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阔深邃:硝烟与微笑铸成的史诗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我又一次捧读,依依不能释卷,笔和纸相对凝望,哦,应该写点东西。
沉甸甸四卷,大珠小珠130余万字,扑面而来的是硝烟、马蹄响、“乌拉”声和微笑、曼舞曲、多情泪裹挟着白桦林涛、伏尔加河浪,站成一部彰显人道主义和博爱精神的光辉而永恒的主题思想的史诗。
这一主题思想的确立,基于作者从原型——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所遇见的一位远亲谢·格·沃尔康斯基身上,捕捉到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至西伯利亚的空气稀薄和风雪尖厉,岩壁的洞穴中、土地的裂缝里透析的对祖国的忧虑和热爱、对奴隶的关注和深切同情,于是灵感跳跃迸溅着立意的火花。再则,作者1847年退学回乡在自己领地上作改革农奴制的尝试,后来又在高加索服役,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1857年出国,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叠叠,却苦于找不到消弭社会罪恶的药方,只好亟亟呼吁人们按照“永恒的宗教真理”生活:这一切生活基础和个人情感,作者将其上升为鞭挞淫邪的匕首和怜惜别人的泪水。
高尔基评价说:“不认识托尔斯泰,不能认识俄罗斯。”而我试着续仿一句:不认识俄罗斯19世纪初叶的历史,不能认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1805年,1812年,两个历史节点、两次拿破仑的兽性蹂躏,戳痛了俄罗斯民族的心脏,切割了俄罗斯军民的命运,然而无论是弯腰还是仰首,无论是哭泣还是微笑,无论是反击还是退守,俄国人民的心与力集聚、凝练成一体,男女老少保家卫国的同仇敌忾,使法国军队的进攻举步维艰、拿破仑信誓旦旦的征服变为长恨叹息。不凡的托尔斯泰展现了这一幅历史画卷,打开个人视界和现实肌肤以及历史辙痕,并相互激活,因此每一页史诗中不仅有保罗金诺战役的戎马仗剑,莫斯科撤退的铁血奔流,有重建家园的荷锄抡锤,也有对时代精神深度和思想力量的揭示:战后的俄国,“要解决自己的社会走向问题,有必要回到这段历史中去,回到这段历史当中那种上下一起努力的奋斗当中去”。
国势峥嵘的前后二十年的风和雨,俄法横贯千里路的云和月,从皇帝、统帅到士兵、市民、农夫、教徒等各个社会阶层的概况,尤其是总司令部、骑兵团、俘虏营、教堂、舞池、庄园、村落、晚宴、命名日、洗礼仪式等场景,为作品的主题思想提供了真实存在的依凭、承载,爱国、忠诚、自由、平等、亲情、友爱等人性思想意义,得以在社会交往、道德实践、劳作公务中艺术地震荡、拓宽、深邃生发。仅以作品中所述1810年元旦的前夜,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一名大官举办的舞会为例,至尊登场的有外交使团的官员和国王、宫廷女官佩龙斯龙娅——罗斯托夫家族跻身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引路人,必须出席的有罗斯托夫伯爵及其夫人、尼古拉、娜塔莎、索尼娅,还有安德烈公爵、彼埃尔公爵、阿纳托利、海伦小姐、鲍里斯等。上至皇室宫廷,再至四大家族,下至侍从、仆人、车夫,高低贵贱贫富尊卑聚会又散场,生产出交集和新的生活、新的思想。
的确,《战争与和平》的主题思想含义宏阔深邃,而承担这一含义的又离不开作品中559个人物形象。他们从作者真切、虚构、奔放、细腻的笔尖跃然纸上,迎接兵荒马乱、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驻足,凝视,“前行”的自强,“转身”的自省,率性而隐忍地在聚光灯下争先恐后,有时也于幽暗处“制造”一些心灵的卑下、畏缩,从而使读者感受到透过纸背的丰富而复杂的扩张、收缩。
