点吧，这样就不用每年都辛苦那么多喜鹊远远跑来为你们搭桥了……哈哈哈。”
天空中的牛郎星和织女星紧紧依偎，仿佛相拥在一起就再也不用分开。
老于推门出来便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满天的星辰虽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却凸显出不一样的美感，远可观赏，近可指摘。
在漫天的星辰下，女子无声的捧腹笑着，带出了几分娇憨可爱，将平日里的冷淡疏离压下去几分。女子笑了一会儿，笑得眼泪横飞，终是笑够了，回头瞧着老于道：“怎么样？”
老于挨着施心坐了下来，摇了摇头。
“嗯？”施心眼神清亮，眼中流露出几分困惑，显然不太理解老于的意思。
在施心提出让老于帮忙瞧瞧小树时候，老于以男女授受不清……不，是男女需要避嫌之名，将施心支了出来。
切！活了这么大岁数，施心什么人没见过，从哪里都看不出她需要避个劳什子嫌。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着有事求人，万事可退的原则，施心心不甘情不愿的出了门，才得以百无聊赖的在门口画星星、画月亮。
昏黄的灯光侧身打在老于颧骨高凸的侧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半明半暗间，老于眼窝深陷的眼神隐匿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神色：“非人非鬼，非妖、非魔。”
施心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在最初遇到小树的时候她便探了出来。
除了这四样……一个可怕的、最意料之外的想法在施心的心理生根发芽，她顿了顿，道：“莫非是……”
“砰！”话没说完，便被老于的一个爆栗打断。
“想什么呢？那孩子不是神。我探过了，那孩子鬼气旺盛，由内里发出，源源不断，比不死城内修行了上万年的恶鬼都强劲，不可能是神。”
怪乎哉！世间除了人鬼妖魔，还有高高在上的神，还能有什么如此这般的活物。施心以头抢地，再不言语。
老于深不可测的回了头，道：“不如，就……就暂且将他归为鬼类？”
“归为？”施心瞧过去，瞧见了老于眼神间一闪而过的慌乱，道：“你还知道什么？”
老于四两拨千斤，试图转移话题：“阎王有没有给你安排新任务？”
施心眼神捉住了老于的眼神，没有丝毫退却：“无面说他无魂无魄，是真的？”
老于侧过身，目光藏在了眉骨下的阴影中，道：怎么会？魂散了，如何成型？你还没被无面诓够？”
施心咬了咬牙，松了口，低下头继续问道：“还有呢？”
老于的眼神隐藏的更深，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堪堪穿透了施心的耳朵：“我在他的神思中隐约……看到了你……哦！当然也许不是你，只是长得有点相像。”
毕竟，虽是简单的惊鸿一瞥，那少女彩衣华服、言笑晏晏，生的俏皮可爱，无端让人生出一种亲近之意，与身边这位随时与人保持着一段的距离的冷淡疏离之态大为不同。
施心后背一僵，手指无意识的戳着松软的地面，面上生出的淡淡的笑容转瞬既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当时以为是我看错了。”
“还有呢？”施心刨根问底，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态。
老于摇了摇头，昏黄的灯光下那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捎带着柔和了几分，隐隐透出慈悲：“没有了，我能探道的只有这么多，如果没什么偏差的话，那孩子大概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也可以说，到现在为止，他认识的世界里只有你。”
施心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又从头缕了缕思路，在她漫长的生命长河中，在她能记起的所有人和事中，没有小树的一点影子，除了在猪脚镇相遇之后。
这样说来，这孩子从小长到大的这几天还真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所以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施心，多少年了？”老于打断了施心的天马行空，将其见缝插针、穿针引线的思绪从旧日的裂缝中拉了回来。
“不记得了。”施心摇了摇头。
对于老于问的问题，施心了然于心。
“唉！”老于叹了口气，随手一探，那原本在一侧门上孤芳自赏的昏黄灯笼便落到了手里，两人同是惨白的面孔一片冷黄。
“我记得，你总是说你活着几百年了，但你数过没有，你已经来这里九百九十九年了，确切的说已经到了九百九十九年零九十天。”
施心的眼睛在枯黄的灯光照耀下有些酸涩，不由揉了揉眼睛。
“还有不到一年。施心，你是打算一年之后变成像你遇到的无面那样在不死城内混迹吃着恶鬼的灵魂，还是打算灰飞烟灭，然后让鬼界贪婪的鬼都闻一闻施心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施心以手触鼻，满是不以为意的调笑道：“如果能选择的话，我还是灰飞烟灭吧。毕竟……不死城内的老鼠瞧着有点恶心。”
