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1
“Eh bien, mon Prince, Gênes et Lucques ne sont plus que des apa-nages, des, de la famille Buonaparte.Non, je vous préviens, que si vous ne me dites pas, que nous avons la guerre, si vous vous permettez encore de pallier toutes les infamies, toutes les atrocités de cet Antichrist(ma parole, j'ycrois)—je ne vous connais plus, vous n'êtes plus mon ami, vous n'tes plus[哦,公爵,热那亚和卢卡不过是布奥拿巴特家的领地了。可是,我要警告您,假使您不告诉我,我们已经有了战争,假使您还敢掩饰这个基督叛徒的一切罪恶,一切暴行,(我确实相信,他是基督叛徒)——我就要和您绝交,您就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是]我的忠实的仆人,comme vous dites.[像您所说的了。]哦,您好,您好。Je vois que je vous fais peur[我知道,我吓着您了,]坐下来谈谈吧。”
这话是著名的安娜·芭芙洛芙娜·涉来尔在一八〇五年七月接待第一个来赴晚会的达官要人发西利公爵时所说的。她是玛丽亚·费道罗芙娜太后的女官和心腹。安娜·芭芙洛芙娜咳嗽了几天,照她说,是患感冒(感冒在那时是新字眼,只有少数人采用)。那天早晨穿红号衣的听差所分送的请柬中,一律写了这样的话:
“Si vous n'avez rien de mieux à faire, M.le comte(或mon prince),et si la perspective de passer la soirée chez une pauvre malade ne vous ef-fraye pas trop, je serai charmée de vous voir chez moi entre 7 et 10 heu-res.Annette Scherer.
[伯爵(或公爵)先生,假使您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并且假使赴可怜的病妇的晚会这个期望,不太使您感到怪异,则今晚七时至十时倘蒙您光临舍下,无任欢迎。
安娜·涉来尔。]”
“Dieu, quelle virulente sortie![呵呀,多么厉害的责难哦!]”进房来的公爵回答,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这样的接待感到不安。他穿着绣花的朝服,长筒袜,低口鞋,佩着几颗明星勋章,扁平的脸上带着明朗的表情。
他说的法语是那么文雅,他的语调是那么温和宽厚,那种法语不但是我们的先辈用来说话,而且是用来构思的,而那种语调又是在社交界和朝廷里阅历深久的要人所特有的。他走到安娜·芭芙洛芙娜的面前,向她俯下洒过香水的光亮的秃头,吻了她的手,然后安闲地坐到沙发上。
“Avant tout, dites moi, comment vous allez, chère amie?[亲爱的朋友,首先,您告诉我,您的身体怎样?]让我放心。”他说,没有改变他的声音和语调,在语调的礼貌与同情里却可以体味到他的漠不关心,甚至讥讽。
“当你精神痛苦的时候,身体怎么会好呢?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有感觉的人能够不焦心吗?”安娜·芭芙洛芙娜说,“我希望您一个晚上都在我这里,行吗?”
“那么英国大使馆的庆祝会呢?今天是星期三。那里我一定要到一下的”公爵说,“我女儿要来找我,陪我一道去的。”
“我以为今天晚上的庆祝会取消了。Je vous avoue que tout es ces fêteset tous ces feux d'artifice commencent à devenir insipides.[我认为这一切的庆祝会和放焰火都要变得无味了。]”
“要是他们知道了您想要这样,他们就会把庆祝会取消了。”公爵说,好像一个开足了发条的时钟,习惯地说着连他自己也不想令人相信的话。
“Ne me tourmentez pas. Eh bien, qu'a-t-on décidé par rapport à la dépeché de Novosilzoff?Vous savez tout.[不要挖苦了。哦,关于诺佛西操夫的紧急公文,他们作了什么决定呢?您全都知道。]”
“怎样向您说呢?”公爵用冷淡的没精打采的语气说,“Qu'a-t-on décide?On a décidé que Buonaparte a brÛlé ses vaisseaux, et je crois quenous sommes en train de brÛler les nÔtres.[他们作了什么决定呢?他们断定了,布奥拿巴特已经破釜沉舟,我觉得,我们也要破釜沉舟了。]”
发西利公爵说话总是懒洋洋的,好像是演员在说老戏中的道白。反之安娜·芭芙洛芙娜·涉来尔虽然四十岁了,却还是十分兴奋而冲动的。
做一个热情的女子,成为她的社会职责了,有的时候,她虽然不愿意这样,却为了不辜负熟人的希望,她又做了热情的人。那不断地流露在她脸上的、被约制的笑容,虽然和她的憔悴的容貌不相称,却像流露在被溺爱的孩子们的脸上一样,表示她一向知道她的可爱的短处,这短处她既不愿意,也不能够,并且还觉得不需要矫正。
在关于政治问题的谈话中,安娜·芭芙洛芙娜激动起来了。
“啊,您不要和我说到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是奥地利从来没有希望过战争,现在也不希望战争。奥国出卖了我们。只有俄罗斯应该做欧洲的救星。我们的仁君知道他的崇高的使命,并且会忠实于他的使命,就是这一点是我所相信的。我们的仁德的非凡的圣君要负起世界上最伟大的使命。他是这么贤良高贵,上帝不会离弃他的。他要完成他的使命——消灭革命的祸患,这祸患现在以这个凶手和恶棍为代表,比从前更加可怕了。我们应该单独地为正义者的血去复仇。……我问您,我们能够信托谁?……英国是商业的脑筋,不会了解、而且不能够了解亚力山大皇帝精神的伟大。英国拒绝从马尔太撤退。英国想要看出并且还在寻找我们行为内里的动机。他们向诺佛西操夫说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没有了解,他们也不能够了解我们皇帝的自我牺牲的精神,他自己一无所求,只想要为世界谋取幸福。他们保证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就是已经保证的,也不会实现的!普鲁士已经声明了,保拿巴特是不可征服的,整个的欧洲毫无力量反对他……哈尔顿堡和好格维兹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Cette fameuse neutralitéprussienne, ce n'est qu'un piège.[这个臭名昭著的普鲁士中立,只是一个圈套罢了。]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的可爱的皇帝的崇高的使命。他要拯救欧洲!……”她忽然停止了,对于自己的激动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觉得,”公爵微笑着说,“假使派您去代替我们可爱的文村盖罗德,您一定会胁迫普鲁士王同意的。您有这样好的口才。您可以给我一点茶吗?”
“马上就来了。A propos,[顺便提一下,]”她又镇静下来说。
“今天我有两位很有趣的客人,一位是Le, vicomte de Motcmart, il est alliéaux Montmorency par les Rohans,[莫特马尔子爵,他由于罗罕家的关系也和蒙摩润斯家沾亲,]那是法国的最好的家族之一。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善良的侨民。另一位是L'abbé Morio[莫利奥神甫]:您知道这个大智大慧的人吗?皇帝接见过他,您知道吗?
“啊!我很高兴会见他们,”公爵说,“告诉我,”他接着说,似乎是刚刚想起了什么,并且说得特别地漫不经心,而他所问的却正是他莅会的主要目的,“L'impératrice-mère[太后]想要任命冯克男爵做维也纳使馆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C'est un pauvre sire, ce bar-on,à ce qu'ilparait.[这位男爵,他好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发西利公爵希望任命他的儿子补这个缺,别人也正努力在请托玛丽亚·费道罗芙娜太后替男爵谋得这个缺。
安娜·芭芙洛芙娜几乎是闭着眼睛,表示她也罢,别的人也罢,都不能批评太后所愿意或者所高兴做的事情。
“Monsieur le baron de Funke a été recommandé à L'impératricemère par sa soeur.[冯克男爵先生已经由太后的妹妹推荐给太后了。]”她只用冷淡的忧郁的口气说。在安娜·芭芙洛芙娜提到太后的时候,她脸上忽然显出了深厚的诚挚的忠诚崇敬的表情,并且夹杂着一种忧郁的神色,她每次在谈话中提到她的高贵的女保护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她说,太后陛下对冯克男爵表示了beaucoup d'estime[很看重],然后她的脸上又流露着忧郁的神色。
公爵漠不关心地沉默着。安娜·芭芙洛芙娜,具备着她所特有的宫廷妇女的伶俐和敏捷,想要一方面责备公爵,因为他竟敢那样批评推荐给太后的人,一方面又安慰他。
“Mais à propos de votre famille,[顺便提一提您府上的事,]”她说,“您知道不知道,您的女儿自从露面以后,fait les délices de tout le monde.On la trouve belle, comme le jour.[就引起了整个社交界的好感。大家都认为她漂亮极了。]”
公爵鞠躬一下,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芭芙洛芙娜,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继续说,她向公爵凑近着,并且向他亲切地微笑着,似乎借此表示政治的社交的谈话已经结束,而知心的谈话现在开始了,“我常常想,人生的幸福有时候分配的多么不公平。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好的孩子,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你的小儿子阿那托尔不算在内,我不喜欢他,”她竖起她的眉毛不容辩说地加上这一句,“但是您,确实,还不如别人那样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她兴高采烈地微笑了一下。
“Que voulez-vous?Lafater aurait dit que je n'ai pas la bosse de la paternité.[您看怎么办呢?拉法代要说我没有长一个父爱的瘤了。]”公爵说。
“不要开玩笑了。我要同您说正经话。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是机密的话,”(她的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有人在太后面前说到他,并且可怜您……”
公爵没有回答,但她沉默着,富有意味地望着公爵,等待回话。发西利公爵皱了皱眉。
“我怎么办呢?”他终于说了,“您知道,为了他们的教育,凡是父亲所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他们两个都成了des imbéciles[傻瓜]。依包理特至少还是安分的傻瓜,但阿那托尔却是不安分的傻瓜,这是唯一的区别。”他说,比平常更不自然更兴奋地微笑着,因此他嘴边上的皱纹特别醒目地表现了意外粗鲁和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要养孩子呢?假使您不是一个做父亲的,我便没有一点地方能够责备您了。”安娜·芭芙洛芙娜沉思地抬起眼睛说。
“Je suis votre忠实的仆人,et à vous seule je puis l'avouet.[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并且我只能向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们——ce sont les entraves de mon existence.[他们是我身上的累赘。]这是我的不幸。我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Que voulez vous?[您看怎么办?)……”他沉默了,用手势表示着他对残酷的命运的屈服。
安娜·芭芙洛芙娜沉思了一下。
“您从来没有想到替您的放荡的儿子阿那托尔娶亲吗?据说,”她说,“老姑姑们都有la maine des mariages[替人做媒的嗜好]。我自己还没有感觉到这种弱点,但是我心目中有一个petite personne[小姑娘],她和父亲在一起很是可怜,她是une parente à nous, une princesse,[我们的亲戚,是一位公爵小姐,]保尔康斯卡雅。”
发西利公爵没有回答,然而他具有交际家所特有的那种敏捷的理解力和好记性,他点了点头,表示他在考虑这番话。
“哦,您知道吗?阿那托尔一年要花我四万卢布,”他说,显然不能抑制他的不快的思绪,他沉默了一会,“假使这样下去,五年以后怎么办呢?Voilà l'avantage d'être père.[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的那位公爵小姐,她有钱吗?”
“她的父亲很有钱,而且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他就是有名的保尔康斯基公爵,是在前朝皇帝的时候退役的,绰号叫作‘普鲁士王’。他是很聪明的人,却有点古怪脾气,令人难受。La pauvre petite est malheureuse, comme les pierres.[那位可怜的小姐是非常地不幸。]她的哥哥是库图索夫的副官,就是新近和Lise[莉萨]·灭益宁结婚的,他今天晚上也要到我这里来。”
“Ecoutez, chère Annette,[听我说,亲爱的安娜,]”公爵说,忽然抓住了对方的手,又因为什么缘故把她的手向下拉着,“Arrangez-moi cette affaire et je suis votre最忠实的奴仆à tout jamais(奴辈,com-me mon村长m'écrit des报告:硬音的П)。[替我进行这件事吧,我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奴辈,像我的村长在报告中所写的:硬音的П)。]她是名媛,又有钱,这都正是我所需要的。”
他用他所特有的那种随便的亲昵的优雅的动作,握住女官的手,吻了一下,吻了之后,他一面摇着女官的手,一面躺到靠背椅上,望着别处。
“Attendez,[别忙,]”安娜·芭芙洛芙娜一面说,一面考虑着,“我今天晚上要同Lise(La femme du jeune保尔康斯基)[莉萨(小保尔康斯基的妻子)]谈一下。或者这件事可以办得成。Ce sera dans votre famille, que je ferai mon apprentissage de vieille fille.[为您府上,我要去学习做点老姑姑的事情了。]”
2
安娜·芭芙洛芙娜的客厅里渐渐地人多起来了。彼得堡的最上流的显贵都来了,他们的年龄和性格各不相同,但他们的社会阶层却是一样的。发西利公爵的女儿——美人爱仑也来了,她是来找她的父亲一同去赴大使馆的庆祝会的。她穿着舞会的礼服,佩着女官徽章。年轻的、矮小的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夫人也来到了,她是有名的La femme la plus séduisante de Pétersbourg[彼得堡的最迷人的妇人],上个冬季结婚的,现在因为有孕不赴盛大的交际场所,却仍然参加小规模的晚会。发西利公爵的儿子依包理特带着他所介绍的莫特马尔一同来了。到会的还有莫利奥神甫和许多别的客人。
“您还没有见过吗?”或者:“您不认识ma tante[我的姑母]吗?”安娜·芭芙洛芙娜向每个赴会的客人这么说,并且极其庄严地领他们走到打着高高的蝴蝶结的、矮小的老太婆面前,她是在客人刚刚开始来到的时候就从另一个房间里蹒跚着走出来的。安娜·芭芙洛芙娜慢慢地把视线从客人身上移转到ma tante[我的姑母]身上,叫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然后走开。
所有的客人都顾全了礼节,问候了这个谁也不认识的、谁也不感兴趣的、谁也不需要的姑母。安娜·芭芙洛芙娜带着忧郁的严肃的神情,关心地注视着他们的问候,默默地赞许着。Ma tante[我的姑母]向每个客人说了同样的话,问候客人的健康,说到自己的健康,说到太后陛下的健康,“谢谢上帝,太后现在好些了。”所有的来到她面前的人,为了礼貌的关系,没有表示匆忙,却带着完成繁重任务后的轻快之感离开老太婆,一个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夫人在绣金的天鹅绒袋子里带来了她的针黹。她的美丽的长了一点儿淡淡的黑毫毛的上唇,遮不住她的牙齿,但上唇张开时显得更加可爱,有时候上唇向下和下唇抿到一起时,显得尤其可爱。十分动人的妇女总是这样的,她的缺点——上唇很短,嘴张开一半——好像是她的特别的独有的美。大家看到这位十分健康的、活泼的、美丽的、未来的母亲,都觉得愉快,她是那么轻易地转动着她的沉重的身子。年老的人和烦恼愁闷的年轻人,同她在一起,谈了一会儿之后,都觉得自己变得和她一样愉快了。谁和她说了话,看见了她说每句话时鲜艳的笑容,和不断地露出来的明亮皓白的牙齿,便以为今晚上她自己是特别可爱。每个男子都这样想。
矮小的公爵夫人,在手臂上挂着针黹袋子,踏着迅速的小步子,蹒跚着绕过桌子,然后,靠近银茶炊,得意地理着衣裳,坐到沙发上,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和她四周的人partie de plaisir[所乐意的事]。
“J'ai apporté mon ouvrage.[我把我的针线带来了。]”她打开着她的袋子,向着大家说。
“您看啊,Annette, ne me jouez pas un mauvais tour.[安娜,不要拿我开这么大的玩笑了,]”她向女主人说,“Vous m'avez écrit, que c'était une toute petite soirée;voyez comme je suis attifée.[您写信告诉我,说这是很小的晚会,您看,我穿得这样随便。]”
于是她伸开两只手臂,让人看她的镶花边的、银灰色的、华丽的、紧贴着胸脯的下边有一条宽缎带的衣服。
“Soyez tranquille, Lise, vous serez toujours la plusjolie.[您放心,莉萨,您永远是最漂亮的。]”安娜·芭芙洛芙娜回答。
“Vous savez, mon mari m'abandonne,[您知道,我的丈夫要丢开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向一个将军继续说,“il va se faire tuer.[他是自己去找死。]”她又向发西利公爵说,“Dites moi, pourquoi cette vilaine guerre.[您告诉我,为什么要有这个万恶的战争。]”她不等到回答,又转向发西利公爵的女儿,美丽的爱仑。
“Quelle délicieuse personne que cette petite princesse![这位矮小的公爵夫人,是多么可爱的人儿!]”发西利公爵轻轻地向安娜·芭芙洛芙娜说。
在矮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来了一个魁伟的胖胖的年轻人,他剪短了头发,戴着眼镜,穿着浅色的时髦的裤子,棕色的燕尾服,和高褶领。这个胖胖的年轻人是叶卡切锐娜朝代鼎鼎有名的大官而此刻在莫斯科快要去世的别素号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在任何地方服务过,他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刚从外国回来,是初次入交际场。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点头招呼,这是对待她客厅中社会地位最低的人的礼节。虽然是用低级的礼节,但是看见了进来的彼埃尔,安娜·芭芙洛芙娜的脸上便显出了不安和恐惧的神色,好像是在看到什么太大而又和地方不相称的东西的时候那么恐惧。虽然彼埃尔确实比客厅中的其他的男子们高大一点,但她的这种恐惧的神色只是因为彼埃尔的神情和客厅中所有的人都不相同,他聪明而又害羞,留神而又自然。
“C'est bien aimable à vouls, monsieur Pierre, d'être venu voir une pauvre malade,[承蒙您来看可怜的病人,彼埃尔先生,盛情可感啊。]”安娜·芭芙洛芙娜把他领到姑母的面前,一面惊恐地和姑母互使眼色,一面向他说着。
彼埃尔低声地说些不可解的话,并且继续用眼睛搜寻着什么。他愉快地高兴地,好像是向亲密的朋友一样地,向矮小的公爵夫人鞠躬着,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姑母面前。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恐惧不是无故的,因为彼埃尔没有听完姑母关于太后健康的话就走开了。安娜·芭芙洛芙娜惊惶地用话止住他:
“您不认得莫利奥神甫吗?他是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的永久和平计划,这是很有趣的,但是未必可能……”
“您觉得是这样吗?……”安娜·芭芙洛芙娜说,只是为了要说点什么,再去招待客人。但彼埃尔做出了相反的无礼举动。在先前他没有听完姑母的话就走开,现在又用话阻止了需要离开他的女主人。他垂着头,撑开两只长腿,开始向安娜·芭芙洛芙娜证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甫的计划是幻想。
“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芭芙洛芙娜微笑着说。
她离开了这位不善处世的年轻人,又去尽她的主人之责,继续谛听着注视着,预备到谈话不起劲的地方去帮忙。好像纱厂的监工,向工人们分配了工作,在厂房里来回地走着,发觉了纺锤的停顿或失常的、摩擦的、太大的声音,便赶快去约制住机器或使它恢复正常的转动,同样的,安娜·芭芙洛芙娜也在她的客厅里来回地走着,走到沉默的或者说话太多的小团体那里,说一句话,或者把客人调动一下,使谈话的机器重新做着不快不慢的正常的运动。但在这一切的关心照顾中仍然看出她对于彼埃尔的特别恐惧。当他去听莫特马尔那里的谈话,走到有神甫在说话的别的小团体那里去的时候,她总担心地注视着他。彼埃尔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安娜·芭芙洛芙娜的这次晚会是他在俄国第一次见到的。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的所有的知识分子,他的眼睛好像在玩具店里的小孩的眼睛那样地流盼着。他总是怕漏掉他可以听到的聪明的谈话。他望着聚集在这里的各人的自信的文雅的表情,等待着特别聪明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利奥神甫那边去了。他觉得这里的谈话有趣,于是他停下来,等着机会说出他自己的想法,年轻人都欢喜这样。
3
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正起劲。各方面的纺锤不快不慢地、不停地响着。坐在ma tante[我的姑母]旁边的,只有一个面部消瘦的,哭得眼肿的,在这个漂亮的交际场中有点不相称的老太太,除了她们,所有的客人们分成了三个小团体。在第一个小团体里,男客较多,中心是神甫:在第二个年轻的小团体里,中心是发西利公爵的小姐——美人爱仑,和容貌美丽的、面色红润的、矮小的,由于怀孕而显得太胖的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夫人:在第三个小团体里,中心人物是莫特马尔和安娜·芭芙洛芙娜。
子爵是一个很好看的年轻人,有温良的容貌和文雅的风度,虽然以名士自居,但由于良好的教养,他谦和地让他所在场的这个团体利用他一下。安娜·芭芙洛芙娜显然是在用他招待她的客人们。好像聪明的饭馆老板,把那块倘若被人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了便不要吃的牛肉,做成了极其精美的食品,安娜·芭芙洛芙娜在这天的晚会里,先把子爵后把神甫当作极其精美的珍馐招待了她的客人们。在莫特马尔的小团体里,他们立即谈到翁歧安公爵的被害。子爵说,翁歧安公爵是死于他自己的宽宏大量,而保拿巴特的愤恨是有些特别的原因的。
“Ah!voyons. Contez-nous cela, vicomte.[哦!是了。给我们谈谈这件事情吧,子爵。]”安娜·芭芙洛芙娜说,愉快地感觉到“Contez-nous cela, vicomte.[给我们谈谈这件事情吧,子爵。]”这句话里带有à la Louis XV[路易十五的语调]。
子爵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并且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安娜·芭芙洛芙娜让客人在子爵四周形成了一个圈子,并且邀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Le vicomte a été personnellement connu de monseigneur,[子爵本人认识公爵,]”安娜·芭芙洛芙娜低声地向一个客人说,“Le vi-comte est un parfait conteur,[子爵非常会说话,]”她向另外一个客人说,“Comme on voit l'homme de la bonne compagnie,[我们立刻就看得出他是上等社会里的人。]”她向第三个客人说,于是子爵好像是热碟里的撒着绿菜叶的煎牛肉,在最精美而于他有利的情况下被端给了客人们。
子爵正要开始讲他的故事,并且机灵地微笑了一下。
“到这边来,chère Hélène,[亲爱的爱仑,]”安娜·芭芙洛芙娜向美人公爵小姐说,她坐在稍远的地方,形成另一个团体的中心。
爱仑公爵小姐微笑着,她带着她进客厅时所有的那种老是不变的绝色佳人的笑容,站立起来。她的绣了藤条与青苔的白色舞服轻轻地响着,她的白肩膀、亮头发和钻石都闪耀着,她在让路的男客们当中穿行着,她没有看任何人,却向所有的人微笑着,似乎是亲切地让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欣赏她的漂亮的身材、丰满的肩膀、时髦的露出很多的胸膛和脊背,仿佛是随身带着舞厅里的光彩,一直地走到安娜·芭芙洛芙娜的面前。爱仑是这样的可爱,她不但没有丝毫媚态的痕迹,而且相反,她似乎为了她的无疑的、太迷人的美丽而觉得惭愧。她似乎想要减少而又不能减少她的美丽对人的吸引力。
“Quelle belle personne![多么美丽的人儿!]”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
当她坐在子爵的面前、并且用那同样不变的笑容看他的时候,子爵好像是被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引起了诧异,耸了耸肩,垂下了眼睛。
“Madame, je crains pour mes moyens devant un pareil auditoire.[夫人,我在这样的听众面前,真担心我的本领。]”他微笑着鞠躬着说。
公爵小姐把一只袒露的丰满的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答话的必要。她微笑地等候着。在说故事的全部的时间里,她端正地坐着,时而看看自己的轻轻地搭在小桌上的丰满美丽的手臂,时而看看更美丽的胸膛,理着胸前钻石的项链。她理了几次衣服的皱裥,在故事动人的时候,她回头看安娜·芭芙洛芙娜,并且立刻露出女官脸上那样的表情,然后又带着鲜明的笑容,觉得安心了。在爱仑之后,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离开了茶桌。
“Attendez-moi, je vais prendre mon ouvrage,[等我一下,我要拿我的针线]”她说,“Voyons,à quoi pensez-vous?[喂,您在想什么?]”她向依包理特公爵说,“Apportez-moi mon ridicule.[把我的提袋拿给我。]”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着,忽然之间引起了座次的变动,然后她坐下来,愉快地理着衣服。
“我现在很舒服。”她说,并且请求子爵开始讲,然后她又着手做她的针黹。
依包理特公爵把提袋给了她,跟在她背后,并且把椅子向她移得很近,在她身边坐下来。
Le charmant Hippolyte[这位可爱的依包理特]引人注意的是他异常像他的姐姐美人儿,而更引人注意的是,虽然相像,他却非常难看。他的面貌和他姐姐的一样,但姐姐总是流露着愉快的、自足的、青春的、不变的笑容,和身材的古希腊式的异常美丽:弟弟却相反,同样的脸上笼罩着愚笨的神色,而且老是不变地表现出自信和暴躁,身体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全都缩皱着,仿佛是在做着捉摸不定的讨厌的怪相,而手和脚总是显出不自然的样子。“Ce n'est pas une histoire de revenants?[这不是鬼怪的故事吗?]”他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来,连忙把有柄眼镜架到眼睛上,然后才说,似乎没有这个眼镜他便不能开口。
“Mais non, mon cher.[完全不是的,我亲爱的。]”说故事的人说,吃惊地耸着肩膀。
“C'est que je déteste les histoires de revenants.[因为我不欢喜鬼怪的故事。]”依包理特用那样的语气说着,看得出,他是先说了话,然后才明白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由于他说话时所表现的自信,没有人能够了解他所说的话是很聪明还是很笨。他穿着深绿色的常礼服,像他自己所说的cuisse de nymphee ffrayée[受惊的仙女大腿]色的裤子,长筒袜和低口鞋。
子爵很动人地说着当时流行的传述,就是翁歧安公爵秘密地到巴黎去会M-lle George[绕枝小姐]并且碰见了保拿巴特,他也享受到这个著名女伶的青睐。拿破仑在那里碰见了公爵之后,偶然地发作了他所患的昏厥症,落在公爵的掌握之中,公爵并没有乘机危害他,但拿破仑后来反弄死公爵,报复公爵的宽宏大量。
故事很动人很有趣,特别是说到情敌忽然互相认出了对方的时候,妇女们都似乎兴奋起来了。
“Charmant![好极了!]”安娜·芭芙洛芙娜问询地转头望着矮小的公爵夫人说。
“Charmant![好极了!]”矮小的公爵夫人低语着,把针插在针黹上,好像表示故事的有趣和优美使她停下了工作。
子爵重视这种沉默的赞美,感激地微笑了一下,又开始要向下说:但这时候安娜·芭芙洛芙娜——她始终注视着那个令她觉得可怕的年轻人——看见他同神甫说得太起劲太响亮,便连忙赶到危险地方去帮忙。果然,彼埃尔和神甫谈起了政治均势问题,神甫显然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单纯的激昂发生了兴趣,在他面前说出了自己心爱的理论。他们俩太兴奋地太随意地一边听着一边谈着,这使得安娜·芭芙洛芙娜很不高兴。
“方法是欧洲的均势和droit des gens[人民权利],”神甫说,“要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像那据说以野蛮著名的俄国,大公无私地,领导着以求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才可以拯救世界!”
“您怎样去获得这个均势呢?”彼埃尔正开始说,但是这时候,安娜·芭芙洛芙娜已经走来,严厉地望了望彼埃尔,问那个意大利人对于当地的天气觉得如何。意大利人的脸色顿然改变了,并且做出虚假得令人不快的、和悦的表情,这显然是他和妇女们说话时所惯有的。
“我有荣幸在这里承蒙接待,被你们的社交界的,尤其是妇女们的聪明和教养弄得那么迷惑,以致我还没有工夫想到天气。”他说。
安娜·芭芙洛芙娜没有放松彼埃尔和神甫,为了照顾的方便,把他们合并到大团体里面去了。
这时候客厅里来了一个新客人。这个新客人是年轻的安德来·保尔康斯基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保尔康斯基公爵是身材不高而极漂亮的年轻人,具有明确而冷静的面貌。他的全身,从疲乏而厌倦的目光到缓慢整齐的脚步,显出了他和矮小活泼的妻子的极其鲜明的对照。显然客厅里的客人们不但是他所认识的,而且还那么使他觉得讨厌,他觉得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也是讨厌的。在所有的这些令他讨厌的面貌中,他的漂亮妻子的面貌,似乎最使他厌烦。他带着有损美丽面貌的皱蹙,掉转身背着她。他吻了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手,然后眯着眼,看了看全体的客人。
“Vous vous enrÔlez pour la guerre, mon prince?[您要从军打仗去了吗,公爵?]”安娜·芭芙洛芙娜说。
“Le général Koutouzoff,[库图索夫将军,]”保尔康斯基好像法国人一样,把重音放在后面的音节‘索夫’上说,“a bien voulu demoi pour aide-de-camp……[要我做副官……]”
“Et Lise, votre femme?[那么,您的妻子莉萨呢?]”
“她到乡下去住。”
“您怎么可以把您的漂亮的妻子从我们这里带走呢?”
“安德来,”他的妻子用她向别人说话时的那种同样娇媚的语气向他说,“子爵向我们说的绕枝小姐和保拿巴特的故事,是多么有趣啊!”
安德来公爵垂下眼睑走开了。彼埃尔从安德来公爵一进客厅时,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去喜悦的友爱的目光,这时走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安德来公爵没有回头看,皱蹙着面孔,表示厌烦有人拉他的手臂,但是看见了彼埃尔的笑脸,便笑出了意外和蔼愉快的笑容。
“嗬!……怎么您也到大交际场里来了!”他向彼埃尔说。
“我知道您要来,”彼埃尔回答,“我要到您那儿去吃晚饭,”他低声地补充说,免得打搅在说话的子爵,“行吗?”
