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市列珠玑雨流芳
秦福来裕王府,留下了一道密旨,召王妃翁氏的二妹翁嫣儿入宫待选。虽然是密旨,但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府邸。翁氏接到旨意一夜之间就病倒了,有人说,她是因为心疼妹妹不愿意送入宫中。也有人说,让翁家女子入宫其实是对翁家的一种安慰,给裕王娶正妃的事应该很快就有安排了,所以终于让翁氏心力交瘁。
“二妹,你真的愿意入宫么?”夜色深沉,翁氏躺在病榻上,望着妹妹娇嫩的脸庞,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愿意去。”嫣儿用力点点头,一只手握紧了姐姐瘦若枯槁的手臂,另一只手伸去拿药碗,“姐姐快把药吃了,好好保重身子。”
翁氏推开药碗,哭道,“我如何吃得下。那可是个见不得人的所在,你千万要小心。姐姐如今朝不保夕,以后也不能常去看你了。”
“说的什么话,传出去成何体统。”床榻边的裕王一脸不满的斥责翁氏,却也带了几分忧心说道,“嫣儿要是真不愿去的话,我去找张淑妃说好了。到底翁家加上裕王府,这份人情不会不给。”
“王爷和姐姐不用为难。”嫣儿眼中闪过一丝果敢,“嫣儿是自愿入宫的。”
“嫣儿,你疯了么。”翁氏睁大了眼,更显得这些日子来双颊消瘦,“后宫之中人能吃人,谁不是出挑的精明算计。你自幼就受一家爱护,那种苦怎么能去得。”
嫣儿将翁氏的手用力握了握,说道,“嫣儿这次入宫,只有一个要求。还请姐姐和王爷成全。”
“嫣儿既然自己有主意了,”裕王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王府上下倾其所有,无论什么都会尽力为你办到。”
“嫣儿不要让府里什么为难的东西,只要带一个丫头入宫就好。”嫣儿全然不管翁氏吃惊的脸色,镇定的盯着裕王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续道,“我看下院那个叫凤花的丫头倒也聪明伶俐,请赏给嫣儿吧。带入宫去总有个贴心的人使唤。”
“你……”裕王的脸色铁青。
嫣儿微微冷笑,“嫣儿为了裕王府和翁家,刀山火海都去得。在府里讨一个丫鬟伺候,姐姐姐夫反而舍不得了么?”翁氏看着妹妹坚毅的身影,知道她全然都是为了自己,忍不住心中伤痛,泪水滚滚而下。
“好,我答应你。”裕王面无表情道,冷冷的瞥了她们姐妹一眼,转身离去。
见裕王走远,嫣儿重新坐回姐姐窗边,轻轻拿起早已放凉的药碗,一边缓缓喂着姐姐,一边说道,“姐姐哭什么,嫣儿这次入宫是喜事……朝堂之上,父亲再厉害,终不过是皇上的臣子,荣华富贵都是掌间翻覆之事。只有宫中有翁家的一席之地,才能保住翁氏一门平安。父亲和姐姐,都守护了翁家和嫣儿太多。我家中无兄弟,只有姊妹三人,小妹年纪还幼,这次嫣儿入宫,会尽力赢得皇上宠爱,也要守护父亲周全,守护姐姐不受欺负。”翁氏闻言早已泣不成声,说道,“姐姐不求什么正妃的位置,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入那火坑。”
“姐姐说什么傻话,”嫣儿含泪笑道,“嫣儿怎么会不懂姐姐的心事,姐姐就是太在乎王爷了,才会折腾到这个境地。嫣儿知道那凤花是姐姐的肉中刺,这次嫣儿替你拔去她。嫣儿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王爷到底心里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影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消解的。以后没有凤花,些许还会有些别的什么人……嫣儿劝姐姐一句,以后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些,莫被对王爷的情爱冲昏了头。”
“无情最是帝王家,”翁氏回想起和裕王之间的恩怨纠葛,泪水早已潸然而下,“只希望小妹未来不会像你我二人这般牺牲,平平安安的嫁户好人家。”
嫣儿直到服侍着姐姐沉沉睡下,方才离开逸兰轩。出门之时,却见熟悉的青衫人正站在眼前。“你真的是自己愿意去么?”
