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言直谏 谪贬离京
北宋宣和元年(1119)五月,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一场大雨骤然而至,水位跟着降雨上涨,南城墙处的蔡河水首先漫上街道;东水门外的虹桥只有拱顶一部分还露在水面上。五天后,积水最多的地方已经齐腰,城外大水甚至淹没了屋顶。昔日行人摩肩接踵的京城大道一片凄凉落寞,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见了,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曾经令人眼花缭乱的招牌在雨打风吹中七零八落。
城外田地家园被淹没的灾民开始往汴梁城里涌。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仓皇地寻找安身之所。一时间,京城竟然显现出乱世光景。
早朝,宋徽宗赵佶召集群臣议京城水患之事。殿外风雨大作;殿内阴暗沉闷,烛光不安地晃动着。群臣肃穆。在朝堂之上,只要蔡京、蔡攸父子不发声,大家都不好言语。徽宗对着太师蔡京说:“京城水患前所未有,其势直逼皇城,卿以为该当如何?”
此时的蔡京已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他的机变随着年龄一起老去,反应越来越迟钝龙钟,听了皇帝问话,他先是一愣,然后才答道:“陛下,京城大雨连绵,七日不绝,此乃异象。或许是天神不悦吧。”
“嗯?”徽宗的脸阴了下来,“朕自登基以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怎么会惹恼天神呢?”
刚被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的蔡攸,出班挡在蔡京前面:“启奏圣上,据微臣所知,天降豪雨的确乎是天神不悦。”
赵佶的脸拉得更长了:“卿何以见得?”
“京城大雨成灾,微臣为此寝食不安,遂着人四下探访,终于探明就里。暴雨前五天,大相国寺附近的茶楼曾出现了一头神兽。茶楼小二无知,招来军器作坊的军士,他们贪一时口福竟然把神兽杀了烹食。据臣查考,该神兽本是天龙。天龙被杀,天神震怒,故而暴雨如注!”
蔡攸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徽宗将信将疑,但他还是说:“罪过罪过,既是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惩办茶坊伙计和军器坊军士,设坛祭奠,祈求天神免灾降福。如此大水自然会退去。”
“启奏陛下,臣以为,蔡大人的话实属信口开河。”说这话的是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官员)李纲。他中等身材,四方脸,颔下三绺长须,身穿六品文官绯色礼服,怀抱朝笏。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蔡攸一见是李纲,不由得皱起眉头:“李大人虽然是快人快语,但实在鲁莽了。身为起居郎,在圣上面前更需谨言慎行。”
“蔡大人是朝廷重臣,当心系社稷,解百姓于倒悬,怎可凭臆断贻误国事?”李纲针锋相对。
蔡攸应对也很敏捷:“在朝议事本不是李大人职责所在,下官以为李大人似有越俎代庖之嫌。”
“在朝言事,是臣子本分,李纲不算越俎代庖。蔡大人放心,李纲虽不敢自比董狐,但一定秉笔直书,定使误国者无可遁形!”
“好了,口舌之争于事无补。”徽宗挥了挥手,示意李纲退到一边,然后说,“户部的唐恪治水颇有心得,如何不见唐大人言事?”
户部侍郎唐恪还算务实,他出班向徽宗提出引水排洪的方略。唐恪的治水策略很大胆:决金堤,引汴水入黄河。徽宗思索片刻,然后说道:“引水排洪是长久之计,祈求神灵赐福是当务之急。此事先由蔡大人去办吧。”
蔡攸退出大殿的时候,看了一眼李纲,心中暗骂:“不开窍的书呆子。”
两天后,雨停了,但水位还在上涨。蔡攸的一通装神弄鬼的祈福显然没有奏效。这天午饭刚过,李纲就收到了蔡攸的帖子,说要请他去蔡府听戏。李纲把帖子往案几上一扔,心中已有决断,他收拾了一下就前往蔡府。
蔡府地势高,加之防堵及时,没有进水。蔡府的花园很是气派,奇花异草,矞矞皇皇。为皇帝搜罗江南奇珍异石,不光使得蔡氏父子更获宠信,也让他们得以中饱私囊。在奇石垒成的假山中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小溪上有一座水榭,两个穿红戴绿的伶人正在水榭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蔡攸见李纲来了,只是微微欠了欠身,道:“李大人坐吧。听听《赵贞女》,唱的是老蔡家的故事。”
仆人呈上西京雪梨、回马葡萄一类的果品。蔡攸说道:“很可口,但不算稀奇,不过是东京市井之物。有时我想,当官不就是为了效忠陛下吗,如其不然,何苦为官?”