“不行,不行!”安德来公爵带着笑声说,从握手上让彼埃尔知道这是无须问的。
他想要再说几句,但这时候发西利公爵和他的女儿站起来要走,男客们起身让路了。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发西利公爵一面向这个法国人说,一面亲热地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按住,要他不要起身,“使馆里倒霉的庆祝会使我不能奉陪,并且打断您。”他又向安娜·芭芙洛芙娜说,“我很可惜,要离开您的精彩的晚会。”
他的女儿爱仑公爵小姐轻轻地按住衣褶,从椅子当中走过,笑容更鲜艳地呈现在她的美丽的脸上。当她从彼埃尔身边走过时,彼埃尔用着几乎是惊讶的狂热的目光看着这美人。
“很漂亮。”安德来公爵说。
“很漂亮。”彼埃尔说。
发西利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彼埃尔的手臂,并且转向安娜·芭芙洛芙娜。
“替我教训教训这只熊,”他说,“他在我家里住了一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在交际场中看见他。年轻人最需要的,莫过于聪明妇女的社交团体了。”
4
安娜·芭芙洛芙娜微笑了一下,并且答应了照顾彼埃尔,她知道彼埃尔的父亲和发西利公爵算起来是亲戚。先前和ma tante[我的姑母]坐在一起的老太太连忙地站起来,在前厅里赶上了发西利公爵。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所有的假装的兴趣。她的善良的哭得眼肿的脸上只显出了不安和恐惧。
“我的保理斯的事,公爵,您向我说吧,怎么样了?”她在前厅赶上他说,(她把保字的音说的特别重)“我不能在彼得堡再住下去了。告诉我吧,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呢?”
虽然发西利公爵是勉强地并且几乎是不恭敬地听着老太太说,甚至显得不耐烦,她却讨好地动人地向他微笑着,并且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开。
“您向皇上说一句,并不费事,他却可以直接调到禁卫军里去了。”她请求着。
“请您相信,凡是我能办的,我都去办,公爵夫人,”发西利公爵回答,“但是我很难请求皇上,我还是劝您托高里村公爵去找路密安采夫,这是最好的办法。”
老太太名叫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她的家庭是俄国的最好家庭之一,但是她家境贫穷,早已脱离了交际场所,并且失去了从前的人事关系。她现在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替她的独生子在禁卫军里找一个工作。就是为了要会见发西利公爵,她不请自到地来赴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就是为了这个,她听了子爵的故事。发西利公爵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那张从前很美丽的脸上显出了怒容,但是这只经过了一刹那的时间。她又微笑了一下,把发西利公爵的手臂抓得更紧。
“请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有求过您,我将来绝不再求您,我从来没有向您提过我父亲和您的交情。但是现在,我请求您,看上帝的情面,替我的儿子把这件事办一下吧,”她连忙补充说,“我要把您认作我的大恩人。请您不要生气,您答应我吧。我求过高里村,他拒绝了我。Soyez le bon enfant que vous avez ètè.[请您好心待人,就像从前一样吧。]”她说,极力想要微笑,可是她的眼眶里却含着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爱仑公爵小姐等在门边,向后转过她那长在具有古典美的肩上的美丽的头,说。
但情面在社会上是一种资本,应该节省,不让它消耗。发西利公爵知道这一点,并且认为,假使他开始替那些央求他的人去请求别人,他不久便不能为自己去请求别人了,因此他很少运用他自己的情面。可是对于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的事,在她的新的诉述之后,他感觉到一种良心的责备。她向他提起了这件事实:他初入官场时就是她父亲提携的。此外,他还从她的态度上看出她正是那种妇女,特别是那种做母亲的妇女,她们一旦心里有了什么念头,不到满足了她们的期望,是绝不罢休的,并且如若不然,便准备做每天不断地纠缠,甚至于哭闹。这最后的考虑使他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他在声音里带着素常具有的亲昵和烦闷的语气说,“要我做到您所希望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为了要向您表示我是多么爱您,多么尊重您的过世的父亲的英灵,我一定要去做那不可能的事:把您的儿子调到禁卫军里去,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亲爱的公爵,您是大恩人,我对您不再期望别的了,我知道您是多么厚道。”
他想要走开。
“等一下,还有两句话。Une fois passé aux gardes[一旦调到禁卫军以后]……”她迟疑了一下,“您同米哈伊·伊拉锐诺维支·库图索夫很好,您把保理斯介绍给他做副官。那时我就安心了,那时候就……”
发西利公爵微笑了一下:“这个我不能答应。您不知道,自从库图索夫做了总司令以后,有多少人纠缠他。他亲自向我说的,莫斯科的太太们商量好了,都要把儿子给他做副官。”
“不行,您答应吧,我不让您走,亲爱的,我的恩人……”
“爸爸!”美人又用同样的语调说,“我们要迟了。”
“好吧,au revoir,[再见,]再会。您看见了吗?”
“那么您明天向皇上说吗?”
“一定的,可是找库图索夫的事情,我不能答应。”
“不行,您要答应,您要答应,发西利,”安娜·米哈洛芙娜跟在他后边说,面上带着少女的媚笑,这在从前大概是她所素有的,但现在却和她的憔悴的面容很不调谐了。
她显然是忘记了她的年纪,习惯地拿出了她的全部旧有的女性的手段。但是当他刚刚走出门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显出了先前的冷淡做作的表情。她回到小团体里,子爵还继续在说话。她又做出听讲的样子,等着机会走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但是对于du sacre de Milan[米兰的加冕礼]这幕最近的喜剧,您的感想如何呢?”安娜·芭芙洛芙娜问,“Et la nouvelle comédie des peuples de Gênes et de Lucques, qui viennent présenter leurs voeux à M.Buonaparte.M.Buonaparte assis sur un trÔne, et exauçant les voeux desnations!Adorable!Non, mais c'est à en devenir folle!On dirait, que le monde entier a perdu la tête.[还有这个新近的喜剧: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布奥拿巴特先生请愿,布奥拿巴特先生坐在宝座上,答应了各国人民的要求。对于这个,您的感想如何呢?这真妙极了!这简直是教人发昏。我们可以说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
安德来公爵对直地望着安娜·芭芙洛芙娜的脸,微微冷笑了一下。
“Dieu me la donne, gare à qui la touche,[上帝赐我的王冠,他人慎勿触动,]”他说,(这是保拿巴特在加冕时所说的话。)他补充说,“On dit qu'il a été très beau en prononçant ces paroles,[据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很好看的,]”又用意大利语重复了这句话:“Dio mi ladona, guai a chi la tocca.”
“J'espére enfin,[总之,我希望,]”安娜·芭芙洛芙娜继续说,“que ça a été la goutte d'eau qui fera déborder le verre.Les souverains ne peuvent plus supporter cet homme, qui menace tout.[这事做得太过火了。各国的君王都再也不能容忍这个威胁各国的人了。]”
“Les souverains?Je ne parle pas de la Russie,[各国的君王吗?我并没有说俄国,]”子爵恭敬但失望地说,“Les souverains, madame!Qu'ont ils fait pour Louis XVII, pour la reine, pour ma-dame Elisabeth?Rien,[各国的君王,他们为路易十七世,为皇后,为爱丽莎白夫人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激动地继续说,“Et croyez-moi, ils subissent la punition pour leur trahison de la cau-se des Bourbons.Les souverains?]Ils envoient des ambassadeurs com-plimenter l'usurpateur.[相信我吧,他们受到了欺骗布朋王朝的报应了。各国的君王吗?他们派了使臣去庆贺这个篡位者。]”
于是他轻蔑地叹了口气,又改变了他坐着的姿势。依包理特公爵从有柄眼镜里向子爵望了很久,在子爵说这话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朝着矮小的公爵夫人,要了她的针,在桌上用针画着,开始向她说明康代家的纹章。他带着那么庄重的神情向她说明着这种纹章,好像是公爵夫人请他说的。
“Bãton de gueules, engrêlé de gueules d'azur-maison Condé.[有线条的柱子,镶着蔚蓝色的绝条——康代家的房子。]”他说。
公爵夫人微笑着听他说。
“假使保拿巴特在法国的王位上再坐一年,”子爵继续说着未完的话,他带着那样的神情,好像是在谈一个他比所有的人都熟悉的问题,他不听别人的话,只顺着他自己的思路在说,“事情就要不可收拾了。法国社会,我的意思是说上层社会,将永远被阴谋、暴力、放逐和屠杀所毁灭,并且……”
他耸了耸肩膀,并且摊开双手。彼埃尔被谈话引起了兴趣,正想说点什么,但监视着他的安娜·芭芙洛芙娜插上去说了。
“亚力山大皇帝,”她带着一提起皇家就显出的忧郁说,“表示过,他要让法国人民自己去选择他们的政体。我觉得,无疑的,从暴君手里解放出来的整个国家,将要投入合法的国王的怀抱里,”安娜·芭芙洛芙娜说,极力想对保皇党的侨民表示亲切。
“这是靠不住的,”安德来公爵说,“Monsieur le vicomte[子爵先生]以为事情已经不可收拾,这是十分对的。我以为恢复旧政体是很困难的。”
“据我所听说的,”彼埃尔红着脸,又插言了,“几乎是全体的贵族都倒到保拿巴特那边去了。”
“这是保拿巴特派的人说的,”子爵没有望着彼埃尔说,“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舆论。”
“Bonaparte l'a dit.[这是保拿巴特说的。]”安德来公爵嘲笑地说。(显然是他不欢喜子爵,他虽然没有望着子爵,他的话却是反对子爵的。)
在短时的沉默之后,他引用拿破仑的话说:“‘Je leur ai montré lechemin de la gloire, ils n'en ont pas voulu:je leur ai ouvert mes an-tichambres, ils se sont précipités en foule……’Je ne sais pas à quel point il a eu le droit de le dire[‘我向他们指示了光荣之路,他们不愿走:我为他们开了接待室,他们却拥挤进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
“Aucun,[一点也没有,]”子爵回答,“自从公爵被杀之后,连最偏袒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Si même ça a été un héros pouqr-certaines gens,[即使在某些人看来,他是英雄,]”子爵向着安娜·芭芙洛芙娜说,“depuis l'assassinat du duc il y a un martyr de plus dans Ie ciel, un héros de moins sur la terre.[在公爵被杀之后,天上多了一个殉道者,地上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芭芙洛芙娜和别人还不及用笑容来称赞子爵的这些话,彼埃尔又突然插言了,安娜·芭芙洛芙娜虽然预觉他要说些不得体的话,却已经止不住他了。
“翁歧安公爵的被害,”彼埃尔先生说,“是政治的需要。我正是在这件事上看见了拿破仑的精神的伟大,就是,他不怕独自担负这件事的责任。”
“Dieu!mon dieu![哎哟!我的天!]”安娜·芭芙洛芙娜用恐怖的低语说。
“Comment, M. Pierre, vous trouvez que l'assassinat est grandeur d'ãme.[怎么,彼埃尔先生,您认为暗杀是精神的伟大。]”矮小的公爵夫人微笑着说,把针黹向自己面前拉近。
“啊!哦!”几个人同时说。
“Capital.[好极了。]”依包理特公爵用英语说,并开始在膝盖上拍着手掌。
子爵只耸了耸肩膀。彼埃尔严肃地从眼镜上边望着听话的人。
“我这么说,”他不顾一切地继续说道,“因为布朋皇室逃避了革命,让人民陷于无政府的状态:只有拿破仑一个人能够了解革命,战胜革命,并且为了大众的利益,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生命就停下来。”
“您不到那张桌子上去吗?”安娜·芭芙洛芙娜说。
但是彼埃尔没有回答,却继续说着。
“不,”他愈益激动地说,“拿破仑伟大,因为他超于革命,压制了革命的坏倾向,保存了一切好的东西——公民平等,言论出版自由——就是因此,他获得了权力。”
“是呀,假使他得到了权力,不利用它去杀人,却把权力交给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时候,我就叫他伟人。”
“他不能够这么做。人民给了他权力,只是为了他可以使他们脱离布朋皇室,并且因为人民把他看作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彼埃尔先生继续说,从这种不顾一切地无礼的插言里,表现着他的极端的年轻和急于表现一切的愿望。
“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吗?……在这以后……您不到那张桌上去吗?”安娜·芭芙洛芙娜重复说。
“Contract social.《社会契约》。”子爵带着温和的笑容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说的是观念。”
“是呀,抢劫、残杀和弑君的观念。”又插入了一个讽刺的声音。
“这些,当然,都是极端的事,但是重要的地方不在这里,重要的地方却是人权,解脱偏见,公民平权,拿破仑充分保存了所有的这些观念。”
“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似乎终于决定了,要认真地向这个青年指出他的言论的一切错误,“这些响亮的字眼,早已成为可耻的话了。谁不爱自由、平等?连我们的救主也宣传了自由、平等。在革命以后,人民果然是更幸福吗?正相反。我们需要自由,但是拿破仑把它毁灭了。”
安德来公爵微笑着,时而看看彼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在彼埃尔最初发言时,安娜·芭芙洛芙娜,虽然是有社交的经验,却吃了一惊。但是当她看到,虽然彼埃尔说了亵渎的话,子爵却没有发火,并且认为要压制这些话已不可能的时候,她便集中精力,联合了子爵,攻击彼埃尔了。
“Mais, mon cher m-r Pierre,[但是,亲爱的彼埃尔先生,]”安娜·芭芙洛芙娜说,“一个伟人可以杀死一个公爵,总之,杀死一个不经审判没有犯罪的普通人,您怎样解释呢?”
“我要问,”子爵说,“Monsieur[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呢?难道那不是欺骗吗?C'est un escamotage, quine ressemble nulle-ment à la manière d'agir d'un grand homme.[那是一种欺骗,一点也不像伟人的行为。]”
“还有被他杀死的非洲俘虏呢?”矮小的公爵夫人说,“这很可怕!”于是她耸了耸肩膀。
“C'est un roturier, vous aurez beau dire.[随便您怎么说,他是一个暴发户。]”依包理特公爵说。
彼埃尔先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看了看所有的人,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不像别人的似笑非笑。反之,当他微笑的时候,立刻便没有了庄严的甚至是有些沉郁的脸色,而显出另外一种幼稚的、良善的,甚至愚笨的,并且似乎是求饶的面容。
和他初次见面的子爵,明白了这个雅各宾党徒一点也不像他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着。
“你们要他同时回答各位吗?”安德来公爵说,“还有一点,我们应该在政治家的行为里,分别出来什么是私人的行为,什么是统帅的,或者皇帝的行为。我以为是这样的。”
“是的,是的,当然啦。”彼埃尔接上去说,由于替他解围而高兴起来了。
“我们不能不承认,”安德来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考拉桥上,在雅发的医院里他伸手给患瘟疫的人的时候,是伟人……但别的行为是难以辩护的。”
安德来公爵显然是想要减轻彼埃尔言语的失当,站起身来预备走开,并且向他的妻子做了一个暗示。
依包理特公爵忽然站立起来,做着手势挽留着大家,请他们再坐一下,说道:
“Ah!aujourd'hui on m'a raconté une anecdote moscovite, char-mante:il faut que je vous en régale.Vous m'excusez, vicomte, il faut que je raconte enrusse.Autrement on ne sentira pas le sel de l'histoire.[啊!今天有人告诉我一桩莫斯科的逸事,很有趣:我一定要奉告诸位。请您原谅,子爵,我一定要用俄语来讲,不然便体味不到故事的精彩了。]”
于是依包理特公爵开始用俄语讲,他的发音好像是在俄国住过大约一年的法国人的俄语发音那样。大家都留下来了,依包理特那么兴奋地固执地要大家注意听他的故事。
“在莫斯科有一位太太,une dame.她很吝啬。她需要两个跟车的valets de pied[随从],并且要有很高的个子。这是她的爱好。她有unefemme de chambre[一个侍女],也是高个子。她说……”
依包理特公爵在这里停了一下,显然是费力地在思索。
“她说……对了,她à la femme de chambre[向侍女]说:‘丫头,穿上livrée[号衣],站到车厢后边去,跟我一道去faire des visites[拜客]。’”
这时候依包理特早在别人之先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这引起了别人对他不好的印象。但是有些人微笑了一下,其中有老太太和安娜·芭芙洛芙娜。
“她坐车出门了。忽然起了一阵狂风。侍女的帽子刮掉了,长头发披散下来了……”
在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在笑声中说出: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
逸事就这样地结束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说这件事,并且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来说,但安娜·芭芙洛芙娜和别人还是称赞了依包理特公爵的社交礼貌,他这样愉快地结束了彼埃尔先生的不愉快的无礼貌的乱说。在这个逸事之后,谈话分散为琐屑的无关重要的闲谈,谈到下次的和上次的跳舞会、演剧、以及谁和谁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面。
5
客人们向安娜·芭芙洛芙娜感谢了她的charmante soirée[迷人的晚会],便开始告辞了。
彼埃尔笨拙、肥胖,是一个宽肩大汉,双手又大又红:如人们所说的,他不会进交际场,更不会出交际场,就是说,他不知道在临走之前说点特别愉快的话。此外他还是心不在焉的。他站起来,没有拿起自己的帽子,却抓住一顶有将官花翎的三角形帽子,他拿在手里,抚弄着花翎,直到那个将军要他把帽子送回去。他的心不在焉,不会进交际场,在交际场中不善谈吐,这一切都由他的善良、单纯和谦恭的态度弥补起来了。安娜·芭芙洛芙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教徒的温和,对他的言谈表示着宽恕,向他点了点头,说道:
“我希望和您再见,但我还希望您改变您的意见,我的亲爱的彼埃尔先生。”
当她说这话时,他没有回答,只是鞠躬了一下,又向大家微笑了一下,这笑容并未表达什么,除非是说:“意见是意见,但是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良善的出色的人。”大家和安娜·芭芙洛芙娜都不自觉地感觉到这一点。
安德来公爵走进了前厅,把肩膀移近替他披大衣的听差,漠不关心地听着他的妻子和依包理特公爵谈话,公爵也走到前厅来了。依包理特公爵靠近美丽的有孕的公爵夫人站着,从有柄眼镜里向她老盯着。
“进去吧,Annette,[安涅特,]您要受凉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芭芙洛芙娜告别时说,她又低声地加上这一句,“c'est arrêté.[就这么决定了。]”
安娜·芭芙洛芙娜已经和莉萨谈过了她要替阿那托尔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做媒的事。
“亲爱的朋友,我依仗您了,”安娜·芭芙洛芙娜也低声地说,“您写信给她,并且告诉我,comment le père envisagera la chose, Au revoir.[她父亲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再会。]”于是她从前厅走出去了。
依包理特公爵走到矮小的公爵夫人前面,把面孔向她凑近着,开始向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两个听差——一个是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他自己的——拿着披肩和斗篷站立着,等待他们把话说完,并且带着那样的神情听着他们所不了解的法语,仿佛是他们了解所说的话,却不愿表示出来。公爵夫人像素常一样,带着笑容说着,带着笑声听着。
“我很高兴,我没有到大使馆去,”依包理特公爵说,“很无聊……这是很愉快的晚会,是不是,愉快得很?”
“他们说跳舞会很好,”公爵夫人噘着有毫毛的嘴唇回答,“社交界所有的美丽的妇女都要到那里去的。”
“并不是所有的,因为您没有到那里去,并不是所有的。”依包理特公爵带着快乐的笑声说,并且夺了听差手里的披肩,甚至把他推开,然后自己开始把它向公爵夫人身上披着。由于粗笨,或者是有意(没有人能够辨别),披肩已经披好了,他还好久没有放下手臂,似乎是要搂抱这位年轻的太太。
她优雅地,但仍然微笑着,闪开身体,转过头来,瞥了瞥她的丈夫。安德来公爵的眼睛闭着,他显得那么疲倦而有睡意。
“您准备好了吗?”他把目光看着别处问他的妻子。
依包理特公爵连忙披上时髦的齐到脚跟下边的斗篷,这斗篷绊着他的脚,他跟着公爵夫人跑到台阶上,听差正在扶她上马车。
“Princesse, au revoir.[公爵夫人,再会。]”他大声说,他的舌头和他的两脚一样地错乱着。
公爵夫人提起衣服,坐到马车的黑暗处:她的丈夫在理佩剑:依包理特公爵借口效劳,却妨碍了大家。
“让开一下,先生,”安德来公爵用俄语向挡路的依包理特公爵冷淡地、不快地说。
“我等您,彼埃尔。”安德来公爵的同样的声音亲切地、温柔地说。车夫动身了,马车轮子辗响了。依包理特公爵,断断续续地笑着,站在台阶上等候着子爵,他曾应许了送子爵回家。
“Eh bien, mon cher, votre petite princesse est très bien, très bien,[哦,亲爱的,您的矮小的公爵夫人是很漂亮,很漂亮,]”坐在马车里的子爵向依包理特说,“Mais très bien.[确实很漂亮。]”他吻了吻他的手指头。“Et tout-à-fait française.(完全像法国妇女。)”
依包理特扑哧一声笑起来了。
“Et savez-vous que vous êtes terrible avec votre petit air innocent,[您可知道,您的样子很天真,却是个可怕的人物,]”子爵继续说,“Jeplains le pauvre mari, ce petit officier, qui se donne des airs de prince régnant.[我可怜那不幸的丈夫,那个做出摄政亲王的样子的小军官。]”
依包理特又扑哧一声笑起来,边笑边说:
“Et vous disiez, que les dames russes ne valaient pas les dames françaises, Il faut savoir s'y prendre.[您常说,俄国妇女不如法国妇女。我们应该知道怎样应付她们。]”
彼埃尔坐车先到了安德来公爵家,就像他家里的人一样,走进安德来公爵的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册随手摸到的书(这是恺撒的《笔记》),身子靠在臂肘上,把书翻到中间读了起来。
“您对涉来尔小姐做了什么?她现在要害重病了。”安德来公爵走进书房,擦着又小又白的手说。
彼埃尔全身翻转过来,使沙发响了一下,向安德来公爵抬起兴奋的面孔,微笑了一下,摇了摇手。
“哦,那个神甫很有趣,但是他没有把问题弄明白。……在我看来,永久的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知道,怎么说这句话。……可不是用政治均势……”
安德来公爵显然对于这种抽象的谈话不感兴趣。
“我亲爱的,随便在哪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不行的。”安德来公爵在片刻的静默之后,问他,“可是您到底决定了什么呢?您要做骑卫军军官呢,还是外交官呢?”
彼埃尔把双腿盘曲着,在沙发上坐起来。
“您可以想象到的,我还是不知道。我两样都不喜欢。”
“但你一定要决定一行,你的父亲期待着呢。”
彼埃尔在十岁的时候,就被充任教师的一个神甫带到国外,一直住到二十岁。当他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父亲解聘了神甫,并且向这个年轻人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看看情形,选一行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发西利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写信来把一切告诉我,我什么都帮助你。”彼埃尔选择职业已经三个月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决定。安德来公爵就是向他说到他的择业的问题。彼埃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但他一定是共济会会员。”他说,意思是指他在晚会里所见的神甫。
“这都是废话,”安德来公爵又阻止了他的话,“我们顶好还是谈谈正事。你到骑兵禁卫军里去过吗?……”
“没有,我没有去过,但是这正是我所想到的,我要同您说。现在的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假若这是为自由的战争,我便能了解它,我便最先从军。但帮助英国、奥国,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是不对……”
安德来公爵听到彼埃尔的幼稚的话只耸了耸肩膀。他做出了对于这种荒谬的话不能回答的样子,但是确实,对于这个单纯的问题,除了安德来公爵所作的回答而外,也难作别的回答。
“假使每个人只为他自己的信念去打仗,就没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好极了。”彼埃尔说。
安德来公爵冷笑了一下:
“很可能,这是极好的,但这是永远不会有的……”
“那么,为什么您要去打仗呢?”彼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是应该如此的,并且我去……”他停了一下,“我去,是因为我在这里所过的生活,这个生活对我不适合!”
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了妇女的衣服的响声。安德来公爵好像是刚醒过来,把身子抖擞了一下,他的脸上露着他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客厅里所有的那样的表情。彼埃尔从沙发上放下了双腿。公爵夫人进了房。她已经换了一件家常的但同样漂亮鲜艳的衣服。安德来公爵站立起来,很客气地为她挪动着椅子。
“我常想,为什么,”她像平常一样,用法语说,并且赶快地、费力地坐到椅子里,“为什么安娜·芭芙洛芙娜不出嫁?你们这些messieurs[先生们]不娶她,是多么笨哦。您原谅我这话,但您并不了解妇女们。彼埃尔先生,您是一位多么欢喜争论的人!”
“我还在同您的丈夫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去打仗?”彼埃尔向公爵夫人说,一点儿也没有青年男子和青年妇女交谈时所常有的那种拘束。
公爵夫人打了一颤。显然,彼埃尔的话使她激动了。
“啊,这正是我所要说的!”她说,“我不明白,简直不明白,为什么男子没有战争便不能生活?为什么我们女子不希望这种事情,不需要这种事情呢?哦,凭您讲理吧。我总是向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处于最显赫的位置。大家都知道他,并且很尊重他。有一天,在阿卜拉克生家,我听见一位太太说:‘c’est ça le fameux prince André?[他就是有名的安德来公爵吗?]’Ma parole d'honneur![说的是真话!]”她笑了一下。“他处处受人欢迎。他要做一个侍从武官是很容易的。您知道,皇上很垂爱地同他说过话。我同安娜说过,这是很容易办到的。您觉得怎样?”
彼埃尔望了望安德来公爵,看出他的朋友不高兴听这些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Ah!ne me parlez pas de ce départ, ne m'en parlez pas.Je ne veux pas en entendre parler.[啊!不要和我说到他这次的出发,不要和我说。我不愿听到这话。]”公爵夫人用她在客厅里和依包理特说话时那样随便轻佻的语气说,这语气对于家里的人显然是不适合的,而彼埃尔就好像是家里的人一样。“今天,我想到这一切亲爱的关系都要断绝了……还有,安德来,你知道,”她富有深意地向她丈夫眨了眨眼,“J'ai peur, j'ai peur![我怕,我怕!]”她颤动着脊背,低声地说。
她的丈夫用那样的神情望她,好像注意到除了他和彼埃尔之外,还有别人在房间里,因而觉得惊异,他用质问的口气冷淡、客气地同他的妻子说话。
“你怕什么?莉萨?我不明白。”他说。
“原来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们都是,都是自私的!天晓得为什么,他要任意丢开我,把我孤单单地关在乡下。”
“是同我父亲和妹妹在一起,不要忘记了。”安德来公爵低声说。
“没有了我的朋友们,还是等于孤单单的……他还教我不要怕。”
她的语气已经在抱怨了,上唇噘起来了,使她的脸上增加着不快的,像松鼠般的,野物的表情。她沉默着,似乎觉得不该在彼埃尔面前说到她的怀孕,而这正是问题的要点。
“我还是不明白,de quoi vous avez peur.[你怕什么。]”安德来公爵没有把眼睛从他的妻子身上挪开,慢慢地说。
公爵夫人脸红了,并且失望地向上举了举她的双手。
“Non, André,je dis que vous avez tellement, tellement chan-gé……[嗬,安德来,我说你是大大地,大大地改变了……]”
“你的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来公爵说,“你该去睡了。”
公爵夫人没有说话,她的有毫毛的短唇突然发抖了。安德来公爵,站立起来,耸了耸肩膀,在房里走了一个来回。
彼埃尔惊异地单纯地从眼镜上边时而看他,时而看公爵夫人,并且动弹了一下,似乎他也要站立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彼埃尔先生在这里,这有什么关系,”矮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并且她的美丽的面孔忽然带着眼泪皱蹙起来了:“我早就想要和你说,安德来,你为什么对我大大地改变了?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去从军,你不可怜我。为什么?”