“先生,”嫣儿站在月影中,看着眼前的青衫男子,声音中有几分苦涩,“我记得自己发过的誓言。”
“我答应过你,要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这条路,已经为你铺下了。以后的事,恐怕我也不能左右太多。”
“嫣儿感谢先生的恩德,”嫣儿涩然道,“这条路该怎么走,嫣儿心中自有主意。”
“可是,你要求带走的那个女子呢?”那清雅深沉的眸中似乎多了几丝伤痛,“也是为了你的理想?”
“……我只是为了守护我的姐姐。”
“嫣儿,你有太多野心,不要让你的欲望淹没你。”青衫人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只遗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重重砸在嫣儿心间:
“……不要伤害太多无辜的人。”
嫣儿蓦然觉得有如重拳所击,这样剔透的男子,早已看穿她所有的用心了么。那深埋心底的一丝微小的幸福,便如每次见到他时心底开出莲花般的惊喜,他又是否也曾看透。
建极殿内,灯火通明,一室如昼。
阿保在案边研着磨,仔细看着秦福从堆积如山的折子中一本一本的用朱笔作着批划。“公公,这些折子还需要拿去给皇上看么?”
秦福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眶,听着远处西苑内隐约飘来的歌舞声,叹了口气,说道,“不用了,直接发下去吧。”
“听说皇上又要选妃了,今天去裕王府上的翁家二小姐也会这次入宫么?”阿保忍不住问道。
“大概是会吧。”秦福低声说道,“这次翁家小姐是圣上亲点入宫的,到时候不可怠慢了。”
“皇上是如何知道翁家二小姐的?”阿保有些糊涂了,问道“难道是翁大人亲荐的?”
“翁大人才有多少分量?”秦福冷笑一声,说道,“这次可是皇上最宠信的蓝真人前日得了神旨,说皇上必纳翁姓肖兔的女子入宫,方能延寿万岁。皇上这才忙不迭让司礼监去查名录,最后得知兵部翁东涯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恰好肖兔,便让咱去宣旨了。”
“好一招先声夺人。”阿保赞道,“这翁大人真是费尽心机为二小姐铺的好路。这一来二小姐入宫,少说也要直接封妃了。”
秦福赞许的看了阿保一眼,却笑着摇摇头,说道,“蓝真人不是翁大人能左右的。这事背后恐怕还有纠葛。静观其变吧。”
深宵露重,月高无影。
小屋里的蔓烟睡得正是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凤花裹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自从她要跟随翁家二小姐入宫的消息传开后,府里便不再有人要她去做那些下人的活。平时常常说笑的人们也刻意的回避她,见面都是神色匆匆的一闪而过。人人都知道她是不受王妃待见的人,就连平时在身边常常说笑几句的蔓烟也一反常态的沉默起来。
长夜无眠,凤花叹了口气披衣起身,出屋去透口气。屋外月色清冷,她在观澜池边寻了上次的那块大石头坐下,也想不清心中,是否又在盼着那人的到来。
“明天就要入宫了吧?”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凤花吃惊的转过头去,却见果然是他正站在一棵大槐树下,依旧一袭青衫,手里拎着一个酒囊,冲着自己笑。
“叔大,”她笑了笑,想起了他的名字,“好久不见了。”
“今日还想喝酒么?”叔大晃了晃手中的酒囊,约略还有大半袋的样子。
她轻轻点头,伸手接过酒囊。这酒囊看似小巧,入手却沉,怕装了不止一斤的酒。她满饮了一口,却不觉有上次喝时那般呛口的辣。
水光潋滟。岸边的人,一坐一立,一笑一嗔,便似经年老友重逢,言笑总是不拘。女子饮到不能再吟,便将酒囊递给男子,自己轻轻袖着手,有淡淡温情绕在指尖。
“叔大,你知道么,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她一喝酒就有些话多。
“嗯?”