李纲看到蔡攸装模作样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做官若不能利国利民,那真的不如平民百姓。”
蔡攸干咳了一声。此时,戏告一段落,两个伶人鞠躬退下。蔡攸又说:“李大人,诸宫调、杂戏之流虽登不得大雅之堂,但也是一种教化。这个蔡邕也算是清流了,到了戏里却成了遭天打雷劈的恶徒。李大人,数百年之后,不知世人会怎样演绎你我?”
李纲明白了蔡攸的意思,于是他坦言道:“蔡大人,下官以为,为官者但求无愧于良心,至于后人如何评论则见仁见智,那就由不得你我了。蔡大人有话不妨明说,下官还要抓紧撰写《起居注》。”
“我蔡氏父子对圣上一片忠心。前者,朝中议论水患之事,我等之言都是为圣上和社稷着想,李大人不会不知。”蔡攸拿起案几上的玉如意把玩着,慢悠悠地说,“李大人撰写《起居注》也是大事,理当兢兢业业,否则定会引得龙颜不悦。李大人如果不介意,可先送我一阅,以免虚妄。”
李纲冷冷一笑,说道:“蔡大人虽为重臣,但无权调阅《起居注》,恕李纲实难从命。”
蔡攸将玉如意重重地往案几上一放,脸黑了下来。但片刻之后,他又换了副面孔,语气轻松地说道:“李大人误会了,本官不过是提醒李大人要谨慎从事,以防剑走偏锋。蔡攸不才,但对圣上一片赤诚,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摘下一颗葡萄,送到嘴里,又道:“葡萄来自北疆。当年,汉武帝刘彻何等英武,可惜终有力不能及之事。当初如能联络大月氏夹击匈奴,又何须后来的糜饷劳师。我蔡攸无德无能,但如若天佑我等,或可助圣上建不世之功,又何劳李大人的春秋之笔?”
蔡攸的这通云山雾罩之语,让李纲有了不祥的预感。蔡攸对着李纲神秘地一笑,然后挥挥手,伶人们又重新登场,继续下一段戏,李纲不愿多待,起身告辞,宾主不欢而散。
徽宗最终还是采纳了唐恪的建议,决堤排涝。汴梁的水也渐渐退去。危机暂缓,京城繁华依旧,喧嚣依旧。通往大相国寺的大道更是热闹,各色酒肆茶坊林立,富豪商贾、文人雅士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李纲带着老家人李怀兴走进这儿的一家茶坊。李纲身穿直裰(一种通裁的长衣),头戴乌角巾,书生打扮。他们径直上楼,选了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过不多时,茶博士端来了茶水,李纲边品茶,边跟茶博士攀谈:“我听说京城大水之前,此茶坊门口出现过异兽,这事可是属实?”茶博士脸色一变,连忙说道:“客官,小的只会招呼客人,不敢多管闲事。”
“那发现这头异兽的小二呢?”李纲继续追问。
“他不在……客官慢用,小的还要关照其他客人。”茶博士说罢,便抽身下楼。他刚走到楼梯口,与一个急忙上来的客人撞了个满怀。此人三十上下,脸色黝黑,浓眉细眼,后面跟着两个随从。从衣着看是中原人,但李纲很快就发现他们来自北边。
那人刚坐下,便盯着李纲看,然后他起身一拱手,轻声说道:“官人,我见过您,就在北边的榷场。”
李纲一惊,缓缓站起身来。他很快发现眼前的这位是契丹人。“李大人,您做监察御史的时候去过霸州榷场。您大概记不得我了,当时我随父在那边做药材生意。”契丹人笑道。
李纲说:“是吗?不期而遇……此间就不必多礼了。”
契丹人告诉李纲,他此次来汴梁是为找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辽国那边去年饥荒,朝野不安,他想将先前的货款算清,然后避世远遁。他想先看看大相国寺,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何出此言?”李纲疑惑道。
“李大人不知道吗?”契丹人说,“大辽要与北边的金国大打一仗。”
李纲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辽金两国素有争执,但不必危言耸听。”
契丹人压低了声音说:“大宋正在与金人洽谈,只是尚不知详情。李大人保重就是了。”
他们喝了茶,吃完随身带来的胡饼,一拱手便告辞下楼了。李纲心事重重,全然没有了品茶的兴致。
李怀兴在一旁安慰道:“道听途说不足信,大人不要太过忧虑。”
“前几日,蔡攸自夸要助陛下立不世之功,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啊。”李纲放下茶杯,说道,“我再去大相国寺走走,寻一下那个契丹人,你在附近打探一下异兽的事。”
李纲从茶坊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沿街店铺都挂上了灯笼,前面不远处,一条画廊纵贯街道,画廊里灯火辉煌,一群衣着华丽的歌女正在吹拉弹唱,此时的街道如同彩色的仙境。李纲无心观赏,加快脚步往大相国寺走去。他在人群中寻觅半晌,但终究没有寻到那个契丹人。
寺院大门口,有卖各种飞禽走兽的商贩。李纲无意中看到一个大铁笼,里面锁着一头动物:比虎小,比狗大,浑身长着黑色的长毛。李纲打量良久,然后问站在一旁的商贩:“这是什么?”