“莉萨!”安德来公爵只说了这一声,但在这一声里又有恳求,又有威胁,而主要地,是相信她要懊悔她自己所说的话,但她连忙地继续说道: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病人或者小孩一样了。我全知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莉萨,我请你不要说了,”安德来公爵语气更加强硬地说。
彼埃尔在他们谈话时越来越兴奋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不忍看见她的泪容,并且自己也想哭了。
“放心吧,公爵夫人。您觉得这样,因为……我向您保证,我自己也经验过……为什么……因为……啊,请您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啊,放心吧……再见……”
安德来公爵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走,等一下,彼埃尔。公爵夫人很贤惠,不会不让我同你过一晚的。”
“啊,他只替他自己设想。”公爵夫人没有约制她的愤怒的眼泪,低声地说。
“莉萨。”安德来公爵冷淡地说,把声音提高到那样的调子,表示已经忍无可忍了。
公爵夫人的美丽的小脸上的愤怒的松鼠般的表情,忽然变为动人的令人同情的恐怖表情,她皱着眉用美丽的眼睛瞥了瞥丈夫,她的脸上显出胆怯的认错的表情,好像一只迅速而又无力地摇着下垂的尾巴的狗的表情。
“Mon dieu, mon dieu![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公爵夫人说,一手提起衣褶,走到丈夫面前,吻了他的前额。
“Bonsoir, Lise.[再见,莉萨。]”安德来公爵站起身来说,客气地吻着她的手,好像是吻外人的手一样。
朋友们沉默着。彼此都不愿开口。彼埃尔向安德来公爵看了几下,安德来公爵用小小的手拭着前额。
“我们吃饭去吧。”他叹着气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着。
他们走进了富丽堂皇的簇新的餐室。从餐布到银器、瓷器、玻璃器,一切都具有年轻夫妇的家庭里所特有的簇新气象。在夜餐的当中,安德来公爵把手臂搭到桌上,好像一个人早就心中有事,忽然决心要表示出来一样,他带着彼埃尔从来未曾看见他有过的那种神经质的激动的表情,开始说道:
“绝不要,绝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这是我给你的劝告:除非到了你认为你已经尽了你所能的时候,除非到了你不再爱你所选择的女子的时候,除非到了你把她看清楚了的时候,你绝不要结婚,不然你就要犯那严重的不可纠正的错误。老了,到了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时候,你便结婚。……不然,就要失掉你的一切美好的高贵的东西。一切都要浪费在琐事上了。是的!是的!是的!不要那样惊讶地望着我。假使你结了婚,还要你的前途有希望的话,那么,你就会处处觉得,对于你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关闭了,除非是在客厅里,在那里,你和宫廷仆役以及白痴是一个样的。……何必结婚呢!……”
他猛力地摇了摇手。
彼埃尔取下了眼镜,他的面孔因而变了样子,显得更加良善了,他惊奇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来公爵继续说,“是贤良的妇女。她是一个那样少有的妇女,男人娶了她,对于自己的名誉,可以放心:但是,我的上帝啊,只要我现在是未结婚的人,什么东西我都肯牺牲!我向你这个唯一的第一个人说这些话,因为我爱你。”
安德来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先前靠着坐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的圈椅里、眯着眼、从牙齿缝里说法语的那个安德来更不相同了。他的冷淡的面孔上的每块肌肉都发生了神经质的兴奋的颤动,先前似乎是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现在发出了炯炯的闪亮的光辉。显然在平常的时候他愈显得没有生气,在激怒的时候他愈有精力。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说这话,”他继续说,“但这就是全部的生活经历。你说到保拿巴特和他的事业,”他说,但是彼埃尔并不会说到保拿巴特,“你说到保拿巴特:但是保拿巴特,当他工作着,一步一步地向他的目标前进时,他是自由的,他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他的目标,并且他达到了他的目标。但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你便像一个戴镣的犯人,失去一切的自由了。并且你的所有的希望和精力,只是使你苦恼,使你懊悔。客厅、谈天、跳舞会、虚荣、琐事——这个蛊惑的圈子我跳不出去。我现在去打仗,去参与空前的伟大战争,我却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适宜。Je suis très amiable et très caustique,[我又很和蔼,又很苛刻,]”安德来公爵继续说,“并且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里,他们都听着我说话。这种无谓的社交界,没有它我的妻子便不能生活,而且这些妇女们……你要能够知道toutes les femmes distinguées[所有的这些出色的妇女]和一般的妇女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好了!我的父亲说得对。处处自私、虚荣、愚笨、浅薄——这就是在她们露出真正面目时候的妇女。你在交际场中看见她们,她们似乎有点内容,但是什么,什么,什么也没有!你不要,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你不要结婚。”安德来公爵结束了。
“我觉得好笑的是,”彼埃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您自己是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是腐化的生活。您却有无限的,无限的前途。并且您……”
他没有说出“您是什么”,但他的语调已经表示出来,他是多么尊重他的朋友,并且对于他的前途抱着多么大的期望。
“他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彼埃尔心里想。彼埃尔认为安德来公爵是十全十美的模范,正因为安德来公爵高度地具备了彼埃尔所没有的那些美德,而这些美德可以最切近地称作“意志力”。彼埃尔总是惊讶安德来公爵应付各种人物的镇静的态度,他的异常的记忆力,他的博学(他阅读一切,知道一切,对于一切都有他的见解),尤其是他的工作与学习的能力。虽然彼埃尔常常诧异安德来缺少哲学玄想的能力(彼埃尔却富有这种能力),他并不把这看作他的短处,却当作他的长处。
甚至在最好的、最友爱的、最单纯的关系中,阿谀或称赞也是不可少的,正如同要使轮子转得滑溜,膏油是不可少的。
“Je suis un homme fini,[我是一个已经完结的人了,]”安德来公爵说,“为什么要说到我呢?让我们来说你吧。”沉默了片刻,对自己的一些快慰的念头微笑了一下,他又说。
这笑容立刻反映在彼埃尔的脸上。
“干吗要说我呢?”彼埃尔说,在嘴上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笑容。“我是什么样的人?Je suis un bãtard![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立刻面色深红。显然他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的。“Sans nom, sans fortune[没有名分,没有财产]……哦,确实的……”但他没有说完“确实的”是什么。“现在我是自由的,我觉得很好。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着手。我想要好好地和您商量一下。”
安德来公爵用善良的眼睛望着他。但在他的友好的亲切的目光里,仍然表现了他自己的优越感。
“我看重你,特别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个的社交界中唯一的活人。你很好。你想要做什么,你就选择什么,这是没有关系的。你随便到哪里都好,但是有一点:你不要再去看库拉根那一类的人,过那种生活。这是于你不适宜的:这一切的酒宴,骠骑兵的生活,和一切……”
“Que voulez-vous, mon cher,[您看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彼埃尔耸着肩膀说,“les femmes, mon cher, les femmes![女人们,我亲爱的,女人们!]”
“我不了解,”安德来回答,“Les femmes comme il faut,[正派的女人们,]又是一回事,但是库拉根家那种女人们,les femmes et le vin,[女色和酒,]我不了解!”
彼埃尔住在发西利·库拉根公爵的家里,参加过他的儿子阿那托尔的放纵的生活,那个阿那托尔就是他们预备替他娶安德来公爵的妹妹使他改邪归正的人。
“您知道吗,”彼埃尔说,似乎忽然有了一个快乐的思想,“真的,我早已想到这一点。过着这种生活,我什么也不能够决定、不能够思索。头痛了,钱没有了。今晚上他邀我去,我不去。”
“你能向我发誓,不再去了吗?”
“我发誓!”
彼埃尔离开他朋友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那是一个彼得堡七月的无云的夜。彼埃尔坐在一辆雇用的马车里,心想回家。但是离家愈近,他愈觉得在这个更似暮晚或清晨的深夜里不能睡觉。在空空的街道上可以看得很远。在中途彼埃尔想起了,今天晚上阿那托尔·库拉根那里要凑成素常的赌局,赌后照例是狂饮,然后,用彼埃尔所欢喜的一种娱乐来收场。
“到库拉根那里去也好。”他想。
但他立刻想起了他向安德来公爵所发的不到库拉根那里去的誓言。可是,像这种情形是所谓意志薄弱的人所常有的,他立即又那样热烈地希望再过一次他那么熟悉的放纵生活,于是他决定了去。并且立刻他的头脑里又有了一种思想,就是他的誓言是无所谓的,因为在向安德来公爵发誓以前,他也向阿那托尔公爵发过誓要去,最后他想,这些誓言都是照例的事情,没有任何确定的意义,特别是假使一个人想到他明天会死,或者他会发生什么非常的事变,则名誉和不名誉的问题都没有了。彼埃尔常常有这样的思想,它消灭他的一切决心和意向。他到库拉根那里去了。
到了禁卫骑兵营房里阿那托尔所住的大屋子的台阶前,他跨上有灯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一道敞开的门。外室里没有人,空酒瓶,斗篷,套鞋,都零乱狼藉,酒气弥漫,可以听到远处的话声和叫声。
赌局和夜餐已经结束,但客人们还没有散。彼埃尔脱掉斗篷,走进第一个房间,房里有残剩的餐肴和一个听差,他以为没有人看到他,偷偷地在喝酒杯里的剩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喧嚣,笑声,熟悉的叫声,和熊嗥。八九个年轻人不安地挤在敞开的窗口。三个人在玩弄一只小熊,其中有一个人牵着链子拖熊吓别人。
“我赌司梯芬司一百!”有一个人叫着。
“注意,不要手扶呀!”另一个人叫着。
“我赌道洛号夫!”第三个人叫,“库拉根,你来分手!”
“嘿,放掉小熊吧,这里在打赌呢。”
“一口气喝,不然算输。”第四个人叫着。
“雅考夫,拿瓶酒来,雅考夫!”主人亲自呼喊,他是一个高高的漂亮的人,只穿着一件薄衬衫,胸前敞开着,站在大家的当中。“等一下,诸位。彼得路沙来了,”他向着彼埃尔说,“亲爱的朋友。”
另外一个有明亮蓝眼的、身材不高的人的声音,在所有的这些酒醉的声音当中,因为他的清醒的音调,特别令人注意,这声音在窗口叫道,“到这里来,分手呀!”这人是道洛号夫,是塞妙诺夫团的军官,又是有名的赌徒和决斗家,同阿那托尔住在一处。彼埃尔微笑着,愉快地环顾着。
“我毫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等一等呀,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那托尔说,于是从桌上拿了一只杯子,走到彼埃尔面前。
“你先喝酒。”
彼埃尔开始一杯一杯地喝着,皱眉望着那些又挤在窗口的醉酒的客人们,听着他们的谈话。阿那托尔给他倒酒,并且告诉他说,道洛号夫同在场的一个英国海军军官司梯芬司在打赌,就是,道洛号夫要坐在三层楼的窗口上,把脚垂在窗外,喝一瓶甜酒。
阿那托尔把最后的一杯酒拿给彼埃尔,说:“哎,把它全喝了,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不喝了。”彼埃尔推开着阿那托尔说,然后走到窗口。
道洛号夫抓住英国人的手,并且清楚明白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主要的是向着阿那托尔和彼埃尔说的。
道洛号夫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有鬈曲的头发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他和所有的步兵军官一样,没有留胡子,他的嘴,是他脸上最动人的一部分,全露在外边,嘴的线条是异常美妙地弯曲着。上唇的当中好像尖锐的楔子,很有力地垂在紧凑的下唇上边,两边的嘴角上似乎永远地浮现着笑意,这一切,连同那坚强傲慢而伶俐的目光,产生了这样一种效果,就是令人不能不注意他的面孔。道洛号夫是个没有钱的人,没有任何人事关系。虽然阿那托尔一年花几万卢布,但是道洛号夫和他住在一起,却能过得使所有的认识他们的人对道洛号夫比对阿那托尔更加尊重,甚至也使阿那托尔自己更尊重他。道洛号夫会做各种赌博,几乎总是赢钱。无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没有失去过他的清醒的头脑。库拉根和道洛号夫都是那时候彼得堡恶少浪子中的著名人物。
一瓶甜酒已经拿来了。使人不能坐到窗子外边侧壁上的窗棂,正由两个听差在拆除,他们显然被四周绅士们的意见和叫声弄得又发急又胆怯了。
阿那托尔带着得意扬扬的样子走到窗口。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他推开了听差,扳了扳窗棂,却扳不动。他敲碎了一块玻璃。
“你来吧,大力士。”他向彼埃尔说。
彼埃尔抓住横档,扳了一下,啪的一声,就在破裂的地方把橡木档子扳下来了。
“全下掉,不然他们以为我要扶的。”道洛号夫说。
“英国人吹牛……啊?……好吗?”阿那托尔说。
“好。”彼埃尔望着道洛号夫说。道洛号夫拿着一瓶甜酒,走到窗前,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天光和交融在天空里的曙色和晚霞。
道洛号夫拿着一瓶甜酒,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向着房里边叫喊。大家都沉默了。
“我打赌。”(他说法语,好让英国人听懂,但是他的法语说得并不很好。)“我赌五十块金卢布,”他又向着英国人加上一句,“您要赌一百吗?”
“不要了,就是五十。”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块金卢布,我要喝一整瓶甜酒,坐在窗口上一口气喝完,就在这个地方,”(他俯下了头,指了指窗外倾斜的凸缘,)“什么也不扶,……就这样吗?”
“很好。”英国人说。
阿那托尔转过身来对着英国人,抓着他的晚礼服的扣子,向下看着他(这个英国人身材短小),开始用英语向他重述打赌的条件。
“等一下!”道洛号夫在窗子上敲着瓶喊叫着,要别人向他注意。“等一下,库拉根,听我说。假若别人也这样做,我给他一百块金卢布。明白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让人明白他是否有意接受这个新的打赌。阿那托尔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让人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阿那托尔仍然把道洛号夫的话向他译成了英语。一个在晚间输了钱的、年轻的、瘦瘦的禁卫骠骑兵军官,爬到窗台上,伸了伸头向下看。
“呜!……呜!……呜!……”他望着窗外人行道的石板说。
“不要做声!”道洛号夫喊着,把这个军官从窗前推开,这年轻人绊着马刺,笨拙地跳回房当中来了。
道洛号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好顺手拿到它,然后他小心地慢慢地爬上窗子。他垂下两腿,伸开双手抵着窗子的两边,让自己试了试。他坐好了,放下了双手,向右又向左移动了一下,然后拿起了酒瓶。阿那托尔拿来两支短蜡烛,放在窗台上,但天色已经大亮了。道洛号夫的穿白衬衫的脊背和鬈发的头被烛光从两边照亮。大家拥挤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彼埃尔微笑着,没有说话。在场的人当中一位年纪最大的,带着惊恐愤怒的面色,忽然挤到前面去,想要抓住道洛号夫的衬衫。
“诸位,这是傻事,他会跌死的。”这位较有理智的人说。
阿那托尔阻止了他。
“不要动,你骇了他,他要跌死的。啊?……那时候怎么办呢?……啊?”道洛号夫转过头来,又用双手抵着,让自己坐正着。“假使再有人来麻烦我,”他慢慢地从紧抿的薄唇里吐出话来,“我马上就把他从这里掼下去。哦!……”
说了“哦!”他又转过头去,放下了手,拿起酒瓶,送到嘴边,把头向后仰着,把一只空的手向上举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个在捡碎玻璃片的听差,停了手,弯着腰,眼睛盯在窗子和道洛号夫的脊背上。阿那托尔站得挺直,大瞪着眼。英国人噘起嘴唇,在一边观看。那个刚才阻止他的人跑到房角落里,躺在沙发上,脸向着墙。彼埃尔蒙了脸,那淡淡的,被遗忘的笑容还在他的脸上,虽然他的脸上此刻显出了惊骇和恐怖。大家沉默着。彼埃尔从眼上拿开了手。道洛号夫仍然原样地坐着,但是他的头向后仰着,使脑后鬈发碰上了衬衣领子,拿酒瓶的手颤抖着,并且很费劲地越举越高。酒瓶显然快空了,同时举得更高了,使他的头更向后仰了。“为什么这样久?”彼埃尔想。他似乎觉得已经过去了半点多钟。忽然道洛号夫的背向后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臂剧烈地发抖,这颤抖足以使他的坐在倾斜的凸缘上的身体滑下去。他向下滑了一下,他的手和头紧张地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举起了一只手,想抓窗棂,但是又放下了。彼埃尔又蒙了眼睛,心里说绝不再放开了。忽然他觉得四周有了骚动。他瞥了一眼:道洛号夫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苍白而愉快。
“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敏捷地把酒瓶接住。道洛号夫从窗上跳下来了。他发出了强烈的甜酒气味。
“好极了!好汉!这才算得打赌!您真见鬼哦!”大家都叫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数着钱。道洛号夫皱着眉,不做声。彼埃尔跳上了窗台。
“诸位!谁愿和我打赌?我也照样办,”他忽然大叫着,“不要打赌,就是这样。叫人拿瓶酒来。我来做……叫人拿酒来。”
“让他做,让他做!”道洛号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疯了吗?谁会让你干的?你就是在楼梯上,头也要发昏了。”大家都这么说。
“我要喝完,拿瓶甜酒来!”彼埃尔带着坚决的酩酊的姿态拍着桌子大叫着,然后向窗子上爬着。
他们拖他的手臂,但他是那么有力,走近他身边的人都被他推得很远。
“不行,你们那样是劝不住他的,”阿那托尔说,“等一下,我来哄他。听着,我和你打赌,但是要在明天才行,现在我们大家要到×××去。”
“我们去,”彼埃尔大叫,“我们去……我们带小熊一起去……”
于是他抓住小熊,抱着它举起来,开始和小熊在房里打转。
7
发西利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晚会中向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所许的诺言,她是为了她的独生子保理斯去请求他的。保理斯的事曾经奏禀了皇上,并且皇上破例地把他调到塞妙诺夫禁卫团里去做准尉。安娜·米哈洛芙娜虽然有过很多次的奔走和请求,但是保理斯却没有被派做库图索夫的副官或侍从。在安娜·芭芙洛芙娜家晚会后不久,安娜·米哈洛芙娜便回到莫斯科,直接到了她的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她在莫斯科时就住在他家,她心爱的保理斯也从小就在他家受教育,并且住了多年,最近才从军,并且又立即调为禁卫军的准尉。禁卫军已经在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出发,她的儿子,留在莫斯科备置服装,要在通达拉德西维洛夫的大道上去赶上他的队伍。
罗斯托夫家在庆祝两个娜塔丽的命名日,母亲和小女儿同名。从早晨起,六马车载着贺客们到厨子街上全莫斯科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房子,不断地来去。伯爵夫人和美丽的大女儿陪着前后不断的贺客们坐在客厅里。
伯爵夫人是个东方式瘦脸的妇人,年纪大约四十五岁,养了十二个子女,显然是因为养育子女而憔悴了。她的举动和言语的迟缓,是由于体力的衰弱,却增加了她的令人起敬的庄严态度。安娜·米哈洛芙娜·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好像是自家的人一样,也坐在那里,帮同招待并陪客谈话。年轻的儿女们都在后房,觉得无需出来招待客人。伯爵迎客、送客,邀所有的客人都来吃饭。
“我自己,还代两个亲爱的过命名日的人,非常非常感谢您,machére[我亲爱的]或,mon cher[我亲爱的,]”他向男女宾客一律称呼亲爱的,并且没有丝毫差别地称呼那些比他地位较高或较低的人,“记着,您准来吃饭。不然您便教我不痛快了,mon cher.[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奉请您,ma chère[我亲爱的。]”他那丰满快乐而剃刮干净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带着同样的紧捏的握手,和一再的迅速的鞠躬,没有例外没有差别地说这些话。伯爵送了客人,便立刻回到仍然坐在客室里的男女宾客面前:他向前移动一张椅子,带着热爱生活和善于生活的神情,得意地伸开双腿,把手放在膝盖上,庄严地摇动着身体,推测天气,谈论健康问题,有时说俄语,有时说很糟的但自以为是的法语,然后又带着疲倦但坚决要顾全礼节的神情,理着光头上稀疏的灰发,起身去送客人,又邀请吃饭。有时,从前厅回来时,他穿过花房和听差房,走到大理石的大餐厅,那里有人在摆设八十座位的餐桌,他望着拿银器和瓷器的、搬动桌子的、铺缎子台布的听差们,把世家出身的替他管理一切事务的德米特锐·发西利耶维支叫到面前,说:“哎,哎,米清卡,当心,一切都要很好。对了,对了,”他满意地望着摆开的大餐桌说,“最重要的是招待周到。这就对了……”他满意地叹着气,又走进了客厅。
“玛丽亚·勒福芙娜·卡拉基娜和小姐到!”伯爵夫人的高大的出门的跟班,跨进客厅的门,用低音通报。伯爵夫人沉思了片刻,从那个有她丈夫画像的金鼻烟盒里嗅了一点鼻烟。
“这些拜访把我累坏了,”她说,“好吧,我只最后接见她一个人了。她太拘礼了。请,”她用忧悒的声音吩咐听差,似乎是说,“哎,你们把我累死了!”
一个高高的、胖胖的、神情骄傲的太太,和她的圆脸的带笑的女儿,拖着窸窣地响的衣裙,走进了客厅。
“Chère comtesse, il y a si longtemps……elle a été alitée, la pau-vreenfant……au bal des Razoumowsky……et la comtesse Apraksine……j'ai étési heureuse……[亲爱的伯爵夫人,这样久了……她害病了,可怜的姑娘……在拉素摩夫斯基的跳舞会上……阿卜拉克西娜伯爵夫人……我是这么高兴……]”这些生动的妇女的声音,彼此打断着,并且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的移动声。于是那样的谈话开始了,谈得恰好让客人在第一次停止的时候便站起身来,响动着衣裙,说:“Je suis biencharmée, la santé de maman……et la comtesse Apraksine[我很愉快,妈妈的健康……阿卜拉克西娜伯爵夫人]……”于是又响着衣裙,走到前厅,穿上外套或斗篷,坐车走了。谈的是当时本城的重要新闻,谈到著名的富翁、叶卡切锐娜朝代的美男子,老别素号夫伯爵的病状,还谈到他的私生子彼埃尔,他在安娜·芭芙洛芙娜的晚会中的举止是那么失礼。
“我很同情那个可怜的伯爵,”女客人说,“他的身体那么坏,现在又为了儿子苦恼,这要送他的命了!”
“这是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似乎不明白客人指的是什么,虽然她已经听过别素号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大约十五次了。
“这就是现代教育!在国外的时候,”女客人说,“这个年轻人就没有人照管,现在,在彼得堡,听说,他做出了那样可怕的事,教警察把他驱逐了。”
“说吧!”伯爵夫人说。“他交错了朋友,”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插言说,“发西利公爵的儿子,和他,和一个叫道洛号夫的,据说,天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都吃了苦头。道洛号夫贬为兵士,别素号夫的儿子被驱逐到莫斯科来了。阿那托尔·库拉根的父亲设法掩饰了他的事情,但他也从彼得堡被驱逐了。”
“那么,他们干了些什么呢?”伯爵夫人问。
“他们简直是强盗,特别是道洛号夫,”女客人说,“他是玛丽亚·依发诺芙娜·道洛号娃那么一位高贵太太的儿子。干了什么事呢?您想吧!他们三个人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只熊,带在车子上,带到一个女伶的家里去了。警察去制止他们。他们捉住警察,把他和熊背靠背绑着,把熊抛在莫益卡运河里,熊背上驮着警察游水。”
“好呀!ma chère,[亲爱的,]警察的样子一定好看极了。”伯爵叫着,笑得要死。
“啊!多么可怕!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但太太们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了。
“他们好容易才救起了这个倒霉的人,”女客人继续说,“就是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的儿子,他玩耍得那样聪明!”她补充说,“人家说他的教养那么好,又聪明。这就是外国教育造就出来的。我希望这里没有人接待他,尽管他有钱。有人要把他介绍给我。我断然地拒绝了:因为我有女儿们。”
“您为什么要说这个年轻人是那样有钱呢?”伯爵夫人问,转身避开着女儿们,她们立刻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原来他养的全是私生子。好像……彼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人摇了摇手。
“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
安娜·米哈洛芙娜在谈话中插言了,显然是想要表示她的关系和她对于一切社会情形的熟悉。
“是这么回事,”她意味深长地低声地说,“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伯爵的名誉是大家知道的。他数不清他有多少儿子,但这个彼埃尔却是他最宠爱的。”
“就在去年,这个老人还是多么好看哦!”伯爵夫人说,“我没有看见过更好看的男子了。”
“现在他改变的很多了,”安娜·米哈洛芙娜说,“哦,像我所说的,”她继续说,“发西利公爵,因为公爵夫人的关系,是全部财产的直系承继人,但父亲很爱彼埃尔,关心他的教育,呈文给皇上……所以没有人知道,假使他死了。”(他病得很凶,随时会死,Lorrain[劳兰]医生从彼得堡来了,)“是谁承继这笔大财产,是彼埃尔还是发西利公爵。四万个农奴和无数的钱。这一切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发西利公爵亲自向我说的。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是我母亲的从表兄。他是替保理斯施洗的。”她加上这话,好像一点也没有对这事加以重视。
“发西利公爵昨天到了莫斯科。有人告诉我,他是来视察的。”女客人说。
“是的,但是,entre nous,[我们说句机密的话,]”公爵夫人说,“这不过是借口。他是听说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病得很凶,特地来看他的。”
“但是,ma chère[亲爱的,]这个笑话好极了,”伯爵说,看到年长的女客人不在听他说,便转向小姐们说,“我想,警察的样子是多么好看哦!”
他模仿着警察怎样挥手,又笑出洪亮的、低音的笑声,这笑声使他颤动着整个丰满的身体,就像那些一向吃好饭,尤其是喝好酒的人们笑的一样。“那么,请到我们这儿吃饭。”他说。
8
沉默来临了。伯爵夫人望着女客人,愉快地微笑着,然而并不隐瞒,假使女客人此刻站起身来告辞,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女客人的女儿已经探询地望着母亲,在整理衣服了,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几个男女向着房门跑来的脚步声,碰椅子和倒椅子声,然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在短纱裙下藏着什么,跑进了房,在房当中停住。显然,她是无意地信步地跑到这里来的。同时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有红衣领的大学生,一个禁卫军的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个肥胖的红腮的穿童装的男孩。
伯爵跳起来,摇摇晃晃地张开两臂,抱着跑进房来的女孩。
“啊,她来了!”他带着笑声大叫着,“过命名日的!“Ma chére,[我的亲爱的],过命名日的!”
“Ma chère, il y a un temps pour tout,[我的亲爱的,什么事都有一个时候的,]”伯爵夫人说,装着严厉的样子。她又向丈夫说,“你总是溺爱她,Elie.[依利。]”
“Bonjour, ma chère, je vous félicite,[好吗,我的亲爱的,我恭贺你,]”女客说了,又向母亲说,“Quelle dèlicieuse enfant![多么讨喜欢的孩子!]”
她是个黑眼睛、大嘴、不美丽、但十分活泼的女孩子,她的童年的、袒露的肩膀因为跑得太快而滑脱了挂肩,她的黑发向后梳,细瘦的手臂袒露着,小腿上穿着镶花边的长筒裤和低口鞋。她到了那种可爱的年纪,要说她是孩子,她已经是少女,要说她是少女,她还是孩子。她从父亲手里挣出来,跑到母亲身边,毫不注意她的严厉的斥责,把泛红的脸藏在母亲的花边披肩里,并笑起来了。她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她从小裙子下边取出来的玩偶。
“您看见了吗?……小娃娃,米米……您看。”
娜塔莎不能够再说别的了(她觉得一切都好笑)。她倒在母亲的怀里,并且笑得那么高声响亮,使大家,甚至使拘礼的女客,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了。
“哎,去吧,你这个丑样儿,去吧!”母亲假作生气地推着女儿说。她向女客说:“这是我的小女儿。”
娜塔莎把她的脸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了一会儿,含着快乐的眼泪,抬头看了看母亲,又把脸藏了起来。
女客人不得不欣赏这个家庭情趣,觉得应该感受一下。
“您说,我的亲爱的,”她向娜塔莎说,“这个米米是您的什么人呢?是您的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人这种对儿童说话的迁就的语气。她没有回答,却严肃地望着女客人。
这时候,全体的幼辈: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做军官的保理斯,伯爵的大儿子——大学生尼考拉,伯爵的十五岁的甥女索尼亚和小儿子彼得路沙,都在客厅里,显然都极力想要他们每个面孔上还流露着的兴奋和快乐不越出礼貌的范围。可以看出,在他们急忙地跑出来的后边房间里,他们的谈话,比这里关于城市的琐闻、天气和阿卜拉克西娜伯爵夫人的谈话更加有趣。他们不时互相看看,几乎不能忍住他们的笑声。
两个青年,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军官,从小是朋友,他们年龄相同,都好看,但彼此并不相似。保理斯是高高的金发的少年,他的美丽的沉着的脸上有匀称的细致的线条:尼考拉是不高的鬈发的青年,脸上有直率的表情。他的上唇已经有了黑毫毛,他整个的脸上表现着冲动和热情。尼考拉一进客厅,脸色便红了起来。看得出,他在找话说却找不出来:保理斯,正相反,立刻便找到话说,沉着地开玩笑说,这个玩偶米米在鼻子未破之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认识她,在他认识她的五年之间她变老了,并且她头上的脑壳打破了。说了这话,他瞥了瞥娜塔莎。娜塔莎把脸避开了他,看了看她的弟弟,他眯着眼,不出声地笑得发抖,她不能再克制住自己了,她跳起来,尽她的快腿的最大速度跑出了房间。保理斯没有笑。
“好像是,您要出门了吗,妈妈?要马车吗?”他微笑着向母亲说。
“是的,去,去,吩咐预备吧。”她微笑着说。
保理斯悄悄地走出门,去找娜塔莎。胖胖的小孩子愤怒地跟在他们后边跑着,好像是因为他的事情被打搅了而恼怒。
9
幼辈中,除了伯爵夫人的大女儿(她比妹妹大四岁,她的举动已经和成人一样了)和女客人的小姐之外,只有尼考拉和甥女索尼亚留在客厅里。索尼亚是一个苗条娇小的褐色女子,柔媚的眼睛上罩着长长的睫毛,浓黑的发辫在头上绕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袒露着的细瘦的然而有肌肉的美丽的手臂上和颈子上的皮肤,是黄色的。由于行动的平稳,娇小四肢的柔软灵活,以及几分狡猾和谨慎的态度,她好像是一只美丽而未成熟的小猫,这只小猫就要长成美丽的猫儿。她显然觉得,她应该用笑容来表示她注意大家的谈话,但是不自主地,她的眼睛,流露着那样的少女的热情的崇拜,从密密的长睫毛下边望着就要去从军的cousin[表兄],以致她的笑容不能有片刻的工夫欺骗任何人,并且看得出,这只猫蹲着,只是为了要更加有力地跳起来,在她和表兄,就像保理斯和娜塔莎那样,一跑出这个客厅的时候,就去玩耍。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考拉向女客人说,“现在他的朋友保理斯做了军官,他因为友谊关系不愿离开他,他要离开大学校和我这个老头子,去服兵役了,我亲爱的。已经替他在档案部里谋了一个位置,一切都弄好了。”伯爵疑问地说,“这就是友谊吗?”
“但是,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他们早就说了,”伯爵说,“他们还要说了又说,说个不停。Ma chère,[我亲爱的,]这就是友谊啊!”他重复说,“他要去做骠骑兵了。”
女客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因为友谊,”尼考拉红了脸,好像是由于可羞的诽谤,否认地说,“完全不是因为友谊,我不过是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他看了看表妹和年轻的女客人:她们俩都带着赞许的笑容望着他。
“今天巴夫洛格拉德骠骑兵团的舒柏特上校要到我们家来吃饭。他是在这里休假的,要带他一道去。怎办呢?”伯爵说,耸着肩膀,嘲笑地说着那显然给他许多烦恼的事情。
“我已经向您说过了,爸爸,”儿子说,“假使您不肯让我去,我就不去。但是我知道,除了去服兵役,我做什么事都不适宜,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吏,不知道掩饰我心里的情感。”他说,仍旧带着美少年的媚态望着索尼亚和年轻的女客人。
小猫用眼睛盯住他,似乎时时刻刻都准备去玩,并表现她的猫性。
“哦,哦,好!”老伯爵说,“他总是有火气。……保拿巴特把他们的头都弄昏了,都想到他怎样从一个尉官变成了皇帝。哦,哦,但愿如此哦。”他补充说,没有注意到客人的嘲讽的笑容。
年长的人开始谈到保拿巴特。卡拉基娜的女儿尤丽转向年轻的罗斯托夫:
“多么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没有您,我觉得很没趣。”她向他亲切地微笑着说。
被阿谀的年轻人,带着少年人的媚态的笑容向她靠近了一点,并且和微笑的尤丽单独地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无心的微笑,好像一把嫉妒的刀,刺进了脸红的装作微笑的索尼亚的心。在谈话的当中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索尼亚热情而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她几乎不能控制眼睛里的泪,维持嘴上的假装的微笑,于是站起身来,从房里走出去了。尼考拉的活泼精神完全消失了。他等到了谈话的初次停顿,带着不安的脸色,走出房去找索尼亚。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都摆在外边了!”安娜·米哈洛芙娜指着出去的尼考拉说。她又加上一句:“Cousinage-dangereux voisinage.[表亲是危险的亲。]”
“是的,”伯爵夫人,在那随着幼辈们一同射进客厅的阳光消失之后,仿佛是回答那个并无人问然而一向盘踞在她心里的问题,说道,“为了现在对他们的欢喜,有过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操心啊!就是现在,也确实是担心多,快乐少,总是叫人担心,总是叫人担心!正是这样的年纪,对于青年男女有许多危险。”
“一切都要看教育如何。”女客人说。
“是的,您说得很对,”伯爵夫人继续说,“谢谢上帝,直到现在,我总是儿女的朋友,我得到他们的完全的信任。”伯爵夫人说,重蹈着许多父母的错误,以为他们的儿女对于他们没有秘密。“我知道,我总是女儿们的第一个confidente[知己],我知道,尼考林卡,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即使他顽皮(男孩子是不能不顽皮的),也绝不像那些彼得堡的公子哥儿们那样。”
“是的,他们都是顶好的顶好的孩子。”伯爵附和着,他一向解决困难问题的时候,总说一切是顶好。“您看,他想当骠骑兵!但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是个多可爱的孩子哦!”女客人说,“就像火药!”