“我不明白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入宫去。甚至不明白我在这个地方能待多久,又会到哪里去。”她一口气说了好多,“我一直相信命运是在自己手中掌控的,可好像命运突然就被扭转了,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想不清楚,那就别去想。”叔大轻描淡写道,举袋也喝了一大口。
“嗯。”她心底隐约有些失落,留恋这个地方,还是留恋这样的场景无法再回。
“不过以后,就不能这么找你喝酒了。”叔大顿了一顿,才道,“这个物什留着也没什么意思。送给你吧。”他一口饮尽袋中的酒,把酒囊递给了凤花。
这个牛皮的酒囊看来用过不少年头了,瓶口的皮革都被摩的有些发黑,囊口拴着一根同样用牛皮制成的粗绳。凤花接过,忽而起了童心,把皮绳拴在腰间。绕着原地走了走,随着步裙蹁跹,小巧的酒囊也轻轻在腰间摇晃,随着白色裙裾忽起忽落,说不出的滑稽可爱。
叔大侧着头,看着她淡淡笑,“这东西送了你,才是找对了主人。”
“可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凤花低声道,“我只是个下人,什么东西也没有。”
“你上次吟过的那首词,就是最好的礼物。”叔大柔声道,神色依旧清冷,仿佛眉间有化不开的万年积雪,只是嘴角隐约抹上的一丝笑意化解了周身的寒意。
青衫随风微动,玉笛已横在唇边,一缕笛声缓缓而起,时而悠扬,时而低婉,仿佛能够牵引着月色。笛声忽而一转,曲调格外低靡而熟悉,凤花凝神细听,却是那日自己唱过的那曲《蝶恋花》的调子。侧眼望去,他的身上隐隐有光华流动,月下掩不住华贵倜傥。
凤花抬头谢他,看到那双深沉的眼眸,眼波相触,若有情,似无意,心倏的一跳。冷风吹过脸颊,脸也有些发烧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身影立如芝兰玉树,眉目间温和如春风,笑起来似云淡风轻,却仿佛蕴含着一种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是站在他的身边,便会没了一切烦忧,心底忽而踏实起来,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只遗安宁平和。
前院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喧沸的声音,人人都在忙着二小姐入宫的嫁妆,加上来拍马道贺的不断,后院却反而冷清萧索了许多。
朱三走过来时,正看到凤花一个人呆呆的抱膝坐在房前石阶上,嘴角冗自带着笑意。
“傻丫头,石阶这么凉,坐在这里发什么呆?”朱三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拉她起身,却见她掌心合着一个牛皮小酒囊,看上去很是精巧可爱。
“这个倒有趣的紧。”朱三拿在手里刚要仔细把玩,却被凤花一把抢了回去。朱三无奈的摇摇头,“真是个小气的女人。”其实一瞥之下,他似看到酒囊口上有一个熟悉的标记。
凤花嘴角微微牵动,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在前院忙活?”
朱三懒散的一笑,“前院有我什么事,还是溜达过来看看你。”说着伸手递给凤花两个红红的大番茄。
“来看看我?”凤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还是又想吃那番茄鸡蛋面了?”这大半个月来,少说也给朱三下了十多次面了。说来他也甚是有本事,府里虽然为了番茄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可他却仍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么多作为贡品的番茄,每次都能摸出几个来变着法的央自己偷偷去膳房做面。
朱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故意叹息道,“以后你进了宫,再想吃你做的番柿……番茄鸡蛋面,那就不容易了。”
“你……”凤花气的恨不得拿手中的番茄砸他,“真不够朋友。我都要愁死了,你还只惦记一碗面。”
“朋友?”朱三明显怔了一下,笑意却忍不住在脸上扩散,“入宫有什么不好的,不是从了你的心愿么。”
“嘁,你要愿意你自己去。”
“嘿,是谁逮着机会就求着秦公公要入宫去看看的。”朱三脸上的笑意更深,却掩不住一丝淡淡的失落。
没想到那日出于好玩的一句话,居然被他听了去,凤花要挟的看了朱三一眼,啐道,“你那日原来在旁偷听啊,也怪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不过你可不许泄露出去。”
哪有偷听,朱三心中暗笑,想起后来听到小厮禀报她们对话时的气恼,他又忍不住想捉弄眼前的女子。朱三于是耸肩,道,“愿望成了现实,不该欢天喜地么?”
