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一、一己同情:研究的缘起
在我的学术研究中,二陆研究起步很早。1996年,我负笈金陵,师从郁贤皓先生攻读博士学位,选择“汉魏六朝文学”作为研究方向。博士毕业以后,我的精力几乎全部集中于“魏晋经学与诗学研究”和“陆机陆云研究”两个方面。前者,已经出版三卷本《魏晋经学与诗学》(中华书局2018年版);后者,除出版有《陆士衡文集校注》(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陆士龙文集校注》(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之外,另发表了二陆研究专题论文二十余篇。如果说前者研究还带有“为稻粱谋”的学术底色,那么后者研究则完全出于学术兴趣。在通读魏晋史籍过程中,大量名士的鲜血横流朝野,让我惊悚感慨。尤其在阅读二陆文集时,兄弟屈死的冤魂,常常萦绕心灵,不禁废卷叹息。于是,我下决心整理二陆文集,写一部系统研究二陆的专著——烛照其悲剧人生,展示其过人才华,发掘其辉煌文学成就,庶几揭示其应有的文学史地位。呈现在读者诸君面前的这部专著,正是我二十余年来研究和思考的结晶。
陆机(261—303)字士衡,陆云(262—303)字士龙,出身于江东世族。祖陆逊(183—245)字伯言,官拜丞相、荆州牧、右都护,逝世后追谥昭侯;父陆抗(226—274)字幼节,陆逊次子,官拜大司马、荆州牧。祖考皆为东吴政权的中流砥柱,是三国时期的风云人物。然而,吴天纪四年(280),晋军挥师南下,二兄晏、景战死,东吴灭亡。时代的风云变幻,使陆机陆云兄弟,也经历了华屋丘山的沧桑剧变:从钟鸣鼎食衰败为堂基倾构,由贵介公子沦落为亡国孑民,最终又在西晋王室内部权力斗争的旋涡中遭遇灭顶之灾,伴随着陆机“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一声沉重叹息,落下了悲剧人生的帷幕!
怀抱用世之才,不得已奔走权门,却最终在权力斗争中折断了翅膀;怀抱用世之心,纵然是屈身降志,也最终在小人谗言中走向了东市,这是怎样的人生悲剧!二陆的文学创作也正走向辉煌时,伴随生命的陨落,从巅峰跌落到尘埃之中,又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所以,我研究二陆,始终抱着“一己之同情”,既叹息其华屋丘山的人生变故、敏感迂直的矛盾心理,又感慨其壮志未酬的人生悲剧、守望迷失的价值选择,更惊诧其超越喧嚣的审美态度、“天才秀逸”的文学创作。然而,我们并没有真正走进二陆复杂的心灵世界;除了《文赋》研究外,我们也没有真正走进二陆绚丽的文学世界。因此,对于二陆的文学史意义,也就很难说有准确的认知和合理的定位了。热闹背后的知音寥落,总难免让人唏嘘叹息。老实说,在历史语境的有限还原中,试图以文学“在场”的方式,叩问二陆真实的心灵世界和审美世界,还给二陆一个恰当的文学史定位,成了我研究的原动力。
毫无疑问,二陆是西晋文坛的一流作家。锺嵘评价陆机是“文章之渊泉”(1),沈德潜又评价陆云“诗与士衡,亦复伯仲”(2),故自西晋以来一直是“二陆”并称。不仅在当时产生了重要影响,“洎乎二陆入洛,三张减价”(3),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4),占有特殊的地位。其文学思想、诗文创作、逸闻趣事,在后世文人的著述中不绝如缕;人物本身也积淀为文化符号,跳动在后代文化史中。因此,无论从中国文学抑或中国文化的视角,二陆的影响都十分深远。
然而,相对其他文学大家而言,二陆研究仍显薄弱,陆云研究尤为如此。虽然,近年来,研究论文积案盈箱,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日本也相继出版了有关二陆研究专著,文集校注、年谱撰写也取得了丰硕成果,对二陆的籍贯、生平、家世、交游、思想、创作等都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但是,就研究现状来看,尚存在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基础研究仍然薄弱。二陆的籍贯、生平,著述的系年、错简、存疑,仍然存在很多棼丝难理的问题。有些问题因史料阙如,遽难定论;有些问题则因缺乏细密考证,仅凭片言只语就妄下断语,致使论议蜂起。如二陆的籍贯问题、是否被俘入洛问题、《与兄平原书》的错简问题等等。第二,理论研究有待深入。二陆文学思想研究,虽然最为热闹,但是研究视野的局限和思维惯性的桎梏也相当明显,比如“缘情”所论,本是诗歌发生学的问题,而学界几乎都从诗歌表达的角度加以界说,因而引出了“缘情”与“言志”的纠缠;自《文心雕龙·镕裁》提出士龙“雅好清省”后,认为“清省”是陆云文学思想的核心,几乎成为学界共识。然究其本原,陆云文学思想核心是道家的“自然”观,“清省”只是道家自然诗学的延伸,是具体的审美原则,而不是文学思想核心。第三,文本研究尚须提升。二陆研究,从整体上说,诗歌较为深入,文章几乎处于阙如状态。就诗歌研究而言,陆机相对丰富,陆云则较粗浅。其实,陆云部分诗歌以清省的语言,创造出晶莹而富有质感的意象,上承嵇康,下开东晋,在诗歌发展史上地位尤为重要。而陆机论说文、陆云俳谐文,不仅影响当代,也沾溉后世。可惜,这些方面都被研究者所忽略。第四,主体心态、文化视域、文学影响研究,往往交织在作者、作品的具体研究中,基本上还停留于描述层面,对于二陆文化品格的特点、主体心态的矛盾以及人生选择的徘徊等,都缺少理论上的系统研究。此外,有关二陆文学影响研究,除了部分专题论文或文学史专著在论述或结语中偶有涉及外,目前亦未见专题论文。这些方面研究的不足,也更加激发了我的研究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