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论学书札(增订本)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致吕澂

(1943年4月17日)

十二日惠函,极感直谅。承示迂论,只时文滥调,纠以五事。其一云:“俗见本不足为学,尊论却曲意顺从。如玄哲学、本体论、宇宙论等云云,不过西欧学人据其所有者分别,逾此范围,宁即无学可以自存”云云。此段话,思之再三,终有未喻。夫立言,必有所以言者。辨学术之是非,不仅于其言,而当于其所以言者察之。所以言者,其所见所信也。言者本其所见所信而以喻诸人者也。以言喻人,不能无方便。方便者适其机之谓也。学尚知类,此土先哲已言之。西人治学,析类为精,玄哲与科学,不容漫无分别,未可以俗见薄之也。且言在应机,何可自立一种名言,为世人之所不可共喻?世人计有万象森罗,说名宇宙。吾欲与之说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计着,则不得不用宇宙论一词。世人推原宇宙而谈本体,吾人与之说明是事是否如世人之所见,则不得不用本体论一词。如不察吾之所以言,而第以名言之有从时俗者,责以时文滥调,试问佛书中果不用当时外道之名言否?亦将受责否?犹复须知,本体论、宇宙论等名词,儒佛书中虽不见,而不能谓其无此等意义。即如宇宙论一词,若不包含本体论在内,则只是对于万象界予以解说而已。大地古今,任何哲人,当其发心、求悟之后,对于世所共见为有的万象界,当然要发生问题。此问题发生,即是他的宇宙论已开端。及其有悟之后,垂说示人,自无可抛开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而不言。佛家除唯识论外,其解析诸行或一切有为法,不承认有所谓宇宙,却正是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一种见地。至无著《摄论》,成立赖耶,含藏种子,以说明一切相见,相见即相当于俗云万象。分明是有了宇宙论。更核实言之,他明明以赖耶中种子,说明根身、器界,如何否认他有宇宙论?且就无著《摄论》言之,他评判外道小宗为诸行即万象。寻找外因,或计无因,种种之论,而后揭出其赖耶中种子,如何不是宇宙论方面的说法耶?儒家有其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此不待言。总之,古今中外,凡是穷探真理的哲人,总有其关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若以此为俗见,吾不知何者为超俗之见也。本体论一词,不容不立,准上谈宇宙论一词而可知。从来哲学家谈本体者,其自明所见,尽有各不相同,然而都以穷究宇宙本体为学。如说宇宙本体一词是从俗,试依佛说,则云真如为万法实体,此语有过否?宇宙即万法之都称,实体亦本体之异语。则本体论一词,如何用不得?《新论》语体本中篇曾有处说及本体一词,今不及检页数。夫义理自有分际,故措思立论,当循条贯。本体论、宇宙论,此等名词不可道他要不得。虽若有疆界之可言,而实不是分疆划界,各不相通。其似有疆界者,依义理分际而不可乱也。其非各不相通者,义理不是死东西也。我觉得此等名词,不但不是要不得,而且是万不可少的。譬如佛书中,其归宿处,只是显示圆成实性。他自然是用种种方便,不可直揭。吾侪就说佛家是有他的本体论,并无过误。般若之空□□,我则于此见其不谈宇宙论。正因为他对于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是如此的。瑜伽宗立赖耶,我则见其有了宇宙论的说法。这犯何种过错?如果说天下有一等学问,于所谓宇宙论、本体论等者,杳不相涉,如来教所云,逾此范围宁即无学云云者,吾真不能想象此等学问,究是讲个什么。如果说要归到人生,人生对于世间的观念如何,就是其对于宇宙方面的见地为如何,更是其对于本体论方面的所见为如何。若论到吾人的功修等等,何一不穷究到本体论、宇宙论等范围里去?前云非各不相通者,意亦在此。为此哓哓,则以来教斥迂论为时文滥调之第一证,故不能已已耳。

其二曰:“道一而已,而尊论动辙立异,谈师则与师异,说佛则与佛异,涉及龙树、无著,又无往不异。天何厚于足下,乃独留此理以相待乎?认真讲学,只有是非。不慊于师说、圣说、佛说,一概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异,是诚何心哉!”此段话迂陋仍有所未解。夫道理,无穷尽也。人之禀赋至不一,其所值之时与地,及其所素习,又至不一。人各本其一生之经验,以体究道理,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异者矣。然自性涅槃,众生共有,则宜其所见有不能无同者矣。有异,则相非,不非,无由见异。来书责以不敢非,是迂拙未尝立异也。何乃以此见责耶?然迂拙之于先哲,只有所不可非,无所谓不敢非。平生为学,常欲防一己之偏与蔽。如前所谓各本一己之经验,以体究道理,自不能无偏与蔽。因主出入各家,析其违,而观其通。各家等量齐观,则短长易见。而其各有所见之真是处,自尔道通为一,如何更可相非?来书责以是诚何心,迂陋之心,如是而已。至谓天何厚于不肖,留此理以相待。不肖且下一转语曰:天何薄于不肖,而秘此理不许吾有见耶?不肖又有何私智,泄尽天机?只本天之所予我者,反而求之。又参稽中、印先哲之说,不为入主出奴之见,庶几免于自私用智也欤!