凤花没了脾气,“我对这地方都迷迷糊糊的弄不明白,要是入了宫,不定创出什么祸来,想想就有些害怕。”
朱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又转,落在她清亮的双眸上,忽而一笑,说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别小人之心了,这两个番柿是留给你做个念想的。吃了你大半个月的面了,这次换我请你吃碗面。”
后院的柴房角落,拨开层层柴堆,便露出一个小小的角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朱三手上微微加力,铁锁便打开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凤花还是第一次站在这座五百年前古都的街市上。虽然在北京上了大学,后来又工作了这么些年,对北京的大街小巷也算了如指掌了。可乍看到这座明代古都的模样,她还是被由衷的震撼。脚下所踏的切实是明代的青砖地,因为常年有马车在上面行走,青砖石早已被勒出道道石痕。
“你怎么了?”朱三奇怪的看着她,这丫头怎么一出门看着大街就傻了。
凤花回过神来,有些想哭的冲动,“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了。”
路边肩挑走卒,来往行人川流不息,这般繁华景象,当之无愧的属于这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都市。站在五百年前的古都一隅,她忽而由心而生一种自豪感。
“这家馆子怎么样?”站在正阳门外一家三层高的酒楼前,朱三指着酒楼上飘着的“留仙居”的金字招牌,有些得意道,“这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饭庄了,十两银子一桌,达官贵人都来过这儿。就在这儿请你吃顿如何?”
凤花却神不属思的望着街角发呆。朱三有些泄气,顺着凤花的眼光望去,却见街角箭楼下,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东西,旁边支着几张桌子边都坐满了人,看上去车夫小贩模样的人,还有许多人端着碗蹲在城墙下吃,生意不是一般的好。桌边槐树上挂着一张有些破旧的大旗,上面隐约写着“馄炖张”三字。
朱三见凤花两眼已然放光,不免有些无奈,“你不会是想去吃那个吧。”
凤花大点起头,唇边笑靥若隐若现,“最爱路边摊,不吃酒楼店。”朱三还来不及答话,便被凤花拽着来到了馄炖摊前。
“老伯,来两碗馄炖。”凤花笑吟吟的说。
“好咧,姑娘。”老伯憨实的一笑,拿出两个大青瓷碗,虽然碗边有些残破,但洗的甚是干净。老伯满满捞了两大碗馄炖,洒上葱花肉末各色调料,递了过来。
朱三不接,皱眉道,“这……连个座都没有,怎么吃啊。”说话间,临近的桌边却有两个车夫模样的人吃完站起身来,叫道,“张老伯,走咯。”说着把几个大枚丢到煮混沌的锅边小碗里。其中一个一边走一边笑着对朱三说,“后生,过来坐吧,张老伯家的馄炖是咱京城里顶呱的棒,尝一碗不会后悔的。”
凤花笑嘻嘻的端过两碗馄炖,拉着朱三在桌边坐下,夸张的使劲抽了抽鼻子,“真香啊。”说着一勺接一勺的舀入嘴中,吃的甚是享受。
朱三闻得碗中清香扑鼻,忍不住食指大动,加上还没吃午饭,也实在是腹中饥饿,犹犹豫豫的用勺子舀了馄炖尝了一口,入口果然鲜美,馄炖皮的滑腻混合着虾肉馅的鲜香,口味正好合适,不一会儿一大碗馄炖便吃的底朝天,朱三老实不客气的连碗中汤也喝了个干净,吃碗惬意的随手接过一张手帕擦擦嘴,却见凤花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朱三这才发现,自己用的是凤花的手帕,不免微有些尴尬。却只听凤花问道,“这路边摊滋味如何呀?”