“獒。”商贩回答道。
三天后,徽宗突然要李纲将《起居注》送入宫中。李纲无法违抗,只好照办。又过了一天,徽宗传唤李纲进宫。
待李纲行完叩拜礼,徽宗从案上拿起前几天送来的《起居注》,面有愠色地说:“卿身为起居郎,本该秉笔直书,怎可凭一己好恶而置事实于不顾?”
徽宗说的是前几天早朝议论京城水灾之事。李纲在《起居注》中不仅写下蔡攸的虚妄,而且还如实地记录了徽宗的颟顸(mān hān)。这让徽宗十分恼火。
徽宗说:“卿本为侍御史,只因言论不当才改任起居郎,虽为从六品,但责任重大,岂能妄言?卿常言要忠君报国,然卿所作所为实属南辕北辙。”
李纲听得出来,徽宗的话里除了不满还有警告,但他依然不卑不亢地说:“陛下,臣虽不才,却知当为陛下和社稷竭尽犬马之劳。臣在《起居注》中所言皆属实,不敢胡言乱语。”
徽宗将手里的《起居注》用力往案几上一摔,冷冷地说:“李纲,你也太固执了。蔡大人所言也是为了社稷。朕虽非尧舜之君,但怎会良莠不分?你的记录混淆真伪,误导后人。”
“陛下,京城大水是自然灾害,为臣者当建言陛下全力救灾,安抚灾民。装神弄鬼于事无补,贻误救灾,其心可诛,请陛下明察。”
徽宗冷笑道:“朕已令唐恪决堤引水,且卓有成效。好了,将《起居注》重新撰写,务求真实。先下去吧。”
李纲没有退下。徽宗怒目而视,又说了一遍:“退下!”
“陛下,臣有本奏。”李纲坚持不退。“天降大雨本是自然现象,所谓神龙之说也曾引起臣的疑惑,后经查实方知纯属子虚乌有。此为京城富户园林走失的异兽,人称‘獒’,大相国寺亦有售。该兽产自吐蕃等地,古书中多有记载,不足为怪。”李纲说罢,将本章呈递了上去。徽宗匆匆看了几页,明白了。他放下本章,心里暗骂蔡攸。
“陛下,大水虽然退去,但还需赈济灾民,使其不再忍受贫病之苦,以安天下,方为长久之计。”李纲慷慨陈词,“臣恳请陛下,对内安抚百姓;对外厉兵秣马。而今东北金国日益强大,有狼子野心,不可不防。我大宋当居安思危。陛下如能以天下苍生为念,必可感召神明,而保大宋江山千秋万世!”
徽宗虽然还是端坐在龙椅上,但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变化。他问道:“卿还想说什么?”
“据臣所知,金国正谋划大举攻辽。我大宋君臣当整顿军备,号令各州各府修缮城防,防患于未然。且需谨慎从事,切不可一意孤行,视社稷安危为儿戏啊!”
徽宗问道:“说完了?”
“而今,奸佞在朝中蒙蔽圣听,在民间作威作福,他们是国家的蛀虫。陛下当严惩此等奸恶,以振朝纲。忠言逆耳,请陛下明鉴。”李纲再无顾忌,只愿把心中积愤尽数倾吐。
李纲的劝谏让宋徽宗十分不悦。
“退下吧。”徽宗不耐烦地一抖袍袖。
两天后,徽宗下诏:李纲妄议朝政,所言不合时宜,贬为监南剑州沙县税务。对此,李纲丝毫不感到意外。
离开汴梁的前一天,李纲和李怀兴又去了一趟大相国寺附近的那家茶坊。他们选定了原先的那张桌子坐下,对面粉墙上多了一幅《富贵图》:碧绿的叶子,娇艳的花朵。李纲低吟着图上题写的诗句:“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李纲叹道:“白香山的诗,但愿不是谶(chèn)语。牡丹虽好,却不耐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