“是的,就像火药,”伯爵说,“她就像我!她的声音这样好:虽然是我的女儿,我也要说实话,她可以成为一个女歌唱家,是莎乐美尼第二。我们聘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
“不太早了吗?据说,在这个年纪就学唱,对于嗓音是有害的。”
“啊,不,哪里太早!”伯爵说,“我们的母亲可不是十二三岁就结婚的吗?”
“她现在已经爱上了保理斯了!您觉得她怎样?”伯爵夫人微笑着望着保理斯的母亲说,并且显然是在回答一个总是萦绕在心的念头,她继续说,“哎,您明白,我若严格地管她,禁止她……上帝晓得,他们会暗下做些什么,”(伯爵夫人的意思是他们会要接吻,)“但现在我知道她说的每个字。她晚上总要自动地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一切。也许是我放纵她:但,确实,这样似乎要好一点。我管大女儿很严格。”
“是的,我受的教育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韦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但笑容并不像通常那样地使韦的面孔变得好看:反之,她的面孔变得不自然,而且显得讨厌。大女儿韦,又美丽,又聪明,读书很好,教养也好,她的声音可爱,她所说的话是真实而得当的,但奇怪的是,女客人和伯爵夫人,回头看了看她,似乎是诧异着,她为什么说了这话,并且她们都觉得不舒服。
“人对于顶大的儿女们总是太精明了,希望把他们造成非常的人才。”女客人说。
“何必隐瞒呢,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对韦实在太精明了,”伯爵说,“哦,那又何妨呢!她仍然是很好的。”他满意地向韦䀹着眼睛补充说。
客人们答应来吃饭,站起身来告辞了。
“这算什么礼节!尽是坐,尽是坐。”伯爵夫人送走了客人时,这么说。
10
当娜塔莎出了客厅跑走时,她只跑到了花房里。她停留在花房里,谛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候着保理斯出来。她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因为他还不立刻出来,她跺了跺脚,想要哭了,这时候,她听到那个年轻人的不快不慢的彬彬有礼的脚步声。娜塔莎迅速地跑到花桶之间藏匿起来。
保理斯站在房当中,回顾了一下,用手拍去制服袖子上的灰点,又走到镜子前面,注视着他的美丽的面孔。娜塔莎屏声息气,从她的隐藏处向外窥探着,等着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向通外面的门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又改变了主意。她心里说:“让他找吧。”保理斯刚出去,面色发红的索尼亚就从另外一道门里走了进来,含着泪,愤怒地低诉着什么。娜塔莎刚要动步向她面前跑去便控制了自己,停留在隐藏处,好像是在一顶隐形帽子下边,观看着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她感觉到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亚低诉着什么,向客厅的门回头望着。尼考拉从门里走出来了。
“索尼亚!你怎么啦?怎么能够这样?”尼考拉向她面前跑着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要管我!”索尼亚啜泣着说。
“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那更好。到她那里去吧。”
“索尼亚!听我说一句!怎能够因为幻想就使得我和你自己这么苦恼呢?”尼考拉抓住了她的手说。
索尼亚没有抽开她的手,不再流泪了。
娜塔莎不动弹、不透气,把发亮的眼睛从她的隐藏处向外面望着。“现在要发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尼亚!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需要!只有你是我的一切,”尼考拉说,“我要向你证明的。”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好,我不再说了,请你原谅,索尼亚!”他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吻了她一下。
“啊,多么有趣呀!”娜塔莎想,当索尼亚和尼考拉走出去时,她跟在他们后面,把保理斯叫到她面前来了。
“保理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狡猾的神情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她说着,领他走进花房,到了她先前在花桶间躲藏的那个地方。
保理斯微笑着跟她走。
“一样什么东西?”他问。
她为难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看,看到抛在花桶上的木偶,把它拿到了手里。
“您吻一下小娃娃。”她说。
保理斯用注意的亲切的目光望着她的兴奋的脸,没有回答。
“您不愿吗?那么,到这里来,”她说,向花枝里面走了一点,抛开了玩偶,“靠近一点,靠近一点!”她低声说。
她抓住这个军官的袖口,在她的泛红的脸上显出了严肃和恐惧的神色。
“您愿意吻我一下吗?”她低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说。她皱着眉望着他,微笑着,并且兴奋得几乎要流泪了。
保理斯脸红了。
“您多么可笑!”他低头向着她说,更加脸红了,但是他等待着,没有做出什么动作。
她忽然跳上一只花桶,于是她站得比他高,用双手抱住他,她的细小袒露的手臂搂住他颈子上边,然后仰了仰头,把乱发摆到脑后,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他一下。
她朝花桶另外一边的花盆之间溜出去,垂了头,站立着。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我吗?”娜塔莎插言问。
“是的,我爱您,但是请您记着,我们不要做刚才那样的事了……再过四年……那时,我就要向您求婚。”
娜塔莎思索了一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在纤细的手指上计算着说,“好!一定的吗?”
高兴和满意的笑容映在她的兴奋的脸上。
“一定的!”保理斯说。
“永远的吗?”小女孩说,“到死不变吗?”
于是她拉住他的手臂,带着幸福的面容,和他缓缓地并肩地走进起居室。
11
伯爵夫人由于接见宾客,弄得那么疲倦,她吩咐了不再接见任何客人,并且命令守门的人一定要邀请所有的还要来道贺的客人们吃饭。伯爵夫人想要单独地和她幼年时代的朋友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谈心,伯爵夫人自从她由彼得堡回来以后,还不曾好好地接待过她。安娜·米哈洛芙娜带着她的哭肿了的然而愉快的脸,把她的椅子向伯爵夫人的椅子更加凑近了一点。
“我对你要十分坦白,”安娜·米哈洛芙娜说,“我们老朋友们,在世的已经很少了!因此我是这样重视你的友谊。”
安娜·米哈洛芙娜看了看韦,停住了。伯爵夫人紧握了一下她的朋友的手。
“韦,”伯爵夫人向着显然不是心爱的大女儿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们那里去吧,或者……”
美丽的韦轻蔑地微笑了一下,显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假使您早向我说,妈,我早就走了。”她说过,便向自己的房里走去。
但走过起居室时,她看见两对男女对称地坐在两道窗子前面。她停下来,轻蔑地微笑了一下。索尼亚靠近尼考拉的身边坐着,他在抄写他第一次所作的诗赠给她。保理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个窗口,当韦进来时,便不做声了。索尼亚和娜塔莎带着自疚而又快乐的面孔看了看韦。
看看这些在恋爱的女孩子,是愉快而动人的,但是她们的样子显然没有引起韦的愉快的感觉。
“我向您请求过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您有您自己的房间。”她从尼考拉手里拿开了墨水瓶。
“等一下,等一下。”他蘸着笔说。
“你们总是做事不是时候,”韦说,“你们跑进客厅,弄得大家都替你们难为情。”
虽然她的话是十分正确,或者正因此,却没有人回答她,他们四个人只是面面相觑。她拿着墨水瓶在房里滞留着。
“在你们这样的年纪,在娜塔莎和保理斯当中,和你们两个人当中,能够有什么样的秘密呢?都是些愚蠢的事!”
“啊,与你有什么相干,韦?”娜塔莎低声地辩驳着。
显然,这一天她对所有的人都比寻常更和善更亲切。
“很蠢,”韦说,“我替您难为情。好大秘密哦!”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并不干涉你和别尔格。”娜塔莎生气地说。
“我认为您并没有干涉,”韦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没有过不对的地方。可是我要告诉妈妈,您是怎样对待保理斯的。”
“娜塔丽·依利尼施娜对待我很好,”保理斯说,“我不能埋怨什么。”他说。
“您不要说了,保理斯,您是这样的一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名词在孩子们当中很流行,含有他们对于这个名词所赋予的特殊意义,)“简直教人讨厌了,”娜塔莎用愤慨的发抖的声音说,“为什么她要麻烦我呢?”
“你永远不会了解这个的,”她向韦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谁,你没有心肝,你只是Madame de Genlis[让理夫人]”(这个很刺耳的诨名是尼考拉送给韦的)“你的最大的乐事就是对别人做不愉快的事。你尽管同别尔格去调情吧。”她迅速地说。
“但我却绝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向一个年轻人献殷勤……”
“哦,你达到目的了,”尼考拉插言说,“向大家说了不愉快的话,扰乱了大家。我们到育儿室里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鸟,都站立起来,走出了房间。
“你们向我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没有向人说什么。”韦说。
“Madame de Genlis!Madame de Genlis![让理夫人!让理夫人!]”门外的带笑的声音说。
美丽的韦引起了大家那么大的气愤和不愉快,她微笑了一下,并且显然没有为了那些对她所说的话而感到难受,走到镜前,整理她的领巾和头发。她望着自己的美丽的面孔,似乎变得更冷静更镇定了。
客厅里还在继续谈话。
“Ah!Chère[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我的生活toutn'est pas rose.[并不全然称心。]难道我没有看到,du train, quenous allons,[照我们这样过活下去,]我的家产便维持不久了吗?这都是因为俱乐部和他的好心肠。我们住在乡里,难道就安静吗?演戏、打猎,还有别的,天晓得。但是为什么要说到我自己呢!那么,你是怎样安排这一切的呢?我常常对你觉得奇怪,Annette,[安娜,]你这样年纪,一个人坐车子到莫斯科,到彼得堡,会所有的大臣,所有的要人,知道应付一切的人,我觉得奇怪!那么,这是怎么安排的呢?可是这些事我一点也不会。”
“啊,我心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回答,“上帝不要你知道:一个寡妇,没有接济,而又有一个十分心爱的儿子,是多么困难。什么都要学会,”她有点儿骄傲地说,“我的讼事把我教会了。假使我需要会什么要人,我便写个字条:‘Princesse une telle[某某公爵夫人]要会某某,’我自己雇车去两次,三次,四次,许多次,一直到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为止。他们对我是什么想法,我一概不管。”
“那么,你是替保任卡求谁的呢?”伯爵夫人问,“你瞧,你的儿子已经做了禁卫军的军官,但是尼考卢施卡却去当见习官。没有人替他帮忙。你是求谁的?”
“求发西利公爵的。他心肠很好。他立刻就答应了,他呈报了皇帝,”安娜·米哈洛芙娜得意地说,完全忘记了她为了达到目的而忍受的屈辱。
“发西利公爵变老了吗?”公爵夫人问,“自从我们在路密安采夫家一同串演过戏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我想他忘记我了。”伯爵夫人微笑地提起,“Il me faisait la cour.[他追求过我。]”
“他还是那样,”安娜·米哈洛芙娜回答,“又亲切又客气。Les grandeurs ne lui ont pas tourné la tête du tout.[他的地位并没有使他看不起人。]他向我说,‘我抱歉,我能替您做的事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您吩咐吧。’啊,他是一个很不凡的人,很好的亲戚。但是,Nathalie。[娜塔丽],你知道我对于儿子的爱。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有什么事是我不会去做的。但是我的家境是那样坏,”安娜·米哈洛芙娜愁闷地压低声音说,“是那样坏,使我现在处在最可怕的境况中了。我的不幸的讼事耗尽了我所有的一切,没有一点儿进展。你可以想象得出,我这里,à la lettre,[实实在在,]是一文没有了,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去替保理斯置服装。”她取出手帕,哭起来了:“我需要五百卢布,但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我处在这样的境况中……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在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的身上了。假使他不愿接济他的教子——你知道他是替保理斯主持洗礼的——不给一点东西维持他,那么我的一切的奔走都要落空了:我没有法子去替他置服装。”
伯爵夫人流出了眼泪,沉默地思索了一会。
“我常常想,也许,这是罪过,”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在这里独自儿过活……这一大笔财产……他为什么要活呢?生活对他是拖累,但保理斯才开始生活。”
“他一定要留一点东西给保理斯的。”伯爵夫人说。
“天晓得,chère amie![亲爱的朋友!]这些富翁要人是那么自私的人。但我还是马上就要带保理斯去看他,我要坦白地说出是什么回事。随便他们怎样地看待我,当我的儿子的命运就靠着这个的时候,我实在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现在是两点钟,你们四点钟吃饭,我还来得及走一趟。”
于是,安娜·米哈洛芙娜带着善于利用时间的干练的彼得堡贵妇的举止,派人把儿子找来,和他一同走进了前厅。
“再见,我亲爱的,”她向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吧。”她避开儿子低声地说。
“您到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伯爵家去吗,我亲爱的?”从饭厅里走到前厅来的伯爵说,“假使他要好了一点,您就邀彼埃尔到我这里来吃饭。他到我家来过的,和孩子们跳过舞。您一定要邀他,我亲爱的。我们要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样显他的本领。他说,奥尔洛夫伯爵家没有举行过我们家今天这样的宴会。”
12
“我亲爱的保理斯,”当他们所乘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走过了铺草秸的街道,驶进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向她的儿子说:“我亲爱的保理斯,”母亲从旧斗篷里伸出了手,羞怯地亲热地放在儿子的手上说,“你要对他亲热、关心。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伯爵到底是你的教父,你将来的命运就靠在他身上。记住这个,我亲爱的,你要显得可爱一点,你是知道怎样……”
“假若我知道,这里面除了卑屈而外,还会有别的……”儿子冷淡地回答,“但是我答应了你,我为了你要这么做。”
虽然是车子停在大门前,看门的望了望母子两人(他们不要通报,在两行壁龛里的雕像之间一直走进了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旧斗篷,问他们要看谁,是要看公爵小姐们还是伯爵,当他知道了是要看伯爵,他说伯爵大人今天病况更坏,什么人也不接见。
“我们可以走了。”儿子用法语说。
“我亲爱的!”母亲又摸着儿子的手臂,用恳求的声音说,似乎这一摸可以安慰他或鼓励他。
保理斯沉默着,没有脱军大衣,疑问地望着母亲。
“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用温和的声音向看门的说,“我知道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病很重……我就是因此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打搅他的,亲爱的……我只要会见发西利·塞尔盖维支公爵。他是住在这里的。请你去通报一下。”
看门的不高兴地扯动了通上边的铃索,并且转过身去。
“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要会发西利·塞尔盖维支公爵。”他向那个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当中的转弯处向下探望的,穿长筒袜、低口鞋、和常礼服的用人大喊着说。
母亲理平了染过色的绸衣的皱褶,照了照墙上的威尼斯大镜子,然后踏着磨蚀了后跟的低口鞋,在梯毡上轻快地向上走。
“Mon cher, vous m'avez promis.[我亲爱的,你答应了我的。]”她说,又用手触儿子,鼓励着他。
儿子垂了眼,镇静地跟着她走。
他们进了大厅,这里有一道门通发西利公爵所住的房间。
当母子两人走到大厅当中,正要向那个在他们进来时跳立起来的老用人问路时,有一道门的紫铜把柄转动了,发西利公爵像在家里那样地穿着天鹅绒上衣,佩着一颗星章,送着一位漂亮的黑发的男人,走了出来。这男人是彼得堡著名的医生,Lorrain。[劳兰。]
“C'est donc positif?[那么,这是真的吗?]”公爵问。
“Mon prince,‘Errare hummanum est',mais……[我的公爵,‘人孰无过’,但是……]”医生说,在r上发着喉音,用法语发音说着拉丁成语。
“C'est bien, c'est bien.[很好,很好。]……”
注意到安娜·米哈洛芙娜母子两人,发西利公爵便鞠躬一下送别了医生,然后,沉默地,却带着疑问的神色,走到他们的面前。儿子注意到母亲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深沉的悲哀,便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哦,我们又在多么伤心的情况下会面了,公爵……哦,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冷淡的、不敬的,向她注视着的目光。
发西利公爵疑问地,迷惑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保理斯。保理斯恭敬地鞠了躬。发西利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向着安娜·米哈洛芙娜,用头和嘴唇的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表示对于病人的希望是极少的。
“果真的吗?”安娜·米哈洛芙娜叫着说,“啊,多么可怕!想起来可怕……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保理斯补充说,“他想要亲自感谢您。”
保理斯又恭敬地鞠了躬。
“您相信,公爵,母亲的心绝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事。”
“我高兴我能够为您效一点儿劳,我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发西利公爵理着领巾说,在这里,在莫斯科,他在态度和声音中,对于受他恩惠的安娜·米哈洛芙娜,比在彼得堡,在安娜·涉来尔的晚会里,显出了更多的自尊的样子。
“您要努力好好服务,要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向保理斯严厉地说,“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的吗?”他用冷淡的语气问。
“大人,我是等候命令去就新的职务。”保理斯回答,显出他既对于公爵的严厉的语气没有恼怒,也不想加入谈话,却那么安详而恭敬,使公爵注意地看了看他。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家里,”保理斯说,又加上,“大人。”
“就是在娶娜塔丽·沈升娜的依利亚·罗斯托夫家。”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我知道,我知道,”发西利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Je n'ai ja-maispu concevoir, comment NathaIie s'est décideé à épouser cet ours mal-léché!Un personnage complétement stupide et ridicule.Et joueur à ce qu'on dit.[我从来不能够明白娜塔丽怎么会决定了嫁这个脏熊!一个十足的愚蠢而可笑的人。据说他还是一个赌徒。]”
“Mais très brave homme, mon prince.[但他是个很厚道的人,公爵。]”安娜·米哈洛芙娜动人地微笑着说,好像她知道罗斯托夫应得这种批评,但要求他同情这个可怜的老人。
“医生们怎么说的?”沉默了一会,公爵夫人在她的哭肿了的脸上带着深沉的悲哀又问。
“希望很小。”公爵说。
“我为了他对我和保理斯的一切恩惠,很想再感谢叔叔一次。C'estson filleul.[他是他的教子。]”她用那样的语气说,好像这个消息应使发西利公爵极为高兴。
发西利公爵想了一下,皱了皱眉。安娜·米哈洛芙娜明白了,他怕她是别素号夫伯爵遗产的竞争者。她连忙使他放心。
“假若不是因为我对叔叔的真爱和忠诚,”她说,特别确信而又不经心地说“叔叔”这个字,“我知道他的性格,高贵,爽直,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身边……她们还年轻……”她垂下了头,低声地问:“他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吗,公爵?这最后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啊!似乎情形不能再坏了,假如他是这样的不好,一定要替他准备了。公爵,我们女子,”她温柔地微笑了一下,“总是知道怎样说这些话的。我一定要见他。无论这使我多么难受,但是我已经受苦受惯了。”
公爵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如同在安娜·涉来尔的晚会中一样,明白了要脱离安娜·米哈洛芙娜是很困难的。
“这个见面会不会使他痛苦,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他说,“让我们等到晚上吧,医生料到要有危机。”
“但是公爵,在这样的时候,是不能等的。Pensez, il y va du salut de son ãme……Ah, c'est terrible, les devoirs d'un chrétien[您想想看,这是拯救他的灵魂的事情……啊,可怕呀,一个基督徒的这些责任]……”
里面房间的一道门打开了,伯爵的甥女、公爵小姐们当中的一个走了出来,她带着闷闷的冷淡的面色,她的长腰和短腿显得极不相称。
发西利公爵转身向着她。
“啊,他怎样了?”
“还是那样。您希望怎样,这些吵声……”公爵小姐好像望生人一样地回头望着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Ah, chère, je ne vous reconnaissais pas,[啊,亲爱的,我不认识您,]”安娜·米哈洛芙娜带着快乐的微笑说,轻脚轻步地向伯爵的甥女面前走去。“Je viens d'arriver et je suis à vous pour vous aider à soignermon oncle.J'imagine, combien vous avez souffert.[我刚刚到的,我是来帮同您侍候我的叔叔,我晓得,您是多么痛苦。]”她同情地睁大着眼睛说。
公爵小姐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微笑,立刻走出去了。安娜·米哈洛芙娜脱下手套,占领着她所夺得的阵地,在靠背椅子里坐下来了,并且邀发西利公爵坐在她的身边。
“保理斯,”她向儿子说,并且微笑了一下,“我去看伯爵,看叔叔,此刻你去看彼埃尔,我亲爱的,不要忘了向他说,罗斯托夫家邀请他。他们叫他去吃饭。我想,他不会去的吧?”她向着公爵说。
“相反,”公爵说,他显然是不高兴,“Je serais très content si vousme débarrassez de ce jeune homme,[只要您能使我脱离这个年轻人,我就很高兴了,]……他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到他。”
他耸了耸肩。用人领着年轻人下了楼,又上了另一个楼梯去看彼得·基锐洛维支。
13
彼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能够选定自己的职业,并且确实因为荒唐的行为,被驱逐到莫斯科来了。罗斯托夫伯爵家所说的事件是真的。彼埃尔曾经参与捆绑警察和小熊的事。他是在几天之前来到的,照平常一样,住在自己父亲的家里。虽然他料想他的事情已经被莫斯科方面知道了,他父亲身边的一向对他不好的妇女们或许利用这个机会引起伯爵生气,他还是在到达的那天来到他父亲这边的屋里。走进公爵小姐们通常起居的客厅,他问候了两个在做刺绣的和一个在出声读书的妇女们。她们是三个人。顶大的是整洁的长腰的严厉的女子,就是那个出去看见安娜·米哈洛芙娜的,她在读书:两个年轻的,都面色红润而美丽,彼此的分别只是一个在嘴唇上有一个小痣,这使她很美,她们俩都在做刺绣。彼埃尔被她们当作了死人或害瘟疫的人。顶大的公爵小姐停止了读书,把惊惶的眼睛沉默地望着他:第二个,无痣的,也做出同样的表情:最小的,有痣的,她有快乐的爱笑的性格,低头对着刺绣,遮藏着笑容,这笑容大概是她所预见到的当前景状的可笑处所引起的。她向下拉了毛线,低着头,好像是在辨别花样,几乎不能抑制她的笑声。
“Bonjour, ma cousine,[表姐,您好,]”彼埃尔说,“Vous ne me reconnaissez pas?[您不认识我吗?]”
“我认识您太清楚了,太清楚了。”
“伯爵的身体怎样?我能看他吗?”彼埃尔像平常一样笨拙地问,但是并不发窘。
“伯爵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痛苦,好像您所关心的事,就是要增加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看伯爵吗?”彼埃尔又问。
“哼!……假使您想要弄死他,一下弄死他,那么,您可以看他。奥尔加,您去看看,舅舅的肉汁预备好了没有,时候快到了。”她说,借此向彼埃尔表示她们忙,忙于使他父亲安适,而他显然只忙着使他不安。
奥尔加出去了。彼埃尔站了一会,看了看表姐妹们,鞠了一躬,说:
“那么我到自己房里去了。能够看他的时候,您再告诉我吧。”
他走出去了,在他后边,那有小痣儿的表妹发出了响亮而不太高的笑声。
发西利公爵是第二天到的,住在伯爵家里。他把彼埃尔叫到面前,向他说:
“Mon cher, si vous vous conduisez ici, comme à Pétersbourg, vous-finirez très mal, 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我亲爱的,假使在这里的行为像在彼得堡一样,您的结果是很坏的,这是我要向您说的一切。]伯爵病得很重,很重,您根本用不着去看他。”
从此以后,他们没有打扰彼埃尔,而他也单独地整天待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当保理斯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房里来回地走,有时停在角落里,向墙壁做威胁的姿势,好像是用剑在刺杀不可见的敌人,并且从眼镜上边严厉地凝视着,然后又在房里走动着,说些不清楚的话,耸着肩,举着臂。
“L'Angleterre a vécu,[英国完了,]”他皱着眉,并且用一只手指指着什么人说,“M.Pitt comme traÎtre à la nation et au droit des gens est condamné à[庇特先生是国家和人民权利的叛徒,他被判了]……”这时他设想自己就是拿破仑,并且完成了加莱海峡危险的横渡,征服了伦敦,他还来说出庇特的罪状——便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体格匀称的、美丽的军官进房来看他。他站住了。彼埃尔在保理斯还是十四岁的少年时便和他分别了,完全记不得他了,虽然如此,他却带着他所素有的迅速而热情的态度握他的手,并且友爱地微笑了一下。
“您记得我吗?”保理斯带着愉快的笑容镇静地说,“我和母亲来看伯爵,但他似乎不好过。”
“是的,他好像是病了。他们总是打搅他。”彼埃尔回答,极力要想起这个青年是谁。
保理斯觉得彼埃尔认不出他,但是认为无需介绍他自己,并且没有感觉到一点不安,对直地望着他。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到他家去吃饭。”他在彼埃尔觉得不舒服的、很长久的沉默之后向他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彼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依利亚。您看,我乍见面的时候,没有认出您来。您还记得,我们同m-me Jacquot[若果夫人]坐车上麻雀山吗……很久了。”
“您弄错了,”保理斯从容不迫地,带着大胆的、有点儿嘲笑的笑容说,“我是保理斯,是安娜·米哈洛芙娜·德路别兹卡雅公爵夫人的儿子。罗斯托夫家的父亲叫依利亚,儿子叫尼考拉。我不认识什么m-me Jacquot[若果夫人]。”
彼埃尔摆手摇头,好像有蚊子或蜂子向他身上在飞。
“啊,怎么一回事!我全弄混乱了。在莫斯科有这么多的亲戚!您是保理斯……是的。那么,我们现在说清楚了。那么,您对于部洛涅远征是什么想法呢?假使拿破仑渡过了海峡,英国人不是很糟吗?我觉得远征是很可能的。但愿维尔纳夫不要疏忽!”
保理斯并不知道部洛涅远征的事,他不看报纸,并且是第一次听到维尔纳夫的名字。
“我们在莫斯科对宴会,闲谈比对政治更加关心,”他用镇静的嘲笑的语调说,“我不知道也不想到这种事。莫斯科最关心的是闲谈,”他继续说,“现在大家谈到您,谈到伯爵。”
彼埃尔露出了善良的笑容,似乎在为他的交谈者担心,怕他会说出他要懊悔的话来。但是保理斯对直地望着彼埃尔,露骨地、明显地、冷淡地说着。
“在莫斯科,除了闲谈,就没有别的事干,”他继续说,“大家都在关心,伯爵要把财产遗留给谁,不过他也许要活得比我们都久,这是我诚心希望的……”
“是的,这都是很痛心的,”彼埃尔插言说,“很痛心的。”
彼埃尔仍然怕这位军官会无心地说出令他自己不自在的话来。
“您一定以为,”保理斯微微地脸红着说,却没有改变他的声音和姿态,“您一定以为,大家所关心的只是要从富翁那里得到点什么。”
“正是如此。”彼埃尔想。
“但是为了避免误会,我正要向您说,假使您要把我和我的母亲也算在这种人里面,您就大错了。我们很穷,但至少,我替自己说:正因为您的父亲有钱,我不认为我是他的亲戚,我和我的母亲都绝不会去请求什么,去从他那里取得什么。”
彼埃尔好久不能够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当他明白时,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以他所特有的迅速而又笨拙的动作,抓住保理斯的手,并且脸红得远比保理斯厉害,带着羞惭和恼怒的混杂情绪,开始说话了。
“啊,这才奇怪!难道我……谁能够想到……我很知道……”
但保理斯又打断他的话:
“我高兴,我说出了一切。也许您觉得不愉快,请您原谅我,”他安慰着彼埃尔说,以免彼埃尔安慰他,“但我希望我没有得罪您。我有一个常规,直说一切……那么要我传达什么呢?您要到罗斯托夫家吃饭去吗?”
保理斯,显然是完成了自己的艰巨的任务,自己脱离了困难的地位,让别人处在那种地位上,自己又变得十分愉快了。
“不,您听我说,”彼埃尔安静下来说,“您是一个异常的人。您刚才所说的,很好,很好。当然您不认识我了。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还是小孩的时候……您可以猜想我……我了解您,很了解。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没有这种勇气,但这是极好的。我很高兴,我认识了您。”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说,“奇怪,您以为我会怎样!”他笑起来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呢?让我们更加熟识吧。就请这样吧。”他握了保理斯的手。“您可知道,我还没有一次看到伯爵。他不叫我去……我可怜他,他这个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以为拿破仑能够渡过他的军队吗?”保理斯微笑着问他。
彼埃尔知道保理斯想要更换话题,并且和他意思一样,开始说明部洛涅远征的利弊。
听差来请保理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彼埃尔为了更加接近保理斯,答应了去吃饭,亲切地从眼镜上边望着他,用劲地握了他的手。……他走后,彼埃尔又在房中走动了很久,他不用想象的剑刺杀不可见的敌人了,却微笑着回想这个可爱的、聪明的、坚决的年轻人。
这是在青年初期,特别是在孤独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他对于这个年轻人感觉到不知所以的亲切,并且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发西利公爵送别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把手帕放在眼上,她的脸上有了泪痕。
“这是可怕的!可怕!”她说,“但无论要我付多大的代价,我也要尽我的责任。我要来守夜。让他这样是不行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小姐们要延宕。也许上帝要帮助我找出一个方法来使他有准备!……Adieu, mon prince, que le bon Dieu vous soutienne.[再见,公爵,愿上帝帮助您。]……”
“Adieu, ma bonne.[再见,我的亲爱的。]”发西利公爵回答,转身离开她。
“啊,他的病况可怕,”当他们又坐上车时,母亲向儿子说,“他几乎认不出人了。”
“妈妈,我不知道他对于彼埃尔是什么态度?”儿子问。
“遗嘱上要说明一切的,我亲爱的,我们的命运靠它……”
“但是您为什么以为他要遗留点东西给我们呢?”