朱三点点头,“果然是美味。”
凤花轻笑,扬声叫道,“老板,付账。”
“一共十文。”张老伯乐呵呵的过来收拾桌上的碗。朱三赶紧掏出怀中钱袋,打开一看,最少的都是一小锭银子,约莫也有十余两。朱三迟疑的摸出银锭放在桌上,张老伯翻出碗中所有的铜板也凑不够找数。
凤花撇撇嘴,从怀里摸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爽朗道,“这顿我请你好了。”
“说好了是我请你的。”朱三有些不好意思。
张老伯把铜板收入碗中,看着眼前这对衣饰普通,却神采各异的男女,乐道,“今日这位姑娘请客,改天小公子还请回就是呵。”
朱三伸手对凤花一揖,玩笑道,“如此多谢姑娘了。”凤花抱拳还礼,也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却听张老伯在旁打趣,“改日姑娘和小公子成了神仙眷属,可别忘了再来光顾小摊。”朱三哈哈一笑,“谢老伯吉言。”凤花俏脸一红,顿足就走。朱三伸手往张老伯手里塞了点东西,便向凤花急急追去。
张老伯看看手心,却见是一枚金灿灿的小瓜子般的玩意。
“嘿,真金的吧。”旁边吃混沌的有人眼尖叫道。张老伯迟疑的把金瓜子用牙咬了咬,拿出来看看有无牙印,顿时格外惊喜,感激的望向路边,却见那一男一女早已走得不见人影了。
“这个你吃过么?”凤花手里拿着一包糖炒栗子,指着眼前这家名唤“果饼王”的糕饼铺,兴奋的拿胳膊捅了捅身边提了大包小袋的人。朱三无奈的跟随她进了铺子,照例又是每样都要尝上一些。
朱三现在无比后悔怎么就一时心软,答应了凤花所说“逛街消食”的要求。眼瞅着这条东长安大街逛了没一半,各家点心糕饼倒买了个全,此时双手足足提了十多个纸袋,看上去十足是这位大姑娘的跟班。
“这个好吃呢,”凤花手里拿了个糕饼尝了几口,忽然两眼放光,又拿了一个塞在朱三嘴里,“你尝尝看,好吃不。”
朱三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错。”
“这是我们店大师傅新做的果饼呢。远近十分有名。”胖胖的掌柜在一旁介绍道。
“这果饼怎么做的?”凤花好奇道,“吃起来甜而不腻,还有一种松子榛仁的香味。”
“姑娘好眼力。”掌柜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赞道,“这果饼的做法,原是我家大师傅的独门绝技。总结四个字就是‘松榛粮糖’,想不到被姑娘一语道破。”
凤花十分得意的回头看了朱三一眼,却见他嘴边衔着笑,对自己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似是再说,“吃货”。凤花气得拿脚踹他,朱三无奈的躲开笑道,“我在咱姑娘‘识货’呢,姑娘怎么连好话也听不得。”
“姑娘当然是识货的,”胖胖的掌柜笑眯了眼,“现在小店特别优惠,一大盒只要五钱银子,十分划算,姑娘买上一盒吧,可不要错过了。”
“嗯嗯,包上包上。”凤花指着一大盒果饼,吩咐掌柜都包起来。朱三只得跟在后面付账。
“唉,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了。”出了店门,凤花拿过果饼,把糖炒栗子塞给朱三,心满意足的一壁吃一壁说。
朱三愤怒的抱怨,“你这是逛街‘消食’还是‘积食’!”
天色倏忽间阴沉下来,乌云迅速笼罩了这座城市。
“要下雨了。”不只是谁喊了一句,街上的行人都急忙的跑了起来。却见果然不多时,便有黄豆般大的雨粒落下来,敲在青石地上乒乓作响。
两人出来的匆忙,都未带伞,只得站在街边的屋檐下。路边有小小的排水沟,一应的罩着石瓦,很是美观好看。此时下起雨来,雨水便顺着在沟渠从石瓦下流遍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巷,瞬间便将这座城市冲洗一新。
“姑娘,拿把伞吧。”胖胖的“果饼王”家掌柜追了出来,塞给凤花一把油纸伞,憨厚的笑道,“看您和这位随从都没带伞,先拿去用着。”朱三怒瞪着掌柜,似是在无声的反抗:我不是随从。
凤花道了声谢,感激的接过油纸伞。两人撑开了伞,并肩向裕王府归去。如果没从正面看到某人怀抱大包小袋的样子,只看二人的背影,真便宛如这街上一对对伞下璧人一般。
雨幕中一把把油纸伞在街市中撑开,纷纷芸芸,恍如雨中盛放的花。
一日光阴,恍若一年。
站在柴房虚掩的角门前,生锈的铁锁依旧挂在门上,只需轻推便可打开。朱三忽而立住,“你还愿意回去么。”
凤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在府里第一次醒来的样子,满身鲜血卧在柴房中,春兰临走时凄婉的面容……她喃喃的问自己,不回去,还能去哪呢。这是来这个世界后唯一熟悉的地方,却又是最让人不愿去回忆的所在。
他忽而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轻轻替她系在裙裾上,“今日你请我吃了顿饭,这是谢仪。”凤花低头看那玉佩,只见那块玉做龙凤之形,虽无一字,却雕纂精美,竟是一块极好的羊脂美玉。
