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生
“你看,你往前面看,看见那栋楼了吗?那是韩家义生盖的,四层楼,装修豪华得很,周边可多人去看了。”
我和霞子从吴镇第二初中的后面下河,沿着河坡往梁庄方向走。今年夏天的雨量比往年要大得多。我回来之前,连下了十几天暴雨,上游的洪流冲过来,过往几十年挖得纵横交错的河道,东一个西一个的水洼、沟渠,被抹平了很多。河面宽阔,颇有浩浩荡荡的意思。河岸两边的芭茅、芦苇、野灌木,那些承租户所种的桃树、苹果树,随处可见的东一块西一片的花生地、西瓜地、芝麻地,疯了一般野长,叶秧肥大密实。
这不是什么好事。雨水太大,往往只长秧子不结果。
路过当年吴镇最大的挖沙厂,那些大沙堆已经失去原来沙堆的外貌了,被密密麻麻的杂草覆盖,变成了一个个小山丘。沙堆中间扔着一些挖沙机,像钢铁时代被废弃的巨型机器人,沉重而又庞大的身躯上层层缠绕着灌木、野藤,只剩长长的铁臂高高伸向天空,仿佛经历了内部的漫长搏斗,最终窒息而死。
这些机器在湍水上下游统治了几十年时间,凭借其冰冷无情的外表和改变河流的能力而让人臣服。而今,随着新政策的实施,这些沙堆和机器被彻底遗弃了。从2018年开始,穰县就不允许私人开采河石了,理由有二:一是私人乱采造成河道严重受损,二是,私人在河坡里圈河圈地,坐地起价,给老百姓的生活带来不良影响。因此,政府红头文件下来,所有湍水沿岸的私人挖沙厂一律停办。如发现私人继续开采,不但没收机器和沙石,还予以重罚。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不开采沙石了。毕竟,老百姓还要建房,还需要沙石。于是,穰县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开采公司,正式的国家单位。愿意参与的私人挖沙厂可以继续开采,但必须先把沙卖给开采公司,开采公司再卖给老百姓。有许多私人挖沙厂想继续干,但后来发现,开采公司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利润。同时,老百姓也发现,他们到河里买沙,不只是手续多了,沙价和原来比起来有增无减,还不如从私人那里买。于是,穰县老百姓笑说,这哪是整治河道,分明就是多安排几个人吃国家粮。
走过当年施工一半的垃圾填埋场,那层薄薄的砖墙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如果不是霞子指出给我看,我根本意识不到这就是当年出事故的地方。当年,不知道哪一任领导一拍脑袋,要在河坡里离河道不远的地方,建设一个大型垃圾填埋场,完全没有想到,如果湍水涨水了,涨到填埋场的位置该怎么办。特别提因为层层转包,等到最后一任包工头手里的时候,这个项目几乎已经没有利润可言,所以墙垒得特别薄。四个工人正在墙下干活,那边的推土机推过来,人一下子全被窝了进去。四个工人全是梁庄人。
再往前,就快到南水北调大河和湍水交界的地方了。那儿有条小路,从那儿上去,就可以到梁庄后面的墓地了。
野构树疯长,树林子所有缝隙都被占满,原来人们踩踏出的小路完全消失。我和霞子来回找了好几次,都找不到往坡上走的路,又不敢贸然进入树林子,只好原路返回,从梁庄通过河坡的那条大路进村。
这时,霞子让我抬眼往村庄方向看。
一幢高大的欧式建筑物屹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是从河坡方向唯一能看到的梁庄房屋。
义生,韩家韩立挺长老的孙子[4],是韩立挺夫妇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当年义生妈妈和义生父亲离婚,从穰县专门回梁庄,请求两位老人把义生带在身边,她不放心义生父亲,更不放心将来的后妈。从此以后,六岁的义生回到梁庄,和韩立挺夫妇一起生活,直到二十岁到西安投奔刚下海经商的七叔。