“啊,我的亲爱的!他那么有钱,我们这么穷!”
“哦,这并不是充分的理由,妈。”
“啊呀!我的天!他的病多么凶啊!”母亲叫起来了。
14
当安娜·米哈洛芙娜和儿子去看基锐尔·夫拉济米罗维支·别素号夫伯爵的时候,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帕蒙着眼,独自坐了很久。最后,她按响了铃子。
“您怎么啦,亲爱的,”她向那个使她等了几分钟的女仆愤怒地说,“您不想做了,是吗?那么我就替您另找一个地方。”
伯爵夫人被她的朋友的悲伤和不体面的贫穷弄得心绪缭乱,因此有了脾气,而脾气总是用她对于女仆的“亲爱的”和“您”这种称呼来表现的。
“饶恕我吧。”女仆说。
“请伯爵到我这里来。”
伯爵像平常一样,带着几分自疚的神情,摇摆着走到妻子面前。
“哦,亲爱的伯爵夫人儿!多么好的sauté au madère[马德拉酒煎]山鸡啊,我亲爱的!我尝了一下,我为塔拉斯花一千卢布不是白花的。他值得!”
他坐到妻子旁边,英俊地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搔着白头发。
“您有什么吩咐,伯爵夫人儿?”
“是这回事,我亲爱的——你这里是什么脏迹子?”她指着他的背心说。“大概是油迹,”她微笑着补充说。“是这回事,伯爵,我要钱用。”
她的脸色显得发愁了。
“啊,伯爵夫人儿!……”伯爵掏着皮夹,慌忙起来了。
“我要很多钱,伯爵,我要五百卢布。”她取出麻纱手帕,替丈夫拭背心。
“马上,马上就有。哎,谁在那里?”他用那样的声音喊叫,这只是那些相信他们所叫的人会立刻应声而至的人们才有的。“把米清卡叫来!”
米清卡是良家子弟,在伯爵家里受教养的,现在管理伯爵的全部家务,他轻脚轻步地走进房来。
“是这回事,我亲爱的,”伯爵向进房来的恭敬的青年说。“替我拿……”他思索了一下,“是的,七百卢布,是的。当心,不要像上次那样拿来破旧的脏的,要拿好的,给伯爵夫人。”
“是的,米清卡,费心,要干净的。”伯爵夫人愁闷地叹着气说。
“大人,要什么时候送来?”米清卡说,“大人知道……”注意到伯爵开始呼吸困难而迅速——这一向是就要发火的征兆,他补充说,“但是,不要烦心,我忘记了……要马上就拿来吗?”
“是,是,就是,拿来。交给伯爵夫人。”
当这个青年走出去时,伯爵微笑着说:“这个米清卡是我的宝贝哦。他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那是我不能忍受的。什么都办得到。”
“啊,金钱,伯爵,金钱,世界上因为它有了多少苦恼哦!”伯爵夫人说,“但这笔钱我很需要。”
“您,伯爵夫人儿,是著名会用钱的。”伯爵说,吻了妻子的手,又走进书房去了。
当安娜·米哈洛芙娜从别素号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面前已经有了钱,全是新钞票,放在桌上的手帕下边,安娜·米哈洛芙娜注意到伯爵夫人因为什么而心神不安。
“哦,怎么样,我亲爱的?”伯爵夫人问。
“啊,他的病况是多么可怕呀!认他不出了,他病得那么重,那么重,我在那里只待了一会儿,两句话也没有说……”
“安涅特,看上帝情面,不要拒绝我。”伯爵夫人从手帕下取着钱,忽然红着脸说,这在她的中年、消瘦、庄严的面孔上显得很奇怪。
安娜·米哈洛芙娜立刻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并且为了在适当时间灵便地搂抱伯爵夫人,她已经弯着腰了。
“这是我给保理斯的,给他置服装……”
安娜·米哈洛芙娜已经抱了她并且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因为她们是朋友:因为她们有好心肠:因为她们从小是朋友,却为金钱这样庸俗的事烦心:还因为她们的青春都过去了。……但两人的眼泪都是愉快的。
15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已经和女儿们同大部分的客人坐在客厅里了。伯爵把男客们领进了书房,把他的为玩赏而收集的土耳其烟斗给他们看。他时时地走出来问:她来了没有?他们是在等候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阿郝罗谢摩娃,她在交际场中绰号叫作le terrible dragon[可怕的蛟龙],她不是因为财富与地位而有名,而是因为她的思想的正直和言语的坦白直率。皇室和全莫斯科和全彼得堡都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这两个城市的人都对她感到惊奇,私下笑她粗野,说她的逸闻,然而大家都没有例外地同样地尊敬她、害怕她。
在充满烟气的书房里,大家谈到已经在宣言书里宣布的战争,谈到征兵。宣言书还没有人看到,但都知道它是发表了。伯爵坐在两个吸烟谈话的客人中间的躺椅上。伯爵自己不吸烟,不说话,只时而向这边,时而向那边点头,显然满意地看着吸烟的人,听着他所引起的两旁的客人的争论。
这两个说话的人当中的一个是文官,有一副打皱的、消瘦的、显得暴躁的、剃光的面孔,他虽然年纪大了,却穿得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盘腿坐在躺椅上,把琥珀的烟嘴深深地含在口里,接连地吸着烟,并且闭着眼。这人是年老的单身汉沈升,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的交际界都称他为“恶舌”。他似乎是对于交谈者表示赏光。另一个气色旺盛、面颊红润的禁卫军军官,面孔洗得、衣服扣得、头发梳得无可指责,在嘴当中含着琥珀烟斗,红唇轻轻地吸进烟气,再从美丽的口中吐出烟圈。这人是塞妙诺夫团里的军官别尔格中尉,保理斯就要同他一道到团里去,娜塔莎曾经用他嘲弄姐姐韦,说别尔格是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两人之间注意地听着。除了他很欢喜的“波斯顿”牌外,伯爵最心爱的事情就是听人说话,特别是在他能够挑动两个饶舌的人的时候。
“哦,那么,老兄,mon très honorable[我的很尊贵的]阿尔房斯·卡尔累支,”沈升嘲笑着说,混合着(这是他的言语的特点)最普通的俄国民间方言和漂亮的法国成语,“Vous comptez vous faire des rentes sur l'état,[您想要从政府里获得俸金,]您想要从连里获得薪饷吗?”
“不是,彼得·尼考拉益支,我只是想说明,在骑兵里的利益远不如在步兵里。那么,彼得·尼考拉益支,您现在想想看我的情形……”
别尔格说话向来很精确、镇静、恭敬。他的谈话总只是关于他自己,当别人说到与他直接无关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安然地沉默着。他能够这样沉默几个小时,自己既不感觉到,也不引起别人丝毫的不安。但是谈话一和他本人有关时,他就显然满意地滔滔地说起来。
“您想想看我的情形,彼得·尼考拉益支:我要是在骑兵里,就是中尉阶级,四个月也收入不到二百卢布,但现在我收入二百三十,”他带着高兴的愉快的笑容,望着沈升和伯爵说,似乎他显然觉得,他的成功总是所有其余的人们的最大的心愿。
“此外,彼得·尼考拉益支,调入了禁卫军,我可以更受人注意,”别尔格继续说,“并且在步兵禁卫军里,空缺常常有。您再想想看,我能够用这二百三十卢布做些什么。我要留下一点,还常常寄一点给父亲。”他吐着烟圈,继续说。
“La balance y est.[收支相抵了。]……comme dit le proverbe[成语说]德国人能够在斧头上找到油水。”沈升说,把琥珀烟斗换到嘴的另外一边,向伯爵䀹了䀹眼。
伯爵哈哈大笑了。别的客人们看见沈升在谈话,走来旁听。别尔格没有注意到嘲笑,也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淡漠,继续说到,由于调到禁卫军里,他比军事学校的老同学高了一级,说到在战时,连长会被打死,而他在连中官阶最高,很容易当连长:说到团里的人都欢喜他,他的父亲满意他。别尔格显然是,说着一切,很为高兴,似乎并没有想到,别人也可以有他们自己的兴趣。但他所说的一切的话是那么稳重可爱,他的青年人自我主义的天真是那样明显,以致他说服了他的听众。
“好,老兄,您无论是在步兵里、在骑兵里,是处处顺利的,我敢保证。”沈升从躺椅上拿下腿子,拍着他的肩膀说。
别尔格高兴地微笑了一下。伯爵和跟在他背后的客人们走到客厅里去了。
那正是宴会前的那段时间,集聚在一起的客人们没有开始作长谈,等候着被邀请去吃小食,同时又觉得必须走动着而不沉默,以便表示他们一点也不是急着要上席。主人们时时向门口望着,有时互相地望望。客人们极力想要凭这种目光猜出他们还在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重要的迟到的亲戚,或是尚未预备好的菜。
彼埃尔正在饭前来到了,并且笨拙地坐在客厅当中最先碰到的靠背椅上,阻挡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要使他说话,但他却天真地从眼镜里边看四周的人,似乎在找谁,并且用单音的字回答伯爵夫人的一切问题。他使人不舒服,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大部分客人知道他和熊的故事,好奇地看着这个高大、肥胖、沉静的人,不明白这样一个笨拙而斯文的人怎么会和警察开那样的玩笑。
“您来了不久吗?”伯爵夫人问他。
“Oui, madame.[是的,夫人。]”他一面回答,一面回头望着。
“你没有看见我丈夫吗?”
“Non, madame.[没有,夫人。]”他极不得体地微笑了一下。
“您最近是在巴黎吗?我觉得很有趣。”
“很有趣。”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洛芙娜交换了眼色。安娜·米哈洛芙娜明白了是要请她来应付这个青年,于是坐到他的身边,开始说到他的父亲,但是正如同对于伯爵夫人一样,他只用单音字回答她。客人们都在互相交谈。
“Les Razoumovsky……ça a été charmant……Vous êtes bienbonne……La comtesse Apraksine[拉素摩夫斯基家……那好极了……您这样的厚道……阿卜拉克西娜伯爵夫人]……”在座的都这样说。伯爵夫人站起来,走进了大厅。
“是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吗?”她的声音从大厅里传来。
“是她。”传来了女子的粗声的回答,接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走进了房。
所有的小姐们,甚至太太们,除了最老年的,都站起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站在门边,她高大肥胖,高抬着她的有白发绺的五十岁的头,环顾着客人们,她似乎是要卷袖子,从容地理着衣服的宽袖子。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总是说俄语。
“祝贺亲爱的过命名日的人和她的孩子们。”她用沉重的高大的声音说,压倒了所有的别的声音。“你这个老作孽,”她向吻过她的手的伯爵说,“我看,你在莫斯科觉得无聊了吧?没有地方带狗打猎吗?但是,老先生,怎么办呢?这些小鸟儿们就要长大了……”她指着女孩子们,“无论你愿不愿,总得要找女婿了。”
“我的哥萨克兵好吗?”(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总是叫娜塔莎哥萨克兵)她说,抚摩着大胆地、愉快地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我知道她是坏丫头,但我欢喜她。”
她从大提袋里取出一副梨形的琥珀耳饰,给了面色红润的、带着命名日的喜气的娜塔莎,立刻又转过身来向着彼埃尔。
“哎,哎!好先生!走近一点,”她用装作柔和的响亮的声音说。“走近一点,好先生……”
她凶狠地把袖子卷得更高了一点。
彼埃尔从眼镜上边天真地望着她,走到她面前去了。
“走近点,走近点,好先生!在你父亲得势的时候,我是向他说真话的唯一的人,我也应该对你这样的。”
她不做声了。大家沉默着等候下文,觉得这只是序论。
“好孩子,不用说的!好孩子!……他父亲躺在病床上,他却会开心,把警察放在熊背上。丢脸,先生,丢脸!最好你去打仗吧。”
她转过身,把手递给伯爵,伯爵几乎忍不住笑声……
“那么,入席吧,我想,到了时候了吗?”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走在前面,后面是伯爵夫人,她由骠骑兵上校陪着,他是个有用的人,尼考拉就要跟他去入团的。然后是安娜·米哈洛芙娜和沈升。别尔格递了一只胳膊给韦。带笑的尤丽·卡拉基娜和尼考拉走到桌前。在他们后边还有别的对偶,排满了全厅,在大家之后,是单独的孩子们和男女教师们。仆人们开始走动了,椅子响动起来了,音乐队开始奏乐了,宾客们入座了。在伯爵家庭音乐队的乐声之后,是刀叉声,客人们谈话声,和仆人们的轻轻的脚步声。在餐桌的一端,伯爵夫人坐在主座上。右边是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左边是安娜·米哈洛芙娜和其他的女客人。在另一端坐着伯爵,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沈升和其他的男客人。在长桌当中的一边坐着成年的幼辈:韦和别尔格并坐,彼埃尔和保理斯并坐:另一边坐着小孩子们和男女教师们。伯爵从玻璃杯、酒瓶和水果碟子的后边时时观望妻子和她的有蓝缎条的高帽子,并且热心地为左右的人斟酒,也没有忘掉他自己。伯爵夫人也没有忘记主妇的责任,她从菠萝的后边向丈夫投射富有含义的目光,他的秃顶和面孔的红色,在她看来,和他的白发成了强烈的对照。在妇女们的那一端,进行着不高不低的谈话:在男客们的这一端,大家声音越说越高,特别是那个骠骑兵上校,他吃得喝得那么多,面色越来越红,以致伯爵拿他做了别人的榜样。别尔格带着亲切的微笑和韦说,爱情不是地上的而是天上的情感。保理斯向新友彼埃尔说了桌子对面客人们的姓名,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交换眼色。彼埃尔说话很少,察看着许多新的面孔,吃了很多。开始是两种汤,他选了à la tortue[甲鱼汤]。从鱼包,直到松鸡,他没有遗漏过一道菜,他也没有放过一种酒。仆人拿着裹布的酒瓶从邻座客人的肩头神秘地举起来,说着“干马代拉酒”,或“匈牙利酒”,或“来因酒”。他拿起有伯爵姓名头一个字母的、摆在每套食具之前的、四个玻璃酒杯当中最先摸到的一个,满意地饮着,带着越来越可爱的样子望着客人们。娜塔莎坐在他的对面,望着保理斯,正如同十三岁的女孩子们那样地望着她们刚刚第一次接吻过的,她们所爱的男孩子。她的这种目光也时而对着彼埃尔,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女孩子的目光使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发笑。
尼考拉坐得离索尼亚很远,在尤丽·卡拉基娜的旁边,又带着同样的不自觉的笑容和她说了什么。索尼亚陪同微笑着,但显然是因为嫉妒而痛苦,她的脸色时而发白,时而发红,全力地倾听着尼考拉和尤丽在说什么。女教师不安地环顾着,好像准备着,假使有谁想要侮辱孩子们,便要同谁吵架。德国男教师极力想要记住各种菜肴,甜食和酒,以便在信中详细地把一切告诉在德国的家庭,但是因为拿着裹布的酒瓶的仆人越过了他而极其愤慨。德国人皱了皱眉,极想做出他并不想吃这种酒的样子,但他愤慨,因为没有人想要明白他需要酒不是为了过瘾,不是由于饕餮,而是由于诚恳的求知欲。
16
在酒席台的男客们的那一头,谈话越来越起劲了。上校说到宣战的诏书已经在彼得堡发表,他所看到的一份,已经在那天由急使送来给总司令了。
“究竟为什么我们要同保拿巴特打仗呢?”沈升说,“Il a dé jà ra-battu le caquet à l'Autriche.Je crains, que cette fois ce ne soit notre tour.[他已经压下了奥地利的气焰。我怕这一次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是个肥胖、高大、急躁的德国人,显然是一个热心服务者和爱国者。他愤慨沈升的话。
“因为这个,亲爱的先生,”他说,把母音“挨”说成“爱”,把软音说成硬音。“这原因是皇帝知道的。他在诏书中说的,他不能漠视那威胁俄国的危险,为了帝国的安全,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他因为什么缘故,特别强调“同盟”这个字眼,好像问题的整个要点就是这个字眼。
于是凭着他所特有的丝毫不错的对于公文的记忆力,他重述了诏书中的引言:“‘……皇帝所希望的唯一不变的目的,是在欧洲建立基础巩固的和平,因此决定把一部分军队调到国外,作新的努力,以达此目的。’”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亲爱的先生。”他说完了,装模作样地喝着一大杯酒,并且望着伯爵,等待赞许。
“Connaissez vous le proverbe:[您可知道这个成语:]‘叶饶马,叶饶马,你还是坐在家,好好纺你的纱!”沈升皱着眉微笑着说。“Cela, nous convient à merveille.[这话对我们非常适用。]苏佛罗夫是能手,但他们也把他打得à plate couture[大败],现在我们的苏佛罗夫之流的人物在哪里呢?Je vous demande un peu.[我只问您这一点。]”他说,不断地从俄语转到法语。
“我们一定要战斗到最后的一滴血,”上校拍着桌子说,“为我们的皇帝而死,那时一切都好了。我们要尽可能地少讨论。”他特别拖长声音说“可能”,说完之后,他又转向伯爵。“这是我们老骠骑兵的意见,就是这样了。您有什么意见呢,年轻人,年轻的骠骑兵?”他向着尼考拉说,尼考拉听到了在谈战事,便丢开了谈话的女对手,用眼睛注意地看着上校,用耳朵注意地听着上校说。
“我完全同意您,”尼考拉回答,他十分激动了,那么坚决地不顾一切地转动着碟子,移动着玻璃杯,好像他此刻就遭遇了巨大的危险,“我相信,俄国人应该去死或者战胜,”他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在话已说出之后,觉得这些话对于这个场合是太热情、太夸大,因此是不适宜的。
“C'est bien beau ce que vous venez de dire,[你刚才所说的好极了,]”坐在他身边的尤丽叹着气说。
索尼亚,在尼考拉说话时,全身打颤,脸红到耳根,红到耳后,红到颈子和肩头。
彼埃尔听着上校的话,同意地点头。
“这好极了。”他说。
“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拍了拍桌子说。
“你们在那儿吵什么?”忽然从桌子那头传来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低沉的声音。“你为什么拍桌子?”她向骠骑兵说,“你对谁发脾气?你真以为法国人在你面前了吗?”
“我说真话。”骠骑兵微笑着说。
“都是关于战争,”伯爵在桌子那边说,“你知道我的儿子要去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我的儿子要去了。”
“我有四个儿子在军队里,但我并不心痛。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你会寿终正寝的,在战争中上帝会饶恕你的。”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传遍了全桌子。
“那是真的。”
谈话又集中在两处——妇女们在桌子的这一头,男子们在另一头。
“你不要问,”小弟弟向娜塔莎说,“我知道你不要问的!”
“我要问。”娜塔莎回答。
她的脸忽然发红,表示着不顾一切的愉快的决心。她把目光向坐在对面的彼埃尔看了一下,要他倾听,然后欠起身子,向母亲说:
“妈妈!”她的孩子的胸部声音传遍了全桌。
“你有什么事?”伯爵夫人惊惶地问,但是,在女儿的脸上看出了这是顽皮,便向她严厉地摇手,用头向她做出威胁的禁止的姿势。
谈话都停止了。
“妈妈!是什么甜菜?”娜塔莎的从容的声音说得更坚决了。
伯爵夫人想要皱眉,却不能够。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伸着一只肥胖的手指恐吓着。
“哥萨克兵。”她威胁地说。
大部分的客人望着年老的人们,不知道对这样的顽皮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教你当心!”伯爵夫人说。
“妈妈!是什么甜菜?”娜塔莎又大胆地、顽皮地、愉快地叫着,相信她的顽皮会被人嘉纳的。
索尼亚和肥胖的彼恰笑得抬不起头。
“你看,我问了。”娜塔莎低声向小弟弟和彼埃尔说,她又看了彼埃尔一眼。
“冰布丁,但是不给你吃。”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娜塔莎知道没有可怕的地方,因此也不怕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什么样的冰布丁?我不欢喜冰淇淋。”
“胡萝卜冰淇淋。”
“不,什么?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什么?”她几乎叫起来了。“我要知道!”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和伯爵夫人笑起来了,客人们也都跟着笑。他们不是笑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的回答,却是笑这个女孩子的不可思议的勇敢和伶俐,她能够并且敢那样地对待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
娜塔莎直到客人告诉她这是菠萝冰淇淋时才罢休。在冰食之前,斟了香槟酒。音乐又奏起来了,伯爵吻了伯爵夫人,客人们立起来祝贺伯爵夫人,隔着桌子和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并彼此碰杯。仆人们又奔忙起来了,椅子又响动起来了,客人们按照进来时同样的次序,却带着更红的脸,回到客厅里和伯爵的书房里去了。
17
几张波士顿牌桌摆开了,人也凑齐了,伯爵的客人们分散在两个客厅里,在起居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牌插成扇子形,费劲地抑制着饭后睡觉的习惯,对一切都发笑。小辈们,受伯爵夫人的怂恿,都聚集在大钢琴和竖琴旁。尤丽应大家的要求,在竖琴上首先奏了一个有变调的曲子,然后又同别的女孩子一道请求著名的有音乐才能的娜塔莎和尼考拉唱歌。娜塔莎,被人当作大人看待,显然很因此骄傲,同时又觉得害羞。
“我们唱什么呢?”她问。
“唱《泉水曲》,”尼考拉回答。
“哦,快些吧。保理斯,到这里来,”娜塔莎说,“索尼亚在哪里?”
她回顾了一下,看见她的朋友不在房里,便跑出去找她。
娜塔莎跑进了索尼亚房里,没有找到她,又跑到育儿室去找,索尼亚也不在那里。娜塔莎明白了,索尼亚一定是在走廊的箱子上。走廊的箱子是罗斯托夫家幼年女辈的悲伤的场所。果然,索尼亚压着自己的细薄的红色的衣服,脸向下躺在箱子上保姆的脏污的条纹布羽毛床垫上,用手蒙了脸在啜泣,颤动着她的袒露的肩膀。娜塔莎的在命名日整天喜悦活泼的面孔忽然改变了,她的眼睛不动了,然后她的粗颈子打颤了,嘴的两角下垂了。
“索尼亚,你怎么?怎么,你有什么事,呜呜呜!……”于是娜塔莎张开了大嘴,显得极丑,她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因为索尼亚在哭,她也像小孩一样地号哭着。索尼亚想要抬起头来,想要回答,但是她不能够,并且更向里边埋藏着她的脸。娜塔莎坐在蓝色羽毛床垫上,搂抱着她的女友哭着。索尼亚鼓起了精神,坐了起来,开始拭泪、说话了。
“尼考林卡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走了,他的……公文……到了……他自己向我说的……但我还是不该哭……”(她出示了她拿在手里的纸:纸上有尼考拉所写的诗句,)“我不该哭,但你不能够……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是多么好。”
她又要哭了,因为他的心是那么好。
“你很好……我不嫉妒……我爱你,也爱保理斯,”她说,稍微提起了精神,“他可爱……你们不会遇到阻碍。但尼考拉是我的表兄……必须……总主教自己……就是这样也不行。况且,假使她告诉妈妈……”(索尼亚把伯爵夫人当作并称为母亲)“说我是破坏尼考拉的前途,说我没有心肝,说我忘恩负义,当真……凭上帝……”(她画着十字)“我那么爱她,爱你们全体,只除了韦一个人。……为什么呢?我对她做了什么事情呢?我是这样的感激你们,我愿意牺牲一切,但我却没有东西……”
索尼亚不能向下说了,又把她的头藏在手里和羽毛床垫上。娜塔莎开始心安了,但是在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她了解她的朋友的悲哀的深重。
“索尼亚!”她忽然地说,似乎猜中了表姐伤心的真正原因。“大概,韦饭后和你说了什么吗?是吗?”
“是的,这些诗句是尼考拉自己写的,我还抄了些别的,她在我的桌子上看见了它们,她说她要给妈妈看,她说我忘恩负义,她说妈妈绝不会让他娶我,但是他要娶尤丽。你知道,他怎样地和她整天……娜塔莎!……为什么?……”
于是她又开始哭得比先前更加伤心。娜塔莎扶起了她,抱着她,并且含泪地微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亚,你不要相信她的话,亲爱的,不要相信她的话。你记得,我们和尼考林卡三个人饭后在起居室里怎么说的,你记得吗?我们还决定了将来的一切。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但你记得,一切都是很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沈升舅舅的一个兄弟娶了表姐妹,我们是更远的表亲。保理斯说这是很可能的。你知道,我把一切都向他说了。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好,”娜塔莎说……“你,索尼亚,不要哭,最亲爱的,心爱的,索尼亚。”她吻了她,出声地笑了。“韦可恶,不要介意她!一切都会很好的,她不会向妈妈说的,尼考林卡自己要向她说的,他并不想娶尤丽。”
她吻了她的头。索尼亚坐起来了。小猫活泼起来,眼睛发光了,它似乎准备了就要摇尾巴,蹬着轻柔的爪子跳起来,并且又像小猫所应有的那样开始玩弄线球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真的吗?”她说,迅速地整理着衣裳和头发。
“的确,真的!”娜塔莎一面回答,一面替她的朋友理着盘辫下边脱出的硬发绺。
于是她们两人都笑起来了。
“那么,我们去唱《泉水曲》吧。”
“我们去吧。”
“你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胖胖的彼埃尔是那么可笑!”娜塔莎忽然站住了说,“我很快活!”
于是娜塔莎顺着走廊跑去。
索尼亚拂去了细毳,把诗句藏在颈子下边的胸骨突出的怀里,带着发红的脸,用轻柔愉快的脚步,跟着娜塔莎从走廊上向起居室跑去。年轻的人们应客人们的请求,唱了四人合唱的《泉水曲》,这歌大家都很欢喜,然后尼考拉唱了他新学会的一个歌。
于是她又开始哭的比向前更加伤心,娜塔莎扶起来她,开始安慰她。
他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年轻人们已经准备在大厅里跳舞了,音乐台上的乐师们在踏脚、在咳嗽了。
彼埃尔坐在客厅里,沈升和刚从国外回来的彼埃尔谈着令彼埃尔觉得无聊的政治问题,还有别人也加入了这个谈话。音乐演奏时,娜塔莎走进客厅,一直走到彼埃尔面前,笑着,红着脸说:
“妈妈叫我请您跳舞。”
“我怕跳错了步子,”彼埃尔说,“但是假使您愿意做我的教师……”
于是他把肥胖的手臂低垂着,递给清瘦的小姑娘。
当舞伴散开而乐师们调整乐器时,彼埃尔和他的小女伴坐了下来。娜塔莎觉得十分幸福:她和大人跳舞,和从国外回来的人跳舞。她坐在大家注意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和他说话。她手里有一把扇子,这是一个小姐给她拿着的。她完全依照社交妇女的姿势(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学会的),扇着扇子,隔着扇子微笑着,和她的舞伴谈话。
“她怎样,怎样?您看,您看!”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时,指着娜塔莎说。娜塔莎红了脸,笑起来了。
“哦,您干吗?妈妈?哦,您何必这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第三次的苏格兰舞的当中,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在玩牌的那个客厅里的椅子响动了,大部分尊贵的客人和年纪大的人,在久坐之后伸着腰,把钱夹和皮包向衣袋里放着,走到大厅的门口去了。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和伯爵走在前面,两人都带着快乐的面色。伯爵照芭蕾舞的样式,献着开玩笑的殷勤,把弯曲的手臂递给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他挺直了身躯,他的脸上显出特别英俊狡猾的笑容,当他们刚刚跳完苏格兰舞的最后一节时,他便向乐师们拍手,向音乐台叫起来,向第一小提琴手说:
“塞妙恩!你知道《丹尼·古柏》吗?”