朱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作响,听起来极有蛊惑的意味,“只要你愿意走,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永远不用回去。”
回望眼前繁华的街巷,穿梭的行人,一派盛世太平生活;背后的深深院门内,却是危机四伏、不见天日般的昏暗景象,何况明天就要入宫,更不知这暗无天日的下人生活何时能到头。
“我愿意回去。”凤花平静道,垂目不再看他。就这样走,两个人又能走多久。朱三总说自己是个下人,可看他举止用度,也该不是一个下人那么简单。他能如自己这般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想走就走么。更何况,她的心中忽然闪过一角青衫的影子。
由错愕到失望,薄薄的怒意升起,朱三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竟这般陌生,“原来你真的想进宫,”他有些厌恶的瞥了一眼女子渐渐发白的面容,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会有些不同,想不到你也是个想攀龙附凤的人。”
凤花紧紧抿住双唇,伸手推开生锈的角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听着有些刻薄伤人的言语,却始终紧紧抿着双唇,义无反顾的往里走去。
身后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糖炒栗子滚落在地上了。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只一顿,便匆匆离开了,连脚步声中仿佛都传来那人的失望和怒意。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怕有眼泪落下来。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是么。她忽而对自己有些失望,原来自己始终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面对失败的时候不敢去直视生活,更不敢去选择叛离生活。
嫣儿的窗前,有一株西府海棠。每到春日,一树繁丽。清晨推开窗来,便可看到细小的花球团团簇在一起,还带着些晨露,微薄的天光淡淡给花儿镀上一层亮影,显得分外娇艳欲滴。
此时离入宫的吉时不到一个时辰了。窗前坐着如花般娇艳的女子早已装束完毕,静静等待。她身着鲜艳的嫁衣,这条衣裙是用二十四块上好的锻料拼接在一起,每条彩缎上都有最好的绣娘绣出的金丝凤鸟,远远望去彩裙翩跹,裙上凤鸟如活的一般,真可招来彩蝶流连。
这种二十四褶裙又唤玉裙,是嘉靖年间最新的款式,京城里最好的画工绣娘不眠不休的赶制了三天才赶制出来,标准的限量发行款,站在一旁侍候的凤花也不免看呆了,就是现代也没见过这般精制美艳的衣裙。
王妃翁氏轻轻走进房来,给嫣儿挂上了一串珍珠坠领,端详良久,泪光盈然道,“宫里什么都不缺,姐姐也没有别的可送你的,这串珠子你带上吧。”嫣儿见这串珍珠难得颗颗一般大小,浑圆玉润,带在颈间隐隐有物华氤氲之气,知是极为珍贵之物,含泪而谢。翁氏一眼看见凤花毕恭毕敬的站在墙边,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一支珠钗簪在她发鬓,“这个赏给你,以后好好服侍二小姐。”凤花默默接过,想起差点曾在她手下丧命,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吉时终于到了,嫣儿缓步出去,便有宫里的一干太监宫女抬着凤辇前来迎接,众人都是哗然。凤辇只有宫中高品级的皇后嫔妃才可坐用,不想翁嫣儿还未入宫就受到这样高的礼遇。翁氏见了又是欣喜又是不舍,含泪叮嘱再三,方才扶着嫣儿上了凤辇。府中众人都立在门外相送,场面甚是宏大,只是不知为何,裕王却并不在场。
浩浩荡荡的迎送队伍出得府去,凤花穿了一件淡藕色的濡裙,简单的挽了个小包袱,跟在宫女们的队伍之中,随侍在凤辇之侧。包袱里装了她在这个世界里全部的家当,一个春兰送的香囊,一只牛皮小酒囊。离开裕王府的时候,似听到敲锣打鼓的丝竹声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呜咽,凤花下意识的握紧了小小的包袱,不回头去望。与此同时,凤辇薄薄的丝帘一动,却看不到轿中人的表情。
五凤楼外,秦福悄悄站立在宫门一侧,目送着迎接翁二小姐入宫的凤辇队伍。
“师傅,果然不出您所料。”阿保悄声说道,“还没有封号就坐凤辇入宫,皇上对这位翁二小姐真是颇为重视,这般入宫的仪仗比宫里许多娘娘都风光多了,恐怕只有当年朝鲜来的韩太妃娘娘才享受过的礼遇。”
秦福却有些魂不守舍,盯着凤辇的队伍看得仔细。阿保循着看去,忽然眉间有喜色,“那不是前些日子在王府中见过的凤花姑娘么,想不到也跟着二小姐进宫了呢。”
“那丫头……”秦福眉间似有忧色,“你进宫时还小,都未曾见过当年的韶茗郡主吧。”
阿保仔细想了想,问道,“莫不是先前方皇后娘娘抚养过的,那位朝鲜来的韶茗郡主?”