其三曰:“尊论谈空说有,纵横自在。然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实在。佛宗大小之派分离合,一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岂徒谓空有哉!此乃全为章疏家所蔽,充其量不过以清辨邪[宗],上逆《般若》,测、基涂说,臆解《瑜伽》,真空真有,果如是耶?”来书所持,大小离合,系于一切说与分别说,迂陋诚不欲究此离合之迹。平日用心,固别有在。敝书谈空,所以特引《心经》者,正虑有以臆测相诋者耳。此外有所申说,皆引《大般若》中明文为证,谈空具依《般若》,何尝惑于清辨邪宗?至叙论有宗处,本多据《摄大乘》及《成唯识》等论、《解深密》等经。尊见既不满窥基、圆测,亦复欲抑《成唯识论》,似谓有异《瑜伽》。但《成唯识论》之八识种现说,与三性中不遣依他之旨,无一义不于《瑜伽》见其根据。吾虽寡学,亦未尝不涉《瑜伽》也。来教既未详所以,则亦无须深论。德钧云,左右颇欲发明《瑜伽》,愿得早日写出为幸。

其四曰:“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著论。而尊论于此极欠分明。如云:‘须解得实相,然后净种从自性发生。’云:‘入手不见实相,则净种非自实相生。’此识此见,从何而来?前后引生,如何关合?此等毫无着落,则菲薄闻熏,亦唯空说而已。”来书责我前函欠分明,窃恐此正是吾两人相隔处。夫云胜义而可言诠,自是工夫上着论。此诚是也。但请留意者,用工夫的是谁?实相是什么义?须知实相即本心是,工夫者,万行之都称。一一胜行,皆从本心发生。所以用工夫的,即是本心。非可不见本心而靠有漏心来用工夫。靠有漏心来用工夫,虽发之为有漏善,终不能引发得本心出。孟子所云行不著习不察者,正谓此也。如我两人此时谈论之心,若不发现自家本心出来,则欲做虚怀静气的工夫,硬是做不得。只可做一套世情来相将。纵不大忿恼、大计较,也只是有漏善。而虚其心,以唯理之从,此项工夫,终是做不得。以此例证,真工夫须自实相生也。若问此识此见从何而来,识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识,别无他心来识本心。见本心的,即是本心自见,别无他心来见本心。离却工夫,不可得本心,那有前后?本心与工夫,非是二物,如何说关合?此事反求即得,云何无着落?依有宗说,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自家真主人公本心或实相。明明存在,他却不肯承认,而说唯是染分,却教依靠经论来做正闻熏习。工夫做到熟,也只是义袭而取。入手不见实相,往后又如何合得上?赖耶的说法,《瑜伽》中已是如此,云何归罪测、基,错解《成唯识论》,不悟《瑜伽》?如欲罪测、基,只好把《瑜伽》中关于八识种现及三性等谈,一笔勾抹去也。宗门自标教外别传,直指本心,此意未可忽。

其五曰:“既不能辨自说之不同于伪书,又不敢断伪书之果不伪,荧惑游移,所守何在?”此段话全不相干,其中似有气性欠平语,兹不举。夫迂陋平生所学,有《新论》在。其与伪书,全无关系,乃极明著之事,何须作辨?前书谈及《楞严》《起信》,以一二语了却。一生意趣,本不属考据方面,并非谓此项学问不应作。只是各人生性,爱走某种路向,即行走去,人生那得如上帝全能,遍走许多路向邪!伪书之伪不伪,向来疑者有人,断者亦不乏人,付之自尔。若谓吾不能断,便是酬对周章,自乱步武,此则百思不可得解。此于吾之所见所信有甚关系耶?《楞严》一书,颇有不类佛语处。然以文体论之,其浩衍、雄浑决非中国人所伪。中人文字,别是一种意味也。此话不及详。当是印度外道之归佛者所为。每怀此意,不悉高明印可否?《起信》中,唯生灭与不生灭和合一语,绝不是佛家旨意。和合二字,最可注意。吾于此,亦不及详。但除此之外,综其大旨,不必背佛法也。体相用之谈,无关宏旨,则不论可也。《圆觉》以文体论,当是伪。然若以谈性觉而非之,则菩提是佛说,其可病也。

来书除所示上答五义外,复有云:“前函揭橥性寂与性觉两词,乃直截指出西方佛说与中土伪说根本不同之辨。一在根据自性涅槃,即性寂。一在根据自性菩提,即性觉。由前立论,乃重视所缘缘境界依;由后立论,乃重视因缘种子依。能所易位,功行全殊。故谓之相反也。说相反而独以性觉为伪者,由西方教义证之,性寂乃心性本净之正解。性觉亦从心性本净来,而望文生义,圣教无征,讹传而已。”此段话确是关系重要。吾前所谓治经论是一事者,意正在此。自性涅槃、自性菩提,如定要分作能所会去,定要分作所缘缘境界依、因缘种子依会去,是自性可分为二也。岂不是将自性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去?迂陋之见以为,说自性涅槃者,只形容自性之寂的方面。说自性菩提者,只形容自性之觉的方面,断不可因此硬分能所也。拙著《新论》每谈到证量处,只说是性体呈露时,他性体。会自明自了,就怕分成二片,此岂是迷妄谈耶?前函说性体,原是真寂真觉云云,如何可当作滥调?若如宗门所云见自本心,当不以此为浮谈也。此等境界,至少须有日月至之功,才得发现,不是浮光掠影得来也。又来教“能所易位,功行全殊”云云,吾亦有所未安。自性涅槃既是所缘境界依,此处原不容着力。所以佛氏总是劝发菩提心,分明是要在自性菩提,即性觉上致力。果如尊论,分说能所,则性觉是能,性寂是所。从能上着功,自是不易之理。如判性觉为伪说,则以伪说为可尊也。来函要点,略答如上。仓卒提笔,未及畅意。迂陋平生,任情直行之病,或未能戒。至于为学,期以真理为依归,求诸心,信诸心,而后即安。则一生之所持也。世既如斯,究此学者,亦复无几。倘谅鄙怀之无他,而不吝函札之诤,唯互相勖于心气之平,所谓不益于彼,必有益于我也。一切说与分别说,何妨为文一论之?当作者,直须作,否则空易放过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