这是伯爵所喜爱的舞蹈,是他在年轻的时候跳的。(严格地说来,《丹尼·古柏》是英格兰舞中的一节。)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向全厅的人叫着说(完全忘记了她和大人跳过舞),把她的鬈发的头弯到膝盖,把她的响亮的笑声充满了全厅。
确实,所有在舞厅里的人,都带着快乐的笑容,望着快活的老伯爵,他和身材比他还高的、威严的女伴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站在一起,弯着两只手臂,随着拍子摆动着,并且挺起了肩膀,向外转动了腿子,轻轻地踏着脚跟,在圆脸上带着愈益扩大的笑容,要观众们准备看下面的东西。《丹尼·古柏》的愉快而刺激的声音,好像轻快的《特来巴克舞曲》一样地刚刚发出,大厅的所有的门口都忽然挤满了奴婢们——一边是男的,一边是女的——他们都带着笑脸来看快活的主人。
“看我们的主人呀!像一只鹰啊!”保姆在一道门口大声说。
伯爵跳得很好,并且自己也知道,但他的女伴却全然不会跳,也不想跳得好。她的高大的身躯直立着,有劲的手臂下垂着(她把提袋交给了伯爵夫人),只是她的严厉然而美丽的脸在跳舞。伯爵摆动着他那整个圆圆的身体,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只动着她的越来越微笑着的脸和颤动的鼻子。但是,要说越来越兴奋的伯爵是用他那出人意外的灵活的旋转和轻轻地跳跃吸引了观众,则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是在旋转和踏拍子时,用她那弯起双臂和抖动肩膀的动作产生了同样的效果,由于她的肥大的身材与素常的严肃,引起了每个人的重视。舞跳得越来越起劲。别的对舞者们不能再引起、也不力求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大家都注意着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娜塔莎拉拉所有在场的人的袖子和衣服,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其实,他们本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对跳舞的人。伯爵在舞会的间歇时深深地换气,向乐师们挥手喊叫,要他们奏快一点。奏得越快,越快,越快,伯爵旋转得越灵活,越灵活,越灵活,有时用脚尖,有时用脚跟,环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旋转,最后把他的女伴转到她的位子前,在娜塔莎所领头的雷鸣的掌声和笑声中,向后举起柔软的腿,低下流汗的头和笑脸,用右手划了一圈,跳了最后的一步。两个跳舞的人停下来了,费劲地呼吸着,用细麻纱手帕拭着脸。
“在我们那时候便是这样跳的,ma chère.(我的亲爱的。)”伯爵说。
“啊,那才是《丹尼·古柏》!”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费力地喘着气,卷着袖子说。
18
当罗斯托夫家的人,在乐师们因为疲倦而奏错的音乐声中,大厅里跳起了第六个英格兰舞,而疲倦的仆人们和厨子们准备夜饭时,别素号夫的病第六次发作了。医生们宣布了没有复原的希望,他们替病人施行了无言的忏悔礼和圣餐礼,他们作了涂油礼的准备,屋里出现了在这种时候所常有的忙乱和惊慌。在屋外,抬棺材的人挤在大门口,避让着那些来到的车辆,等待着办理伯爵的有排场的安葬。莫斯科的卫戍司令不断地派副官来探听伯爵的病况,这天晚上他亲自来和叶卡切锐娜女皇朝代的著名的贵官别素号夫伯爵诀别。
华丽的接待室里坐满了人。当卫戍司令独自和病人会面半小时之后从病房里走出时,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他轻轻地回答别人的敬礼,力求赶快穿过医生们、神甫们和亲戚们向他注视的那些目光。发西利公爵这几天消瘦了、苍白了,他陪送着卫戍司令,好几次低声地向他重述着什么。
送走了卫戍司令,发西利公爵独自坐到大厅里的椅子上,高高地架着腿,把胳膊支在膝盖上,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这样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惊恐的目光环顾着,踏着非常急速的步子穿过长走廊,到屋子后边去看顶大的公爵小姐。
在灯光暗淡的房间里,人们用高低不一的低语交谈着,每次有人出入病房的门时,他们便沉默下来用充满怀疑与期望的眼睛望着濒死的人的、发出微微响声的房门。
“人寿的期限,”一个年老的神甫向一个坐在他身边的、单纯地听他说话的太太说,“期限定了,便不能超过。”
“我想涂油礼不太迟吧?”这个太太问着,又说出他的教会的职衔,她好像对于这件事没有自己的任何意见。
“夫人,这是伟大的圣礼啊。”神甫回答,用手摸着光头,头上有几缕向后梳的半白的头发。
“这人是谁?是卫戍司令本人吗?”房间的另一端有人问,“多么年轻啊!……”
“六十多岁了!呀,说伯爵认不清人了吗?要举行涂油礼吗?”
“我知道有一个人受了七次涂油礼。”
二公爵小姐带了眼泪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在劳兰医生的旁边。他把胳膊搭在桌上,庄严地坐在叶卡切锐娜画像下边。
“Très beau,[很好,]”医生回答关于天气的问题说,“très beau, princesse, et puis,à Moscou on se croit à la compagne.[很好,公爵小姐,并且,在莫斯科,人觉得是在乡下一样。]”
“N'est-Ce-pas?[不是吗?]”公爵小姐叹着气说,“那么,可以给他喝了吗?”
劳兰思索了一下。
“他吃了药吗?”
“吃了。”
医生看了看表。
“拿一杯开水,放une pincée[一小撮],”(他用细手指表示了une pincée是多少)“de cremortartari[酒石英]……”
“纵来没又过,”德国医生向副官说,“在第三次发作衣后还能浩着的。”
“他原是多么生气勃勃的人!”副官说,“这笔财产要给谁呢?”他低声地补充说。
“当然会有人的。”德国人微笑着说。
大家又向着门看了一下,门响了一声,二公爵小姐备好了劳兰医生所吩咐的药水,送进病房去了。德国医生走到劳兰的面前。
“还能拖到明天早晨吗?”德国人说着很糟的法语问他。
劳兰抿紧了嘴唇,严肃地否定地在鼻子前面摇着一只手指。
“今天夜里,不会再迟。”他低声地说,然后,因为他能够明白地知道并说出病人的情况,带着有礼貌的自满的笑容走开了。
这时候发西利公爵推开了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里是光线暗淡的,只有两盏灯点在圣像前,香锭和花发出很好的香气。全房陈设了小巧的家具——小碗橱,小书柜,小桌子。在屏风后边,可以看见高高的羽毛床垫上的白被。一只小狗叫起来了。
“啊,是您,表兄吗?”
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总是那样异常光滑,甚至现在也如此,好像头发和头是一块东西做成的,并且是打了蜡的。
“有了什么事情吗?”她问,“我是那么害怕。”
“没有什么,还是照旧一样,我只是来同你谈一件事情,卡姬施。”公爵说,疲倦地坐到她所让出来的安乐椅上。“但是,你这里多么暖啊,”他说,“那么,坐到这里来,causons.[我们谈谈吧。]”
“我想,没有发生什么事吗?”公爵小姐说,带着她的经常不变的像石头那样严厉的面部表情,坐在公爵对面,准备着听。
“我想要睡觉,表兄,我却睡不着。”
“哦,怎么样,我的亲爱的?”发西利公爵抓住了公爵小姐的手,并且习惯地把它向下拉着说。
显然,这个“哦,怎么样”是关于他们俩不用说就明白的那些事情的。
公爵小姐的腰又直又硬,和腿部比较起来显得太长,她用突出的灰眼睛对直地没有表情地望着公爵。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望着圣像。她的姿势可以看作是悲哀和忠实的表情,可以看作是疲倦和希望赶快休息的表情。发西利公爵把这种姿势当作疲倦的表情。
他说,“你以为我轻松吗?Je suis éreinté,comme un cheval de poste,[我累得就像一匹驿马了,]但我还是必须和你谈一下,卡姬施,是很重要的事。”
发西利公爵沉默了,他的腮开始神经质地忽而左边打颤,忽而右边打颤,增加了他脸上不愉快的表情,这表情是发西利公爵在客厅里的时候从来不会表现过的。他的眼睛也和寻常不同:时而傲慢地嘲笑地注视着,时而惊恐地环顾着。
公爵小姐用骨瘦的手把小狗捧在膝上,注意地望着发西利公爵的眼睛,但是可以看得出,即使要她沉默到第二天早晨,她也不会用问题来打破沉默。
“您知道,我的亲爱的公爵小姐和表妹,卡切芮娜·塞妙诺芙娜,”发西利公爵继续说,显然是带着内心的冲突在继续说他的话,“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应该把一切都想一想。必须想到将来,想到你们……我爱你们全体,好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是你知道的。”
公爵小姐还是那么无神地不动地望着他。
“最后,还必须想到我的家庭,”公爵继续说,愤怒地推开小桌子,没有望她,“你知道,卡姬施,你们马芒托娃三姐妹,还有我的内人,只有我们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到了、想到了这种事,是多么苦痛。我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但我的亲爱的,我有五十多岁了,我必须对于一切有所准备。我派了人去找彼埃尔,伯爵对直地指着彼埃尔的画像,要他到自己面前去,你知道吗?”
发西利公爵询问地望着公爵小姐,但是他不能明白,她是在考虑他向她所说的话,或者只是望着他……
“我只为一件事情不断地祈祷上帝,表兄,”她回答,“求上帝可怜他,让他的高贵灵魂安静地离开这个……”
“是的,正是这样,”发西利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拭着秃顶,又愤怒地把推开的小桌子向自己面前拖着,“但,总之……总之,问题在这里,你自己知道,去年冬天伯爵写了遗嘱,在遗嘱里他没有把一切财产指定给他的直系继承人,给我们,却给了彼埃尔。”
“他写的遗嘱真不少!”公爵小姐镇静地说,“但是他不能够遗留给彼埃尔。彼埃尔是一个私生子。”
“我的亲爱的,”忽然发西利公爵说,把小桌子拖到自己面前,激动起来,开始迅速地说着,“但假使伯爵写了信给皇帝,要求承认彼埃尔是儿子,怎办呢?你明白,按照伯爵的功绩,他的请求会被批准……”
公爵小姐微笑了一下,就像那些自认对于所谈的事比交谈的人知道更多的人微笑的一样。
“我还要向您说,”发西利公爵抓住她的手继续说,“信已经写了,虽然没有送出去,皇帝却知道这件事。问题只在这封信销毁了没有。假若没有,那么一旦一切完结,”发西利公爵叹了口气,借此使她明白他说一切完结是什么意思,“他们打开伯爵的文件的时候,遗嘱和信就要送给皇帝,他的请求一定会批准的。彼埃尔作为嫡子,就要得到一切了。”
“我们的份儿呢?”公爵小姐问,那么讽刺地微笑着,好像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只是这件事不会有的。
“Mais, ma pauvre Catiche, c'est clair, comme le jour.[但,我的可怜的卡姬施,这是像光天化日一样地明白。]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是一切财产的合法的继承人,你们却得不到一点东西。你应该知道,我的亲爱的,这个遗嘱和信是不是写了、是不是毁了。假使因为什么缘故,它们被遗忘了,那么你应该知道它们在哪里,把它们找出来,因为……”
“岂有此理!”公爵小姐插言说,讽刺地微笑着,没有改变她的眼睛的表情。“我是女子,您以为我们都愚蠢,但是我知道,私生子不能继承……”她补充说,“un bãtard![一个私生子!]”以为这个译名会断然地向公爵证明他的话没有根据。
“怎么你到底还不明白,卡姬施!你那么聪明:你怎么不明白——假使伯爵写了信给皇帝,在信里要求承认他的儿子是嫡子,那么彼埃尔就不是彼埃尔,而是别素号夫伯爵了,那时候,他便按照遗嘱得到一切——你怎么不明白呢?假使这个遗嘱和信没有毁掉,那么,除了这样的安慰:你是有德行的人et tout ce qui s'en suit[以及德行的一切后果],你便什么也得不到了。这是一定的。”
“我知道遗嘱已经写了,但我还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把我当作一个十足的傻瓜,表兄。”公爵小姐带着妇女们以为她们在说聪明的辛辣的话的时候所有的那种表情说。
“我亲爱的卡切芮娜·塞妙诺芙娜公爵小姐,”发西利公爵不耐烦地说,“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要和你争论,而是把你看作亲戚,善良的、好心的、真正的亲戚,谈谈你自己的利益。我向你说上十遍了,假使给皇帝的信和那件于彼埃尔有利的遗嘱是在伯爵的文件之内,那么,你,我的亲爱的,和你妹妹们都不是继承人了。假使你不相信我,那么是相信专家了:我刚才和德米特锐·奥努弗锐支谈过。”(这人是家庭法律顾问)“他也这么说。”
显然公爵小姐的思想忽然有了改变,她的薄薄的嘴唇发白了(她的眼睛还是照旧那样),在她说话时,她的声音发生了显然是她自己没有料到的那种轰响。
“这倒是很好的,”她说,“我没有想要过什么,也不想要什么。”
她从膝上抛下了小狗,理好了衣服的皱褶。
“这就是对于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们的谢意和感激,”她说,“好极了!很好!我什么也不需要,公爵。”
“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妹妹。”发西利公爵回答。
但公爵小姐没有听他说。
“是的,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我忘记了,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黑心的忘恩负义,我在这个屋子里不能够期望任何别的东西了……”
“你知道不知道这个遗嘱在哪里?”发西利公爵问,他的腮比先前颤动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做了傻瓜,我还是相信人,爱他们,牺牲我自己。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人才得成功。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公爵小姐想要站起来,但公爵抓住她的手臂。公爵小姐显出对于全人类忽然感到失望的神情,她愤怒地看着她的交谈者。
“还有时间,我的亲爱的。你记着,卡姬施,这一切都是在发火、生病的时候偶然地做的,后来就被忘记了。我的亲爱的,我们的责任是要纠正他的错误,是要减少他临终的痛苦,不让他做出这样的不公平的事,不让他临死的时候觉得他还使那些人不幸……”
“那些为他牺牲了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接上去说,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公爵没有放开她,“他从来不知道赏识这个。不,mon cousin.[表兄,]”她又叹着气说,“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够期望酬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荣誉、没有正义。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狡猾凶狠。”
“哦,voyons,[哦,]你镇静一点,我知道你的好心肠。”
“不,我的心肠坏。”
“我知道你的心,”公爵重复说,“我重视你的友谊,并且希望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态度。你镇静点吧,parlons raison,[我们好好地谈谈吧,]现在还有时间——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小时,把你关于遗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吧,最重要的是它在哪里,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就拿遗嘱给伯爵看。他一定把它忘记了,并且想要把它毁掉。你知道,我的唯一希望——是虔敬地完成他的意志,我就是为了这个到这里来的。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帮助他和你们。”
“现在我统统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我的心爱的。”
“这人是您的protégée[被保护人],您的可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这样的人就是要做我的婢女我也不接受,这个卑鄙恶劣的女人。”
“Ne perdons point de temps,[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
“啊,您不要说了!去年冬天她硬闯到这里来,向伯爵说了关于我们的那样恶劣、那样卑鄙的话,特别是说到索斐——我不能重复说的——因此伯爵生了病,有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了那个恶劣卑鄙的文件,但是我觉得这个文件是没有效力的。”
“Nous y voila,[问题就在这里了,]你为什么没有早向我说?”
“在他的镶花公文夹里,他把公文夹放在枕头下边。现在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他的话,“是的,假使我有罪过,大罪过,那只是我对于那个贱女人的仇恨,”公爵小姐几乎是叫起来说,完全举止失常了,“为什么她硬闯到这里来?但我要向她说出一切,一切。时候要到了!”
19
当接待室里和公爵小姐房间里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彼埃尔(他是被找来的)和安娜·米哈洛芙娜(她觉得应该陪他来)所坐的马车进了别素号夫伯爵的院子。当车轮在窗下铺着的草秸上轻轻地响着时,安娜·米哈洛芙娜向她的同伴说了些安慰的话,发现他在车子的角落里打盹,便将他唤醒。彼埃尔醒来,跟安娜·米哈洛芙娜下了车,这时才想到那等待着他的事:和将死的父亲的会面。他注意到,他们没有把车赶到大门,却赶到后门口。当他走下车踏脚时,两个穿小市民衣服的人连忙从门口跑到墙的暗处去了。彼埃尔站住了,看到两边墙下的暗处还有几个同样的人。但安娜·米哈洛芙娜,听差,车夫,他们一定也看见了这些人,却都不去注意他们。可见,是必须那样的,彼埃尔自己这么决定之后,便跟着安娜·米哈洛芙娜走去。安娜·米哈洛芙娜连忙地上了光线幽暗的狭窄的石楼梯,催促着落在她后面的彼埃尔,他虽然毫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去见伯爵,更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后边的楼梯,但是从安娜·米哈洛芙娜的确信与匆忙上看来,他自己认为这是绝对必要的。在楼梯的当中,他们几乎被几个提桶的、脚步声很重、迎面跑下来的仆人们撞倒。这些仆人们靠着墙,让彼埃尔和安娜·米哈洛芙娜走过去,看到他们一点也不表示惊异。
“这里是到公爵小姐们住处的吗?”安娜·米哈洛芙娜问他们当中的一个。
“是这里,”仆人大胆地高声地回答,好像现在什么事都可以随便了,“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去,”彼埃尔上到楼梯口时说,“我还是到自己房里去吧。”
安娜·米哈洛芙娜停了一下,以便和彼埃尔并肩着走。
“Ah, mon ami![啊,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于她的儿子一样,用同样的姿势摸着他的手说,“croyez, que je souffre, autant que vous, mais soyez homme.[您相信,我是和您一样的难受,但是您做一个堂堂男子吧。]”
“当真,我要去吗?”彼埃尔从眼镜上边亲切地望着安娜·米哈洛芙娜说。
“Ah, mon ami, oubliez les torts qu'on a pu avoir envers vous, pensez quec'est votre père……peut-être à l'agonie.[啊,我的朋友,您要忘掉那些或许对您所做的错误,要记住,他是您的父亲……也许他快要死了。]”她叹了口气说,“Je Vous ai tout de suite aimé comme mon fils.Fiez vous à moi, Pierre.Je n'oublierai pas vos intérêts.[我一向就爱您像爱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您相信我,彼埃尔。我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彼埃尔一点也不明白,但他更加深深地觉得这一切是应该如此的,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已经开了门的安娜·米哈洛芙娜。
这道门通后边的外室。公爵小姐的老仆人坐在角落里打袜子。彼埃尔从来没有到过屋子的这部分,甚至没有想到这部分的存在。安娜·米哈洛芙娜向那个用盘子托着水壶的驱赶他们的女仆(称她亲爱的和好姑娘)问到公爵小姐们的健康,拉着彼埃尔在走廊上向前走。走廊上左边的第一道门通公爵小姐们的卧房。拿水壶的女仆在匆忙中(这时候屋里一切的事情都显得匆忙)忘记了关门,彼埃尔和安娜·米哈洛芙娜从门口走过时,不觉地向房里瞥了一下,顶大的公爵小姐和发西利公爵坐得很近,正在交谈。看见了走过去的人,发西利公爵做出不耐烦的动作,向后闪开,公爵小姐跳起来,在关门时,带着不顾一切的姿势,用全身的力量把门砰然一推。
这个姿势是那样地不像公爵小姐平常的镇静,表现在发西利公爵脸上的恐惧是那样地不合乎他的尊严,以致彼埃尔停下来,从眼镜上边疑问地看了看他的女领导人。安娜·米哈洛芙娜没有表示惊异,她只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像表示这一切正是她所预料的。
“Soyez homme, mon ami, c'est moi qui veilleral à vos intérêts.[做一个堂堂男子,我的朋友,我要保护您的利益。]”她这么说,回答了他的目光,在走廊上面走得更快了。
彼埃尔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veiller à vos intérêts[保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这一切是应该这样的。他们从走廊上走到连着伯爵接待室的、灯光幽暗的大厅。这是彼埃尔从大门进来时所熟悉的清静而陈设华丽的房间之一。但是连这个房间的当中也有一只空澡盆,有水溅在地毯上。有一个仆人和一个拿香炉的教堂随从踮脚向他们迎面走来,却没有注意他们。他们走进彼埃尔所熟悉的那间有两扇向着花房的意大利式窗子、有叶卡切锐娜的巨大半身像和全身画像的接待室。接待室里原来的那些人,几乎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在低声交谈。大家停住了说话,看了看进门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和她的哭肿的苍白的脸和低头顺从地跟随着她的、肥胖高大的彼埃尔。
安娜·米哈洛芙娜的脸上流露出紧要关头来到了的表情:她带着彼得堡的那种能干太太的神气,把彼埃尔带在身边,比早上更大胆地走进房间。她觉得,因为她带来了临终的人所要会见的人,所以接见她是靠得住的。她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所有的人,看见了伯爵的忏悔神甫,她不像是鞠躬,却似乎是忽然把身体缩小了,用小小的快步子走到忏悔神甫面前,恭敬地先后接受了两个神甫的祝福。
“谢谢上帝,您赶到了,”她向一个神甫说,“我们所有的亲属们是这样的担心。”她压低了声音说:“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多么可怕的时候呀!”
说了这些话,她走到医生面前去了。
“Gher docteur,[亲爱的医生,]”她向他说,“ce jeune homme est le fils du comte……y a-t-il de l'espoir?[这个青年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医生沉默着,迅速地抬起眼睛和肩膀。安娜·米哈洛芙娜也同样地抬起肩膀和眼睛,几乎是闭了眼睛,叹了口气,离开医生,向彼埃尔面前走去。她特别恭敬地、亲切而忧郁地向彼埃尔说话。
“Ayez con fiance en sa miséricorde,[相信上帝的慈悲,]”她向他说,又向他指了指一张小沙发,让他坐下来等候她,她自己不声不响地向大家所注视的那道门走去,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开门声后,走进了房间。
彼埃尔决心处处顺从他的女领导人,向她指给他的小沙发走去。安娜·米哈洛芙娜刚刚进去,他便注意到,房间里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带着超过好奇与同情的神色注视着他。他注意到大家在低声交谈,并且似乎是畏惧地、甚至是卑屈地用眼睛指点他。他们向他表示了向来没有表示过的尊敬:一个他不认识的、在和神甫谈话的太太从她自己位子上站起来让座位给他:一个副官拾起彼埃尔掉下的手套递给了他:医生们当他走过他们面前时,都恭敬地沉默着,并且向两边闪开,给他让路。彼埃尔最初想要坐在另外一个地方,免得麻烦那位太太,想要自己拾起手套,并且从一点也不挡路的医生们身边走过去,但他忽然觉得这是不适宜的,他觉得,在这天夜里,他是一个应该完成大家期待于他的、某种可怕的仪式的人,因此他应该接受他们的效劳。他沉默地接过副官递给他的手套,坐在那太太的位子上,把自己的大手放在对称的高耸的膝盖上,带着埃及塑像的单纯姿势,并且心中认定了,这一切正是应该如此的,而且他今天晚上,为了要自己不慌张,不做蠢事,应该不按照他自己的意思而行动,而必须使他自己完全顺从那些领导他的人的意志。
不过两分钟,发西利公爵穿着长袍,挂着三颗星章,庄严地高高地抬着头走进房间。他似乎从早晨起又消瘦了,当他环顾全房,看见彼埃尔时,他的眼睛似乎比寻常更大了。他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并且把它向下拉,似乎他想要试试看抓得紧不紧。
“Courage, courage, rnon ami. Il a demandé à vous voir.C'est bien[提起精神,提起精神,我的朋友,他要看您。这很好]……”他想走开。
但彼埃尔觉得必须问:“身体怎样……”他感到为难了,不知道称将死的人为伯爵是否妥当,他觉得称他为父亲是难为情的。
“II a eu encore un coup, il v a une demi-heure.[半小时前他又有了一次发作。]又是一次发作。Courage, mon ami[提起精神,我的朋友]……”
彼埃尔的思想是那么混乱,以致他把“发作”这个字当作某种物体的“打击”。他迷惑地望着发西利公爵,后来才明白疾病的转剧叫作“发作”。发西利公爵一边走着,一边同劳兰说了几句话,然后踮脚走进门。他不善于用脚尖行走,全身笨拙地颤动着。顶大的公爵小姐跟在他后边,再后是神甫和教堂随从,仆人们也走进了门。从门那边传来了搬东西的声音,最后,安娜·米哈洛芙娜仍然带着苍白的、但坚决地要履行职责的面孔跑出来,摸了摸彼埃尔的手臂说:
“La bonté divine est inépuisadle.C'est la cérémonie de l'extrême onc-tion qui va commencer.Venez.[上帝的慈悲是不尽的,这是最后的涂油礼,就要开始了。来吧。]”
彼埃尔进了门,踏上软地毡,看到那副官,那不相识的太太,和几个仆人——都跟他进来了,似乎现在已经无需请求准许就可以进房了。
20
彼埃尔很熟悉这个大房间,房间里由许多柱子和一个拱门分隔着,墙上挂着波斯绒毡。在柱子后边的一部分,一边是一张高高的红木床,在绸幕下面,另一边是有圣像的大架子,这一部分被红光照得很明亮,好像教堂在晚祷时那么明亮。在明亮的像架边饰下边有一把长躺椅,椅上有雪白的、无皱的、显然是新换的枕头,彼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素号夫伯爵的庄严的身躯躺在椅子上,浅绿色的被盖到他的腰部,他的宽额上的白发好像狮子头上的鬣毛,他的美丽的又红又黄的脸上有他所特有的那种高贵的深皱纹。他正躺在圣像下边,两只肥大的手臂被人从被下边拿出来,放在被上。在掌心向下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被放进了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在椅子旁边躬着腰把它扶在他的手里。神甫们站在椅子旁边,他们穿着庄严的闪亮的道袍,散开的头发披在道袍上,手拿点着的蜡烛,慢慢地严肃地祈祷着。两个年轻的公爵小姐站在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拿着手帕捂在眼上:大姐,卡姬施,站在他们前面,带着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没有一刻让眼睛离开圣像,似乎是向大家说,假使她回头看,她自己是不负责的。安娜·米哈洛芙娜在脸上显出温顺、悲哀、宽恕的表情,和那个陌生的太太站立在门边。发西利公爵站在门的另一边,靠近躺椅,站在一只雕花的、天鹅绒的椅子的后边,他把椅背转过来对着他,把拿蜡烛的左手搭在椅背上,用右手画着十字,每当他的手指碰到前额时,他总把眼睛向上看。他的脸表示着安宁的虔敬,和对于上帝意志的顺从。似乎他的脸在说:“假使你们不了解这种心情,你们就更糟了。”
在他后边站立着一个副官和医生们、男仆们,好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开。大家都沉默着画十字,只听到诵读祷文声,抑制的低沉的歌声,以及在沉默时的换腿声和叹气声。安娜·米哈洛芙娜,带着那种表示她知道该怎么办的自命不凡的样子,穿过房间,走到彼埃尔面前,给了他一支蜡烛。他把蜡烛点着,因为注视四周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开始用那只拿蜡烛的手画十字。
顶小的、面色红润的、爱笑的、有一颗痣的公爵小姐索斐望着他。她微笑了一下,用手帕遮着脸,好久没有放开,但是看见了彼埃尔,她又笑起来了。她显然觉得,她看见了他就不能不笑,但又不能够约制自己不看他,于是为了避免这种诱惑,她轻轻地走到一根柱子后边去了。在祈祷的当中,神甫们的声音忽然停止了,神甫们低声地互相说了些话:扶伯爵的手的那个老仆人站起来向妇女们说了什么。安娜·米哈洛芙娜走上前,向病人弯下腰来,在背后做手势要劳兰到她跟前去。法国医生手里没有拿蜡烛,他靠柱子站着,带着外国人的恭敬的态度,这表示虽然宗教信仰不同,他却明白目前所做的仪式的全部意义,甚至赞同它——他踏着年富力强的人的没有响声的步子,走到病人面前,用他的又细又白的手指从绿色的被上拿起伯爵的那只空手,然后,侧着头,开始切脉,并且思索了一下。他们给病人喝了一点东西,在他身旁忙了一阵,然后又各人回到各人的地方,祈祷礼又开始了。在祈祷间断的时候,彼埃尔注意到发西利公爵离开椅背,并且带着那样的神情,表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并且假使别人不了解他,他们就更糟了,他没有走到病人面前,却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顶大的公爵小姐那里,和她一同向卧房的里面,向绸幕下边的高床那里走去。公爵和公爵小姐两人都离开床边到后边的门外去了,但在祈祷结束前,他们先后回到了各人的地方。彼埃尔对于这事并不比对于其他的一切更加注意,在他自己的心中断然地认定了,今天晚上在他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绝对必要的。
祈祷的歌声停止了,传来了神甫的声音,他恭敬地祝贺病人接受了圣礼。病人仍旧没有生气地、不动地躺着。大家在他的四周骚动起来了,有了脚步声和低语声,而安娜·米哈洛芙娜的低语声比所有的低语声都高。
彼埃尔听到她说:
“一定要移到床上去,这里断不能够……”
病人被医生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那样地围绕着,以致彼埃尔不能再看见他的那个有白的长头发的又红又黄的头部,这个头,是彼埃尔在祈祷的全部时间之内一直注视着的,虽然他还同时看着别人的面孔。彼埃尔凭了躺椅四周的人们的小心动作,猜出他们是抬起了并且在移动将死的人。
“扶住我的手臂,不然他要掉下来了。”他听到了仆人之中一个人的惊惶的低语,“从下边扶住……再来一个人。”许多声音说,于是仆人们的费力的呼吸和移动的脚步更加急促起来了,似乎是他们所抬的重量是他们的体力不能胜任的。
抬的人——安娜·米哈洛芙娜也在内——从这个青年的面前经过,他在刹那之间,从他们的脊背和颈项后边,窥见了仆人们托着病人的腋下抬着病人,看见了病人的高高的肥胖的敞开的胸脯,宽大的肩膀,和白色鬈发的、狮子般的头。这个头有异常宽大的前额和颧骨,美丽的色情的嘴,庄严冷静的目光,没有因为死亡的接近而变相。这个头还是和三个月前伯爵要他到彼得堡去的时候他所看见的一样。但是这个头现在因为抬的人的脚步不齐而无能为力地摆动着,冷冷的淡漠的目光不知道要停在什么东西上。
在高床的旁边人们忙碌了几分钟,然后抬病人的仆人们散去了。安娜·米哈洛芙娜触了触彼埃尔的手臂,向他说:venez.[来吧。]彼埃尔和她一同走到床前,病人被他们按照庄严的姿势放在床上,显然这个姿势是和刚才举行的圣礼有关的。他躺着,他的头高高地枕在枕头上。他的手对称地伸在绿色绸被上,手掌向下。当彼埃尔走近时,伯爵对直地望着他,但伯爵的目光里的思想与意义是凡人不能了解的。或者是这个目光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因为既有眼睛,眼睛总要看着什么地方:或者是这个目光有很多意义。彼埃尔站住了,不知道做什么好,疑问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女领导安娜·米哈洛芙娜。安娜·米哈洛芙娜用眼睛向他做了一个匆忙的暗示,望着病人的手,用嘴唇向手上送着飞吻。彼埃尔为了不碰到他,小心地伸出颈子,执行了她的劝告,吻了骨骼宽阔而有肌肉的手。伯爵的手和他脸上的肌肉都一点没动。彼埃尔又疑问地望望安娜·米哈洛芙娜,探问现在他该做什么好。安娜·米哈洛芙娜用眼睛向他示意着床边的扶手椅。彼埃尔顺从地坐到椅子上,继续用眼睛探问着他做得对不对。安娜·米哈洛芙娜赞同地点了点头。彼埃尔又采取了埃及塑像的对称单纯的姿势,他显然是在忧虑他的笨重肥胖的身躯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并且运用全部的力量使自己显得愈小愈好。他望着伯爵。伯爵仍望着彼埃尔在站立时面部所在的地方。安娜·米哈洛芙娜在她的态度上显出她感觉到父子会面的最后时刻的动人的意义。这样过了两分钟,彼埃尔觉得过了有一小时。忽然在伯爵面部的厚肌肉与皱纹上出现了抽搐。抽搐加剧了,美丽的嘴歪斜了(直到此刻彼埃尔才明白他父亲离死是多么近),从歪斜的嘴里发出了含糊的沙沙声。安娜·米哈洛芙娜细心地望着病人的眼睛,极力要猜出他需要什么,她时而指彼埃尔,时而指饮料,时而低声地疑问地叫发西利公爵的名字,时而指被。病人的眼睛和脸表示了不耐烦。他费了劲,要看那站在床头不动的仆人。
“他想要转到那边去。”那仆人低声说,站起身来要把伯爵的重身躯翻过去对着墙。
彼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他们翻转伯爵时,他的一只手无能为力地拖在后边,他做了徒然的努力要把它举过来。或者是伯爵注意到彼埃尔望他这只无生气的手臂时的恐怖的目光,或者是什么别的思想此时闪过了他的将死的头脑,他看了看不顺从的手臂,和彼埃尔脸上的恐怖表情,又看了看手臂,他的脸上显出了和他的面色那么不适称的、微弱的、可怜的笑容,好像是嘲笑他自己的无能为力。看到这个笑容,彼埃尔忽然感觉到胸口的颤抖和鼻子的酸痒,泪水迷糊了他的眼睛。病人被翻转了面向墙。他叹了口气。
“Il est assoupi,[他打盹了,]”安娜·米哈洛芙娜说,注意到来换班的公爵小姐,“Allons.[我们走吧。]”
彼埃尔走出去了。
21
接待室里除了发西利公爵和顶大的公爵小姐,已经没有别人了,他们坐在叶卡切锐娜画像下边,兴奋地谈着什么。他们一看见彼埃尔和他的女领导,就不做声了。彼埃尔觉得:他看见公爵小姐藏匿了什么东西并且低声说了:
“我不愿看见这个女人。”
“Catiche a fait donner du thé dans le petite salon,[卡姬施吩咐在小客厅里摆茶,]”发西利公爵向安娜·米哈洛芙娜说。“Allez, ma pauvre[去吧,我的可怜的]安娜·米哈洛芙娜,prenez queque clhose, autrement vous ne suffirez pas.[吃点东西吧,不然您会支持不住的。]”
他没有向彼埃尔说话,只是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彼埃尔和安娜·米哈洛芙娜走进了petit salon[小客厅]。
“Il n'y a rien qui restaure, comme tasse de cet excellent thé russe après une nuit blanche,[在熬夜之后,没有东西能像一杯很好的俄国茶这样地提神了,]”劳兰带着克制的兴奋表情边说边喝着没有把柄的中国细瓷杯子里的茶,他站在小圆客厅中的桌旁,桌上有茶具和冷的夜餐。所有的这天夜里在别素号夫伯爵家的人,为了增加他们的精力,都聚集在桌子四周。彼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有镜子和小桌子的小圆客厅。在伯爵家举行舞会时,彼埃尔不会跳舞,却爱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房间里,注视着穿舞服的、在袒露的肩上戴着宝石和珍珠的妇女们,她们从这个房间走过时,对着明亮的镜子照看着自己的姿容,这些镜子一再反映出她们的倩影。现在这个同一的房间里只暗淡地点了两支蜡烛,在一只小桌子上狼藉地放着茶具和餐碟,半夜里,各种各样的并不快乐的人坐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着,在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眼上表示没有人能够忘掉卧房里现在所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彼埃尔虽然很想吃东西,却没有吃。他询问地回头看他的女领导,看见她又踮脚走进发西利公爵和顶大的公爵小姐坐着的接待室里。彼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于是,稍停片刻,又跟她走去。安娜·米哈洛芙娜站在公爵小姐的旁边,两人同时兴奋地低声地说着:
“公爵夫人,告诉我吧,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公爵小姐说,显然是和她砰然关上她的房门的时候一样地兴奋。
“但,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洛芙娜一面温和地令人信服地说,一面阻挡着卧房的道路,不让公爵小姐过去,“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候,这对于他不是太痛苦吗?当他的灵魂已经准备……时候,说到人世的事情……”
发西利公爵坐在靠背椅上,照惯常的姿势,高高地腿架着腿。他的腮猛力地抽搐,在松下时,似乎下边胖一点,但他的样子好像是并不注意这两个妇人的谈话。
“Voyons, ma bonne[啊,我亲爱的]安娜·米哈洛芙娜,lais-sez faire Catiche.[让卡姬施去吧。]您知道伯爵是多么欢喜她。”
“我还不知道这个文件里写的是什么,”公爵小姐向发西利公爵指着她手里的镶花公文夹说,“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是在他的书桌里,这只是一个被他忘掉的文件……”
她想要绕过安娜·米哈洛芙娜,但安娜·米哈洛芙娜跳了一步,又阻挡了她的路。
“我知道,亲爱的、好心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洛芙娜一面说,一面用手抓住了公文夹,并且抓得那样紧,显然她不会马上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恳求您,可怜他吧。Je vous en conjure[我恳求您]……”
公爵小姐沉默着。只听到用力争夺公文夹的声音了。显然是,假使她要说话,便要说出对于安娜·米哈洛芙娜是很不体面的话。安娜·米哈洛芙娜抓得很紧,但是,虽然如此,她的声音却保持着全部的甜蜜的坚决而又温和的语气。
“彼埃尔,到这里来,我亲爱的。我觉得,他在家庭会商中不是多余的人,不是吗,公爵?”