“韶茗郡主本是朝鲜国主的幼女,才生下来不久,就因为韩太妃思念故国,便把不满一岁的郡主从汉阳抱到宫中来,以慰太妃思乡之情。”秦福缓缓的回忆,似想起了许多经年往事。
“那时方皇后娘娘刚入主中宫不久,我才刚刚入宫没几年,只约略见过娘娘几面,记得娘娘那时端庄贤淑,待人十分温婉有礼。虽然膝下无子,但宫中一直威望很高。方皇后一见郡主便十分喜爱,郡主便也在宫里一日又一日的待了下来。”
“人们都说郡主和娘娘及为肖像,甚于亲生骨肉,方皇后因此也极为喜爱这个养女,谁知郡主入宫没多久,朝鲜本国发生了灼鼠之变,郡主的母妃朴氏被赐死,朴氏一族惨遭横祸。方皇后怜惜孤女无母,不忍送她回去受苦,便改回郡主的本姓李氏,封为韶茗郡主。”秦福续道,“只可惜方娘娘命薄,不久后受宫变之累困于大火中惨死。后来郡主又被送出宫去,交给方大人府上抚养。”
后宫中关于方皇后的话题一直都是一个禁忌,当年中宫的那场大火,传说有许多隐秘,阿保此时听到秦公公提起,想起当年的场景,更感到几分惊心,问道,“师傅所说的韶华郡主,是否就是三年前那位……”
“三年前的一天,韩太妃娘娘偶然提出了给裕王爷定亲,最初选的便是方家府上这位韶茗郡主。”秦福沉吟道,“太妃娘娘一直挂念着去世的方皇后,此举也许也是对方家的一种补偿吧。谁知韶茗郡主进宫谢恩后,回去不久就病亡了。”
阿保皱眉回想着三年前的事,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秦福叹道,“那时接韶华郡主入宫的,正是老夫。当年初次见到长大的韶华郡主,老夫吓了一跳,郡主的面容身形,举止娴雅,与当年她的养母方娘娘简直一模一样。”
“那郡主为何会突然亡故呢?”
“这其间详情,老夫也不知晓了。”秦福的眉紧紧皱起,说道,“后来人们都悄悄传说裕王爷命太硬,王妃未过门就被克死。皇上大概也听到这样的传言,便给王爷娶了侧王妃,正室一直空着。”
阿保一惊,“这次却又不是说要给裕王娶正妃了么?”
“毕竟过去三年了,正妃之位一直空着也不成体统。这次大概皇上真想好好管束一下裕王爷了,”秦福说道,“只是当年正妃之位空缺,还有一个原因却也是裕王自己的意思。宫里传说,娶韶茗郡主便是王爷亲自去求的太妃娘娘,大抵郡主的去世对王爷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吧。”
“难道王爷和韶茗郡主早已相识?”
路边尘土甚大,秦福用绢布掩住口,轻咳了几声,展开略看了一眼便把绢布塞入怀中,道“方大人曾是裕王的老师,他们认识也不是怪事。只是裕王府中这位凤花姑娘,竟与当年的韶茗郡主八九分的相似,如今进到宫中来,不知道又会有些什么样的是非。”
阿保轻轻为秦福敲着背,劝道,“师傅,您别太操心了。这都是那些主子们的事。”秦福蓦的发怒,瞪着阿保,边咳边道,“你当我说这些作甚,还不是指望你早日学会了这里面的曲折算计,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可以自己独当一面。”
“扑通”一声,阿保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的跪在地上,“阿保绝不辜负师傅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