精神力点。1812年11月5日。黄昏。一切情况表明敌人已经四下逃散,不可能也不会有战斗。总司令部门前,俄罗斯军队“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的总司令库图索夫“环顾一下四周,下巴朝着士兵们迅速地摆动着”,“我知道你们很艰苦……要忍耐,不会久了……让我们把客人送走……对你们的功绩,沙皇不会忘记你们的……”他的嗓音点亮了将士的爱国热情,绽放了将士的胜利微笑;他的言辞温情而辛辣、亲切而冷峻。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令俄罗斯民族刻心铭骨的身影,以磐石般的忠诚、泣血般的担当,肩扛民族的重托砥砺向前。又如玛丽娅小姐,自惭形秽,很少得到别人的爱,哥哥吻别已有身孕的妻子赶赴前线,嫂子死于难产,小侄儿嗷嗷待哺,老父亲中风而谢世,接踵而至的家庭变故把她从日常生活撕下来,跌进了一种孤独、忧郁的陌生的生活里,她接受小草的邀请、落叶的问候,彳亍,隅守的隐喻,含有一些超越阅历和年龄的东西:爱祖国,爱亲人,爱敌人,就像自己爱上帝一样来爱别人!小说第四卷第一部第15章写到哥哥因腹部中弹随救护站转移途中偶遇罗斯托夫一家,弥留之际,玛丽娅小姐由于虔敬的感动,哥哥“死亡的隐秘既简单又庄严”;小说的尾声,她与尼古拉琴瑟和鸣,相夫教子的时光在窗前、门口、周身萦绕,同样在读者的心田潺潺地蜿蜒。
辐射力点。安德烈是作者倾心泼墨的核心人物。腰间一柄利剑,马上一樽烈酒,安德烈和着寒光、林涛痛饮男子的豪气,点燃且保持一个青年的激情、渴望,身为信使,他恪尽职守,利益和幸福抛在脑后;身为侍从,他冲进枪林弹雨,擎起引领全营前进的血染的军旗;辗转数月,回到家里,为了结痂的伤疤和影响他的视军人荣誉高于一切的老父亲,再次服役,做了库图索夫的副官,战地考察,撰写未来战争的推测;谢绝库图索夫的挽留,又一头扎进士兵堆里。一个革命军中马前卒的尚武精神、报国赤诚,皇上、司令、战友和圣乔治勋章与他相拥。当然,他有铮骨,也有柔肠,以爱为圆心,一节一节地牵拉着妻子、父亲、妹妹、幼儿,链接着娜塔莎的眼睛、彼埃尔的事业,也无法扯断与阿纳托利的情仇恩怨。毫不夸饰地说,海伦小姐充任了作品中社会关系网络的动力系统的传送带,掣动了故事情节的曲折发展,拽捏了许多人物的性格趋向。她血管里烙印了库拉金宫廷家族虚荣、贪婪、狡黠、毫无节制的基因,长相俏妍,雪白的臂膀、发亮的头发、深V蕾丝内衣和浓烈的香味经常出入舞厅、剧院、茶会上,衍生的资本恭恭敬敬地赐予每个人,即便祖国山河破碎之时,也不忘把自己给交际场所增添的色彩化作暴富、攀高枝、令人钦羡的楼梯,以致彼埃尔公爵娶了她,做了这个“美丽的动物”的牺牲品,安德烈公爵与娜塔莎的订婚之约因她怂恿、帮衬已婚的弟弟阿纳托利诈恋娜塔莎而被解除,亲王、显贵双双醉倒于她的蜜汁潋滟的眼波,她在承认不可能(做三个男人的妻子)的前提下拥抱既成事实的可能,促成心病而香消玉殁。
转捩力点。生活如四季气候,人物性格也不断发生变化,或者由好变坏,或者由坏变好。彼埃尔的性格成长史即是如此。他是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继承了生父的大头家产之后,有些眩晕,遇事以直观“悟得”,不用思维组织,匆忙、草率地与海伦结婚,随后钱财哗哗地流进岳父瓦西里公爵囊中;对不检点的妻子失望、诅咒,他的情感慢慢地倾向玛丽娅、娜塔莎,向往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又不敢迈前一步;努力拿自己内心的光,去照明所接触的人们的内心,加入共济会,行善、改良的愿望总与现实生活落差太大;莫斯科传来使人不安的战争消息,对拿破仑的彻骨痛恨,唤醒了他沉闷、落魄的灵魂,细心研究拿破仑与“六百六十六”的关联,决计去宣传爱国主义、永久和平,亲历战火硝烟,“做一个兵就行!”全心全意体会士兵的感情,购买手枪,暗藏于背心里,混进民夫团,隐姓埋名于俘虏队,窥机刺杀拿破仑,未果,慈悲为怀,“他们也是人啊!”罗曼·罗兰说:“不朽的女性对于优秀的男子素来是一种激励的力量。”小说结尾,彼埃尔被“不朽的女性”娜塔莎的天使般形秀心美所感召,从天际、空中踩落大地;娜塔莎也窥见彼埃尔真正的善,抛弃他身上不完善的东西,让心底涌起的爱涨成波澜。
作者“从成吨的语言矿藏里熔炼出”(马雅可夫斯基语)质朴、简练的词句,不雕饰,不夸张,收到了生活的管涌、情感的闪电、哲理的星空簇拥而至的艺术效果。
