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画本(1—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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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昼逢妖鬼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银二十两。

第二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银,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

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

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拿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卫慕谅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仆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

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正在翻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根长针,根根白发亦如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儿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紧贴着老头儿的颈项,甚至已感觉到了他皮肤下的脉动。

老头儿不慌不忙地扣住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儿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的胸口。

那老头儿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儿,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儿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的嵯峨楼阁。

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黯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萧铁骊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了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

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

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

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父亲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

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但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

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

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下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

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啊,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银喜站在没藏空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戴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惟戒面漆黑,黯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故卫慕与没藏两家均为后族。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时,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

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银喜站在庭院中,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双塔寺中的年轻僧人,无论就宗教戒律、世俗礼法抑或密戒盟誓来说,都是自己不可触及之人。

待银喜回过神来,卫慕谅已与萧铁骊出了西角门,正在槛外等她。她向没藏空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奔出了庭院。

那一夜,银喜辗转反侧,第二日特地招萧铁骊来问话。

萧铁骊多次偷入内院,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少年候在帘外,听见细微的杯盏撞击之声,尔后是长久的沉寂。

良久,银喜方低声问他:“铁骊是什么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么对他说的,今日就怎么对我说。”

萧铁骊一头雾水,答道:“铁骊是我契丹很老的一个部族,血统来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铁骊,并没什么稀奇。”

“哦……你下去吧。”银喜无意识地旋着细瓷茶杯,闷闷地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怎么一向冷淡的空,特地去问它的意思?”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

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

他的目光令银喜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黑多,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似两簇黑色的火苗,沉默而激烈地燃烧着。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的女子向来早熟,银喜也曾幻想双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铁柱似的萧铁骊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以及红晕微微的雪白颈项。长袍开衩极高,露出粉色的细裥百褶裙和腰侧垂下的玫红鎏金宽带。

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体发麻,似被闪电击中,慌不择路地离开,不敢再看。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主人,真是该死,我要禀告城主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

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体内潜藏的沛然刀气却汹涌而出,卷向那人。

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撵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儿。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

自来内力达到极高的境界,加诸兵器,便可生出剑芒或刀气,伤人于无形,似萧铁骊这般不习内功,却能以自身为器蓄有丰沛刀气的,可说是天赋异禀。

老头儿不禁摇头叹息,“真是百年难遇的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道:“哼,你用诡计混进府里,天天傻痴痴地守着这美貌小姑娘,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功夫自是寻常的腹语术不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儿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

老头儿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

老头儿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

那老头儿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隐身在这府里,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

老头儿结舌,“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观音奴,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

那老头儿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萧铁骊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

老头儿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想你既然是……呃,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窥那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意味深长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样傻守着,管什么用?这事儿我已有眉目,等找到婴鬼的巢穴,一定带你去寻妹妹。”言罢径直去了,萧铁骊拔足追赶,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前辈若找到婴鬼,一定要带上我。”

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