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忆(下)
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发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吧……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发髻上也有几缕碎发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发,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吧?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