作品的叙述语言(是指叙述小说的故事、情节、环境、冲突、过程等的语言)体现了形象性、哲理化等美学特征。1805年11月20日九点光景,侍从罗斯托夫受巴格拉季翁将军指派,策马奔去请示库图索夫撤去在普拉茨村一场战斗的要求,驰至普拉茨高地前的山坡上,“可以看见,火枪的硝烟仿佛沿着山坡互相追逐,来回地奔腾,火炮的浓烟滚滚,渐渐散开,连成一片。可以看见在硝烟中刺刀闪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随带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细长的队伍行进着。”作者顺着主人公初次执行命令的心路和视线,将火枪的硝烟拟人化,像有生命的东西在“追逐”“奔腾”,形象生动,继而与火炮的浓烟相比,突出火炮的猛烈、威力大,再从色、光、动等元素描绘步兵和炮兵协同作战的镜头,忙碌而不慌乱。类似这样的笔墨作品中触目皆是,我们不禁感佩托尔斯泰能够于轻捷、灵动、素淡的话语中镶嵌别致的精神景深、观照方式。服从于“人道主义和博爱精神”主题,作品的叙述语言往往借用象征等技巧与之相谐的侧重、呈示。譬如保罗金诺战役前夜,法国皇宫总督前往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行宫,转送皇后娘娘赐予拿破仑的礼物——一幅肖像画:“一个相貌俊美的鬈发男孩(拿破仑的儿子,被称为罗马王),眼神有点像西斯廷圣母中嫉妒的眼神,他正在玩木棒接球游戏”,其中象征体(木棒、球)与被象征体(权杖、地球)之间在性质、作用、效果等角度的内在关联,读者可从情节、画面内容中藉助联想和回味找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凭着拿破仑的伟大来预示儿子的伟大,互为映衬,拿破仑的主宰全球、征服人类的野心昭然若揭,“奇特”二字了得;肖像画不排除启蒙、人道、慈爱等情绪,但是反道德化、非道德化、专制、强权、杀戮、毁灭等是主基调,这符合现实处境、人物性格和情节走势,形象与理性互渗,宽恕与批判共存,不虚“真切”者也。
作品的人物语言。在硝烟与微笑之间,托尔斯泰经由人物个性化的对话建构话语世界,对读者呼吸、发声、交谈。大战在即,志愿驰骋疆场的安德烈与父亲的对话:“‘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我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尖嗓儿叫了一声。‘爸爸,您可以不对我说这样的话。’儿子带有微笑地说道。‘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说,‘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您照拂一下。’‘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年人大笑起来。他们沉默不言……‘辞别已经完毕……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他把书斋门打开,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请允许我平复心中强烈的现场感。儿子微笑请求,有泪滑入喉结;父亲强忍的催促和周围的夜色一起折进了“尖嗓儿”“大笑”“沉默不言”“怒气冲冲地喊道”。语去言来的对碰,父子俩的骨肉情谊和阿尔泰山一样的信托、正义和忠贞、珍爱和牺牲、古风和新锐,叩心撞怀。
揽一缕清风,把耳旁的的尘埃、心田的落叶打扫干净,再来聆听人物的内心独白。大型舞会上,娜塔莎与安德烈跳了一曲后,副官和一些年轻人纷纷邀请她跳舞,她想拒绝,手又不听使唤地搭在舞伴肩上,并递送安德烈“微微一笑”“我很想休息一下,和您坐在一起,我疲倦了,可是您知道,他们都在选我做舞伴,我感到高兴,我感到幸运,我喜爱所有的人,我和您都懂得这一切。”娜塔莎,清澈的名字,情窦初开,年轻英俊的舞伴飘云的手伸过来,她想在自己最芳华的时候活得“满面通红”“幸运”一些,像小溪那样爱耳边的蜜语和岸边的灯火,像阳光那样爱林中的白桦和果脯气息,但是“微笑”更有分量的意指还是落在对安德烈的凝视、关注上。最后一个舞伴把她放开,爱的真谛犹如心花灿烂。
《战争与和平》,每一次阅读它,都是一次身心的洗涤、光合作用。因为它是一部区别于浮躁年月的畅销书的史诗经典,没有时间性的,超越空间地域,其间“创造一种形式来对抗野蛮,以秩序对抗分裂”(庞德语)。赘陈上述浅见,以飨读者!
上海市建平中学毛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