老于淡淡的笑了，浑浊的眼神泛着如初生婴儿般似要穿破这片浑浊的光芒，带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希望，他道：“那时，你初来无间，带了一众鬼魂，对我说：‘你瞧着办吧，鬼都给你带来了。’那堆鬼骂你忘恩负义，骂你丧尽天良，你二话没说，把这些鬼都赶入了无间。我那时都不知道，你不是鬼差，是怎样带着那堆鬼穿过不死城，来到老头我这里的。后来几年，你来的愈发的勤勉，几乎是几天跑一趟，每次带来的都是在人间十恶不赦的鬼魂。你还记得吗？”
施心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的困惑，道：“不记得了，可能是太痛苦，所以忘记了吧。我在人间听说过，人如果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或者是自己不想再记起的事便会选择性忘记，不然……可能就疯掉了。我想……我可能也一样？”
老于摇了摇头，接着道：“后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你都没来，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正式的鬼差了。璃人伞在手，再过不死城就容易得多，但你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来我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渡鬼魂挣的那点鬼气也就刚刚够活。你对我说：‘老于，阎罗王说我本来当不得鬼差的，但念在我赎罪有功给我一千年的时间，若有缘法我还能再次转世为人，若没有，那我就要灰飞烟灭了。’施心，你还没有找到你的缘法吧？”
施心再次摇了摇头，盯着漫天的星辰发呆。
老于伸出干枯的手抚了抚施心的头发，又叹了口气：“闺女，你可怎么办啊？”
连只恶鬼都有归处，而身边这位鲜活又挺拔的生命却要走到她的尽头了。
施心将老于干枯的手放了下来，指着月亮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道：“老于，你瞧。”
老于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不知是施了法还是心理作用，那颗星星在幽深的暗夜里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那是北极星。”
“……”北极星不是在北方吗，怎么和月亮在一起排列组合，原本满脸哀痛伤心的老于的神色闪过一丝的不自然。
而依旧在看星星看月亮的女子却没有发现，兀自继续往下说：“在人间，北极星是用来辨别方向的，因为它总是位于北方。如果人们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要找到北极星，顺着它指明的方向，就一定能找到家。”
老于咳嗽了一声，拢了拢衣袖将灯笼又向前提了提，照在施心淡淡微笑的脸上。施心手指伸了伸，北极星如仙女下凡在深邃的夜空中划出一道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施心的手中，施心将其轻轻的捧在手中，北极星的光芒混合着灯笼的光芒一齐射向少女尤显清亮的眼睛中。
“我的家没了，它毁在人类权利与欲望不断缠斗的战争中。这么多年，我找不到家，也找不到为我指明方向的北极星，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所以，现在想想，这样活着和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区别。是吧，老于？”
施心淡淡的笑着，面对着如期而至的死亡仿若像吃一顿饭、摘一朵花、抓一次鬼魂那样淡定。
老于张了张嘴，施心连忙打断：“不要劝我！老于。你想想无面，她依靠别人的记忆过日子，把自己活成了半生不死的怪物，我不想变成她那样的怪物。”
“砰！”施心又挨了一个大爆栗，老于道：“没想劝你！只是想说，下次抓鬼的时候将那孩子带上吧，你现在可能就是他的那颗北极星。他谁也不认识，瞧着怪可怜的。”
施心双臂环绕，佝偻着背，似在笑：“不是吧！我可是很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
又一个爆栗袭来，打得施心头有点疼，老于讨嫌的声音传来：“你呀！”
施心笑笑，揉了揉持续受伤的脑袋，道：“好吧，好吧……那还用说！”
老于笑道：“这话像你。”
像是把话说尽了一般，两人说完这话便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老于又坐了一会儿便咳喘着推门进屋，像极了家里不能着风身娇体弱的老伯伯。
在他推门的一瞬间，几不可闻的声音由他的嘴巴传到了他的耳朵：“带上这孩子吧，他可能真的带你走出这片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