“您为什么不做声,表兄?”公爵小姐忽然叫得那么高,以致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并且吃惊了。“此刻,天晓得是谁敢在这里干涉,在将死的人的房门口争吵,您为什么不做声?女阴谋家!”她恶毒地低声说,并且运用全身的力量争夺公文夹。
但安娜·米哈洛芙娜向前走了几步,以免放松了公文夹,并且换了手。
“噢!”发西利公爵责备地惊讶地说。他站起来了。“C'estridicule.Voyons.[这是可笑的!哦,]放手吧。我告诉您。”
公爵小姐放了手。
“您也放手!”
安娜·米哈洛芙娜却没有听他的话。
“您放手,我告诉您。我负全责。我要去问他。我……这样可以使您满意了吗?”
“但,公爵,”安娜·米哈洛芙娜说,“在这样伟大的圣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彼埃尔,说说您的意见吧。”她向年轻人说,他走到他们面前,惊讶地望着公爵小姐的愤怒的没有一点礼貌的面孔和发西利公爵的抽搐的腮。
“记着,您要负一切的责任,”发西利公爵严厉地说,“您不知道您在干什么。”
“下贱的女人!”公爵小姐大叫着,突然冲到安娜·米哈洛芙娜面前夺取公文夹。
发西利公爵低了头,摊开双手。
这时候,彼埃尔注视了很久的那道门,那道可怕的门,那么轻轻地开关的门,迅速地大声地打开了,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二公爵小姐从门里跑出来,并且拍了拍手。
“您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Il s'en va et vous me laissez-seule![他要死了,您让我一个人在那里!]”
大公爵小姐丢下了公文夹。安娜·米哈洛芙娜迅速地弯了腰,拾起所争夺的东西,跑进了卧室。大公爵小姐和发西利公爵恢复了镇静,跟随着她。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带着苍白冷淡的脸和咬着的下唇,最先走出来。看见了彼埃尔,她的脸上显出不可抑制的愤恨。
“是的,现在您高兴吧,”她说,“这个给您等到了。”于是她呜咽着,用手帕蒙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发西利公爵跟在公爵小姐后边走出来。他蹒跚着走到彼埃尔所坐的沙发前,倒在沙发上,用手蒙了眼。彼埃尔注意到他的脸色发白,他的下颌跳动并且打颤,好像是在发寒热。
“嗬,我的朋友!”他抓住彼埃尔的胳膊说,他的声音里带着诚恳和软弱,这是彼埃尔在他的声音里从来没有觉察过的。“我们犯过多少罪过,我们受过多少欺骗,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一切,一切都只要一死就完结了。死是可怕的。”他流泪了。
安娜·米哈洛芙娜最后走出来。她踏着轻轻的慢慢的脚步走到彼埃尔面前。
“彼埃尔!……”她说。
彼埃尔疑问地望着她。她吻了年轻人的额,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会。
“Il n'est plus[他不在了]……”
彼埃尔从眼镜上边望着她。“Allons, je vous reconduirai.Tãchez de pleurer.Rien ne soulage comme les larmes.[我们走吧,我陪您去。
您哭哭看。没有东西像眼泪这样地给人安慰。]”
她领他进了黑暗的客厅,客厅里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脸,彼埃尔因此觉得很高兴。安娜·米哈洛芙娜离开了他,当她回来时,他已经把头伏在手臂上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安娜·米哈洛芙娜向彼埃尔说:
“Oui, mon cher, c'est, une grande perte pour nous tous. Je ne parle pas de vous.Mais Dieu vous soutiendra, vous êtes jeune et vous voilà à la tête d'uneimmense fortnne, je l'espère.Le testament n'a pas été encore ou-vert.Je vous connais assez pour savoir que cela ne vous tournera pas la tête, mais cela vous impose des devoirs, et il faut être homme.[是的,我亲爱的,这是我们大家的重大损失。我不是说您。但上帝会帮助您的,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就做这个巨大家业的主人。遗嘱还没有打开。我很了解您,并且相信,这不会教您冲昏头脑的,但这在您身上加了许多责任,您一定要做一个堂堂男子。]”
彼埃尔沉默着。
“Peut-être plus tard je vous dirai, mon cher, que si je n'avais pas été là,Dieu sait ce qui serait arrivé.Vous savez, mon oncle avant-hier encore me promettait de ne pas oublier Boris.Mais il n'a pas eu le temps.J'espère, mon cher ami, que vous remplirez le désir de votre père.[也许晚一点我要向您说,亲爱的,假使我不在那里,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您知道,我的叔叔前天应许了我,说他不忘记保理斯。但他来不及了。我希望,我亲爱的朋友,您完成您父亲的愿望。]”
彼埃尔一点也不明白,却沉默着,羞得脸红,望着安娜·米哈洛芙娜公爵夫人。和彼埃尔谈话之后,安娜·米哈洛芙娜坐车到罗斯托夫家去睡觉了。早晨醒来时,她向罗斯托夫家和所有的相识的人说了别素号夫伯爵逝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死的正如同她希望她自己死的那样:说,他的死不但是动人的,而且是有教益的,父子的最后会面是那么动人,她一想到这个就要流泪:说,她不知道在这个可怕的时候,是父亲的还是儿子的举动更好:父亲在最后的时候想起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他向儿子说了那样动人的话,儿子彼埃尔,教人看见他就觉得难过,他很伤心,虽然如此,却极力掩饰他自己的悲哀,以免苦恼他的将死的父亲。她说:“C'est pénible, mais cela fait du bien,ça élève l'ãme de voir des hommes, comme le vieux comte et sou digne fils.[这是痛苦的,但这是有教益的,看到像老伯爵和他的高贵的儿子这样的人,便会提高人的心灵。]”关于公爵小姐和发西利公爵的行为,她虽不赞成,却也说到,但是极秘密地,低声地说到。
22
在童山,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公爵的田庄,他们天天盼望年轻的安德来公爵和公爵夫人来到,但这种期望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中严格的生活秩序。陆军上将尼考拉·安德来维支公爵,社交场中的绰号是le roi de Prusse[普鲁士王],自从被巴弗尔皇朝谪放乡居以后,就深居简出地和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女伴M-lle Bourienne[部锐昂小姐]住在童山。在新皇朝中,虽然准许了他入都城,他还是深居简出地住在乡里,他说,假使有谁需要看他,那么就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里到童山来吧,他却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常说,人类的罪恶只有两种:懒惰与迷信,而美德也只有两种:勤劳与智慧。他亲自担任女儿的教育,为了发展她这两种主要的美德,他教她代数学和几何学的课程,把她的全部生活安排在不断的工作中。他自己也不断地工作:写他自己的回忆录,演算高级数学,在车床上车烟壶,在花园中工作,管理他的田庄上不断地建造的房屋。因为勤劳的主要条件是规律,所以规律在他的生活方式中达到了最高度的精确性。他是在一定不变的情况下上桌吃饭,不仅是在同一点钟,而且在同一分钟。对待他身边的人们,从女儿到仆人,公爵是既苛刻而又一味地求全责备的,因此,他不须残忍,便会引起别人对他的畏惧与尊敬,而这是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办到的。虽然他已经退休,目前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势力,他的田庄所在的本省的每一个长官都认为自己有来拜访的义务,并且正如同建筑师、园丁或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要在高大的接待室等候公爵在规定的钟点出房。当书房的极大的门打开,戴了敷粉假发的老人的矮小身材出现时,接待室中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同样的尊敬,甚至畏惧。公爵的手又瘦又小,白色的浓眉垂挂着,有时当他皱眉时,这眉毛便遮蔽了他的聪明而又显得年轻的、明亮的眼睛中的光芒。
在年轻夫妇到家那天的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照例地在一定的钟点来到接待室向父亲请早安,并且恐怖地画十字,默诵祷文。她每天进来,每天祈祷着这例行的会面能够顺利。
坐在接待室中带白粉假发的老仆人轻轻地站起来,低声地说:“请进。”
从门那边传来了车床的有节奏的声音。公爵小姐胆怯地推了推没有声音的容易打开的门,站在门口。公爵在车床上工作,回头看了一下,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大书房中摆满了显然经常要用的东西。大桌子和桌上的书籍与计划,高玻璃书橱和橱门上的钥匙,站立写字的高桌子和桌上面的一册敞开的稿本,旋转的车床,和摆好的工具以及散在周围的削片——这一切表示经常的各种各样有规律的活动。从公爵的穿银花鞑靼式靴子的小脚的运动上,从他的露筋的瘦手的坚强压力上,可以看到公爵仍然具有矍铄老年的坚强耐久的力量。他踏动了几转,把脚从车床的踏板上拿开,拭了拭凿子,把它放入车床上的皮口袋中,然后走到桌边,叫女儿来。他从来不祝福自己的孩子们,他只伸出他的今天尚未剃刮硬胡碴的腮,严格地而又注意地亲爱地看她一眼,说:
“你好吗?……哦,坐下吧!”
他拿了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稿本,用脚把他的椅子勾到自己身边。
“明天的!”他迅速地找出那一页,一面用粗指甲从某一段划到另一段,一面说。
公爵小姐低头对着桌上的稿本。
“等一下,你有一封信。”老人忽然说,从挂在桌子上边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封女子手迹的信,抛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见了这封信,脸上发红了。她连忙拿起这封信,低头看信。
“爱洛意丝寄的吧?”公爵问,在冷笑中露出仍然坚固的黄牙齿。
“是的,尤丽寄的。”公爵小姐胆怯地望着他,胆怯地微笑着说。
“我要放过两封信,第三封信我是要看的,”公爵严厉地说,“我怕您写些无意义的话。我要看第三封的。”
“就看这封吧,爸爸。”公爵小姐脸色更红,向他递着信说。
“第三封,我说的,第三封。”公爵简短地大声说,推开着信,把胳膊搭在桌上,把几何图解的稿本拿到自己面前。
“嗯,姑娘。”老人开始说了,靠近女儿,低头对着稿本,把一只手臂放在公爵小姐所坐的椅背上,所以公爵小姐觉得自己周身都沉浸在父亲的烟气和老年的腐蚀性的气味中,这是她久已闻惯的。“那么,姑娘,这些三角形是相等的,请看,ABC角……”
公爵小姐惊恐地看了看父亲的靠她很近的明亮的眼睛,她的脸上红了一阵,显然是她不了解,并且是那么害怕,以致这恐怖使她不能了解父亲的下面全部的解释,虽然这些解释是很明白的。无论这是先生的过失还是学生的过失,但每天都要重复这个同样的事情: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听不清东西,只觉得严父的瘦脸靠近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只想到怎样赶快走出这间书房,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去自由地了解习题。老人发了脾气:把他自己所坐的椅子吱一声推开又拖拢,努力约制自己不发火,但几乎每次都发火、申斥、并且有时抛开稿本。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啊,简直是笨蛋!”公爵大叫了一声,推开稿本,迅速地掉转了头,但立刻又站起身,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摸了摸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了。
他把椅子靠近了桌子,又继续解释。
当公爵小姐拿了有指定功课的稿本,把它合起来,准备走开时,他说:“不行,公爵小姐,不行。算学是很重要的功课,我的小姐。我不想要你像我们的那些笨姑娘。习惯成自然。”他用手拍了拍她的腮,“它会赶掉你头脑中的愚笨。”
她想要走开,他做个手势止住了她,从高桌子上拿了一册未裁边的新书。
“这又是你的爱洛意丝寄给你的什么《神秘之钥》。宗教的书。我不干涉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好,去吧,去吧。”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在她后边关了门。
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悲哀的惊恐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常常带着这种表情,使她的不好看的病容的脸更加不好看,她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台手上摆了些小巧的画像,乱堆着稿本和书本。公爵小姐是那样的凌乱,相反的公爵是那样的整齐。她放下几何稿本,急切地拆开了信。这信是公爵小姐的从小的最亲密的朋友寄来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祝贺罗斯托夫家命名日的尤丽·卡拉基娜。
尤丽的法文信上写的是:
“亲爱的宝贵的朋友,别离是多么难受而可怕的事情啊!我常常想:我的生活和幸福的一半是在您身上,虽然空间把我们分开,我们的心却被那些解不开的结子联结在一起,我的心反抗命运,虽然有各项娱乐和消遣在我身边,我却不能克制我们分别以后在我心坎里所感觉的某种潜隐的忧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像上个夏季在您书房里的蓝沙发上,在密谈的沙发上那样地在一起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以前那样,在您的那么文雅、娴静而明达的目光中取得新的道德力量呢?我是多么爱您的目光,而此刻当我写信给您时,我仿佛看到了您的目光。”
看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看了看竖在她右边的穿衣镜。镜子映出她的丑陋的虚弱的身躯和瘦脸。一向忧郁的眼睛现在特别失望地望着镜子里的形影。“她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回过头来,继续向下看。但尤丽并没有恭维她的朋友,确实,公爵小姐的又大又深又明亮的眼睛(似乎有温暖的光线从她的眼睛射出)是那么好看,虽然她的面孔不美丽,她的眼睛却常常显得比一双美丽的眼睛还动人。但公爵小姐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眼睛的美丽表情,就是在她不想到她自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所有的那种表情。和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的时候,她的脸上就出现了紧张的、不自然的、丑陋的表隋。她继续读下去:
“全莫斯科的人只谈到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在国外,一个在禁卫军里,禁卫军正要向边境开拔。我们亲爱的皇帝已经离开了彼得堡,并且听说要让他的贵体去冒战争的危险。上帝让这个破坏欧洲和平的考尔西卡怪物被天使收服了吧,这位天使是全能的上帝慈悲地安排给我们做君主的。不要说我的哥哥了,这个战争还使我失去了我最珍视的友谊。我是说年轻的尼考拉·罗斯托夫,他富有热情,无所事事,他已经离开大学从军去了。哦,亲爱的玛丽,我要向您承认,虽然他极年轻,他的离家从军对于我却是一大痛苦。上个夏季我向您提到的这个青年是那么高贵,有那么多真正的青年精神,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二十岁的人当中是少有的。特别是他那么坦白而热诚。他是那么纯洁、富有诗意,我和他的关系,虽然是暂时的,却是我的经受了那许多痛苦的、可怜的心灵中的一种最甜蜜的安慰。有一天,我要告诉您我们的分别,以及我们在分别时所说的一切。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啊!亲爱的朋友,您是幸福的,您不知道这些剧烈的快乐和剧烈的痛苦。您是幸福的,因为后者通常比前者更加强烈!我很清楚,尼考拉伯爵还太年轻,不能对于我有超过朋友的关系。但这种甜蜜的友谊,这些如此富有诗意而纯洁的关系,正是我心中所需要的。我们不要再说到这个了。近来全莫斯科所注意的重大新闻,是老别素号夫伯爵的死和他的遗产。您想吧,三位公爵小姐只得到很少的东西,发西利公爵一无所得,而彼埃尔先生继承了一切,并且他还被承认为嫡子,因此他成了别素号夫伯爵,成了俄国最大财产的主人。据说发西利公爵在这整个事件中扮演了很卑鄙的角色,他很失望地回彼得堡去了。
“我要向您承认,关于遗产和遗嘱这一切事情,我知道得很少,我所知道的,便是自从我们所知道的叫作彼埃尔先生的这个青年立刻成为别素号夫伯爵并成为俄国最大财产之一的主人之后,我很有趣地注意到,有待嫁的闺女的母亲们,以及小姐们本人,对于这个人的语气和态度都改变了,我附带说一句,这个人在我看来,总似乎是一个可怜的人。他们两年来高兴地替我找了些我大都不认识的求婚者,现在莫斯科的婚事闲谈把我做了未来的别素号夫伯爵夫人。但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丝毫也不希望这个。顺便谈谈婚事吧,您知道,新近大家的姑母安娜·米哈洛芙娜极秘密地向我说了关于您的婚事的计划。这不是别人,正是发西利公爵的儿子阿那托尔,他们要替他娶一个有钱而出众的女子使他安下心来,他的父母选择了您。我不知道您对于这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觉得我应该事先通知您。据说他是很漂亮而很荒唐的,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
“谈得很多了。我写完了第二页,妈妈派人来找我到阿卜拉克生家去吃饭了。读一读我寄给您的神秘的书,这书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这本书里有许多地方是人类脆弱的理性难以了解的,这却是一本极好的书,读了它使人平静并使心灵高尚。再会。我敬候令尊大人安福,并问部锐昂小姐安好。我诚心诚意地拥抱您。
尤丽。”
“又及:告诉我您哥哥和他的娇小妩媚的妻子的消息。”
公爵小姐沉思了一会,沉思地微笑了一下(这时她由于眼睛发亮而容光焕发,完全变了样),然后忽然站起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前。她拿了一张纸,她的手开始迅速地在纸上移动着。她写了下面的法文的回信:
“亲爱的宝贵的朋友。您十三日的来信给了我很大的快慰。您还爱我,我的诗意的尤丽。您所痛恨的别离,对您并没有起那通常的作用。您怨诉别离。我失去了一切我的亲爱的人,假使我敢诉述,我要说些什么呢?嗬!假使我们没有宗教来安慰我们,生活便是很悲惨的了。当您向我说到您对那个青年的情感时,为什么您以为我的态度是严峻的呢?关于这种事,我只对于我自己严格。我了解别人的这种情绪,即使我未曾经历过,我不能赞同那些情绪,我也不指责它们。似乎我只觉得,基督徒的爱,对于别人的爱,对于仇敌的爱,比起一个青年的美丽眼睛在像您这样诗意的多情的少女心中所能引起的情感,更有价值,更甜蜜,更美丽。
“别素号夫伯爵逝世的传言在您的信之前我们已经有所风闻,我父亲很悲伤。他说伯爵是大时代的最后第二个代表,而现在应该轮到他了,但他要尽力使他这一轮尽可能来得迟些。愿上帝使我们避免这个可怕的不幸!我不能赞同您对于彼埃尔的意见,我和他从小就相识。我似乎觉得他有一颗极好的心,这是我对于人们所最重视的美德。关于他的继承与发西利公爵所扮演的角色,对于双方都是悲惨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们神圣的救主说过,骆驼穿过针孔,要比要富人进入天国容易,这句话是十分正确的,我可怜发西利公爵,但我更可怜彼埃尔。他这样年轻,担负了这么多财产,他要受到多少引诱呀!假使有人问我,我在世界上最需要什么,我要说,我愿比最贫穷的乞丐还贫穷。万分感谢,亲爱的朋友,感谢您寄给我的这册在你们当中那么风行的书。然而,因为您还向我说,在许多好东西之中,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人类脆弱理性所不能了解的,我觉得,阅读不可了解的因而是不能给人益处的书籍是用不着的。我从来不能了解某些人的那种爱好:他们因为酷嗜神秘书籍而搅乱了他们的思想,这些书籍只增加他们精神上的怀疑,激起他们的幻想,给他们一种和基督教徒的简朴完全相反的夸大性格。让我们读《使徒书》和《福音书》吧。我们不要企图在这些书中寻找神秘的东西,因为当我们还有肉体躯壳,在我们和永恒之间形成不可穿透的幕帐时,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怎么能够了解天意的可怕而神圣的秘密呢?我们还是只让我们自己来研究伟大的原则吧,这是我们神圣的救主为了在地上领导我们而留给我们的,让我们努力去遵守并顺从这些原则,让我们相信,我们愈限制我们脆弱的人类理性的活动,我们愈得上帝的欢喜,上帝拒绝一切不是他所给的知识,我们愈不想要钻研他所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他将愈迅速地用他的圣灵把它展示给我们。
“我父亲没有同我谈到婚事,但他只向我说接到了一封信,他等候发西利公爵来拜访。关于我的结婚计划,亲爱的宝贵的朋友,我要告诉您,我以为结婚是我们必须遵从的一种神圣制度。假使全能的上帝一旦赋予我做妻和母的责任,无论我觉得多么艰巨,我也要努力尽可能忠实地去完成它,而不自寻烦恼:去考察我对于天意给我做丈夫的那个人的情感。
“我接到哥哥的一封信,他说他要带嫂嫂到童山来。这是一个短时间的乐事,因为他就要离开我们去参与不幸的战争,上帝知道我们是如何、并为何卷入了战争。不但是在你们那里,在人事和社交界的中心,大家只谈到战争,而且在这里,如同城市居民通常对于乡村所设想的,在这些田野工作和自然界的平静之中,也听到了并且痛苦地感觉到了战争的谣传。我父亲只说到进军和转移,这些事我全不懂,前天我在村道上做日常的散步,我看到一件伤心的事……是我们这里征集的一队新兵要去入营……应该看看这些离家的人的母亲、妻子、儿女们的情形,听听两方面的啼哭声。好像人类忘记了他的宣传亲爱和恕罪的神圣救主的规律,人类把互相屠杀的技术当作自己的最大美德。
“再会,亲爱善良的朋友:愿我们神圣的救主和他的至上圣母把您庇佑在他们的神圣的万能的保护之下。
玛丽。”
“Ah, vous expédiez le courrier, Princesse, moi j'ai déjà expédié le nien.J'ai écrit à ma pauvre mère.[啊,您要寄信,公爵小姐,我的信已经寄过了。我是写给我的可怜的母亲的。]”带笑的部锐昂小姐用迅速的可爱的悦耳的声音说,用喉部发着r音,把全然不同的一种轻率愉快而自足的世界带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聚神的、悲伤的、忧郁的气氛中。
“Princesse. il faut que je vous prévienne,[公爵小姐,我必须告诉你,]”她压低着声音补充说,“le prince a eu une altercation, altercation,[公爵有了争吵,争吵,]”她特别用喉部发着r音,满意地听着她自己说,“une altercation avec Michel Ivanoff.Il est de très mauvaise humeur, très morose.Soyez prévenue, vous savez……[和米哈伊·依发诺维支争吵。他的脾气很不好,很不高兴,您当心,您知道……]”
“Ah chère amie,[哦,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Je vous ai prié de ne Jamais me prévenir de l'humeur dans laquelle se trouve mon père.Je ne me permets pas de le juger, et je ne voudrais pas que les autres le fassent.[我请求过您永远不要向我说到我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许我自己批评他,我也不愿意别人做这样的事。]”
公爵小姐看了看表,看到她应该去弹大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带了惊恐的面色走进起居室。按照日常的规定,在十二点与二点之间,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大钢琴。
23
白发的老仆人坐在前厅里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中公爵的鼾声。在屋子的遥远的地方,从关着的门那边,传来了丢赛克长曲中重复了二十遍的困难的乐节。
这时有一辆四轮轿车和一辆四轮半篷车来到台阶前,安德来公爵下了四轮轿车,扶了矮小的妻子下车,让她走在前面。戴假发的白发齐杭,从前厅的门里伸出头来,低声地说公爵在睡午觉,又连忙地关了门。齐杭知道,公爵儿子的来家以及任何特殊的事件,都不得破坏日常秩序。显然安德来公爵和齐杭一样,很知道这个,他看了看表,似乎是要考察,在他离家的期间,他父亲的习惯是否有了改变,确信了没有改变,他便转向他的妻子。
“再过二十分钟他就要起来了。我们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去吧。”他说。
矮小的公爵夫人在这个时期长胖了,但她的眼睛和有毫毛的、带笑的短唇,在她说话时,照旧是愉快可爱地翘起来。
“Mais c'est un palais,[啊,这是宫殿,]”她环顾着四周,带着人们称赞跳舞会的主人时的那种表情向丈夫说,“Allons, vite, vite![走吧,快点,快点!]……”她环顾着,向齐杭、丈夫和陪送的仆人微笑着。
“C'est Marie qui s'exerce?Allons doucement, il faut la sur-prendre。[是玛丽在练习吗?我们轻轻地走,要让她吃一惊。]”
安德来公爵带着有礼貌的、愁闷的表情跟着她。
“你老了一点了,齐杭。”他一面走着,一面向吻过他的手的老仆人说。
在传出大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从边门里跳出来了一个漂亮的金发的法国女子,部锐昂小姐,她似乎是欢喜得忘形了。
“Ah!quel bonheur pour la princesse![哦!公爵小姐要多么高兴啊!]”她说,“Enfin!Il faut que je la prévienne.[到底,哦!我应该先告诉她。]”
“Non, non, de grãce……Vous êtes M-lle Bourienne, je vous con-nais déjà par l'amitié que vous porte ma belle-soeur,[不,不,请不要……您是部锐昂小姐,由于我的小姑和您的友谊,我已经知道您了,]”公爵夫人说,和法国女子接吻着,“Elle ne nous attend pas![她不会料到我们来的!]”