人们都说义生妈妈眼光长远,韩长老一心培养出来的孩子,那必定要成大气候。
韩家大院,在当年的梁庄,就是梁庄人向往的地方。
霞子说:“你比我小一点,可能没跟上,我还进去过。一进到人家院子里,和咱完全就是两个世界。院子干净又整洁,我记哩可清,有个长花架,花架上有可多吊兰,开着小紫红花。院子左边的那排房子是一个福音堂,韩立挺在布道,人们都可安静,头仰着在听讲,非常肃穆,有书香气息。中间他还去弹风琴,真是好听极了。我是后来上大学又听见这声音,才知道那是风琴。他老婆是个医生,长得可好看,宽脸庞大眼睛,笑眯眯的,会接生,咱们村里好多人都是她接出来的。我小时候没地方玩,常趴在人家门口往里看,韩立挺老婆看见,就朝我招手,让我进去,给我拿点心吃。点心我忘了是啥,但那味道到现在还记得。后来,我听村里人说,他们家从韩立挺爷爷那一辈就发达了,定了很多家规,譬如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掉饭粒。当时韩立挺的四个弟兄没有分家,几个媳妇分工明确,该你值班就认真服务大家,不该你值班就可以坐下吃饭,也很平等。几个兄弟有在外经商的,有当官的,也有在梁庄的,像韩立挺,就信教,兼教育下一代的孩子。”
我和霞子掰着指头数韩立挺一家后辈的发展。韩立挺七儿三女,七个儿子均在外工作,医生和教师职业居多。1990年代“下海潮”时,韩立挺的七儿子从大学辞去教职,开始经商,生意做得很大,把下一代孩子全部带了出去。这些孩子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发了财,在西安、南阳、郑州等地买房开店,发展很好,也有另外一部分孩子考上大学,其中包括复旦大学、郑州大学、厦门大学等重点大学。
其中,韩义生生意做得最大,大有超过七叔的趋势。
从2016年开始,义生回到梁庄,把早已破败的大院拆掉、重打地基,开始盖房的宏伟大计。没有人在意这件事。因为在外打工挣钱,回来盖房起屋,这是梁庄大部分人都在做的事情。
说话间,我和霞子已经上坡,进到村内。
正是早饭时间。人们照例端着碗,坐在院子外的小凳小桌前,边吃饭边和邻居聊天。
义生的房屋就在梁庄最靠近河坡的那排房中间。周边有新建的两层小楼,有平房,也有仍能勉强住人的土坯瓦房。
从外观来看,这栋楼即使放在北京、上海,或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城市,也丝毫不落伍。经典的欧式建筑,灰色花岗岩围墙,上面一圈黑色雕花镂空栅栏,铁制大门也是同款的黑色雕花。沿着围墙外面,一圈月季、凌霄绿意盎然,红花开得正旺。小楼一共四层,一层二层,灰花岗岩包墙,三层四层红砖打墙,五层是一个圆拱形的塔楼,四面挑顶,威严潇洒。
看到我们回来,大家纷纷打招呼,并告诉我们,义生不在家。疫情以来,全家人都没有回来过,不过钥匙放在隔壁的本家韩立兵那里。
立兵已经听说了,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我们叫着不慌不慌,他笑着,脚仍然没停。
立兵比我们年龄大些,他一直没出门打工,听说是身体不大好,不能干重活。他的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瓦房,在这栋楼房的后面,要是不仔细看,简直就是看不到,要矮到地底下的样子。
立兵一边开大门,一边说:“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可多人来看这房子,一拨一拨的,有开车的,骑摩托的,还有走路过来的,看西洋景似的。”
院落里面更显典雅、大气,门廊由四根粗大的花岗岩立柱支撑,花岗岩上的雕刻非常精美。院落右侧是一个大型的假山瀑布。
立兵说:“光这个假山,就花了小十来万,不知道是啥材料做的,你看那上面的植物,据说也是贵到不得了。”
环绕着小楼,四周种满名贵的景观树,有砖路、石子路,休闲喝茶区、健身器材区,功能区隔清晰,又很好地兼顾了美感。
“这应该是找专门的设计师做的吧?”