他们走到起居室的门口,门里传出一遍一遍重复的乐句。安德来公爵站住了,皱了皱眉,似乎是料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公爵夫人走进去了。乐节中断了,传出来了叫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的脚步声、接吻声。当安德来公爵进去时,只在安德来公爵结婚时短时地见过一次的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还互相抱着,用嘴唇亲热地吻着随便碰到的地方。部锐昂小姐站在他们旁边,把手放在心上,虔诚地微笑着,显然是同等地又准备哭又准备笑。安德来公爵耸了耸肩,并且好像音乐的爱好者听到错音时那样地皱了皱眉。两个妇女彼此放开了,然后,好像恐怕要迟缓了似的,又互相攫住了手,开始吻手,把手放开,然后又互相吻脸,然后,完全出乎安德来公爵意外,两人开始流泪,又开始接吻。部锐昂小姐也开始流泪了。安德来公爵显然觉得不舒服,但两位女子却觉得她们流泪是那样自然的事,似乎她们并不认为,这个会面可以不是这么样的。
“Ah!chère!……Ah!Marie!……[啊!亲爱的!……啊!玛丽!……]”忽然两个妇女开始说话了,并且笑起来了。“J'ai, rêvécette nuit……nous ne nous attendiez donc pas?……Ah!Marie.Vous avez maigri……Et vous avez repris……”[我昨天夜里梦见……您没有料到我们吧?……啊!玛丽,您瘦了……您长胖了……]”
“J'ai tout de suite reconnu madame la princesse.[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部锐昂小姐插言说。
“Et moi qui ne me doutais pas![而我却没有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说,“Ah!André,je ne vous voyais pas.[啊!安德来,我没有看到您。]”
安德来公爵和妹妹手拉手接了吻,并且向她说,她还是从前那样的pleurnicheuse[好哭的女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身来,她的此刻显得美丽的明亮的大眼睛射出的亲爱、温暖、文雅的目光,她含泪地望着安德来公爵的脸。
公爵夫人不停地说话。有毫毛的短上唇时时忽然下伸,在必要时碰到鲜红的下唇,然后又把嘴唇张开,在牙齿和眼睛上露出鲜明的笑容。公爵夫人说到他们在斯巴斯卡山所遇到的失事,这在她现在的情况中对于她是危险的,然后她又立刻说到她把所有的衣裳都丢在彼得堡,说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又说安德来完全变了,说基蒂·奥邓曹娃嫁了一个老头子,又说有一个pour tout de bon[门当户对]的人要向玛丽亚公爵小姐求婚,但是她说,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吧。玛丽亚公爵小姐仍旧沉默地望着哥哥,在她的美丽的眼睛里又是爱又是愁。看得出,她心中现在有了与嫂嫂言语无关的、自己的思绪。在嫂嫂的关于彼得堡上次节日的叙述当中,她向哥哥说:
“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来?”她叹了口气说。
莉萨也叹了口气。
“而且就是明天。”哥哥回答。
“Il m'abandonne ici, et Dieu sait pourquoi, quand il aurait pu avoir de l'avancement[他要把我丢在这里,天晓得为什么,在他能够升官的时候]……”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听完,继续着她自己的思绪,望着嫂嫂,把亲切的眼睛向她的肚子示意着。
“真的吗?”她说。
公爵夫人的脸色改变了。她叹了口气。
“是的,真的,”她说,“啊!这很可怕……”
莉萨的嘴唇垂下来了。她把面庞贴近小姑的脸,又突然地流泪了。
“她需要休息了,”安德来公爵皱着眉说,“是不是呢,莉萨?领她到你房里去吧,我要去看爸爸。他怎样?还是一样吗?”
“一样,完全一样,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
“同样的钟点吗?在小道上散步,上车床,都还一样吗?”安德来公爵带着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问她,这笑容表示他虽然敬爱他的父亲,他却明白父亲的弱点。
“同样的钟点和车床,还有数学和我的几何学的功课。”玛丽亚公爵小姐高兴地回答,好像她的几何学的功课也是她的生活中一件最快乐的事。
等待老公爵起身的那二十分钟过去了,这时候,齐杭来叫年轻的公爵去见他的父亲。为了表示欢迎儿子的来到,老人在自己生活方式中做了一件例外的事:他吩咐了在他饭前穿衣的时候,让儿子进自己的房间。公爵总是穿旧式的服装,穿卡夫袒并且头发打粉。当安德来公爵(没有带着他在交际场中所有的那种侮慢的表情和态度,却带着他和彼埃尔谈话时所有的那种兴奋的面孔)进父亲的房时,老人坐在化妆室里宽大的山羊皮的椅子上,披着梳头罩衫,头对着齐杭的手。
“啊!战士来了!你想把保拿巴特打败吗?”老人说,在齐杭手中的发辫所许可的范围内摇着打粉的头,“你要好好地应付他,不然他马上就要使我们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把自己的腮伸给儿子吻。
老人在饭前的午睡之后,心情很好。(他常说,饭后的睡觉是银的,饭前的睡觉是金的。)他高兴地从悬垂的浓眉下边侧视他的儿子。安德来公爵走上前,在向他指示的地方吻了父亲。他没有回答他父亲所爱说的那些话题——对于当代军人的嘲笑,特别是对于保拿巴特的嘲笑。
“是的,爸爸,我来到您这里,还带了有孕的媳妇。”安德来说,用兴奋而恭敬的眼睛注意着父亲脸上的每一部分的动作。“您的身体怎样?”
“孩子,只有傻子和浪子才身体不好,你知道我:我从早到晚都有事做,有节制,当然身体好了。”
“谢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上帝和这件事无关。好,你说吧,”他继续说,回转到自己爱谈的题材上,“德国人怎样按照你们的新科学,所谓战略,教你们同保拿巴特打仗。”
安德来公爵微笑了一下。
“让我想一想吧,爸爸,”他微笑地说,这笑容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尊敬他、爱他,“我还没有住定呢。”
“废话,废话,”老人摇摆着发辫,试试看它是否编得紧,并且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媳妇的住处预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领她去,告诉她,和她谈个不休的。这是女人们的事。我欢喜她。坐下来,说吧。米海生的军队我知道,还有托尔斯泰的……同时的登陆……南边的军队要做些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样呢?”他一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中走动着,一面说,齐杭跟他跑着,向他递着服装的各部分。“瑞典怎样呢?他们要怎样渡过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来公爵,鉴于父亲的坚持的要求,开始说明预料的战役的作战计划,起初他勉强地说着,但后来,他越说越兴奋,不觉地在谈话当中,习惯地从俄语转到法语。他说,要有九万多军队去威胁普鲁士,使她放弃中立,加入战争,这个军队的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德和瑞典的军队会师,又有二十二万奥军要联合十万俄军在意大利和来因作战,要有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在那不勒登陆,总共要有五十万军队从各方面向法军进攻。老公爵对于所说的话没有表示丝毫兴趣,似乎他不在听,并且一面继续走动着一面穿衣服,有三次突然地打断了他。有一次他打断了他的话,叫着:“白的!白的!”
这意思是齐杭没有把他所要穿的背心拿给他。另外一次,他站住了,问:“她快要生产了吗?”谴责地摇了摇他的头,说,“不好!继续说吧,继续说吧。”
第三次是当安德来公爵结束他的叙述时,老人用老年人的假嗓子唱起来:“Malbroug s'en va-t-en guerre.Dieu sait quand reviendra.[马尔不路克要去从军。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
儿子只微笑了一下。
“我并没有说,这个计划是我所赞成的,”儿子说,“我只是向您说出事情的实况。拿破仑已经做出了他的计划,并不比这个计划坏。”
“那么,你并没有向我说出新的东西。”然后老人沉思地迅速地自言自语:“Dieu sait quand reviendra.[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到饭厅里去吧。”
24
在规定的钟点,打过粉、刮过胡髭的公爵走进饭厅,他的媳妇,玛丽亚公爵小姐,部锐昂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那里等候着,建筑师由于老人的古怪脾气而被允许同桌吃饭,虽然按照他的地位,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不能够指望有此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中坚决地维持阶级的差别,甚至很少准许省里的重要官员同桌吃饭,却意外地拿那个常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子的建筑师米哈伊·依发诺维支来证明,一切的人都是平等的,并且屡次教导女儿说,米哈伊·依发诺维支没有一点儿地方不如你我。在饭桌上公爵向无言的米哈伊·依发诺维支说话的次数最多。
在这间和家里的一切房间同样地极其高大的饭厅里,家里的人和站在每把椅子后边的仆人们都在等候公爵进来,手臂上搭着餐布的司膳看着餐桌的布置,向听差眨着眼,不断地用不安的眼睛看看挂钟,又看看公爵所要进来的门。安德来公爵望着保尔康斯基公爵家系图的新的大金框子,和挂在对面的,一个同样大小的,戴王冠的在位的公爵粗劣画像的框子,这像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那个公爵一定是柔锐克的后代,保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来公爵望着这个家系图,摇着头,带着人们看到一幅相像得可笑的画像时所有的那样的神情,发出了笑声。
“这完全是他的作风啊!”他向走到他面前来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异地看了看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引起她的毫无问题的崇敬。
“人人都有他的弱点,”安德来公爵继续说,“用他的大智donner dans ce ridicule![做这样可笑的事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能够了解哥哥批评的大胆,并且准备反驳他,这时候从书房里传来了大家所期待的脚步声,公爵像平常走路一样迅速愉快地走进来,似乎是有意地用他的匆忙的举止和严格的家庭秩序来做对照。正在这时候,大钟敲了两点,客厅里另一个钟响应着清朗的声音。公爵站住了,生气勃勃的明亮的严厉的眼睛,从悬垂的浓眉下边望了望大家,然后停在年轻的公爵夫人的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所感觉到的情绪,好像朝臣在皇帝上朝时所感觉到的那种情绪,就是老人在身边所有的人的心中所引起的那种畏惧与恭敬的情绪。他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又不灵便地拍了拍她的后颈。
“我高兴,高兴看见你。”他说,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睛,迅速地走开,坐上了自己的位子。“坐下,坐下!米哈伊·依发诺维支,坐下。”
他向媳妇指示了他身边的位子。仆人替她移动了椅子。
“咳,咳!”老人说,望着她的圆腰,“你太急了,不好!”
他冷冷淡淡地、不愉快地笑起来了,像他平常一样,他只用嘴唇笑,而不是用眼睛笑。
“一定要走动,走得愈多愈好,愈多愈好。”他说。
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或者是不愿听他的话。她沉默着,显得局促不安。公爵问到她的父亲,于是公爵夫人开始说话了,并且微笑了一下。他向她问到共同相识的人,公爵夫人更加活泼了,开始纵谈了,向公爵传达别人的问候,报告城市的闲谈。
“La comtesse Apraksine, la pauvre, a perdu son mari, et elle a pleuré les larmes de ses yeux.[可怜的阿卜拉克西娜伯爵夫人死了丈夫,把眼泪都哭干了。]”她说,越来越活泼了。
她越来越活泼,公爵越来越严厉地望着她,他似乎充分地研究了她,对她有了明确的概念,便忽然转过身去,向米哈伊·依发诺维支说话。
“哦,米哈伊·依发诺维支,我们的布奥拿巴特要倒霉了。安德来公爵,(他总是在第三者的面前这么称呼儿子)向我说过,他们集合了什么样的兵力对付他!我同您总认为他是一个无用的人。”
米哈伊·依发诺维支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同您”说过关于保拿巴特的这些话,但是他知道,是需要他引起公爵所爱好的话题,他惊异地看了看小公爵,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是我的大策略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向儿子说。
谈话又转到了战争,保拿巴特,以及现在的将军们和官员们。似乎老公爵不但相信,所有的当时的人士都是不知道军事和政治常识的小孩,保拿巴特是无足轻重的法国小子,他得到成功,只是因为没有波巧姆金和苏佛罗夫之流的人反对他,而且相信,欧洲没有政治的困难,没有战争,只有傀儡戏,当时的人在这里面表演着,装作是在建功立业。安德来公爵愉快地容忍了父亲对于新人物的嘲笑,并且显然高兴地引起父亲说话,并且听着他说。
“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好的,”他说,“苏佛罗夫自己不是陷在莫罗所布置的圈套里不能够出来吗?”
“谁告诉你这话的?谁说的?”公爵叫起来了,“苏佛罗夫!”他抛掉碟子,碟子被齐杭灵活地接住了。“苏佛罗夫……想想看,安德来公爵。两个人:腓得烈和苏佛罗夫……莫罗!假使苏佛罗夫是行动自由的,莫罗便要被俘,但他的手被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束缚住了。魔鬼也要觉得为难的!您到了那里,您就会知道这些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是什么样的!苏佛罗夫不能应付他们,米哈伊·库图索夫怎么能应付呢?不,亲爱的,”他继续说,“您和您的将军们对付不了保拿巴特,一定要用法国人,让他们同类相残。德国人巴仑被派到美国的纽约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意思是指那年邀请莫罗来俄国服务的事。“怪事!……难道波巧姆金,苏佛罗夫,奥尔洛夫之辈是德国人吗?不是,孩子,或者是你们都发了疯,或者是我老糊涂了。上帝保佑您,我们看是怎样吧。布奥拿巴特成了他们的伟大的军事领袖!嗯呣!”
“我并不是说,那些计划都是好的,”安德来公爵说,“但是我不明白,您怎么能够那样地批评保拿巴特。您要笑就笑吧,但保拿巴特仍然是伟大的军事领袖。”
“米哈伊·依发诺维支!”老公爵叫建筑师,建筑师正在吃烤肉,希望他们忘记他。“我不是向您说过布奥拿巴特是伟大策略家吗?他现在也这样说。”
“是的,大人。”建筑师回答。
公爵又发出了一声冷笑。
“布奥拿巴特是生来的幸运儿。他的军队是极好的。他首先攻打德国人。只有懒惰的人才不打德国人。自从有世界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德国人却不打别人,只是自相残杀。他在德国人的身上获得了他的荣誉。”
公爵开始分析着在他看来是保拿巴特在战争中甚至在政事中所犯的一切错误。儿子没有辩驳,但显然是,无论向他提出了什么理论,他还是像老公爵一样地一点也不会改变他自己的意见。安德来公爵听着,抑制着自己不加辩驳,并且不禁诧异着,这个老人,独自在乡间,深居简出地住了这许多年,怎么能够那么详细、那么精确地知道并且批评近年来欧洲的一切军事和政治情况。
“你以为我这个老人不知道现在的局势吗?”他结束了,“我可是关心的!夜晚我睡不着觉。那么,你的这个伟大军事领袖在哪里证明了他的本领呢?”
“说来话长了。”儿子说。
“你到你的布奥拿巴特那里去吧。M-lle Bourienne, voilà encore un admirateur de votre goujat d'empereur![部锐昂小姐,这里又有一个您的流氓皇帝的崇拜者!]”他用漂亮的法语说。
“Vous savez, que je ne suis pas bonapartiste, mon prince.[公爵,您知道我不是保拿巴特派的人。]”
“Dieu sait quand reviendra[上帝知道他何时转回程]……”公爵用假嗓子哼着,用更显著的假嗓子笑了一下,然后离开桌子。
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全部争论时间和其余吃饭的时间里沉默着,并且惊恐地时而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看公公。在他们离开桌子之后,她拉住小姑的手臂,把她牵到另一个房间里。
“comme c'est un homme d'esprit, votre père,[您父亲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她说,“c'est à cause de cela peut-être qu'il me fait peur.[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怕他。]”
“啊,他是那么仁慈!”公爵小姐说。
25
安德来公爵要在第二天傍晚起程。老公爵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秩序,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小姑的房里。安德来公爵穿了一件没有肩章的旅行衣,在他所住的房间里和听差在收拾行李。他亲自察看了马车和箱子的放置,便吩咐了套马。房间里只留下了安德来公爵一向随身所带的东西:小提箱,大的银器餐具箱,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剑,这剑是父亲的礼物,是从奥恰考夫带回来的。安德来公爵的这一切的旅行用品都是很整齐的:都崭新,干净,有布套,有带子仔细地捆绑着。
在起程和生活改变的时候,能够考虑自己行为的人们,通常是怀着严肃的心情。在这个时候,通常是检查过去,计划将来。安德来公爵的面孔是很沉思的、很亲切的。他把手放在背后,在房中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来回迅速地走动着,望着前面,沉思地摇头。他是怕去打仗呢,还是舍不得离开妻子呢——也许两者都是——但显然他不愿别人看见他有这样的情形,他听到门廊上的脚步声,连忙放下了手,站到桌边,好像是在绑紧箱套,做出素常的镇静的和不可看透的表情。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的脚步。
“我听说你吩咐人套马了,”她喘着气说(她显然是跑来的),“我很想和你单独地谈一下。上帝知道,我们又要分别多少时候。我来了,你不生气吗?”她又说,“你改变了很多,安德柔沙。”似乎是解答自己的问题。
她说“安德柔沙”这个名字时,微笑了一下。显然,她自己想起来觉得奇怪,这个严肃的美丽的男子就是那个童年的伙伴,瘦瘦的顽皮的孩子安德柔沙。
“莉萨在哪里?”他问,只用笑容回答她的问题。
“她那样疲倦,在我房里的沙发上睡着了。Ax, André!Quel trésor de femme vous avez,[啊,安德来!你的妻子多么好啊,]”她说,坐到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她完全是小孩子,那么可爱的、愉快的孩子。我是那么欢喜她。”
安德来公爵沉默着,但是公爵小姐注意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讽刺而轻视的表情。
“我们应该宽恕小的弱点,谁没有弱点呵!安德来!你不要忘记她是在社交界里教养长大的。所以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快乐。我们应该设身处地想想每个人的处境。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了解一切,即是宽恕一切。]你想想看,她这个可怜的人,离开了她所习惯的生活,现在要和丈夫分开,独自住在乡间,在她这样的情况中,她会觉得怎么样呢?这是很痛苦的。”
安德来公爵望着妹妹微笑着,好像在我们听着似乎是被我们看透了的人们说话的时候那样地微笑着。
“你住在乡间,不觉得这个生活可怕。”他说。
“我又是一回事了。为什么说到我!我不希望,也不能够希望别种生活,因为我不知道别种生活。你想想看,安德来,要年轻的社交妇女,在人生的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单单的,因为爸爸总是忙,而我……你知道我……对于过惯社交生活的妇女,我是一个没有en ressources[应付才干]的人。只有部锐昂小姐……”
“您的部锐昂,我很不欢喜她。”安德来公爵说。
“啊,不!她是很可爱、很善良,尤其是很可怜的女子。她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亲人。但是老实说,我不但不需要她,而且讨厌她。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善交际的人,现在尤其如此。我爱孤独……爸爸很欢喜她。她和米哈伊·依发诺维支——两个人,他总是对他们俩亲切、和善,因为他们俩都受过他的恩惠,好像斯特因所说的:‘我们爱人们,与其说是为了他们对我们所做的好事,毋宁说是为了我们对他们所做的好事。’父亲领来了她这个sur le pavé[无家的]孤儿。她很善良。爸爸欢喜她诵读的方法。她每天晚上读书给他听。她诵读得很好。”
“哦,说真话,玛丽,我以为,父亲的性格有时候使你痛苦吧?”安德来公爵忽然地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起初诧异了一下,后来又怕这个问题了。
“我?!……我?!……我痛苦?!”她说。
“他总是严厉,现在我觉得他变得令人难受了。”安德来公爵说,显然是为了困惑或者试探他的妹妹,故意那么轻轻地指责他的父亲。
“你一切都好,安德来,但是你有一种思想上的骄傲,”公爵小姐说,她遵循着自己的思路,而不是顺着谈话的线索在说,“这是大大的罪过。我们怎么能够批评父亲呢?即使是可能的,但是像爸爸这样的人,除了vénération[尊敬]以外,还能引起什么别的情绪呢?我和他在一起是那样的满意、幸福。我只希望你们和我一样的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头。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痛苦,我向你说实话,安德来:这就是父亲对于宗教问题的意见。我不明白,一个这样大智大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到像光天化日一样明亮的东西,并且会有这种的错误想法。这是我的唯一不幸。但就是在这方面,近来,我看到一点好转的样子。近来他的嘲笑不那么毒辣了,他接见了一个修道士,和他谈了很久。”
“好,我的亲爱的,我恐怕您同修道士是枉费心机了。”安德来公爵讽刺地然而和善地说。
“Ah!mon ami,[啊!我亲爱的,]我只恳求上帝,我希望他听到我的话,安德来,”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羞怯地说,“我对你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什么,亲爱的?”
“不,你要答应我,你不拒绝。这对你没有一点麻烦,也没有一点委屈的地方。但是你会使我心安的。你答应吧,安德柔沙。”她说,把手伸在提袋里,在里面握着什么东西,但是没有拿出来看,好像她所拿的东西,正是她的请求的对象,在他答应了执行请求之前,她不能把那件东西从提袋里拿出来。
她用请求的目光羞怯地望着哥哥。
“即使是要我有很大的麻烦……”安德来公爵回答,似乎是在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你是和父亲一样的。随便你怎么想法,但是你替我做这件事吧。请你做吧!我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祖父,在所有的战争中都挂着它……”她还是没有从提袋中取出她所拿着的东西。“那么,你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一回事?”
“安德来,我用这个圣像祝福你,你要答应我,你绝不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假使它没有两普特重,不拖断我的颈子……为了使你满意……”安德来公爵说,但同时,他看到妹妹脸上对于这个笑话的痛苦表情,他后悔了。他又说:“我很高兴,确实很高兴,亲爱的。”
“它要违反你的意志,救你,可怜你,把你带到它面前去,因为只有它有真理和安宁,”她用兴奋得打颤的声音说,并且用严肃的姿势,在哥哥面前,双手捧着精致的银链上的小小的、椭圆形的、古老的、银边的、黑脸的救主圣像。
她画了十字,吻了圣像,递给了安德来公爵。
“请,安德来,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里发出善良的、羞怯的光芒。这对眼睛照亮了她的病容的消瘦的脸,使她的脸变美了。她哥哥要接小圣像,但她阻止了他。安德来明白了,画了十字,吻了圣像。他的脸色同时是亲切的(他受了感动),又是嘲笑的。
“Merci, mon ami.[谢谢你,我亲爱的。]”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又坐到沙发上。他们沉默着。
“像我同你所说的,安德来,你要像你平常一样地厚道宽大。不要严厉地批评莉萨,”她开始说,“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她的处境现在是很痛苦的。”
“玛莎,似乎我没有向你说过,我为了任何事情责备过我的妻子,或者不满意她。你为什么向我说这些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发红,并且沉默着,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对。
“我没有向你说过,但是有人向你说了。我为这件事很难过。”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额上、颈上、腮上红得更厉害了。她想要说话,但说不出来。她哥哥猜中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饭后哭了,说她预感到不幸的生产,她觉得害怕,她埋怨自己的命运,抱怨公公和丈夫。哭后,她睡觉了。安德来公爵对妹妹觉得抱歉。
“你听我说,玛莎,我不能责备,我不会责备过,也永远不会责备我妻子的任何地方,我也不能因为我对她的任何地方责备我自己,无论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永远是如此的。但假使你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我是幸福的吗?不是。她是幸福的吗?不是。为什么是这样?我不知道……”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妹妹面前,低下头来,吻了她的额头。他的美丽的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善良的、不常见的光芒,但他没有望着妹妹,却从她头上望着敞开的门外的黑暗。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该辞别了。或者,你一个人去把她叫醒,我马上就来。彼得路沙!”他叫他的听差,“到这里来搬吧。这个放在位子上,这个放在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站住了。
“André,si vous avez la foi, vous vous seriez adressé à Dieu, pour qu'ilvous donne l'amour, que vous ne sentez pas, et votre prière aurait été exaucée.[安德来,假使您有信心,您就向上帝祈祷,求他给您您所感觉不到的爱,您的祈祷会被接受的。]”
“是的,也许如此!”安德来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在到妹妹房间去的途中,在连接两幢屋子的走廊上,安德来公爵遇到了嫣然微笑的部锐昂小姐,在这天这是第三次,她带着热情而单纯的笑容在僻静的过道上遇到他。
“Ah!je vous croyais chez vous.[哦!我以为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为了什么缘故红着脸、垂下眼睛说。
安德来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下。安德来公爵的脸上忽然显出了怒容。他没有回答她,不望着她的眼,却那么轻视地望着她的额和发,以致法国女子红了脸,没有说话,就走开了。当他走到妹妹的房间时,公爵夫人已经醒了,她的愉快的声音,匆忙地说着一句一句的话,从敞开的房门里传出来。她那样地说话,好像是在长久的抑制之后,她想要补偿损失的时间。
“Non, mais figurez-vous, la vieille comtesse Zouboff avec de fauss-es boucles et la bouche pleine de fausses dents, comme si elle voulait défier les années[不,您想吧,年老的苏保发伯爵夫人配了假鬈发和满口的假牙齿,好像是要不顾她的年纪]……哈哈哈,玛丽!”
他妻子的关于苏保发伯爵夫人的这句同样的话、和同样的笑声,安德来公爵已经在别人面前听过大约五次了。他轻轻地走进房。肥胖而面色红润的公爵夫人,拿着针黹坐在安乐椅上,不停地说话,说着她的彼得堡回忆,甚至说些空话。安德来公爵走到她面前,摸她的头,问她在旅途的疲倦之后,是否休息够了。她回答了他,继续说着她的话。
六马的篷车停在台阶前。屋外是黑暗的秋夜。车夫看不见车杠了。仆人们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忙碌着。大屋子里的灯光透过了大窗子。家奴们拥挤在前厅里,等着和小公爵道别,全家的人在大厅里:米哈伊·依发诺维支,部锐昂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安德来公爵被召到父亲的书房里去了,他想单独地和儿子道别。大家都在等候他们出来。
当安德来公爵走进书房时,老公爵带了老光眼镜,穿着白色宽袍,他除了对于儿子,接见别人是不穿它的,他正坐在桌上写字。他回头看了一下。
“要走了吗?”他又开始写着。
“来辞行的。”
“吻我这里,”他指了他的腮,“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谢我呢?”
“因为你不误时,不守在妇女的裙边。职务重于一切。谢谢,谢谢!”他继续写着,因此墨水从沙沙响着的笔上溅下来。他又说,“你若需要说什么话,就说。”他补充说,“这两件事我可以一阵做的。”
“关于媳妇……我很惭愧,把她留给您照管……”
“干吗说废话?说你要说的吧。”
“在媳妇生产的时候,您派人到莫斯科去请接生的……让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不明白,用严厉的眼睛注视着儿子。
“我知道,假使自然不帮忙,没有人能帮忙,”安德来公爵说,显然心乱了,“我承认,在无数的情形中,只有一个是不幸的,但这是她同我的幻想。有人向她说了什么。她在梦中梦见了,她怕。”
“嗯……嗯……”老公爵低声地哼着,继续写着,“我要照办。”
他签署了名字,忽然迅速地转身对着儿子,笑起来了。
“坏事情,啊?”
“什么坏事情,爸爸?”
“妻子!”老公爵简短地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来公爵说。
“但是没有办法,亲爱的,”老公爵说,“他们都是这样的,你不能解退婚姻的,你不要怕,我不同别人说,你自己知道。”
他用小小的骨瘦的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一下,用明快的似乎要把人看穿的眼睛对直地看了看儿子的脸,又发出了冷淡的笑声。
儿子叹了口气,在这个叹气声中承认父亲了解他。老人继续折信,封信,用他所惯有的迅捷动作,把火漆、封印和纸一一地抓起来又抛开了。
“怎么办呢?她美丽!我要一切照办,你放心吧。”他在封信的时候急促地说。
安德来沉默着:因为他的父亲了解他,他觉得又愉快又不愉快。老人站起来,把信交给了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为媳妇担心:凡是能做到的,都要做到的。现在你听着: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伊拉锐诺维支。我信上写了,要他在适当的地方用你,不留你久当副官:卑贱的职务!
你向他说,我想念他、欢喜他。写信告诉我,他怎么接待你。假使他好,你就服务。尼考拉·安德来维支·保尔康斯基的儿子用不着在别人的照顾之下做事的。哦,现在到这里来吧。”
他说得那么快,以致他说出的话都不到半句,但他的儿子却惯于听懂他的话。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面,把盖子打开,抽出一个抽屉,取出一册他的雄劲的长体的紧凑的手笔所写的稿本。
“大概我要死在你之先。注意,这是我的备忘录,我死后,你把它交给皇帝。现在这里是当铺证券和信:这是给写苏佛罗夫战史的人的奖金。把它送到学院里去。这里是我的言论,我死后,你自己读一下,你会得到益处的。”
安德来没有向父亲说,他一定还要活很久。他觉得,这话是不需要说的。
“我都会办的,爸爸。”他说。
“好,现在,再会吧!”他把手给儿子吻,并且抱他。“记着这件事,安德来公爵:假使你打死了,我老人要觉得痛心的……”他突然地沉默着,又忽然用尖锐的声音继续说,“假使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考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丢脸!”他大声说。
“您用不着向我说这话的,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人沉默着。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安德来公爵继续说,“假使我打死了,假使我有了儿子,您不要让他离开您,像我昨天向您说的,让他在您面前长大……烦您的神了。”
“不把他交给媳妇吗?”老人说,笑起来了。
他们无言地面对面站立着。老人明快的眼睛对直地注视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孔下部的什么地方打颤了。
“辞过行了……走吧!”他忽然说,“走吧!”他用发怒的高大的声音叫着,打开着书房的门。
“什么事,什么事?”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问,她们看见了安德来公爵,和穿白宽袍、戴老光眼镜、没有戴假发、怒声大叫的老人在门口张了一会儿的身躯。
安德来公爵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哦。”他向着妻子说。这个“哦”的声音显得是冷淡的嘲笑,似乎他在说:“现在您表演您的笑剧吧。”
“André,déjà![安德来,已经!]”矮小的公爵夫人脸色发白,恐惧地望着丈夫说。
他抱住她。她叫了一声,昏厥地倒在他的肩上。
他小心地抽出她所依靠的肩膀,看了看她的面孔,并且当心地扶她坐在扶手椅上。
“Adieu, Marie.[再会,玛丽。]”他低声地向妹妹说,和她手拉手地接了吻,然后快步地走出房。
公爵夫人躺在扶手椅上,部锐昂小姐摩擦着她的颞颥。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嫂,仍然用流泪的美丽的眼睛望着安德来公爵走出去的门,为他画十字。书房里传来了老人一再重复的愤怒的擤鼻子的声音,好像放枪一样。安德来公爵刚刚走出,书房的门就迅速地打开了,穿白宽袍的老人的严肃的身躯向门外看了一下。
“走了吗?哦,好的!”他说,愤怒地看了看昏厥的矮小的公爵夫人,斥责地摇了摇头,砰然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