“可不是专门找人设计的。”立兵说,“整个院子,从头到尾,都是义生和梁安两个人做的,哪有啥设计?俩人一商量,就干起来。大前年,有多半年时间,他都待在家里,一点点盯着人做,还全国飞,到处去找材料,花了不知道多少钱。这四层楼,九间房,他叔们和姑们每人一间,床、柜子、沙发,家里一应东西都准备好,谁回来都有地方住。去年春节他们都是在这里面过的,那热闹劲儿,可真是。”
立兵打开门,左边是一个挑高几乎七八米的大厅,全明落地窗,早晨的阳光刚好洒进来,照在墙上。墙上是三个老人的巨幅照片。除此,没有任何装饰。
霞子说:“呀你看,左右那两个就是韩立挺和他老婆,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韩立挺留着一个小胡子。最中间的那个可能是义生曾奶奶的照片。”
立兵说:“可不是,义生曾奶奶活的时间长,义生还跟上见过。这看着是照片,其实不是,是在郑州专门找人画的像。也花了可多钱。”
照片是黑白的。左边韩立挺面容清瘦,不大的眼睛里透着睿智和慈爱,右边韩立挺的老婆微胖,宽眉大眼,戴一个金丝眼镜,看起来非常明理。中间那位老人的照片略微高于韩立挺和他老婆,老人穿着旧式的对襟棉袄,眼睛更深一些。
客厅是水磨大理石地面,摆一组墨绿色真皮沙发,角落有边柜、茶几、雕像和各种摆件,每样家具都是极贵的品相,非常时尚,透露出内在的奢华。
可是,不管是坐在客厅正中间的沙发上,还是到角落处欣赏雕塑,都能感觉到墙上那三双眼睛,它们似乎能转动,我们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在这样的关注下,莫名地,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变轻了很多,行动也庄重起来。
沿着转角楼梯,我们一层层上去。从第二层开始,每一层都有三间客房和客厅,客房有床、衣柜、卫生间,客厅有沙发、茶几,靠着阳台是一个书房,书房里摆着实木长书桌、书架和文房四宝。书房直通阳台,阳台是一个大露台,站在露台往外看,可以看到东边层层叠叠的绿树和平坦广阔的河坡,没有任何遮挡。
毫无疑问,这是梁庄的制高点。
一个世纪过去,他们家族仍然是一个制高点。只不过,从前他们是作为某种象征秩序而被敬仰;今天,这个被爷爷奶奶抚养大的孩子,以最物质的方式显现着自己的力量。
霞子说:“本来这个地方地势就高,义生把院子推平之后,又向下挖很深,从下往上垫,光这个地基就垫了有两层楼高。你往下看,全部是石头垒起来的,中间填土,活生生做成一片高地,再在上面盖好几层,那可不是制高点?听说义生还想买下这片桃林,你想,把这十几亩地再改造一下,那不成大庄园了?可前面那家不同意,也都是他们本家。你想啊,地气都让你们占尽了,我好端端的两层楼,突然啥也不算了,对比着看,咋看咋寒酸,估计心里也很不舒服。”
盖好房子后,义生专门赶到穰县县城把父亲和继母接回来住,每天陪他们散步,给他们做饭,甚至还端洗脚水,搞得继母非常不好意思。她没有养义生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这等孝敬。
她给村里的人这样讲。大家听了直笑,说你就受着吧,放你这里,说不定还养不出来呢;人家韩立挺那是啥人,方圆几十里的唯一长老,大能人,他精心培养出来的人能会差?
确实,如果你在梁庄村里碰到义生,你丝毫觉察不出他在外面干了多大的事业,也丝毫觉察不出这座房子和他本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是地道的梁庄人,行为、举止,都是一个在梁庄生活很多年的人会有的样子。
可是,他走进那座豪华大屋,你也不觉得有多不协调。他融进这座房子里,就像他融进梁庄,就像这座房屋融进梁庄,都是极自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